禅真逸史
作者:(明)清溪道人

             第一回  高丞相直谏辟邪林将军急流勇退
  诗曰:
  魏帝逃禅建法幢,谐臣媚主激忠良。
  纵横铁骑人难敌,婞婞(xìn)——倔强固执。直金銮气莫当。
  不肖游田残稼穑,英雄肮脏厉刚肠。
  急流勇退真豪杰,乐道逍遥云水乡。
  话说梁武帝即位以来,酷信佛教,崇尚虚无,长斋断荤,日止一食,轻儒重释,朝政废弛。至天监十六年,诏:宗庙用牲牢牲牢——古代指供祭祀用的家畜。,有累冥道,今后皆以面易之。识者知其为庙不血食,遍处建立寺庙。改元大通,舍身同泰寺,群臣以钱亿万赎之。
  后贤有诗讥之曰:
  梁武不知虚寂道,却于心外觅真禅。
  弑君篡国皆甘忍,煦煦求仁奚裨焉?
  梁武帝于大通十一年正月,敕禁城内造一大寺,名曰妙相寺,极其壮丽宽敞。颁诏天下文武官员,荐举才德兼全高僧二员,为本寺正副主持。消息传入东魏来时,魏主临朝,闻奏梁主建寺招僧,舍身作善一事,暗暗称羡,问侍臣道:“朕亦欲洛阳城外效梁主所为,也创一个大刹,筑起浮图浮图——也写成浮屠,这里指佛塔。,召高僧广行法事,上祝皇太后圣寿无疆,下亦可祈黎民之福。卿等以为何如?”众臣等一齐俯伏赞扬道:“陛下立此善愿,上延圣寿,下庇苍生,乃天地仁孝之心也!”魏主大喜,颁诏工部知道,择日兴工。朝内大小官员,见了旨意,尽皆不悦,同聚集渤海王府中商议此事。
  却说渤海王乃是东魏大将军左丞相,姓高名欢,因立青河王世子善见为帝有功,故封王爵,赐衮冕衮冕(ǔnmiǎn)——指古代帝王的礼服和礼帽。、九锡九锡——古代帝王赐给有大功或有权势的诸侯大臣的九种物品。、剑履上殿。当下众官见了高欢,礼毕,共禀此事。高欢低首无言,沉吟半晌,正与决不下,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大将,高声禀道:“皇上新登大宝,众心惶惶,正宜澄心窒欲,求贤礼士,宵衣旰食宵衣旰(àn)食——天不亮就穿衣起床,天晚了才吃饭。形容勤于政务。,以副民望,以保金瓯。今乃不明君道,反信异端,建寺筑塔,劳民伤财,甚非治体。主公为朝廷柱石,若不极言谏阻,则社稷险危,恐非大臣事君之道也!”众官视之,却是镇南将军林时茂也。
  这将军身长八尺五寸,碧眼虬须,状貌魁伟,膂力膂(lǚ)力——力气。绝伦。猿臂善射,箭不空发,使一枝方天画戟,无一个对手,能骑劣马,上阵如飞。立性鲠直,临事不苟。妻戈氏,甚相恩爱,早亡,誓不再娶。昔曾随高欢出征,与尔朱世隆大战。高欢兵败,尔朱世隆率军赶来,林时茂匹马截住。世隆部下六员健将:岳铭、程廷锡、王骄、陶钊、尔朱世宁、尔朱敬,一齐来战。林时茂独战六将,一戟将尔朱敬刺死回阵。五将奋怒力追,林时茂又回身一箭,将程廷锡射于马下,翻身又战四将。尔朱世隆在土山,指麾众军重重围裹。林时茂撇了四将,一马奔上土山,势如猛虎之入羊群,无人敢当,被他直杀上山顶。尔朱世隆措手不及,林时茂箭到,早中左足,翻身落马,众将校拼死救出。四将亦不敢恋战,救护主将而去。因此高欢得脱大难。班师之后,重加擢用,升为镇南将军,参赞军务。次后屡建大功,不能尽述。
  当日高欢听了林时茂之言,心下大悦,道:“将军所言,甚合孤意!明日早朝,必当面禀皇上。如不听孤言,只好挂冠而去。”众官俱各欢喜,散讫。
  次日魏主临轩,百官齐集,有诗为证:
  龙烟日暖紫重重,宣政门当玉殿风。
  五刻(é)——小门,旁门。前卿相出,下帘声在半天中。
  文武臣僚皆随着渤海王高欢,朝见已毕。高欢俯伏金阶奏事,魏主令内侍扶起,钦赐坐下,其余宰臣侍立丹墀丹墀(dānchí)——指宫殿的赤色台阶或台阶上的赤色地面。。高欢道:“臣昨见圣谕,欲建寺筑塔,延召僧众,不知陛下圣意将欲何为?”魏主道:“皇太后年高多恙,朕欲创寺召僧,广修善事,为太后祝寿,以尽人子之心耳。”高欢道:“陛下为皇太后祝寿,此乃尧舜之心。但寿算在天,非释氏所能延;孝道在人,亦非佞佛所能尽。皇上聪明睿智,岂不闻帝王之孝,有虞舜可师,文武可法;布衣之孝,有圣门曾闵,贤士奇莱。皆未尝谄佛修行,以为善事。若夫持斋诵佛,造寺妆金,乃异端惑民之术,非圣主所宜留心也。若尊释教以为孝,则舍本而务末矣。”魏主道:“朕闻藏经有云:‘一人成佛,九族升天;往生静土,能超万劫。’又云:‘帝王相继以治天下,皆缘罗汉托生。’可见佛力无边,为三教之首。相国反言其疑端惑民,恐非确论。”
  高欢道:“陛下身登九五,务要清心寡欲,亲贤远佞,成就圣德。何故信此虚浮妄诞之教,以为修善也?必有奸党蛊惑圣聪者,臣请为陛下解之:夫佛氏崇尚虚无,绝灭人伦,悖逆天理,误天下之苍生者也。人禀阴阳之气,则生生化化终始不穷,理所必有。假令尽皈佛法,则灭而不生,人无遗类,成何世界?世俗子女难育,故借佛老之教以冀延旦夕之命,出乎不得已,谅非其本心也。虽云披缁缁(zī)——黑色,这里指僧尼所穿的衣服。削发,而男女之欲人孰无之?不能遂其所愿,轻则欲火煎熬,忧思病死;甚且逾墙窥隙,贪淫犯法而不之顾。至于佛会之说,其恶尤著:科敛人财,聚集男女,阳为拜佛看经,暗里偷情坏法,伤风败俗,紊乱纲常,莫此为甚。其罪一也。天地生物,以滋养人群,若从释氏戒杀之说,则兽蹄鸟迹,充斥宇宙;鱼虫鳞甲,填满江河,人生又何赖焉?此尧舜之所焦劳而治者也。坐关实无罪之囚,讲经为聚物之薮薮(sǒu)——人或物聚集的地方。。持戒者,是贪官污吏忏悔之私门;削发者,乃强暴奸顽避罪之活路。圣人为民立教,仕禄于朝,农耕于野,商趋于市,工习于艺,莫不尽心殚力以资国家之用。唯此缁秃,暖衣饱食,游手好闲,口诵弥陀,心藏荆棘,蠹国害民,又莫此为甚。其罪二也。凡人既脱红尘,以皈净觉,则宜布衣蔬食,随缘而足。今之沙门,贪鄙万状,有如叩头乞食,剜肉点灯,屈膝桥栏,匍匐途路,沿门打坐,送渡求钱,此丧廉失耻,僧而乞丐,以求富者也;书符咒水,请圣参禅,惯分缘簿,善说因果,摇唇鼓舌,此僧而幻术,以求富者也;谈禅说法,塑佛印经,建寺建庵,修桥砌路,此又假公营私,托善缘以济所欲者也。至于涉险履危,梯山航海,贱入贵出,贸易开张,能思善算,以罔天下之利,此又僧而商贾者也;更若钻仓掘洞,鼠窃狗偷,据山掳掠,谋财害命,丧心肆恶,此则僧而贼盗者也;又若鬼主神谋,争田夺产,倚官托势,贿赂公行,争讼以求必胜,图谋以期必得,博弈赌钱,酗酒宿娼,逞无厌之欲,以为师徒衣钵计,此则僧而贪婪奸险,持诈力以敌天下者也。僧为世蠹,又莫此为甚。其罪三也。负此三大罪,重佛何为?臣素奉教于贤人君子,振纲肃纪,崇正辟邪,乃圣帝明王相沿之法,释教之谬,实所未闻。臣愚戆,冒渎天听,伏乞圣涵。”
  魏主闻奏,微笑道:“朕闻相国所言,已洞见缁流之妄,但佛称三教之魁何也?往往显灵护国,阐法济民,亦似有益于人世,相国不可不察也。”高欢道:“臣闻上古圣主御世,唯以仁义为重,君臣敦睦于上,人民亲爱于下,故熙皞皞(hào)——广大。之治成焉。彼时佛老不尚,何助国济民之有?世祖永平年间,专尚释氏,远近承风,无不佞佛,十数郡中,共有一万三千余寺。后梁将陈庆之进兵荥阳,一路纵火,烧掠殆尽。佛苟有灵,何不显身救护,而使济民利国之身,化为灰烬?可笑世间愚夫愚妇,不辞跋涉艰难,远山烧香,邀福求祥。至于登山遇虎狼之噬,渡海遭风涛之溺,捐躯丧命,悔恨无及。佛若有灵,又何不预先警觉以救之乎?设以此二端,问彼愚人,彼必委之以数。夫既有一定之数,则事佛又何益焉?盖禅教易以惑人者,生前谈果报之因,死后论地狱之苦。富贵而修行,必获来生禄寿;贫穷而敬佛,能消往昔冤愆。女可转男,祸堪为福。犹恐智士达人不尊其说,故谚云:‘谤经毁佛,必堕阿鼻阿鼻——即阿鼻地狱,佛教名词。阿鼻是梵文“无间”的意思。佛教认为,人在生前做了坏事,死后要堕入地狱。“无间”即痛苦没有间断。’。立此危言,以愚心志,举世受其迷妄笼络而不觉,可胜叹哉!固亦有英雄杰士,功成名遂,而怀鸟尽弓藏之虑者,寄迹禅林,游游云水。效子房之辟谷子房之辟(bì)谷——辟谷,指不食五谷,泛指不吃饭。子房,即张良,汉代名相,开国元勋,曾与吕后共谋杀死韩信;刘邦死后,吕后对重臣大开杀戒,张良明哲保身,故作成仙得道样,“辟谷”多天,吕后不忍心于张良饿死,便劝慰他进食。,仿通社之参禅,此明哲以保身,非实崇事于三乘也。陛下万民之主,社稷安危所系,正宜肃纲纪,正百官,承天顺民,创制立法,垂训百世,以为子孙不拔之业。岂可尊奉夷教,劳疲弊之民,靡费脂膏,构无益之寺乎?臣切为陛下不取焉。”魏主大悦,道:“若非相国良言,几被众佞所误。烦卿传示诸臣,朕即缴旨,不复建寺矣。”高欢谢恩出朝。
  当晚圣旨批黜近臣二员:田有思、邬泮,削职为民,永不录用。朝野尽皆相庆,遍处播扬高丞相、林镇南有回天之力。因此,林时茂名扬四海,人人敬仰。只有高欢世子高澄,心下不足,暗成仇隙。
  看官,你道高澄为何不足林时茂?原来高澄为人狠毒,性如烈火,酒色财气,博弈游猎,无所不至。侍妾数十,稍不如意,辄致之死。家丁僮仆,打死无算。高欢每每教训,只是纵性不改。极好阿谀奉承,凡是逃亡死命无籍之徒,投他府中,尽皆收用。这一班人狐假虎威,残虐百姓,远近人民,无不嗟怨。因父亲称扬林时茂材能,暗里不服,偏要灭他威风。
  忽一日,正逢初夏天气,四月初旬,到处村乡田麦成熟。高澄带领一班棍徒,擎鹰逐犬,击鼓鸣锣,骑着高头骏马,径往东门外打猎作耍。凡是高山峻岭,无不游遍。哄至一山,名“系舟山”,乃大禹治水时,曾系舟于此。山边有一石如环轴,故名系舟嵬。满山树木,遍岭藤蔓,十分险峻。但见:
  巍巍万丈,叠叠千层。四围翠柏参天,遍岭苍松蔽日;翠柏上但见猿呼,苍松顶唯闻鹤唳。昏沌沌云封山岫,黑沉沉雾锁山峦。榛棘里虎狼逐队,草丛中狐兔成群。呜呜咽咽,山禽鸣古树高枝;习习潇潇,岚气岚(lán)气——山间的水蒸气。吐岩(chán)岩——山势高峻、陡峭。幽壑。深林蔚秀,从教健翮飞腾;大麓宽平,一任良材驰骋。惊心处,无非水怪山妖;触目间,尽是闲花野草。只见潺湲飞瀑布,屈曲路崚嶒:不闻鸡犬之声,罕见行人之迹。正是:攀藤附葛犹难上,涉险登危路怎行?
却说众人打攒赶上山顶,放鹰逐犬,正打围之间,见一只大白鹿,睡在草内。众人呐喊捕捉,那白鹿失惊跳起来,冲开人,径往山下奔走,真个是疾同鹰隼隼(sǔn)——一种凶猛的鸟。,快似流星。高澄喝众军士放箭,内中有一个善射的弓弩手,连忙弯弓搭箭,觑亲射去,正中白鹿背上。这鹿带箭负疼,没魂地乱窜,一直赶到山下田畈里。高澄与众人骑马一齐赶来,追得这鹿慌了,一味地乱滚,将这田内结成的麦子尽皆滚倒,约有一二十亩宽阔。众人哪里肯舍,不顾人田麦,呐喊围将拢来,钢叉、苦竹枪、长刀、大棍并力乱戳,登时将这白鹿结果了性命。高澄即叫军士将索捆缚扛去,正要抬起,只见一人蓬头跣足跣(xiǎn)足——赤脚。,叫苦连天,两脚似碾车儿一般飞也赶来。
  这人是谁?原来此人姓齐名德,就是本村农夫。正在沙沟里簖蟹簖(duàn)蟹——以竹(苇)编成册,置入河流中拦捕鱼蟹。,邻近牧童报说此事,慌忙跑来看时,众人兀自未散。见了这景象,不觉心内火生,腮边泪落,捶胸跌脚,痛哭道:“天呀!这几亩田麦,将已成熟,一家男女十余口性命,全赖此过活。如今被你众人踏倒了,怎生是好?”高澄怒道:“汝是甚人,敢这等撒赖无状!军校们,着实打这厮!”众棍徒听得公子喝打,一齐动手,却如众虎攒羊,将这齐德打得皮开肉绽,面肿血流,横倒地上。高澄还嚷道:“将这厮锁了,送到县衙去!”此时,过往人众见齐德受亏,俱愤愤不平。奈是渤海王世子,何等势耀,谁敢向前?只得远远站立观望,互相唧哝道:“没天理!这时候雷公哪里去了?”
  正在喧闹之间,只见林时茂骑一匹黄马,随着苍头,因往城外访友,打从系舟山前经过,见这伙人喧嚷,问苍头:“这是什么人在此厮哄?”苍头打一看时,复道:“高公子领着军士打一个村夫。”林时茂就下马来,见高澄礼毕,问:“公子为何打这村人?”高澄道:“林将军,你不知道,这狗才无状,不识尊卑,辱言秽骂,因此打这厮。”林时茂又问齐德道:“你这村人,为何不知上下,辱骂高爷?若送官司,罪责不小!”齐德大哭道:“老爷呀,你只看这些田麦就是了。”林时茂抬头看时,见满田麦子尽皆踹坏,惊道:“这却为何?”齐德道:“小人满家男女,全靠此田麦过活,被高爷带这伙不达事的军士,因捉鹿放马,将小人麦子尽情踹坏。如今麦已成空,又被痛打,不如就死也罢,不然,日后免不得做个饿死鬼也!”说罢号啕大哭。
  林时茂听说,激得怒气冲天,嚷道:“高公子忒没分晓!他的田禾被你人马踏坏了,人若无粮,岂不饿死?他来哭诉,出乎不得已。你们知事的,就当赔偿安慰他才是,为何反打他这般模样?忍心害理,不体民情!”高澄骂道:“你这狗职,也与村牛一样。汝在我父王麾下为将,是何等样抬举。你得到今日,不思报本,反与村牛分疏,抵触俺,可恶可恶!”众棍徒一齐嚷道:“这是什么鸟官,敢来触犯公子!”林时茂骂道:“都是你这伙无籍棍徒引诱公子,明日对丞相面讲,把你这干人尽行驱逐,方豁俺胸中之忿!”高澄喝众人:“与我打这厮!”众军士见说,素知林时茂手段高强,都不敢动手。林时茂发话道:“今日不与你角嘴,明日早朝后,同你到会议堂高爷处说个明白!”回头吩咐齐德道:“你且去,俺明日将些银两赔偿你便了。”齐德磕头道:“深谢老爷恩德!”爬起来一步一跌,叫苦连天地自回去了。林时茂策马带苍头向西而行,这高澄带领军士扛着大鹿,漫不为意,一头笑一头骂,也进城中去了。众人领赏散讫。
  次日,林时茂同众官早朝已罢,齐赴会议堂,参见高欢,共议朝政,至巳时皆散。高欢将欲退堂,林时茂向前道:“总参有事禀上主公。”高欢问:“有何事说?”林时茂将高澄打猎,踏坏民田,打伤齐德之情,从头至尾细说一遍。又道:“公子终日游荡,不理正务,淫人妻女,僭人产业,为害不浅。不知何处寻来一伙无籍恶少,引诱公子,无所不为,若是圣上闻知,主公面上须不好看。速宜把这班棍徒流徙边远,晓谕公子改过,不唯主公之幸,天下亦幸甚矣。”高欢听罢道:“孤已知道,将军请回。”林时茂拜辞自回。
  高丞相上轿回府,厅上坐定,唤管门官进来,问:“公子在外,一向作何事业?”管门官道:“公子在府则攻书史,出外则习弓马,并无他事。”高欢怒道:“总是你一班蠢材蒙蔽引诱,若不直言,先斩汝首!”管门官见丞相发怒,惧怕,只得跪禀说:“公子近来与一伙花拳绣腿、无赖之徒,终日饮酒作乐,出猎游戏,常打乡村百姓,坏了田中禾稼,吃了人家鸡犬。这些百姓,一来感老爷德政,二来惧老爷法度,敢怒而不敢言,街坊上乱纷纷说公子的过失。此事是实,余者不知。”高欢将管门官喝退,当下怒发冲冠坐大堂上。
  午牌时分,只见高澄醉醺醺回来了,高欢骂道:“你这畜生,在外做得好事!若非林总参禀知,几被汝所误!”喝令军士;“拿下斩首!”原来高欢的军令极严,众军士不敢不遵,只得将高澄松松缚了,且未动手。早有人报入衙里,只听得当地一声云板响,传出堂来;“夫人请老爷议紧要话。”高欢带怒退入私衙。原来这高欢的夫人娄氏,所生四子,独爱高澄。当下闻报,惊惶无措,急请高欢劝道:“丞相差矣!父子天性之恩,况儿子不犯军法,何故致之死地?只是训诲一番,教他改过便了。”高欢道:“夫人不知,这畜生带领一起棍徒,在外生事害民,非止一端,为祸不小。异日干出事来,孤与夫人为他所累。今日不若早除,免致后悔。”言罢,即传令刀斧手速斩报来。娄氏双膝跪下道:“看妾薄面,饶他死罪,但重责这畜生,戒他下次。把这些无籍之徒重治,连夜配发远方,无人引诱,便没后患。”
  高欢思想一会,道:“夫人请起,孤自有处。”即出堂叫军士:“拿转不肖子来。”开了绑跪下,喝道:“你这畜生,罪不胜诛!且看夫人之面,把你这头权寄在颈,以后再蹈前辙,必然诛戮!今日死罪既饶,活罪不恕!”教军士行杖。众军士跪下道:“公子虽然犯罪,小的们焉敢行刑?”高欢喝散军士,令虞候带进衙里,自打至数十余下,怒气不息。夫人又力劝,方才住手。随将高澄监禁在书房,不许足迹出门。当晚升堂,凡是高澄平日亲近的军士、相随的棍徒,尽发有司问罪,驱遣刺配。又着虞候赍白银十两,送与齐德。因此,乡村百姓互相传扬,感叹林时茂的恩德。
  且说高澄监禁在书房中,闷闷不已,又无一个心腹人在身畔,咬牙切齿,深恨林时茂,痛入骨髓。只待身子挣扎些,决寻衅隙害他性命,方泄此恨。不提。
  再说林时茂已知高澄被父责打,棍徒俱已赶逐,心时暗想:“是我一时路见不平,将此事对丞相说知。这伙凶徒赶逐,却也罢了,只是他父子至亲,高澄虽然被责,日后相合时,必进谗言,终须有祸。不如及早寻一个避祸计策。”心下踌躇半晌,点头道,“是了,是了!俺如今妻妾双亡,又无男女,单只此身,平生不知害了多少生灵性命,罪业深重。今此一计,一者避祸保身,二者消魔解瘴。想这魏国里安身不得了,闻知梁武帝最重佛教,不如走入中国,削发为僧,逃灾躲难,免遭暗害。”当下预将金银财物藏顿匣内,随身衣服包裹停当,又修下一封辞职的文书。次日,聚集本衙虞候军士人等,吩咐道:“俺今日要去访一亲故,路途遥远,来往须费月余。若辞丞相,必定羁留不放。俺今不辞而去,汝众人须要谨慎,各守执事,如丞相爷差人问时,有书一封,着个精细的去呈上,自然明白,不可有误。”吩咐毕,即改换衣妆,扮做道人模样,令一苍头向上,挑了行囊,一主一仆,悄悄离家,出了城门,径望东南而进。
  且不题林时茂主仆二人远行,再表往事。梁朝建康城外,有一村民,姓钟名子远,娶妻朱氏,两口儿极是好善,年至四十余,并无子嗣。典田卖地,斋僧塑佛,不吝施舍,愿求子息接续香火。梁武帝晋通二年,朱氏忽作一梦,梦一猛虎入宅,因而有孕。于十二月初五日丑时,产下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奇俊,人人称羡可爱,就取名叫做爱儿。年至七岁,聪明乖巧,无所不知,读书过目成诵,只是禀弱多病。一日,钟子远在家无事,与朱氏商议道:“我与你两个年纪许大,求神拜佛,生得这个儿子,虽然聪明,却是常有疾病,未知养得成人否?毕竟我夫妻二人命里不该招子,以此多恙。闻得过继在外,改姓易名,便养得大。不如将爱儿送与近村寺院出家为僧,不但他有所倚靠,抑且我和你存这点骨血,死亦瞑目。未知你心下何如?”朱氏道:“儿子是你生的,由你主张。但是千难万难,止得这点骨血,如今送他出家,心下一时怎地割舍?倘有缘遇得个忠厚的师父,庶可度日;若撞着不知冷热的人,朝捶暮打,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子远道:“浑家,你的言语也说得是,且不必性急,慢慢地打听,择一个忠厚老成的师父,送与他便了。若无好的,且留在身边,另作区处。”
也是这爱儿命该出家,子远夫妇商议之后,未及半月,一日子远往地上灌种。将及巳巳——指上午九时至十一时。牌,朱氏闭上门,正要到厨房内整治午膳,只听得有人敲门,朱氏笑道:“老人家终不耐饥,出门不多时,就回来吃午饭了。”走出来开门看时,原来不是丈夫,却是一个年老的和尚。朱氏看那长老时,生得:
  眉长耳大,体健神清。手持小磬,项挂数珠。身穿一领不新不旧褊衫,脚着一双半黑半黄僧履。却似阿傩降世,犹如弥勒临凡。
  原来这和尚是本村圆慧寺中法主,姓阎,法名智觉,每常来钟家打斋米的。这长老合掌向前,叫一声:“施主,问讯了。”朱氏连忙回礼道:“师父请坐。”智觉坐下,击动小磬,诵了数卷经,念了几句咒,吃了茶,问道:“钟檀越檀(tán)越——佛教名词,意思为“施主”。哪里去了?”朱氏答道:“他去地上种菜,还未回来。”智觉又问道:“二位施主都一向安乐否?”朱氏道:“依托三宝庇佑,遣日而已。”
  正说之间,只听得笑声渐近,却是爱儿读书回来,对和尚唱个喏。智觉回礼道:“好位小官,回来吃午饭了?”爱儿道:“师父猜得着。”这智觉定睛看了一会,猛失声道:“咳咳,可惜!”朱氏问道:“师父为何叹惜?”智觉道:“施主莫怪,贫僧有一句话,不好出口,怕施主见责。”朱氏道:“师父有话,但说不妨。”智觉道:“令郎相貌甚清,只嫌额角上多了一块华盖骨,此为孤相,若在俗门中,恐无受用,又且寿夭。贫僧有一个救他的道理,但恐施主见怪,故此失声叹惜。”朱氏道:“多承师父好意,指示迷途,焉敢见怪?”正说话间,钟子远回来了。智觉即起身问讯,袖米相别而去。
  子远吃饭毕,依旧往地上种作,直至天晚方回。临睡时,问浑家道:“日间曾有人来寻我么?”朱氏道:“并无有人,有一事说起,倒也凑巧。”子远道:“甚事凑巧?”朱氏道:“就是日间看经的长老,把爱儿相了半晌,蓦然叹道:‘可惜!’我问他为何叹惜,他说:‘好一位清秀贤郎,只嫌额角上多了华盖骨,大抵寿少,恐无受用。贫僧有个好方子救他,只是怕怪难说。’我正欲问时,你却回了,隔断了话头,他就相别去了。察他的念头,想是要爱儿出家的意思。我正欲与你议此一事如何。”子远道:“这机会却也凑巧,我前日与你商议,正没个好师父出家,倒将这位长者忘记了。浑家,你不知,这智觉是个笃实老成的长老,况且寺又临近,不如选个吉日,送爱儿与他为徒孙绝好。”夫妻二人商量停当。
  次日侵早侵早——天刚亮,拂晓时分。,钟子远径行圆慧寺中来,进了山门,只见殿门半开半掩,静悄悄并没个人影,子远咳嗽一声,也不见有人答应。子远就佛殿门槛上坐了一会,心里想道:“这些和尚着实快活,日高三丈,尚兀自安睡未起。”正想之间,猛听得咚的一声响,子远吃了一惊。也是机缘辐辏辐辏(fúcòu)——形容人或物聚集,像车条集中于车轴一样。,遇着响这一下。
正是: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毕竟响的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1〗钟爱儿圆慧出家梁武帝金銮听讲
               第二回 钟爱儿圆慧出家梁武帝金銮听讲诗曰:
  削发披缁作野僧,只因多病入空门。
  无缘歌舞三更月,有人修持一卷经。
  诵梵罢时知觉路,参禅静里悟无生。
  偶逢武帝求贤诏,引向金銮面圣君。
  话说钟子远听到伽蓝伽(qié)蓝——佛教寺院的通称。这里指佛像。案前一声响,急抬头看时,见一个老鼠在琉璃上偷油,见了人跳将下来,不偏不斜,却好跳在签筒上,将签筒扑倒,响这一声。子远思量道:“这寺里伽蓝,甚有灵感,不如将这事求一签,问爱儿出家,日后成得功否。”就跪在伽蓝案前通诚,求一灵签,以卜凶吉,求得第二十四签。子远看时,签上四句诗道:
  枯木逢春月至秋,他乡遇故喜相投。
  求名问利虽成就,未若禅林更好修。
  子远看了诗,正合其意,甚是欢喜,坐在门槛上念诵。只听得有人叫一声:“钟施主,为何大侵早到我敝寺中闲坐?口里念些什么?”子远回头看时,却是管园的矮道人。子远慌忙起身道:“阿公,要见你阎长老说话,有烦转达。”矮道人笑道:“我去。”即忙进去。不移时,阎长老出来,迎子远到方丈里坐下。智觉问道:“钟老丈,久矣不到敝寺中来,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子远道:“小子不为别事,就是师父昨日到舍诵经,相小儿无寿,说有什么计较可救。今日特造宝刹求教。”智觉道:“一向看令郎容貌,是一孤相,在俗门中,唯恐寿薄;若入空门为僧,必成正果,又且可以延寿,这便是救他的方子。虽如此说,只恐你夫妻二人未必割舍。”
  子远道:“小子正为这事而来。适间问伽蓝求一签在此,请看一看。”智觉看罢道:“不必说了,这一签是上吉的,只怕施主心下恍惚,若出家时,必有收成结果。”子远道:“有何恍惚!既承师父美意,肯收留小儿,即选吉日送来。”智觉道:“施主,再要和你令正商议,不可造次。待贫僧拣一个空亡日子,办些盒礼过来,请令郎出家,方是道理。”子远道:“这也不消了,亦不必和贱荆贱荆——旧时对人谦称自己的妻子。计议,师父拣定日期,小子送来便是。”子远茶罢,起身告别而回,一一与浑家说了。过了数日,智觉着行僮送柬帖到子远家里来,说道:“本月十二日,是华盖空亡日子,果肯不弃此日,圆成更好。”
  话不絮烦,真个是光阴迅速,倏然又是十二日到了。这智觉长老,着道人挑些盒礼送来,不过是蔬菜点心之类。子远即央贴邻当里长的孔爱泉,写一张将子情愿舍身出家文契,叫:“爱儿,过来,别了娘,送你到寺中快活去。”这爱儿对朱氏唱了一个喏,叫声:“娘,我去呀。”只见两泪交流,不忍离别。朱氏放声哭将起来,道:“我儿,不是我做娘的心毒,只为你多灾多病,我爹娘命里招不得你,不得已送你出家。从此去,切要向上学好,勤谨听教训,不比在父母身边撒娇。”说罢,悲咽不胜。子远亦垂泪道:“爱儿呵,寺若远时,也不舍得你去了。今幸喜寺院邻近,阎住持老师又且纯厚的,你去决然快活,不必苦切。”可怜母子二人,牵衣难舍,连这道人邻舍亦各垂泪,免不得拭泪而别。
  子远携了爱儿手,往寺中来。这智觉和尚出来迎接,到方丈坐下。子远将文契双手奉与智觉,智觉看了,收入袖中。吃茶已罢,即办斋供佛,子远叫爱儿先参拜佛像,次拜师父,凡寺中和尚俱各相见。行礼毕,长老取法名,唤作守净,众人坐下吃斋。斋罢,子远在寺里东西两廊,前后佛殿,闲玩到晚。斋毕,又嘱咐了爱儿几句方回。
  闲话不题,且说这钟守净自到圆慧寺出家之后,真是缘会,精神倍长,灾病都除。智觉请师训读,果然颖悟异常,记作两绝。年近十四,经典咒忏,念诵乐器,无不精妙,更兼性耽诗画,善于写作。寺中和尚四五十众,尽皆敬服,智觉长老甚是爱惜。年至十六岁,长老与他讨度牒度牒(dié)——中国封建时代度僧(即准许出家)归政府掌管,经审查合格,政府发给的证明文件称“度牒”。有度牒可免除赋税、劳役。披剃为僧。好一个清秀俊俏的和尚,凡是宦门富室之家有佛事者,请得钟守净去,方才欢喜。自王孙公子,以至骚人墨客,无不往来交游。
  说这金陵城里有一公子,姓谢,名循,乃是有名才子。其父谢举,现任梁朝左仆射之职,武帝甚相亲信,为人惇厚,家资巨富。这公子谢循,酷好诗画,与钟守净文墨往来,情义稠密。闻得妙相寺工程已完,朝廷颁诏,要文武官举荐和尚为寺中住持,谢循意欲父亲荐举这守净与天子,无便可说。一日,谢举晚朝回来,父子二人饮酒,说话间,公子问道:“爹爹在朝,曾有甚新闻否?”谢举道:“朝内别无甚事,当今圣上,酷信佛法,最重的是沙门。如今城中新创这妙相寺,不知用了多少钱粮,靡费太甚。又诏众官举荐两个有才德的和尚,为此寺住持。朝中外郡诸臣,至今未有所举。我寻思:这城内城外,庵庙寺院僧人,哪得个出类拔萃有才德者?只这件新闻,心下踌躇未定。”
  谢循道:“儿子也闻知这件事沸沸地说。儿子有一个相识的和尚,经典咒忏,件件皆精;琴棋书画,般般皆妙。况兼除荤戒酒,性格温柔,举止诚实。这长老可荐得与圣上么?”谢举道:“依汝所说,这和尚果然如此,尽可去得。你且说他姓甚名谁,在何寺挂搭?”谢循道:“这和尚名姓,爹爹多分也尝闻得,就是圆慧寺姓钟的年少长老。”谢举道:“莫非是钟守净么?”谢循道:“正是此僧。”谢举点头道:“我倒失忘了。只怕他年幼,未必老成,待明日早朝面奏定夺。”二人晚膳毕,歇息了。
  次早五更,谢仆射起来梳洗,穿了朝服,到朝房内来,只见纷纷文武官员齐集早朝。但见:
  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虬漏初停,绛帻鸡人报晓;鸣鞭甫动,黄门阁使传宣。太极殿钟鼓齐鸣,长乐宫笙簧竞奏。黄金炉内,游丝袅袅喷龙涎;白玉阶前,仙乐铿铿和凤管。九龙座缥缥缈缈,红云里稚尾扇掩映赭黄袍;五凤楼济济锵锵,紫雾中獬豸冠獬豸(xièzhì)冠——古代法官戴的帽子。獬豸是传说中的异兽,能辨别是非曲直。厮配红珠履。侍御宫娥袅娜,谨身内监端详。两班文武肃威仪,一国君王垂衮冕衮冕(gǔnmiǎn)——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礼服。。左列着紫袍玉带,世官世禄,果然大老元臣;右立的翠绶金章,铁券丹书,端的皇亲国戚。苍髯阁老,公公正正,调和鼎鼐理阴阳;铁面台官,是是非非,培植纲常行赏罚。纠弹的绣衣御史,专飞白简之霜;匡弼的骨鲠谏坦,惯作青蒲之伏。挥毫草诏,操象管潇潇洒洒,翰林学士,卖弄着山斗文章;挂甲顶盔,执金瓜狰狰狞狞,镇殿将军,妆点出貔貅貔貅(píxiū)——传说中的一种猛兽,也用来比喻勇猛的军士。气象。羽林卫军容严肃,旌旗影里剑光寒;神策军队伍整齐,戈戟丛中彪体壮。班部中叮叮当当玉佩响,品臣执笏觐天颜;鸳队里翩翩跹跹袍袖动,忠宰扬尘呼万岁。这正是:九重宫阙开阊阖,万国衣冠拜冕旒。
  只听得净鞭三响,文武两班山呼舞蹈已毕,帘内中贵官喝道:“众臣有事早奏,无事退班。”忽见文臣班内左仆射谢举,执简当胸,俯伏启奏道:“臣启陛下:今有妙相寺工程完毕,臣等奉诏,荐举两员才德兼全之僧为正副住持。臣访得圆慧寺中一僧,姓钟,法名守净,戒行清高,立心诚实,禅宗透入,玄微密谛,悉窥精蕴,才德俱优。此僧可充寺中住持之职。未敢擅便,伏乞圣裁。”武帝道:“朕方传访名僧,未得其人,今卿所荐不虚,可速召来面朕。”即着中书官写诏,就差谢举为使。
  谢举谢恩,领旨出朝,差虞候飞马先到城外圆慧寺中通报,然后上马到寺中来,只见寺门前悬花结彩,众和尚击鼓鸣钟,请仆射下马,迎进山门,径入佛殿,看的人拥满寺前。钟守净忙排香案,领众僧一齐俯伏。谢仆射开读诏书,诏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释教宏开,爰启三途之苦;佛门广大,聿除八难之灾。登一世于春台,跻四生于仁寿。招提既建,国家之福德无边;慧照日新,佛教之法轮常转。唯尔左仆射谢举所荐圆慧寺沙门钟守净,秉性圆明,不失本来面目;操功清净,能培夙世根基。神定而戒行精严,律明而禅机透悟。在朕素为渴想,唯师一指迷途。兹即差谢举为使,前来礼请入朝,匡朕不逮匡朕不逮(dài)——这是皇帝谦虚的说法,意思是“帮助我纠正错误”。,诏书到日,主者奉行,即速趋朝,毋违朕命。大通十二年七月日诏。”
  读诏已罢,钟守净和众僧三呼谢恩已毕,款留谢仆射素斋。谢举道:“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圣上临轩以待,长老同下官就行。”钟守净穿了袈裟,慌忙上马,同仆射进朝。谢举先入朝内奏道:“臣奉圣旨,召圆慧寺僧人钟守净,已在朝门外候旨。”武帝传旨:“宣上殿来。”黄门官引钟守净直进殿上,武帝举目看时,果然好一个少年俊秀沙门。
  有《西江月》为证:
  头顶五山绣帽,身披百衲禅衣。飘飘俊逸美丰姿,罗汉端然再世。红晕桃花两颊,青分柳叶双眉。儒门应自步云梯,何事招提栖止?
  钟守净三呼朝拜已罢,武帝道:“朕今新构妙相寺,每听政暇时,欲到寺中谈经说法,参禅礼佛,以求正果,免堕轮回。特抡一位才德拔萃之僧,引归正觉。适间仆射谢举盛称贤卿才德,朕欲面受教益。况朕皈依佛教已久,经典之义,颇知大略,但不识释门真诠,果以何者为先。卿可细剖,以开朕茅塞。”钟守净俯伏金阶,正欲开谈启奏。武帝道:“卿开讲佛法,安可轻亵?”敕赐锦墩坐下。
  钟守净谢恩,右首侧边坐了,奏道:“夫佛者,寂灭之道也。诸经典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守其灵明,勿使物欲迷障。所谓寂者,澄然清静;灭者,冥然浑化。人能守其初心,不为物欲所蔽,则心静神清,依然本来面目,不唯可以延龄,抑且圆寂时魂凝魄结,圆陀陀正觉菩提,自然登于彼岸。此寂灭二字之正果也。人能解得此意,然后持斋布施,诵佛看经,方有功德。不然,佛灯不照,不过是糟粕而已,何与于正觉哉?”武帝道:“卿言深透禅机,使朕豁然省悟。谢仆射荐举得人矣!”令光禄寺大排蔬筵,着谢仆射陪宴。斋毕,谢恩退朝。
  次日早朝,谢举又率钟守净进朝候旨,武帝御笔亲封钟守净为僧纲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宏仁阐教大师,一概寺院僧人俱受节制。钦赐锦绣袈裟一件、九宝僧冠一顶、锡杖云鞋,又赐近城良田二百顷以为斋供,外赐御轿一乘。差中贵官八员:两人持幢幡,两人捧僧纲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印匣,两人赍敕诰敕诰(chìgào)——皇帝封赠官员的专用文书。,一人捧御烛,一人捧御香。其余细乐金鼓旗帐何止百余人,前呼后拥,送至妙相寺来。钟守净下了轿,进入大雄宝殿,参佛已毕,望阙谢身。本寺僧众和道人行者撞钟击鼓,俱来参见。钟守净一一礼毕,厚赠中贵还朝复旨,以下乐人轿夫等,俱各赏赐,不必细说。
  原来这钟和尚素有名望,因此妙相寺中僧众俱无他议,虽有些器量窄狭,众人也只道佛家当如此俭啬,况又是天子钦差来的,寺里人不必说服他管辖,即公侯将相、国戚皇亲,俱各敬重往来。自钟守净进寺之后,天子时常驾临,说法谈经,参禅打坐。哄动了远近僧俗士女,都来听经,参见活佛,俱各载米赍钱,远来布施。烧香的人,隆寒盛暑,络绎不绝。施舍的钱财米麦,不可胜计,真个是富可敌国。不要说钟住持受用过于国戚王亲,便是钟子远夫妻二人享用,极其丰足。子远常对浑家说:“也不枉了教儿子出家一场!”此时,村民俗子看了钟守净的样子,个个羡慕为僧,天下习以成风,出家者甚众,不在话下。
  再说林时茂主仆二人,自从离家避难,行了数日,不觉已到沁州沁阳驿地界了。看看天晚,过了绵山,投一村店安息。苍头放下行李,向厨下炊饭,林时茂客房暂睡。苍头正炊饭间,有一个老者,也在那里烧火,坐于灶下,将苍头不转睛地窥觑。苍头见了,心下疑惑,问道:“老丈为何瞧着小人?”那老者道:“我看兄有些面善。兄莫非在太原府中来的么?”苍头道:“我正在太原阳曲县内住。”老者又道:“兄尊姓?”苍头道:“在下姓林,住升仙院前。”老者思想了一会,嚷道:“我想着了,兄莫非是林将军尊使么?”苍头道:“是也,老丈何以相认?”那老者欢喜道:“我当初在高丞相麾下犯罪,辕门临斩时,你拿酒饭与我吃,至今不忘。为何至此?”苍头道:“老丈莫不就是杜旗牌么?”老者笑道:“然也。”原来这老者姓杜,名悦,绰号石将军,因他有些膂力,颇通武艺,投在皇亲王骠骑麾下为旗牌官。因随高欢出征,失机当斩,亏林时茂一力救解,免死充军。在边塞上十余年,逢赦回乡,不期在村店相遇。
  当下杜悦问道:“你家老爷好么?”苍头道:“如旧。现今要远出,访什么亲戚,唤我跟随出来。想是途路辛苦,身体困倦,睡在客房里,等我炊饭吃哩。”杜悦道:“爷爷,你便早些说也好!隔了十余年,不想恩人在这里相会!”跳起身就往客房里来,口里叫道:“林爷在哪厢?”林时茂问道:“是什么人叫?且低声。”这杜悦走到床前跪下,道:“老恩主,小人受了莫大之恩,未得衔结衔结——即“衔环结草”,报恩的意思。“衔环”指东汉的杨宝日救一黄雀,夜见一黄衣童子送来四个白玉环,并使其子、孙、曾孙显贵。“结草”是说春秋时期晋国将军魏颗的父亲临死时命他将一个妾殉葬,魏颗没有听从,把这个妇人嫁了出去。在一次和秦国的战斗中,魏颗见一老人在草地上把草打成结,绊倒了秦军大力士杜回,使魏颗取胜。夜里,魏颗梦见老人,原是他父亲魏武子之妾的父亲。之报,讵料讵(jù)料——怎么能料到。今日在此相会!”说罢,纳头就拜。林时茂起身道:“老丈请起,素不相认,何劳重礼?”杜悦拜罢起来道:“老爷,你可记得十年前失机的杜悦么?”林时茂惊道:“你既是杜旗牌,当时俺救了你性命,免死出配边方,何以至此?”杜悦道:“一言难尽!恩主请睡,待小人去沽壶村酒来,酌一杯,以表孝心,慢慢地告禀。”即出房门,问店家讨一个酒瓶儿,径往市上去沽酒。
  不多时,提了一瓶酒,买了几味肴馔肴馔(yáozhuàn)——饭菜。回店,叫苍头烫起酒来,就在客房里桌上摆下肴馔,请林时茂上面坐了,杜悦侍陪。两个吃了数杯,林时茂道:“公在边塞受尽风霜,俺时常挂念,今日得赦还乡,万千之喜!”杜悦答道:“小人自从老爷救拔之后,即往边上,一路历尽多少艰难苦楚,不可胜言。今得赦回故土,依栖着一个故友过活,因他借些资本与这店家左右乡民,时常令小人来收些账目,不意得遇恩主。小人得获残生,实赖老爷再造之德,小人虽粉骨碎身,不足以报万一!”说罢,又吃几杯。
  杜悦道:“老爷如今欲往何处访亲?”林时茂道:“俺非是访亲,因有一腔心事,难对人言,今与公谈,谅不泄漏。”将高澄打猎害民被父责罚的事情,备细说了一遍,“俺如今意欲走入梁园,削发为僧,潜身远害,故此全真打扮,以辞故国。”杜悦道:“老爷一生忠孝,真乃豪杰丈夫,若入菩提,必归正道!正是知几避害,明哲保身,出人头地之处,有何不可。只是一件,老爷这般打扮,虽似道家,但这些英雄气概,毕竟是一个将门模样,未免被人识破。况且又无文凭路引,梁魏两地,关隘防闲甚紧,唯恐有阻,难以过去。老爷有心出家,不如就在这里近处寺院,削发为僧,讨了度牒,消停几时,然后往梁国去,岂不美哉?”
林时茂道:“此论甚高!但这里近处寺院大概厮认者甚多,或看破时,反为不美。怎地得一偏僻幽静的寺院方好?”杜悦一面劝酒,笑道:“小人有一亲弟,自幼出家,在泽州析城山成汤庙侧首问月庵内为僧。这庵甚是僻静,此去却是顺路,数日可到。自小人问军之后,彼此并无消息。明日小人就陪老爷同去那里访问,一来为老爷大事,二来就探望舍弟一遭。倘遇缘在时,就彼削发披剃,甚为便也。”林时茂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情。”二人商议已定,叫苍头收拾杯盘,同榻抵足而睡。
  次日,三人鸡鸣起来,别了店主,一同往东。随路而进,夜住晓行,不一日,已到泽州析城山下问月庵前。林时茂举目看时,真个好一座清幽庵院,但见:
  松篁交翠,湾一带流水小桥;殿角巍峨,显几处钟楼古刹。门临山岫,隔溪每听野猿啼;址靠岗峦,绝顶时惊斑虎啸。伽蓝殿树悬薜荔,梵王宫炉喷檀。两廊彩笔画菩提,倒座观音随龙女。经翻贝叶,禅床老纳响金铃;花供优昙,精舍沙弥称佛号。果然景致清幽,须信一尘不到。不闻贵客来相访,唯有僧敲月下门。
  当下三人径进山门,只见金刚殿上,有一个小头陀扫地,杜悦问道:“小沙弥,动问一声,宝庵有一位永清长老,可在么?”小头陀道:“永清长老在禅房里打坐。”三人听说,不胜之喜。杜悦道:“相烦你通报一声,说是一个姓杜的弟兄特来相访。”小头陀丢了扫帚,忙进禅房通报。这永清长老听得,即忙出来迎接,见了亲兄杜悦,十分欢喜,笑颜可掬,请二人进禅堂内相见。
  礼罢坐下,兄弟间别十余年,一旦相会,免不得叙些寒温,说些离别相念之意。当下永清长老人吩咐办斋管待,问杜悦道:“这一位道者是谁,与兄同来光顾?”杜悦道:“我正为这道者特来见贤弟,这就是高丞相部下镇 南大将军林爷。”永清长老慌忙起身稽首,道:“失敬,失敬!”问道:“林爷正好享福,为何这般打扮,做云游的模样?”杜悦即将林时茂出家情由细说一遍,永清长老道:“原来林爷为这个缘因。既要出家,贫僧敝庵极是僻静,人迹罕到,况贫僧还有几张空头度牒,抄化文凭路引。待明日早晨,替林爷斋佛削发便了。”林时茂拱手称谢。当日晚斋已罢,各自这歇。次日,永清长老办斋供佛,看经诵咒,林时茂跪在佛前摩顶受戒。削发已毕,长老代取法名,名为太空,别号澹然。即将空头度牒一张填上法名,又有抄化文凭路引,俱付予林澹然收了。
  在庵盘桓了旬余,林澹然思欲投梁,即便告行,永清长老弟兄二人苦苦留住。又过了数日,林澹然辞长老坚执要行,永清长老和杜悦款留不住,只得办斋送行。永清长老捧出一条熟铜打成的禅仗、一领缁色褊衫、一顶纯绵头搭、一个金漆钵孟,笑嘻嘻地道:“这条杖子,却也古怪:两月前,有一禅和子禅(chán)和子——佛教名词,参禅人的通称。,长眉赤脚,来此挂搭斋供,临去时道:‘无以为谢,愿留此物。’贫僧再三不肯受。他道:‘权且收下,日后可转法轮,施与一个盖世英雄、佛家领袖。’不想今日却好遇着尊驾,正是法缘,伏乞笑留。”林澹然收了,稽首称谢。杜悦又赠白金白金——古代指银子。二十两,以为路费。林澹然道:“老师所赐,小僧不敢不领;老丈之赠,决不敢领。即已出家,要此何用?”杜悦道:“些须之物,不足以报大恩,聊为路途薪水之助。”林澹然坚辞不受。杜悦亦不敢强,道:“既然不收薄礼,小人相送一程。”林澹然道:“如此足感厚意。”当下拜辞永清长老,林澹然道:“日后得有进步,必不忘吾师大德!”永清送出山门,稽首而别。
  林澹然同杜悦苍头三人一齐取路行了一日,投店歇了。次日,行至河内地方万善镇前,三人腹中有些饥了,见一村店,酒旗招飐,三人进店里坐下,叫酒保拿酒来。这酒保烫热两壶酒,铺下些鱼肉菜蔬,二人正吃之间,杜悦忽然泪下。林澹然道:“杜公为何垂泪?”杜悦道:“小人非为他事悲伤。一来今日与恩主拜别,老朽年近七旬,风中之烛,朝不保暮,不知与恩主还有相见之日否?二来老朽只有一子,名成治,颇读兵书,亦通武艺,自我未犯罪之前,令他去梁国投母舅麾下,图一个进身。谁知去后,杳无音信,十余年不见一面,未知存亡若何,常怀悒郁。有此二事系心,所以惨切。”
  林澹然道:“俺为僧道的,云游四海,与你虽然暂别,也有相逢日子。便是令郎,远投令舅,精通兵法,必不落于人后。但不知令舅尊姓大名,目今为梁朝什么官职?”杜悦道:“妻弟姓傅,名恽,向来闻得人说守边有功,官为总兵统制,镇守南陵郡,管辖十三州四十五县军民。到梁朝问时,便知端的。”林澹然道:“既如此,老丈不必惨切,快修书一封,待俺带去,慢慢访问令郎消息。若遇得机会送书与他,必然回来父子相会。”
  杜悦拭泪称谢,即借店主笔砚,写了书,封固已毕,递与林澹然。澹然收了,道:“古人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承君相送,已是数日,足见厚情!就此告别,再图后会。”杜悦算还酒钱,苍头挑着行李,驮了禅杖,三人走出店门。行至三岔路口,杜悦道:“今此一别,实觉心中恋恋不舍,未知何日再相会也!”林澹然道:“君今年老,不可忧郁,以伤天和。相会有期,即此告辞。”二人垂泪而别。
  话分两头,却说高欢一连数日不见林时茂来参,心下疑惑,差值日虞候往参府衙门查问。此时,参府军士一同虞候进高丞相府中回话,呈上文书。高欢拆开,放在案上细细展看,书云:“部下末将林时茂薰沐叩首状上大恩主明公大王麾下:窃以茂乃一介征夫,常蒙国士之遇;区区武夫,更叨提拔之私。学不谙于韬铃,身不通乎谋略,常怀垂辔之情,未效衔环之报。数茂之罪,擢发难穷;王之恩,粉身莫罄。兹者,茂有眷属,系瓜葛之至亲,远处遐方,叹鳞鸿鳞鸿——书信。一般写作鱼雁。之久绝,欲行一心探访,敢惜半载途遥?意欲叩别军门,恐妨静摄;遽尔潜离政府,罪律难逃。唯恩主大德海涵,使茂感恩岳重!冒死状上,统冀垂怜,回首故乡,不胜眷恋。年月日部下沐恩小将林时茂状禀。”
  高欢看毕,失惊道:“林总参去访甚亲,为何有数月路程?汝等可知道么?”军士道:“参爷临行,只说这亲住得窎远窎(diào)远——遥远。,不曾说什么地方去处,小的们故此不知。”高欢发付军士去了,暗中思忖:“林镇南是个知几烈士,虑那畜生寻他衅隙,故此不辞而去。可惜没了一员智勇足备的大将!”心下郁郁不乐。部下将士一齐禀说:“林镇南此去,多分投于梁国。我这里军情虚实,他尽知之,况他智略过人,勇力盖世,若为梁朝所用,异日为患不小。丞相可速差精骑追赶转来,免生后患。”高欢道:“汝等不知:这林时茂为将,随孤多年,遇战敢前,有功不伐,立性鲠直。想他此去,不过是知几隐遁而已,焉肯事二主,以为不忠之人?尔等毋得多言,孤自有处。”众人无言而散。次日早朝,高欢将林时茂辞官探亲之事,面奏魏主。不题。
  却说林澹然与杜悦分别之后,同苍头向上,往东南进发,迤逦行了数日,一路无话。看看走近梁魏交界地面,到晚投饭店安歇。次早,苍头正欲挑担出门,林澹然道:“向上,慢着,俺有句话与你说。自你随俺已来,勤谨老实,众仆之中,不能如你,俺故带你出来。如今俺已为僧,况前面是梁朝地界,出家人仆从同行,甚为不便,今日与你分手,拿这行囊过来。”苍头双手递过皮匣,林澹然取出两封散碎银两藏了,次后只取禅杖钵孟褊衫便服,余者金银财物尽数交与苍头,道:“不是俺今日无情撇你,只是俺既跳出红尘,便要云游天下。自此之后,你当随便拣一个好去处,将此财物买些田产,自耕自种,足以养老终身,不必计念俺了。”
  向上听罢,拜倒地上,放声痛哭道:“小人自从老爷收录之后,养育深恩,未尝忘报,今日又赐小人许多财物。老爷今日孤身外出,野店风霜,路途劳苦,正当小人跟随服侍,虽使上天入地,粉骨碎身,死而无怨!何故老爷今日不用?小人毕竟还要随老爷同去。”林澹然道:“俺主意已定,何必多言。就此分路,不须啼哭。只是前途谨慎平安,俺亦放心得下。”说罢,手持禅杖钵盂,背驮包裹,出门欲走。这苍头苦痛难禁,赶出门外,拖住林澹然衣服,跪在地下悲哭,不忍分手。林澹然含泪,假意发起怒来,喝道:“可恶这厮胡缠!”向上只得在地上拜了几拜,起身挑担,滴泪往西而去。
  林澹然独自一人到武津关口,即是战国昭关,伍员适陈处也。守关吏见是个游方僧人,也不甚盘诘,况林澹然又有度牒抄化文凭路引,大落落地径闯进关里,就关口饭店坐下,叫店主办饭来。店内后生即忙铺下蔬饭。林澹然吃饭之间,问店主人:“贵境到建康还有多少路程?”店主道:“敝地到京师尚有千里之程,只是有些阻碍,唯恐难行。”林澹然道:“清平世界,浪荡乾坤,怎么难去?”店主道:“我说起来,委实惊心。”澹然骇异。
  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鸣,吉凶事全然未晓。
  不知店主人说出甚地艰阻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林长老除孽安民丘县尹荐贤礼释
  诗曰:
  古道荒凉人影绝,红颜土穴遭磨折。
  天生侠士逞神威,叱第三回林长老除孽安民丘县尹荐贤礼释咤一声妖兽灭。
  贤良县宰能鉴别,荐引双双朝凤阙。
  声名远播鬼神钦,千载流芳林俊杰。
  话说林澹然在店中欲往京师,问店主人路程,店主道:“建康有千里之遥。但此去百余里,地名嵇山,乃睢阳地面,向来太平。不知怎生今日出一野人,虎头熊掌,身长丈余,专一吃人。本府太守差猎户士兵,山前山后,日夜用心剿捕,反被他伤损多人。因此行人难过,都大宽转往别路走了。若过得此山,一路平坦,直到建康。”林澹然笑道:“不信此畜有这般厉害。”店主道:“师父有不知:这野人口边露八个獠牙,长三五寸;一双臂膊,一丈有余;那十个指头,就如钢钩一般,利似霜锋;腿上粗毛,硬如针刺。跳一跳有三四丈远,浑身黑肉似镔铁打成,刀箭不能入。人若撞见,就骑着快马也难逃脱。一手揪来,先抠眼珠,次剜胸膛,吃了心肺,然后受用四肢身首哩。纵是八臂哪吒,也近他不得。师父若去时,早晚且不可行,直待午牌前后,等有伙伴,聚集了数十人,方可去得。”
  林澹然道:“多承指教。但俺出家人,一心以救人除害为念。前途有此妖畜,若不驱除,怎显得慈悲救物之意?除他不得,死而无怨!不知这畜巢穴在于何处,哪里是他出入路径?”店主道:“我一向听得人传说,在嵇山正南路上一座土地庙里藏身。庙前是走路,庙后是一条阔溪,东南两边都是山村。东边还有几村百姓,西首人民都被他吃得慌,搬移别处去了。师父若要去,切须谨慎。今日天色将晚,且就荒店暂宿,明早起程罢。”林澹然称谢,就在店中歇了。
  次早,算还饭钱,辞别了店主。澹然初入梁国,路径不熟,只望大路而走,一路无话。至第三日午牌午牌——指正午时分。时分,看看走到嵇山,并不见一个行人,远远望见正南路口一座古庙,果然寂静,真是荒凉。趱步上前看时,但见:
  屋宇皆倾坏,门窗四下空。雕梁尘满积,画壁已通风。乱草生阶道,啾啾吟砌蛩蛩(qióng)——指蟋蟀。。神厨无顶板,案桌没签筒。左廊悬破鼓,右庑庑(wǔ)——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缺鸣钟。土地脱须发,夫人夫人——此处指土地奶奶。腿脸红。判官靠壁北,小鬼拄门东。烛台堆鼠粪,炉内可栽葱。屋檐蛛网丝,瓦片似飘蓬。萧条真惨切,四顾绝人踪。
  林澹然将包裹除下,和禅杖放在土地神座前,对土地稽首。将包裹内所余干粮吃了,手提禅杖,周围廊下前后细细寻看,并不见一毫踪迹,也没一个人影。只见土地橱座下白雪雪几堆骨殖,橱左边侧首一块石板,滑溜溜却似水洗磨光的一般,其余都是些灰尘乱草,并无别物。林澹然暗忖道:“这孽畜在此栖身,败得庙里光荡荡的,只有这几堆骨头,甚是可怜!”忖了一会,无处搜寻,提起禅杖在这光石板上撴了几下,嗟叹数声。只听得石板底下,嘤嘤的有人做声响。林澹然道:“却不作怪么,莫不这孽畜在石板底下存身,也不可知。”拄着禅杖将石板四围看了一转,原来是摇得动的。将禅杖双手用力撬起来,只见底下是一土穴,穴内甚宽,两个少年妇人,鬓发蓬松,形容憔悴,坐在石条上。内有一张床,两头是石,中间数根乱木,横搁为床,上面铺些乱草。余外山禽野兽,堆积满地。
  林澹然喝道:“你两个妇人,是人是鬼?为何在这石板底下安身?好好对俺实说!”那两个妇人一齐哭道:“佛爷呀,我两个是本村居住的百姓,一姓唐,一姓宓,丈夫都是倚靠田庄过活。一日丈夫出去耘田,我两个在门口闲话。猛然起一阵狂风,风过处,见一怪物走到面前,把我二人惊倒在地,被他一手一个,拿到石板内。只疑命尽,谁知不分昼夜,轮流淫媾,每日采些山桃野果,与我们度命,就如在阴司地狱一般,苦不可言。今日遇着活佛,望救蚁命!”言罢,双膝跪下,泪如涌泉。林澹然道:“你且说这畜物怎么样出入?”妇人答道:“每日间夜里出去,日间躲在洞中。近来却又早晨出去,傍晚方回,只有些野兽山禽之类拿来。今日天色阴暗,这时分已晚,将次回来了。望乞佛爷怎地救得我两人性命,实是再生父母!”林澹然道:“你二人且不要慌,只躲在这洞里。待俺把这孽畜断送了,然后方救得你二人出来。”
  三人说话未完,忽然一阵腥风起,刮得尘飞满庙。林澹然忙将石板仍旧盖了,手提禅杖立在庙门内张望时,又见一阵风起,这风比前更大,腥气触人。远远望见野人,双手提着一只大鹿,走将来了。林澹然闪在门后,定睛细看这野人,果然生得厉害!但见:
  身躯怪异,分明野兽又如人;状貌狰狞,却像魔王疑是鬼。光烁,眼射两道金光;乱蓬松,顶撒一丛黄发。两条臂膊浑如靛墨妆成,十个指头一似纯钢打就。腥气难闻,行动处阴风匝地;雄威可畏,哮吼时霹雳喧天。且休言勇力超群,果然是吃人无厌。虎豹见伊魂魄散,豺狼撞你命遭倾。
  只见这孽畜眼观着他处,看看走入庙中。不提防林澹然在门后,举着禅杖,大喝一声道:“畜生休走!”将禅杖劈头打去。野人吃了一惊,侧身闪过,就丢了鹿,大吼一声,舒两只黑爪,向前扑来。林澹然舞动禅杖,滚将入去,那畜物并不惧怯,揸手舞脚向前扑人。两个斗了一会,林澹然暗想:“和他这等相斗,怎能除得?”心思一计,倒拖禅杖,往东山凹里便走,这野人伸开长脚,箭一般赶来。林澹然觑他来得近了,扭回身,将禅杖照肩膊一铲。说时迟,那时疾,野人即忙躲过。澹然却不打他肩膊,就势往下毛腿上用力一扫,正扫着他臁儿骨,只听得“啯”的一声,这毛腿早已打折,野人就矬矬(cuò)——折伤,挫败。到地上,挣扎不起。林澹然随即照顶门着力一下,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就连肩带脊,不住手地打了数禅杖。那消半顿饭时,除了一村大害。
  有诗为证:
  野兽无情势莫当,村民数载尽遭伤。
  贤僧施展屠龙手屠龙手——这个典故出自《庄子·列御寇》。古代有一个叫朱竮漫的人,向一位叫支离益的人学习屠龙(宰杀龙)的技艺,学了三年乃成。这个典故一般指技艺高超而不切实用。这里是指技艺高超。,一杖当头命即亡。
  话说林澹然仗平生武艺,没顿饭间,将野人打死,见他气绝了。用得力乏,即走到庙里门槛上坐了半晌,喘息已定,跳起来,仍将禅杖撬起石板,叫道:“这孽畜已被俺打死,你两个且上来说话。”这两个妇人,欢天喜地,答应道:“谢神明!原来也有今日。佛爷且住,待我们取些物件上来。”林澹然道:“却又作怪,土窟里有什么东西?”只见两个妇人在洞里将些竹木搭起,你我相扶,扒将上来,手里各提了一个破衣包,见了林澹然,只是下拜,口里齐叫:“救苦救难的佛爷,重生的父母,再世爷娘,救我二人性命,何以报答!”磕头不止。
  林澹然道:“你且起来,不须拜了。你二人趁早寻路,认回家去;贫僧自在庙内,暂过一宵,明早取路,要上京都。这野人可叫人来烧毁就是了。”那两个妇人道:“佛爷说什么话!你今舍生拼命,除此畜物,救了妇人与满村百姓,恩德如天,如何便去?今晚佛爷同村妇到家里,用些晚饭,就在草舍权宿一宵,明早着地方报县官知道,办些香花灯烛礼物,叩谢佛爷,留下大名,以便各家供奉。这两个包裹内都是这畜生吃了人遗下的金银首饰,乞佛爷收下,权权——权且,姑且。为路费。”林澹然道:“俺出家人要此金银首饰何用?你两个自收去养活,或者与丈夫做些资本。也不必报知县官,亦不劳众人酬谢,俺今晚在此庙中暂歇一宵。你女俺男,若到汝家,甚为不便,你两人自去罢。”两个妇人再三道:“佛爷,这古庙中甚是荒凉,并无人影,怎地在这里安歇?还是到我们家里去,不妨。”林澹然道:“贫僧断然不去的,不必多言。天色已晚,快去快去,若再夜深,难以寻路。”两个妇人见林长老坚执不去,只得背了包裹,拜辞出庙寻路去了。
  喜得七月中旬,正值皓月当空,两个妇人趁着月光,一步步捱到家时,但见空闺冷落,四壁歪斜。推门一看,屋内只有破桌破凳,家伙数件而已。两个只得在破凳上坐了,商量道:“今夜且将就坐到天明,门前俟候,若有人行过,叫他去报地方知道,请这活佛转来,谢他便了。”
  且说林澹然独自一人在庙里神橱内睡了一夜,不觉天色已明,心内忖道:“若再迟延,必被这地方人等缠住,不如及早收拾动身。”慌忙将包裹装束,手提禅杖,拽开脚步,往东南而走。
  这两个妇人等不到天晓,五更时就站在门首伺候人过。将近天明,有一伙近村菜户,约十数人,口唱山歌,挑着菜担到城内去换柴米,手里都拿着一条枪棒,也是防备这野人的。两个妇人连忙叫道:“你众位哪里去的?”内中一个答应道:“我们都是进城里去做买卖的,你问我们怎地?”妇人道:“列位,生意且请暂歇起,有一桩喜事与你计较,烦你们到村前村后、猎户保正人家通个消息。”那伙人问:“有甚喜事,要我们通报?”妇人道:“你众人手里拿着枪棒做甚?”那伙人道:“你岂不知这村里土地庙中,野兽吃人?故用枪棒防备他。你这两个女人好大胆,在这孤村破屋里住,又没个男子,好险也!”妇人道:“我们正被野人掳去,昨晚赖一位进京的活佛,不消几禅杖,除了这畜,救我两人性命。故烦你们通报,好叫地方得知,重重谢他。”这伙人听说野人被个和尚打死了,个个伸舌摇头道:“有这等事?必是佛来下降了!”各各丢下扁担,四面八方飞也似跑去传报。
  少刻间,各村居民若大若小,扶老挈幼,都奔到土地庙里来,喧天震地,闹哄哄何止五七百人,将野人尸首围住了看。内中有一人道:“众位不要看这孽畜,且理正事,同到庙里拜谢活佛要紧!”众人都应道:“说得是!”一齐挤到庙里,并不见个人影,众人四下搜寻,亦没踪迹,一齐笑道:“又是异事!这长老想是有翼翅的,腾空去了?”有的道:“此长老决非凡人,必是什么神灵下降,杀这畜生,救了我满村百姓,依旧上天去了。不然如何除得这般恶物?”又有的说道:“不要慌,先着两位保正去县里报知。方才听得报事的说,这长老要往建康去。料他去亦不远,我们一齐赶上,毕竟追着,拜求他转来如何?”众人齐道:“此论甚当!”有几个保正、里长,忙忙地到县里报去了,这一般后生村民猎户,一窝风同往东南赶来。
  原来林澹然从早晨走到午时,走不上三十里之路。看官你道为何?一者路上没了饭店,未曾饮食,腹中饥饿;二者对付这野人费了气力,因此精神疲倦,慢慢地挨着,走不多路。被这伙人一霎时赶着了,一齐喊叫:“师父慢行!”林澹然听得叫唤,立住脚看时,只见一起人抢向前来,拜的拜,扯的扯,不由澹然做主,平空地搀将转来。
  再说睢阳县尹,乃浙东人士,姓丘名吉,字祥甫,是一清正之官。当日才坐早堂,见这几个里老慌慌张张撞到堂上,知县道:“你这几人为甚事的?”里老道:“小人是嵇山保正等,为报喜事。蒙老爷德庇,嵇山土地庙里野人,幸遇一位游方长老打死了。故此特来报知,乞老爷钧旨。”丘吉道:“这野人是猎户相助打死了,还是这和尚独自一人?”里老道:“昨日晚间是这和尚一人打死的,今早众人方才知道,比及奔到庙里,这长老已自去了。故小人等先来报知,另着人追赶去了,未知追得着否。”丘吉道:“与地方除害,合当重酬,既然去追,谅他也去不远,必追转来。”叫跟随的:“快备马,我须亲自去迎他一遭。”
  丘吉上马,急急地往土地庙来。未及到庙,远远见人声喧哄,打团团围住一个和尚在庙里跪拜。丘吉即下马,步行到庙,众人见县尹来,都一字儿排列两边,林澹然起身合掌问讯,丘吉回礼,叫里正:“快备坐来!”宾主坐了,丘吉道:“吾师高姓大名,仙乡何处?今欲进京贵干,怎么遇着这野人,被吾师所毙?”林澹然道:“贫僧姓林,法名太空,贱号澹然,北平人氏。游方数年,为到建康访一故友,打从贵境经过,昨晚偶在庙前遇着这孽畜,被贫僧数禅杖断送了性命。此乃些须小事,何劳大驾亲临?”丘吉道:“敝治嵇山,出此异兽,吃人无厌,勇不可当。满村百姓、来往人民,尽遭毒害,下官屡着士兵猎户捕捉,反被所伤。今日得遇吾师,除此大害,真乃神人!下官与百姓皆叨覆庇矣。”林澹然道:“出家人慈悲为主,佛祖尚舍身以利物。今日替民除害,乃贫僧份内事,何劳尊官过誉。”
  丘吉即携手同出庙外,看这野人,惊得毛发皆竖,道:“好厉害之物,不知伤了多少生灵!”看了半晌,依旧到庙里坐下,吩咐道:“各村里老保正百姓人等,都要打点幢幡香烛,笙箫鼓乐,迎林老师到县中去。”这些百姓听到县尹吩咐,各自去备办齐整。县尹叫该房书吏一班办斋款待。顷刻,村民聚集禀覆,一应鼓乐幢幡等项,俱已齐备,丘吉请林澹然上马,令猎户等一面放火,烧毁野人尸首。只听得一派鼓乐之声,前面开导,后边一班百姓,焚香为烛,簇拥而行。
  不一时已到县前,丘吉同林澹然下马,上堂重新施礼,分宾而坐。次后,从百姓、书吏、皂甲人等,都到堂上拜谢林澹然,澹然各各答礼。丘吉发付众人:“且去,明日里长、保正等,率众人早来伺候。”众人答应散旋。请林澹然后堂饮酒,不觉天晚,令人送至县前安惠寺中歇宿。当晚丘吉与六房书吏商议道:“我看这林长老,一貌堂堂,仪表出类,决非凡俗僧流,必是一等豪杰。近闻京都妙相寺已有一员正住持了,因寺内钱粮广大,屡遭盗贼偷劫。朝廷颁旨,要天下官员人等荐举一员有才德兼武艺者为副主持。我欲亲送此僧到京,以充乃职。汝众人心下如何?”众书吏道:“老爷主意甚好,小的们也看这长老磊落不凡,若为此寺住持,决替朝廷出力,老爷必定高升!”丘吉心下欢喜。
  次日天色黎明,门皂跪禀:“各村里长、保正,领众百姓捧着金银缎匹,在门外候老爷发落。”丘吉随即上马,率领百姓到寺中来,本寺和尚,撞钟击鼓迎接。丘吉入殿参佛毕,林澹然出见,平揖坐下。茶罢,丘吉令承直与众百姓捧过金银彩帛道:“昨蒙吾师大德,无以为报,今有官给银一千贯贯——古时穿钱的绳索(把方孔钱穿在绳子上,每一千个为一贯)。,并敝治百姓备得些薄礼相酬,乞笑留万幸!”林澹然合掌辞谢道:“贫僧云游四方,托钵为生,随缘度日,要此金银何用?身上破衲衲(nà)——僧衣。足以避寒,要此缎匹何用?昨承大人款留,叨领盛斋足矣。今早正欲登常叩谢,又蒙大驾光临。乞尊命发付众人各收金帛回去,将官给赏银周济贫穷被害之家,即贫僧之受惠。”丘吉再三苦劝,林长老坚辞不受,丘吉只得教众百姓拜谢,领礼物回去,将官银查给百姓。安惠寺住持安排斋供款待。
  林澹然起身拜谢告行,县尹道:“吾师请坐,下官有片言相告:适才众人谢礼,吾师坚执不收,下官亦不敢强。今愚意欲伴吾师同往建康,未知尊意若何?”林澹然道:“大人理摄县事,岂可离境远行?上司知道,亦不稳便。贫僧随路抄化而往,岂敢劳车驾也。”丘吉笑道:“吾师有所不知:本朝京城之内,敕建一妙相寺,极其广大,费了偌大钱粮,今已有一员正住持在彼卓锡。近因寺内施舍者众,广有金银财帛,屡被盗贼偷劫。圣上降旨捕获,并无下落,连朝廷也无如奈何,敕下各省官员人等,举荐才德武艺兼全长老为此寺副住持。如举称其职,荐官升擢重用,倘或受贿妄举,荐官一体究罪。下官看吾师临财不贪,有功不伐伐——自夸。,立身谨慎,膂力过人,堂堂一表,乃才德皆优之高僧也。野人肆毒吃人,无人敢近,吾师只身除害,此万夫之勇也。荐与朝廷,必称此职。下官已动文书,申明上司矣。明日吉辰,即与吾师同赴京都。”
  林澹然稽首道:“贫僧有何德能,当此大任?况今年迈力衰,经典未谙,这妙相寺住持,不比寻常,设或差池,有累尊德,此实不敢奉命。”丘吉道:“下官主意已定,吾师不必太谦。”即叫本寺和尚吩咐道,“好生管待林大师,不可怠慢,明日起程。”林长老再三辞谢,丘吉坚执敦请,相别回衙,安惠寺和尚将林澹然敬奉款留,酒肴菜饭,极其丰盛,小心服侍,一宵无话。次早丘吉升堂,令该房书吏写了文书,差押司皂快分投各上司去了,将县印交与县尉权管。收拾行囊,带了干办,径到安惠寺,接林长老并马出城,取路往京都进发。
  路中闲话不题,不一日,已到建康地面。当下两人进金川门来,林澹然仔细观看,这建康城中,果是皇都气象,繁华富贵,实与外郡不同。但见:
  皇都壮丽,时看玉烛之调;紫禁巍峨,永奠金瓯金瓯(ōu)——原指盛酒的器皿,这里指国土的完整。之固。六阶三市,肩摩毂击肩摩毂(ǔ)击——毂,指古代车子车轮的中心,车轴从这里穿过。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和人的肩膀相摩擦,车和车的车轮相碰撞,形容来往人、车极多。尽王孙;八相九卿,展采分猷皆髦士。库藏中钱如山积,仓廒里粟似泥沙。家家户户尽笙歌,往往来来俱礼乐。聚八方之玉帛,会四海之珍奇。随他俭啬也奢华,任你贫穷都饱暖。
  当日寻觅客馆安歇。
  次日五鼓,丘吉同林长老齐赴早朝,远远见午门外灯火荧煌,文武官员聚集于侍班阁子前,等候朝见。只听金钟响罢,却早天子临轩,众文武鸳序排立,三呼舞蹈毕。丘吉出班,俯伏奏道:“臣乃睢阳县知县丘吉,有事奏陈。”黄门官道:“汝是县尹,为何不理县事,又非朝觐之期,擅离本县,所奏何事?”丘吉道:“臣奉圣旨,特荐一员智勇足备沙门为妙相寺副住持,亲送至此。恳乞转达天阙,以陈备细。”黄门官奏禀,武帝传旨宣丘吉上殿,丘吉随至殿阶俯伏。武帝道:“卿所荐之僧,何方人士,是何法名,何以知其智勇足备?一一详奏,朕当选用。”
  丘吉道:“臣叨圣恩,除授睢阳县知县,到任之后,喜得岁稔稔(rěn)——庄稼成熟。时丰,民安物阜。近来,离县四十里有一村名为嵇山,出一异兽,虎头熊体,身长丈余,指似钢钩,行如飞鸟,满身铁肉,专一吃人。村民过客,尽遭其害,臣屡差士兵猎户捕捉,皆被伤损。满村百姓,惊遑逃走,无人敢近。忽于七月中旬,一游方僧人姓林,法名太空,别号澹然,从东魏来,经过嵇山土地庙中,遇此恶兽,被僧数杖剪除。酬以金帛,坚辞不受。臣见其廉而且勇,非寻常缁流可比,特荐为妙相寺副住持。伏乞圣裁。”武帝听罢,道:“这僧今在何处?”丘吉奏道:“此僧在午门外候旨。”武帝即传旨宣林和尚面君,林澹然随着黄门官,进入殿上,三呼舞蹈已罢。武帝看了林澹然一表人材,威风凛凛,心里大悦。
  有《蝶恋花》词为证:
  炯炯双眸欺闪电,态度雍容,喜色春风面。满颊蒙茸星万点,达摩飞锡来金殿。破衲离披随体转,云水为家,不把功名恋。侠骨天生金百炼,芳声遍处人钦羡。
  武帝道:“卿是自幼出家,还是中年披剃?通何经典,习何武艺?睢阳害人之畜,怎生剿灭?可详言之。”林澹然奏道:“臣乃将门之子,自幼颇习武艺,因见阎浮世界,功名富贵,到底无根,生死轮回,缠劫无尽。中年猛省回头,削发披缁,以了生死。经典咒忏尚未精习,弃家云游,寻师访道。偶从嵇山经过,一路闻人传说野人凶狠吃人,臣奋死除害,以救地方百姓。今因丘县尹得瞻天颜,若为妙相寺之住持,臣实不称。乞赐臣云游方外,自有逍遥。祈保陛下万寿无疆,皇图永固!”武帝道:“朕视卿堂堂仪表,必是英雄豪杰,可惜出家为僧。经典之类,卿试习之,自然通达,何虑不精?今能除害救民,其功不小。妙相寺正少一员副住持,朕访求久矣,得卿为之,大慰朕心!朕意已决,卿勿固辞。”即着光禄寺办斋,敕礼部侍郎程鹏、光禄卿吴继宣、荐官丘吉三人陪宴。丘吉、林澹然二人谢恩而退。
  正是: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毕竟林澹然果肯为妙相寺副住持否,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回〖1〗妙相寺王妃祝寿安平村苗二设谋
         第四回   妙相寺王妃祝寿安平村苗二设谋

诗曰:
  作善从来是福基,堪嗟世道重阇黎阇(shé)黎——意为高僧,也泛指僧人、和尚。
  三乘三乘——佛教名词。佛教宣称人有三种不同的修持途径,把这三种途径比做所乘的三种车,故名。这三乘是声闻乘、缘觉乘和菩萨乘。未祝皇妃寿,万镒万镒(yì)——镒是古代的重量单位,合古代的二十两或二十四两。先为侠士窥。
  纸帐漫惊禅梦觉,黄金应使盗心迷。
  变生肘腋变生肘腋——形容事故就发生在最近的地方。肘腋,胳肢窝。语出《三国志·蜀志·法正传》。缘何事,只为奢华一着非。
  话说丘吉荐林澹然于朝,梁武帝大悦,即敕光禄寺大排蔬筵款待。丘吉、澹然谢恩出朝,光禄寺中已差人迎请。众官见礼毕,分宾主登筵,奏动一派鼓乐,互相酬劝,至晚方散。丘吉同林澹然在会同馆驿中安歇。
  次日五更,枢密院官传出圣旨,着礼部官送林长老进妙相寺中,封为僧纲司副法主妙相寺副主持、普真卫法禅师,钦赐袈裟冠杖等项有差。升丘吉为晋陵郡丞。又差僧纲司僧官率领人众,各执宝幢细乐,一同送到妙相寺来。正住持钟守净率领本寺僧众来迎,林澹然一行人进寺,俱入佛殿,参佛谢恩,次后一一行礼坐下。
  礼部侍郎程鹏道:“此位禅师姓林,法讳太空,别号澹然,祖居东魏,才德兼全,智勇足备。在嵇山除了恶兽,救济万民,睢阳县尹丘先生廉得,荐为宝刹副住持。奉圣旨,令下官送登法座。伏愿二师同心阐教,合志修持,互相翼赞大转无量之法,使佛日增辉,皇图巩固,勿负朝廷恩典是幸!”钟守净道:“早晨圣旨到来,山僧已知其详。目今寺中屡遭贼寇,为此日夜萦心,今幸林住持飞锡光降,敝寺增辉多矣,敢不尽心听教!”林澹然道:“小僧本意云游方外,托钵随缘,不期偶逢丘县尊荐拔,得面朝廷,又蒙圣恩钦赐为本寺副住持。小僧一介鲁夫,不通文墨,唯虑才不称职,有负圣恩。或有不到,乞师兄海涵,指教为幸!”钟守净逊谢毕,排下蔬筵,邀众客进禅堂饮宴。酒行数巡,食供几套,众官起身告别,钟林二住持送出山门,上马相别而去。其余人从,各有赏赐。
  不说丘吉辞朝临任,特表妙相寺,自从林澹然入门之后,光阴迅速,又早月余。二位住持打浑过日,我看你动静,你看我行藏,二人都冷眼偷瞧,无所长短。林澹然终是将门出身,度量宽大,气宇沉雄,不以财帛介意,待寺中众僧人等一团和气,本寺僧众,俱各悦服。钟守净毕竟是个小家出身,胸襟窄狭、吝啬贪鄙,爱的是小便宜,待人时装模做样,恃着自己有些才能,不以他人为意,僧众外虽敬惧,内实不平。凡寺中一概钱粮财帛出入,皆是钟住持掌管,林澹然毫不沾手,唯坐禅念佛而已。
  又过了数月,时值初冬天气,黄菊篱边甲褪,芙蓉江上妆残。寒威逼体,边关戍卒整征衣;冷气侵肤,山寺老僧修破衲。当日却值十月初三日,乃是梁武帝宠妃王娘娘寿诞之辰,圣上钦差内监、太尉,赉赉(lài)——赐予,赏赐。捧香烛纸马、钱米蔬菜,到妙相寺来,令钟守净、林澹然主坛,又差二十四员僧官,做七昼夜预修功德。免不得敲钟击鼓,诵经念佛,满寺僧众,各守执事,循规蹈矩,毫不紊乱。城里城外,来看道场的,堆山积海。早惹动了一伙强人。
  看官,你猜却是何故?原来钟住持欠了主张,每常寺院做道场,所用都是磁漆器皿。这钟住持以为朝廷宠妃生日,与寻常不同,供桌上都用御赐的赤金香炉烛台、金丝果罩供佛奉僧,碗盏之类皆用金银,还有那古铜玩器花瓶。动用之物,尽是金镶玉碾,人间罕见,世上稀闻,极其华丽奢侈。果然财动人心,内中引动了一个歹人,姓苗名龙,排行第二,离禁城三十里,地名安平村居住。祖父出身微贱,全凭奸狡成家,创立田庄,颇为富足。父名苗守成,中年无嗣,也是祈神拜佛,求得这个儿子,就如掌上珍珠。只因溺爱不明,失于训诲,任性纵欲,撒泼放肆,长成来唯爱结交花哄,饮酒宿娼,秉好赌博。苗守成夫妇训治不落,郁郁成疾,相继而亡。自此家业凋零,田园卖尽。这苗二嫖赌不止,后来渐渐无赖,习了那飞檐走壁、东窃西偷之事。前村后舍,人人怨恶,故取他一个插号,叫做“街老鼠”。村坊上人编成一出曲儿,互相传唱:“老苗儿费尽了平生辛力,一味价剜肉成疮,经营货殖。可怜见破服缠身,齑盐充口,何曾见锦衣玉食?亏着这些儿俭啬,成就了百千万亿。呀!划地里祸生不测,老阎王肯容时刻?小苗儿忒煞风流,镇日价舞榭歌楼,花朝月夕,浪饮贪欢,哪知稼穑?霎时间将铜斗儿家私,尽归他室。幸投了明师,暗传艺术,欲上高墙,平生两翼。这的是替祖宗推班出色,方显得没来由为儿孙做马牛的样式。老天呀,要后代兴隆,须修阴德。”
  此时苗龙也挨挤在寺中,看这道场完了,殿上白雪雪银器皿,赤光光金炉台,心下暗忖:“我一向偷偷摸摸,纵得些财物,哪里够我受用?今日殿中这些金银家伙,算来将及万金,若纠合得十余人,劫将去,岂不是一场富贵?”睁着眼,仰着天,自思自想。站了一会,即抽身离了寺中,取路回家。
  奔出通济门外,已是申牌申牌——下午三时至五时。时分。行不数里,到一镇上,地名鸡嘴村,却也是人烟辏集去处,内中有几家开赌坊的闲汉,与苗龙亦是相识。当日苗龙正走到镇上,只听见背后有人叫道:“苗二哥,哪里去来,这等忙忙地走?”苗龙立住脚,回头看时,乃是相识旧龙,姓韩,双名回春,是个积赌闲汉,苗龙财物不知被他骗了多少。近时遭了一场官事,弄得手里无钱,身上甚是褴褛。苗龙见了,答道:“韩大哥,许久不会,一向好么?”韩回春道:“小弟一言难尽。今日二歌为甚事进城去来?”苗龙道:“本月初三日,是王妃寿诞,钦差二十四员僧官,在妙相寺做七昼夜预修功德,又着钟、林二住持主坛,好生齐整,好生富贵!今日起早,特地到城里去看一看,忙回来,天色已晚。小弟有桩事,正要见大哥商议,不期凑巧相遇,却喜利市。”韩回春道:“二哥有甚事要与小弟计议?”
  苗龙正要说时,又复闭口。韩回春道:“二哥有话便说,何故半吞半吐?”苗龙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寻个幽僻所在方好。”韩回春口中不说,心下暗想:这呆老鼠来得跷蹊,有甚心事计议,且听他说出来便知。应道:“二哥,小弟一向疏失,正要寻你酌三杯,今日偶凑。这镇市后面山坳里有一座冷酒店,甚是清楚,并无闲杂人往来,店主人又与我厮熟,我和你且去那店里沽一壶酒,慢慢说话何如?”苗龙道:“恁地恰好,只是扰兄不当。”韩回春道:“相知弟兄何妨?”二人厮拖厮扯,脚赶着转入山坳里来。
  奔到酒店内,拣一副座头坐下,叫酒保:“打几角酒,有什么好下酒之物,拿几品来。”酒保烫了两角酒,切了一盘熟牛肉,煎了一碗黄豆腐,搬来放在桌上,摆下杯箸,二人筛酒来吃,吃过数杯,韩回春道:“适才二哥说有甚事见教,这里颇寂静无人,试说何妨?”苗龙道:“再吃数杯了讲。”两个又吃了五七杯,苗龙道:“大哥平素是快活人,无拘无束,极其脱洒。近日为何衣衫褴褛,面色无光,蹙着两道眉头,这般狼狈?”韩回春叹口气道:“不要提起!若说将来,羞死人罢了!”苗龙道:“兄为甚事,可与弟说知?”
  韩回春道:“不怕二哥笑话,小弟这桩事,应了两句俗言:‘卖酒的淹坏了溪边田,汤里来,水里去。’小弟一向亏这几个骰子,弄的是酒头,赢的是全筹,真实丰衣足食,薄薄地成了些家业。近来被一个砍驴头的神棍,姓周,诨名醉老虎,是当朝周太尉之侄,最惯装局诈人,不知怎地闻知小弟的大名,故意叫一家中人,拿些财物,奔到舍下来,与小弟赌。小弟不省其意,这一双手,毛病不改,何消三掷五掷,弄些手段儿,把那厮囊中之物赢得罄尽。不期这醉老虎暗带伴当,立在人丛里,见那厮输了,即向前抢去骰盆筹码,叫破地方。我家这些相识朋友慌了手脚,各自逃散。醉老虎将小弟与他家中人,一条绳子缚了,着落本图总甲,登时送入县堂,暗中用计。那县官不由分说,先奉承我三十大竹片,押入牢房监禁。那厮将家人保出,贿赂了县主上下,县主听人情,将小弟三拷六问,定要招成二百两金银。小弟受刑不过,只得一笔招了,央人变卖产业家伙,不够还他,又借贷了一半,尽数当官赔纳。那县官徇情,又枷号枷号——明朝创设的一种耻辱刑。我一月,折钞免配,方才脱得罗网。自从吃了这场苦官司,门面被他破坏,鬼也没得上门。半年之间,历遍苦楚,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又要还债。几番待悬梁自尽,又舍不得这条穷性命,思量别寻生计,手中缺少本钱。正是羊触藩篱,进退无路。二哥,你怎地带挈得小弟些儿也好。”
  苗龙心下暗喜道:“此事有几分机括了。”便道:“大哥遭此飞祸,小弟一些也不知。自古说,苦尽甜来,否极还泰,兄长不须烦恼。目前有一场大富贵,若要取时,反掌之间,只怕兄长不肯向前。”韩回春笑道:“二哥又来取笑!贫困之人,哪里去寻富贵?若果有些门路,二哥提挈小弟,得一日快活,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上天入地,皆所不辞!”苗龙拍着手道:“这一套富贵,非同小可,若弟与兄长取得来时,可知道一生受用!”韩回春赔着笑脸道:“好阿哥,委是何等富贵,便实与小弟说说,可行可止,自有权变,何故欲言又忍,藏头露尾的?”苗龙道:“大哥不要性急,这一桩事不比寻常,兄长若对天立誓,不露消息,方好尽心相告。”韩回春道:“今日苗某与韩某计议一大事,若有不同心协力,别存他意,以致败露者,天雷击死,必遭横祸,身首异处!”
  苗龙听罢,即移身近前,与韩回春一凳坐了,附耳低言道:“不瞒兄长说,这一场富贵,远隔着万里,近只在目前。就是适间所说,妙相寺中佛殿上摆的白银器皿、古铜玩物、金香炉、金烛台等项,细算来,约摸有万两之数。这些物件,都是妄费的钱财,怎地劫得到手,尊驾与小弟今生快活不尽!”韩回春摇着头道:“这却是难。这一桩财宝,劝二哥休要想它,不必费心,免劳算计。”苗龙道:“小弟略施小计,手到可擒,大哥何故出此不利之言?”韩回春道:“二哥有所不知:妙相寺新添了一员副住持,叫做林澹然,原是将门子弟,有万夫不当之勇,好生了得!若遇着他,空送了两条穷命。二来这皇城地面,不比乡村去处,我等若明火执杖打将进去,免不得惊动人众。纵然劫得金银,巡城军卒追上之时,怕你飞上天去。这叫做灯管煨鳅——直死。故此难以下手,只好留了性命。”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一人赶近前,将苗龙擗胸揪住,喝道:“我这里是什么去处,许你二人在此商议做劫贼?我先出首,免受牵累!”惊得苗龙面如土色,目瞪口呆。韩回春也吓得发颤,定睛仔细看时,大笑道:“李大哥,休得取笑!不是小弟在此,苗兄几乎被你唬死。”那人放手笑道:“苗二哥,不必惊惶,前言戏之耳。”苗龙方才心定。
  二人声喏而坐,那人叫酒保再烫酒来,另添肴馔,点上一盏灯,重新酌酒。韩回春道:“苗二哥未曾与李大哥相会?”苗龙道:“未曾拜识尊颜。”韩回春道:“这就是店主人,姓李,讳秀,号季文,是一位仗义疏财的杰士,小弟自幼与他莫逆之交。”苗龙道:“有眼不识泰山,未得亲近,今日幸会!”李秀道:“不敢。动问苗二哥:适才说妙相寺这一套富贵,小弟在间壁房里听了多时,尽知其事,但不知果是实么?”苗龙道:“李兄既与韩大哥相知,都是个中人,说亦无害。这寺内金银物件,皆是小弟亲眼看见,岂有虚诈?正在这里计议。若依韩大哥所言,只落得眼饱肚饥,空成画饼。”
  李秀笑道:“苗兄无谋,老韩太懦。依着小弟愚见,管取这金银财物,唾手而来!”苗龙道:“足下有何妙策,见教为幸!”李秀道:“适间二兄商议之时,小弟窃听,说到金银二字,不觉热血攒心,手舞足蹈,恨不得飞去抓来,好机会如何错过?若依韩兄畏刀避剑之言,到老不能发迹。我也闻得林澹然武艺高强,也知道禁城中军卒严谨,如依我行事,万无一失!”韩回春欣然道:“李兄,你且说什么妙计。”
  李秀道:“我店中有三个做酒后生,前后有四个相知有手段的庄客,连我们三个共是十人。明日却是第七日道场圆满,我与你计议停当,陆续进城,到寺中看了动静,且四散在近寺幽僻处藏身。待到三更,道场散时,谅这些秃厮辛苦了七昼夜,岂不熟睡?苗二哥须放出那飞檐走壁的本事来,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齐照会入去,不用明火执仗,亦不许呐喊杀人,径到钟守净卧房里,将守净捉住绑起,逼他金银物件出来,叫他不敢喊叫。得了手,挑出门时,将守净又如此而行,只不要惊动林澹然,便是高手。却是五更时分,城门开了,我们捱门而出,若路上撞见巡城军卒,也不怕他了。比及地方与寺中知觉时,天已大晓,我们到家安顿,还可睡一觉将息。二兄,此计何如?”苗龙拍掌笑道:“好妙计!好妙计!虽然不上凌烟阁凌烟阁——唐太宗悬挂开国功臣画像的地方。,也赛过诸葛与张良。我们几时去?”韩回春笑道:“看兄不出,倒有此贼智!我们就安排起来,依此而行,美哉!妙哉!”李秀道:“二兄谨言,隔墙有耳,不可造次,被人知觉,反成大害。”三人计议已毕,放怀尽兴而饮。
  此时,夜色深沉,李秀道:“我们且去睡觉,养养精神,明夜方好行事。”苗龙、韩回春就在李秀家下歇宿。次日,直到日午,起来梳洗。这做酒后生并庄客,李秀早间预先照会,都到李秀家中伺候。李秀叫浑家炊了一斗米饭,煮一个大猪首,宰了一只鹅,开了一大罐酒。苗龙为头,洞洞之声,念了几句,烧了利市纸,众人一齐狼餐虎食,享了福物。吃得醉饱,收拾了杯盘,打点进城器械。苗龙、李秀、韩回春,都暗藏一把腰刀,带了一根铁尺,先取路入城。次后酒生、庄客各暗藏利刀短棍,一个个闯进城里。
  却说苗龙、韩回春、李秀三人到得妙相寺时,又早红日将沉,天色将晚。三个走入佛殿上细细游玩一遭,果然热闹,实在是繁华,比寻常道场不同。但见:
  三尊大佛,尊尊顶嵌夜明珠;侍列诸天,个个眉攒祖母绿。文疏贵重,上印着舞凤飞龙;经典庄严,外护的绣衣锦套。斋供般般精洁,都盛在白玉雕盘;器皿件件新奇,俱系是良工巧制。香炉金铸,上面有万寿回文;灯架银妆,下蟠着双螭交尾;净瓶奇特,乌金界道献珊瑚;香盒玲珑,雕漆为胎镶玛瑙。铙钹纯金打就,笙箫碧玉碾成。桌围经袝尽销金,禅氅袈裟皆织锦。磬声嘹亮,原来是十载古铜;铃杵辉煌,正不止百年旧物。净水注三爵,每爵重四十余金;盂兰只一盆,满盆贮镇国之宝。正柱上贴一对万花异锦春联,祝赞皇妃千万寿;山门外挂一张四六对仗文榜,开陈佛事许多般。真赛过金谷园中,说什么临潼会上!人言白酒能红面,我道黄金解黑心。
  再说三人看见金炉烛台银器之类,各各暗喜,细细看了半晌,走出殿外闲立,只见庄客酒生也都在人丛里闲看挨挤。李秀见了,把眼一瞥,各各点头会意,前后四散,往卧房、库房看门路去了。不一时,敲动晚钟,佛殿上两廊左右、侧殿禅堂,点上灯烛,照耀如同白日。钟守净、林澹然二住持上坛诵咒念经,与王妃解冤释劫,普度群生;坛下僧官奏动细乐,做大功德。此时看的人挨肩叠臂,越发多了,将近更尽,管门道人报道:“圣上差王妃亲弟王太尉来寺中送圣,已进山门。”二住持即忙下坛,迎接到佛殿上参佛。见礼毕,王太尉吩咐虞候:“凡一概闲杂人等,夜深之际,不许在寺混扰,都教赶出山门外去!”这一班虞候,拿着藤条,只顾赶逐。看的人渐渐散去,苗龙、李秀只得闪在山门外面僻静去处。
  看看二更尽,经事功德已完,众僧吹打一通,却早化纸,二住持款王太尉吃斋。少顷斋散,又听得谯楼已打三鼓,二住持率领僧官,送王太尉上轿回衙。次后,僧官各各拜辞,回寺而去。钟守净叫道人闭上山门,发付行僮执了几盏灯笼,分头前后两廊、殿上殿下,遍处照过,方才回房,收拾金银器皿藏顿,灭了前殿后殿两廊灯烛,二住持与僧众各自回房歇息。不题。
  再说苗龙、李秀、韩回春、庄客、酒生都在近寺左侧幽僻处藏躲,侧耳听时,已是三更将尽。苗龙摸到寺前,咳嗽一声,李秀、韩回春俱会意上前。回春和苗龙轻轻商议道:“四鼓起了,不动手更待何时!”三个走到寺后墙边看时,酒生、庄客都在那里探头张望,苗龙查点人数,十个仍是五双,一齐涂黑了脸。李秀道:“苗二哥,你可先进墙里去,开了后门,我们好进来。”韩回春道:“这一带上墙,打紧又高又厚,二哥怎地过去?”苗龙一面笑着,一面将手腰里去摸,摸出一对熟铁尖钉,光溜溜有一尺余长,一只手捻着一个钉,左手将钉插在墙上,左脚蹲上墙去,右手将钉插在墙上,右脚蹲上墙去,却似猢狲溜树一般,眨眼间早扒上墙头。知会了众人,往下轻轻一跳,跳在草地上,摸着墙门,扭开铁锁,开了后门。李秀见了,照会一干人闯入墙内,将墙门依旧闭上,一齐摸到里面耳房边听。只听得鼾声如雷,正是夜眠如小死,这寺中僧众道人一连辛苦了数日,才得着枕,却早都睡思昏沉。
  苗龙听了一会,见没动静,双手去撬门,撬得门咯咯地响,惊动一只黄犬,钻出洞来乱吠,苗龙提起铁尺,照头一下,已是半死;又复一尺,但见四脚朝天,见阎王去了。韩回春惊得寒抖抖地道:“不好,不好,黑魆魆不辨东西,钟和尚卧房不知在哪厢哩!”苗龙道:“不要慌。日间我已看得备细,西首那土库里却是林和尚的卧室,东边黑墙内却是钟和尚的卧房。我们径往东首,闯将入去就是。”
  苗龙将门扇一重重都撬开了,一齐穿过厨房,闪出禅堂,又摸过穿堂,却到黑砖墙外。苗龙扯过一株晒衣竹竿,靠在墙上,溜进墙里,将石门开了,众人一同闪入里面。苗龙又将房门撬开,悄悄地闪入房中,李秀向前捱到钟守净床边。只听得钟守净梦中说道:“我的活宝,放撒手些,定要拿班做势,弄得我一身热汗!”李秀笑道:“好和尚!在这里做春梦,骗小沙弥哩。”即身边抽出火草,点起火来,苗龙抢到床前,将守净一手按住。钟守净梦中惊醒,惊得魂不附体,急待挣扎,早被李秀、韩回春将绳索背剪馄饨样捆了。钟守净叫道:“不好了,行者快起来!”这行僮正在睡中,听得叫唤,急忙跳起身来,一双眼再也睁不开,不知住持叫些什么。拿了裤子作布衫穿,左扯右掤,只是穿不上,也被庄客、酒生向前捆了。
  苗龙腰间掣出一把明晃晃腰刀,搁在钟守净项上,喝道:“不要做声!若叫喊时,便杀了你。我等众好汉不为别事,只要那日间佛殿上金炉烛台、银宝器皿,还要借白银三五千两使用。好好献出,佛眼相看,留你秃厮性命。倘若执迷不悟,先教你一命归阴,然后将这寺中大小秃驴尽皆砍死!”钟守净哀告道:“大王爷爷,乞饶草命!金银物件,都在侧首库房内地窖子里,任从大王爷爷拿去,只是乞留狗命。”苗龙听罢,着酒生看守着钟守净、行僮,自同韩回春、李秀、庄客一齐动手,掇掇(duō)——用双手拿。开侧首门扇,奔入库房里来。
  正是:
  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毕竟苗龙众人果然劫得金宝去否,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1〗大侠夜阑降盗贼淫僧梦里害相思
                 第五回  大侠夜阑降盗贼淫僧梦里害相思

诗曰:
  财物从来易动人,偷儿计划聚群英。
  窖中觅宝擒奸释,杖下留情遇侠僧。
  谈佛忽然来活佛,观灯故尔乞余灯。
  梦中恍惚相逢处,何异仙槎仙槎(chá)——神话中能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竹木筏。入武陵。
  话说李秀、苗龙、韩回春等,一同抢入库房,撬起石板,果然香炉烛台、金银器皿都在地窨子里,又见侧首一个皮匣,扭开一看,约有数百两散碎银子。苗龙等不胜之喜,叫庄客打开带来的细布袋,将香炉烛台、皮匣物件都装在袋里,酒生、庄客、韩回春每一人驮了一袋。李秀将房侧悬挂的旧幡扯下两条,把钟守净、行僮两个口都包住了,李秀挟了行僮,苗龙挟了钟守净,一伙人悄悄地走出卧房,径奔前门而来。
  却说林澹然从夜深送佛化纸吃斋,收拾已罢,回到禅房,正脱衲衣要睡,猛然想道:“这道场做了七昼夜,城里城外,不知引动了多少人来看耍。佛殿上供奉摆列的,都是金银宝贝,自古财物动人心,倘有不测,不可不防。且在禅床上打坐,待到五更,睡也未迟。”闭目定神,坐了一会。只听得东首后门边,犬哰哰地吠响,侧耳听时,又不见动静。心内疑惑,跨下禅床,手提铜杖,步出卧房,径往东首佛殿后廊下穿堂看时,只见一带门直到厨房,都是开的。
  林澹然大骇,急走到后墙来看,后门依然关闭。覆翻身踅出,来钟守净土库边,见石门大开。林澹然走进石门禅房里,觉有些灯亮,此时苗龙等正在房中动手,隐隐听见一个低喝道:“好好献出宝来,饶你性命!”一个道:“乞饶贫僧狗命,宝物任大王取去。”林澹然心里想道:“是了!必有劫贼日间看见金银器皿,故深夜来此劫取,怕俺知觉,悄悄地在此做事。俺若赶入去,反要伤了钟守净性命。谅这伙毛贼,决不敢从后门出去,后路窄狭,难以转动,况又近俺禅房,必从前门而走,俺且坐在山门侧首等他,不怕他飞上天去了!”
  有诗为证:
  浩气凌霄贯斗牛,无知鼠辈起戈矛。
  夜深不遇林时茂,守净资财一旦休。
  这林澹然终是将官出身,心下甚有见识。轻轻闪出佛殿禅堂,径到山门右边一株大杨柳树下坐了,将禅杖倚在树边。等了一会,只听得金刚殿侧门开处,黑影里一伙人走将出来,前头两个汉子,挟着黑魆魆两样物件;后面七八个大汉,都驮着布袋,看看走近前来。林澹然跃起,倒提禅杖,大喝一声,道:“狂贼劫了金宝,待往哪里去!”李秀、苗龙听了,吃了一惊,即撇钟守净、行僮,掣出腰刀,向前砍来。这韩回春、庄客、酒生都慌了,胆战心寒,没奈何丢了布袋,也拿着短棍铁尺,上前助力。林澹然一条禅杖挡住,交手处,却早一禅杖擦着李秀手腕,扑的倒在地上。又一个溜撒些的庄客要抢功,提起铁尺望澹然顶门上打来。林澹然把禅杖望上只一隔,将铁尺早隔在半天里,庄客右手四个指头都震断了,负着疼也倒在地上。苗龙看见风势不好,心里已知是林澹然了,撇却手中腰刀,跪在地下嗑头,叫:“爷爷饶命则个!”这韩回春与众人见苗龙跪了,也一齐跪下,磕头乞命。
  林澹然是慈心的人,见众贼跪下求命,即收住禅杖,喝道:“俺这里是什么去处,你这伙毛贼,辄敢恣行抢掠?莫说你这几个鼠贼,俺在千军万马中,便也只消这根禅杖。谅你这几个到得哪里,大胆来捋虎须!今日你自来寻死,如何轻放得过?”说罢,举起禅杖,正欲打下。这苗龙是个滑贼,有些胆量,他双手扒向前来,寒簌簌地哀告道:“爷爷,待男女禀上,再打未迟。男女等也是良家儿女,只因命运淹蹇淹蹇(jiǎn)——不顺利,坎坷。,又值恶薄时年,卖妻鬻子,家业凋零。出于无奈,只得做这偷摸的勾当。日间窥见爷爷佛殿上金银宝玩,动了歹心,实欲劫取,图半生受用。不期冒犯虎威,乞爷爷开天地之心,施好生之德,佛门广大,饶恕则个。”说罢,众贼哀哀的只是磕头。
  林澹然踌躇一会,远远望见草坡上,圆混混两件东西,滚来滚去,因黑夜月色朦胧,看不明白。林澹然喝道:“那草坡上滚的是什么物件?”苗龙磕着头道:“爷爷,不敢说,小人等罪该万死,这是东房正住持钟法主老爷和一个行僮。”林澹然失惊喝道:“你这一般该死的泼贼!快快救起钟老爷来。”众人即忙点起火草,上前将守净、行僮解了绳索,去了布条,脱衣服替他穿了。林澹然上前看时,兀自口呆目瞪,动弹不得。林澹然怒道:“泼贼!既要饶命,好好将器械纳下。”这班贼都将腰刀铁尺战兢兢纳在林澹然面前。澹然又喝道:“都脱衣服俺看!”一齐都脱衣解带。赤条条地待林澹然搜看,身边并无暗器。林澹然道:“着两个好好地扶钟法主、行僮进房去。”苗龙道:“若爷爷不打,情愿服侍钟老爷。”随令韩回春扶了钟守净,一个酒生扶了行僮,一直送到钟守净卧房里去了。余贼低头伏气,跪在草里喘息,也不敢动;这李秀和庄客两个,倒在地上哼哼地乞命。
  顷刻间,韩回春、酒生两个带一个道人出来,禀复道:“已送钟老爷回房了。”林澹然吩咐道人:“快去办些茶汤调理钟老爷。”那道人飞也似去了。原来这两个贼恐怕林澹然生疑,故叫这道人出来回话。众贼跪在地下,面面相觑,没作理会处。欲待弃了李秀、庄客奔走,又虑明日扳扯出来,进退两难,犹豫不定。林澹然道:“俺已饶你,为何不走,还指望些什么哩?”这伙贼都哭将起来。
  苗龙道:“小人等今日穷极,干了这犯法的事,万死尤轻。蒙爷爷慨然赦宥,正是死里重生,感恩无地。只一件,小人等虽然得生,终久难脱罗网,这两个被爷爷打伤的挣扎不动,须是小人们扛他回去。路上若撞着巡军盘诘,定遭擒拿,终是死数!若小人们各自逃去,丢下这两人,爷爷虽大发慈悲饶了,钟老爷受亏,必然不肯甘休,着落官府拷问。这两个必定扳出小人们,也是个死。算来算去,左右是死,不如各人受爷爷一杖,落得干净,不枉做英雄手内之鬼。”说罢,只是磕头。
  林澹然笑道:“你这泼皮,倒也有些志气。也罢,汝等且打开袋子、皮匣与俺看。”众贼将叉袋、皮匣开了,林澹然一一检过,喝道:“快将袋里金银物件送到钟住持卧房里去,交割明白。这皮匣内银两,赏与你众人拿去均分,做些本分生理,不许再生歹心,有害地方。若蹈前非,撞到俺手里时,这番休想得活!”众贼听了,一齐磕头跪拜,拜罢起来,将叉袋照旧驮到钟守净房里,交割了,又带那个道人出来回话。林澹然又道:“汝众人轮流背这两个打伤的人,俺自押送到城门边,以免拦阻,保全汝等去罢。”众贼不胜感激。苗龙等抹去脸上黑煤,两个酒生扶了庄客,两个扛了李秀,苗龙背了皮匣,一齐都出山门。林澹然押后,幸得一路无人知觉,直送到城外。众贼倒身拜谢,悄悄都去了。
  林澹然独自个拖了禅杖,回到寺里,却早邻鸡三唱,天色黎明。澹然走到钟守净房里探望,钟守净、行僮被绳索缚伤了四肢,浑身麻木,都睡在床上叫疼叫痛。一见林澹然来,即以手挽住衣服,扯澹然坐在床上,口里不住声叫:“师兄是贫僧重生的爹妈,恩若丘山,今夜若非恩兄解救,几乎命丧黄泉。此情此德,铭刻肺腑!”林澹然笑道:“师兄休得如此说。俺与你义同手足,蒙圣恩受了偌大供养,愧无以报。况俺与师兄职任不小,圣上钦赐许多金银炉台等物,若被劫去,查点怎了?今幸佛力浩大,得以完璧,万全之喜,乃师兄鸿福,何谢俺为?”钟守净睡在床上,合掌称谢不已。林澹然又道:“这件事不可播扬于外,就是寺里知觉的人,须吩咐他不可传说出去。圣上知道,只说你俺无一些才干。适才,皮匣里银两,俺已赏与众贼去了,若少钱粮,待后补上。师兄可将息贵体,内外墙壁门扇,小僧自着人修葺。暂且告别,晚间再来探望。”钟守净道:“多承活命之恩,誓当补报。外边若有动静,乞师兄遮盖则个。”林澹然道:“这个不必吩咐。”当下辞了钟守净,自回房中歇息。
  有诗为证:
  挥金施巨盗,耀武救同胞。
  恩义须兼尽,威名泰岳高。
  却说钟守净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林住持好没分晓!盗已擒获,为何不送官诛戮,以警将来。反饶放去了,将这一皮匣银两赏他?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莫非自己藏匿过了,假说赏与贼人,未可知也。有心不在忙,慢慢地看他摘破便了。”
  后人看到此处,单叹这人心最是不平。“落水要命,上岸要钱。”这八个字真道不差。有词为证,词名《重叠金》:
  昨宵见你炎炎热,今朝倏尔倏(shū)尔——极快地。成冰雪。今昔一般情,如何有二心?急里闲人贵,闲处亲人赘。搔首自评论,从来无好人。
  话分两头,再说苗龙等一行人,自城边别了林澹然,抱头鼠窜,都到李秀家里,闭上店门,放下李秀并庄客,却好天色已明。随即打开皮匣,将里面银子取出看时,一齐欢喜。苗龙做主,将一半自与李秀、韩回春三人分了,这一半,庄客、酒生七人均分毕,都坐在李秀房里。苗龙先开口道:“我们这十个弟兄,几乎到阎王殿前、阴司地府走一遭。若不是遇着这仁慈慷慨的林爷爷,如何得有今日?实系再生,好险好幸!”韩回春拍着大腿道:“罢罢罢!古人说得好,知过必改。我弟兄们,今日在万死里逃得性命,重见天日,从此后将分的银两各寻生理。图一个好长进,莫辜负林爷爷一片好心!”
  李秀睡在床上道:“自古及今,也没这样好人。我适才手腕上被打,血晕在地,实料命归阴府,哪思再活人间。今得性命,重见妻儿一面,实出望外。这恩爷大德如天,报答不尽,谁承望又赏这若干银两。自今日为始,各人家里安立林澹然爷爷一个牌位,上书着姓名,把赤金贴了,每自早晚侍奉拜祷,愿他身登佛位,早证菩提。若遇每月朔望、四季节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寿年千岁,福享无疆。你众弟兄们道我这主意如何?”众人一齐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该如此报答”众人吃了些酒饭,各自散了。这李秀并庄客有了钱钞,自去寻医疗治,不在话下。
  再说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赶散了盗贼,救了钟守净性命,又见隆冬天气,幸喜防闲得密,内外人等并不知觉。钟守净趁林澹然不在时,几次到他房里搜检,并无踪迹,钟守净方才心里信林澹然是个好人。自此后,凡寺里一概钱粮财帛等项,与林澹然互相管辖,有事必先计议,然后施行。不时烹茶献果,讲法谈禅,就似嫡亲弟兄一般。寺里僧众见他两个如此,也各心里喜欢。
  光阴荏苒,疾似流星,但见爆竹声中催腊去,梅花香里送春来。当日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家家悬彩,户户掌灯。怎见得好灯?古人有一篇词,名《女冠子》,单道这灯的妙处: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处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贴近妙相寺有一员外,姓周,名其德,也是金陵有名富户。因染了疯疾,岁底许下本寺伽蓝船灯一座,又许下经愿数部。疾痊之后,酬还心愿,雇匠人造下一只木船,五彩油漆,外边俱雕刻小小人物,撑篙架橹,掌号执旗,吹打乐器,枪刀剑戟悉具,四围悬挂彩结珠灯;船里供养伽蓝神像,两边排列从人;船灯之前,又结一座鳌山,灯上将绢帛结成多般故事。寺里寺外都悬灯结彩,哄动了满城士女,哪一个不来妙相寺里看船灯?因此上惹出一个妖娆,适偿了前生孽债。
  说这佳人,住在本寺后门东首小巷里。丈夫姓沈,名全,乃是个旧家子弟,自小生来好穿好吃,只耽游玩,懒读诗书,况自幼娇养,不会生理。不尴不尬的有一伙恶少,起他个诨名,叫做“蛇瘟”,街前街后,贴上数十张没头榜文,名为《蛇瘟行状》,写道:双眼斜睃不亮,两袖低垂不飏。语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贪睡假鼾不醒,生理佯推不惯。饮酒盅儿不放,吃食箸儿不让。廪无粒米不忧,囊有千文不畅。腹中干瘪不饯,肚地膨脝不胀。满身风痒不搔,遍体腌臜不荡。巧妻侮弄不条,邻族情疏不向。凭群炙煿不焦,任你煮煎不烂。先君剋众不良,生下贤郎不像,编成不字奇文,好做蛇瘟行状。
  这沈全早年父母双亡,娶个浑家,也是富户之女,姓黎,小名赛玉,生得甚是飘逸。嫁与这沈全数年,家业渐渐凋零,奴仆逃散,田产填了债负,只留得一义男小厮,名唤长儿。亏这黎氏十个指头挑描刺绣,专一替富贵人家做些针指,赚来钱米,养着沈全。当日诽诽地闻得人说,妙相寺里船灯鳌山甚是好看。黎赛玉是个少年情性,又值闲月,当下对沈全道:“这妙相寺里船灯,人人说好,我这里止隔一两重墙,甚是近便,远处的若男若女兀自来看,要怎地不去看看来?”沈全道:“你要看,自和长儿同去,我在家里寻个觉好睡。”
  黎赛玉见丈夫相允,随即梳头,插花戴簪,换了衣服,叫长儿执些香烛,步行到这寺里来游玩。进得山门,到了佛殿上,点了香烛,拜了几拜。次后同长儿到廊下看了船灯,又到山门边观看鳌山,在人从里捱来捱去,看了半晌。长儿道:“娘,回家去罢。”黎赛玉笑道:“寺虽近便,却也难得来的,今既来此游玩一番,你可引我往禅堂、后殿两廊、小殿里左右看一看去。”长儿引娘回步,同到后殿禅堂厨房周围观看。
  忽听得一伙人道:“东首法堂中,钟住持在那里讲佛法,我们也去听一听,不脱人身?”黎赛玉闻得,也同长儿到东首法堂里来,听这钟住持开讲佛法。两个立在人丛背后听了一会。钟守净端坐在坛上,开讲那“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义,正讲到第六个佛字,道:“善知识,欲解佛字,只不离了这些儿,”把手指着众人之心。众人把身一开,钟守净猛抬头,忽见黎赛玉站在人后,钟守净斜眼一睃,见她生得十分标致。
  有《临江仙》词为证:
  宝髻斜飞珠凤,冰肌薄衬罗裳。风来暗度麝兰芳。缓移莲步稳,笑语玉生香。微露弓鞋纤小,轻携彩袖飘扬。天然丰韵胜王嫱。秋波频盼处,佛老也心狂。这首《临江仙》词,主要写黎赛玉的美貌。她头戴珠宝首饰,雪白的皮肤衬着近似透明的衣裙,浑身散发着香气,她看人的时候,即使是修养很高的人也会动心。王嫱(qián),指汉代著名美女王昭君。
  钟守净不觉神魂飘荡,按捺不住,口里讲那个佛字,一面心里想这个女菩萨,正谓“时来遇着酸酒店,运退撞了有情人”。这钟守净倒也是聪明伶俐的,不知怎地,看了黎赛玉一点风情,就是十八个金刚也降服不住了,一时错了念头,锁不定心猿意马。这妇人也不转睛地将钟守净来觑。钟守争只得勉强在坛上支吾完了,行僮进上茶果,钟守净道:“贫僧今日困倦了,众施主暂且散去,明日再来听讲。”众人见说,一齐散了。黎赛玉领着长儿,同众人出了山门,取路回家。
  有诗为证:
  从来女色动禅心,不动禅心色自沉。
  色即是空谁个悟?反教沙里去淘金?
  却说钟守净初次见这妇人,虽动尘心,不知妇人姓氏住居,又不好问得,只自心里乱了一回,也只好罢了。不想临出门时,这妇人领着一个小厮同走,钟守净心里想道:“这小厮好生面熟!”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是了!这小厮时常到我寺中井里汲水,得便时问他端的,便知分晓。”
  当下,寺里闹丛丛地早过了两日,至第三日,却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钟守净、林澹然早上斋供了神佛,令管厨房的和尚备斋,庆赏元宵。至晚击动云板,聚集合寺僧众,禅堂里点上灯烛,摆下斋席。钟守净、林澹然二人为首,余者依着年岁序坐两旁。内中也有吃酒的,也有不吃的,或谈玄理,或讲闲话,直至更阑才散。
  钟守净对林澹然道:“贫僧数年不曾看灯,今宵幸得风和月朗,天色晴明,况今岁之灯比每年更盛。虽然夜色深沉,谅此良宵,残灯未撤,欲与师兄同步一回何如?”林澹然道:“承师兄带挈,本当随行。但有一件,目今  寺里看船灯鳌山的士女甚多,黑夜之中,或有不良辈乘隙偷盗,如前番故事,或是非火烛,干系不小。师兄若要看灯,带一小童随去,贫僧在此前后管理,以防不虞。”钟守净道:“师兄见教极是。小僧略略遣兴即回,乞照管则个。”
  钟守净戴了一方幅巾,穿了一领黑线缎子道袍,着一个行僮,小名来真,提了灯笼,出山门,取路到御街大道看了。又转过于家市口,遍处观看。只见香尘滚滚,士女纷纷,灯月交辉,果是人间良夜。
有赋为证:
  绛蜡光瑶,千百种花灯竞放;皇州景丽,亿万家弦管争鸣。飞复道以连云,凌星桥而渡汉。鳌山炫彩,聚四方五岳之精;瑶岛增辉,竭人力天工之巧。龙盘玉树,收罗水族之奇珍;凤舞梧桐,毕献羽翎之幻象。毛虫灯麒麟作长,走兽灯狮子居先。张异域之屏围,挂名人之手笔。生臻灿烂,纵然鲛客亦神惊;锦绣辉煌,便是离娄须目夺。万卉中牡丹领袖,百果内文杏枢衡。行行技艺尽标能,物物雕镂俱极巧。又见众仙试法,更有百怪呈灵。玲珑灯架饰珠玑,皎洁灯球妆翡翠。说不尽繁华世俗,接不暇富贵民风。金鞍玉勒有王孙,翠朱帷咸贵戚。绮罗队里,多少花容月貌足惊郎;冠盖丛中,无数墨客骚人堪动女。这首赋,主要写灯会上各种灯的形象逼真、动人。灯会上音乐声声,万人聚会,有美丽女子,也有无数的文人墨客。
  正是:
  浓情乐处香盈路,游倦归来月满庭。
  钟守净和行僮趁着灯月之光,也不点灯笼,两个穿东过西,走遍了六街三市,看之不足。又早谯楼鼓响,却是二更天气,家家烛尽,户户收灯,看灯的渐渐散了。但见:
  条条街静,处处灯收,蟾光斜向禁城倾,银汉低从更漏断。笙箫绝响,踏歌人在何方;锣鼓声稀,逞技郎归哪院?王孙公子收筵席,美女佳人下绣帏。
  钟守净唤行僮点了灯笼前导,自却徐步而行,取路回寺,与行僮一头走,一头讲道:“夜已深沉,若往大路回去,一发远了。不如抄路往后墙小巷去,倒也省走几步。”即取路往小巷里来。却好转得弯时,远远的听得一个小厮在月下唱吴歌,唱道:“好元宵,齐把花灯放。捱肩擦臂呀,许多人游玩的忙。猛然间走出一个腊梨王,摇摇摆摆,妆出乔模样。头儿秃又光,鼻涕尺二长,虱花儿攒聚在眉尖上。干头糯米,动子个籴粜行,把铜钱捉住了就缠帐。何期又遇着家王郎,揪耳朵剥衣裳,一打打了三千棒。苦呵!活冤家跌脚泪汪汪。明年灯夜呵,再不去街头荡。”
  钟守净抬头一看,见个年少妇人,一只手扶着班竹帘儿,露着半边身子儿,探头望月,似有所思。守净促步上前,细看那妇人,就像十三日来寺里听讲经的冤家,那唱歌的原来就是随行小厮。
  这黎赛玉因当日元宵佳节,见别人家热热烘烘,开筵设宴,张灯酌酒,庆赏灯夜,自己夫妻二人,手中没了钱钞,寂寂寞寞地吃了些晚饭。沈全原是懒惰之人,早早先去睡了。黎赛玉无可消遣,因想昔日荣会,目前凄楚,心下不乐,不欲去睡。冷清清立在门首,板着脸儿看灯望月,聊遣闷怀,不期钟守净却好走来撞着。黎赛玉眼乖,月下便认得是钟和尚,即抽身闪入帘里。
  钟守净走了几步,心里不舍,故意将灯笼一脚踢灭了,转喝行僮:“不小心,为何把灯笼灭了?快到那家点一点烛,好走路。”行僮即忙转去到黎赛玉家里,借灯点烛,钟守净随即跟着行僮走到帘儿外站立窥觑。黎赛玉叫长儿忙替行僮点烛,钟守净在帘外假意骂道:“叵耐叵(pǒ)耐——不可容忍。这畜生将灯笼打灭,半夜三更,搅大娘子府上。”赛玉笑道:“住持爷怎讲这话?邻比之间,点一点灯何妨。”钟守净忙进帘里,深深稽首稽(qǐ)首——古时的一种礼节。跪下,拱手至地,头也至地。,谢道:“混扰不当!”赛玉慌忙答礼道:“不敢,请便。”行僮提了灯笼,钟守净又作谢了而行,不住地回头顾盼,迤逦回寺。林澹然与众和尚都在禅堂等候,见钟守净回来,各归卧室去了。
  钟守净进房里禅床上坐下,吃了一杯苦茶,行僮铺叠了床,烘热了被,服侍钟守净睡了,方才熄灯安歇。钟守净虽然睡在床上,心里只是想着这妇人,如花似玉,怎地能够和她说一句知心话儿,便死也甘心。翻来覆去,再三睡不着,直捱到五更,神思困倦。朦胧在太湖石畔,凭着栏杆看池里金鱼游戏,正看间,道人来报:“佛殿上一位女菩萨来许经愿,要接住持爷亲自忏悔。”
  钟守净至殿上看时,却是这听讲经的美人。钟守净打个稽首,扯着风脸问道:“施主娘子,今日许经愿,还是择日接众僧到府上诵经,还是在敝寺包诵?”那美人答道:“妾有一腔心事,特来宝刹拜许经忏,以求早谐心愿。寒舍不净,敢烦住持爷代妾包诵此经,敬奉白银二两,以为香烛之费。”说罢,伸出纤纤玉指,将银子一绽双手递将过来。钟守净双手去接,却是一枝并头莲钗儿,藏在袖里。此时钟守净心痒难抓,又问:“施主高姓贵宅,为甚心事许愿?”那美人道:“住持欲知奴家姓字住处,乃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头贝尾王点污,出沉帝主为丈夫。为有一段姻缘,特许良愿,以求如意者。”钟守净听罢,不解其意,即请美人到佛堂里用斋。
  那美人并不推辞,就携着钟守净手,到佛堂中。守净愈觉心痒,忍不住挨肩擦背,轻轻问道:“施主适才许愿,实为着甚的一腔心事来?”那美人去鬟低,星眼含娇,微笑道:“实不相瞒,贱妾身耽六甲,常觉腹痛不安,故烦许愿以求一子。”钟守净趁口道:“和尚有一味安胎种子灵丹,奉与娘子吃下去,管取身安体健,百病消除,临盆决生男子!”美人欢喜道:“若蒙赐药有灵,必当重谢。”钟守净道:“我释门中之郎中,非世俗庸医之可比,先求谢礼,然后奉药。”美人道:“仓促间未曾备得,怎么好?”钟守净笑道:“娘子若肯赐礼,身边尽有宝物。”美人道:“委实没有。”守净道:“贫僧要娘子腰间那件活宝,胜过万两黄金。”美人带笑道:“呆和尚休得取笑。”
  钟守净心花顿开,暗思道:“今番放过,后会难逢,顾不得了!”即将美人臂胸搂住,腰间扯出那话儿,笑道:“这小和尚做郎中,十分灵验,善能调经种子,活血安胎,着手的遍体酥麻,浑身畅快。”那美人掩口而笑。
  二人正欲交欢,忽见壁缝里钻出一个红脸头陀,高声道:“你两人干得好事!咱待也插个趣儿。”一手将美人夺去亲嘴。钟守净吃了一惊,心中大怒,按不住心头火起,将一大石砚劈面打去。头陀闪过,赶入一步把钟守净劈领揪翻,大拳打下。钟守净极力挣扎不得,大声喊叫:“头陀杀人!地方救命!”行僮来真听得喊叫,谅是钟守净梦魇,慌忙叫唤。钟守净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挣得一身冷汗,喘息不定,心下暗暗嗟吁不已。少顷,天色黎明,行僮请吃早膳。钟守净披衣而起,漱洗毕,举箸吃那粥时,哪里咽得下喉?即放下箸,只呷两口清汤,叫行僮收去。
  自此之后,恰似着鬼迷的一般,深恨那红脸头陀,又想梦中四句言语不明,自言自语,如醉如痴,废寝忘飧,没情没绪。把那一片念佛心撇在九霄云外,生平修持道行一旦齐休。合着眼,便见那美人的声容举止。精神恍惚,恹恹憔悴,不觉染了一种沉疴沉疴(kē)——重病。,常是心疼不止。林澹然频来探望,请医疗治,并无效验,林澹然也没做理会处。凡平日缙绅故友来往的人,并不接见,寺中大小事务,都凭林住持一个管理,钟守净只在房中养病。这病源只有服侍的行僮略晓得些,也不敢说出。终日病势淹淹。
  又早过了一月,忽值三月初三日,乃是北极佑圣真君寿诞。本寺年规,有这一伙念佛的老者,和一起尼姑来寺里做佛会。当下众士女念佛诵经,哄哄的直到申时前后,化纸送圣毕。吃斋之际,内中有一个老尼问:“今日为何不见钟法主出来?”众和尚答道:“钟住持有恙在身,久不出房矣。”那尼姑失惊道:“怪道久不相见。钟住持出家人,病从何来?既有贵恙,须索进去问安则个。”斋也不吃,袖了些果子,起身径入钟守净卧房里来。
  原来这老尼姑姓赵,插号叫做蜜嘴,早年没了丈夫,在家出家,真是俐齿伶牙,专一做媒作保。好做的是佛头,穿庵入寺,聚众敛财,挑人是非,察人幽隐。中年拜一位游方僧为师,师名妙本。街坊上好事君子,撰成一出无腔曲儿,教闲耍儿童念熟了,每见赵尼姑行过时,互相拍手歌唱,以成一笑。曲云:
  “妙妙妙!老来卖着三般俏:眼儿垂,腰儿跳,脚儿娇。见人拍掌呵呵笑,龙钟巧扮娇容貌。无言袖手暗思量,两行珠泪腮边落:斋僧漫目追年少,如今谁把前情道?本本本,眉描青黛颜铺粉。嘴儿尖,舌儿快,心儿狠,捕风捉影机关紧。点头掉尾天资敏。烟花队里神帮衬,迷魂寨内雌光棍。争钱撒赖老狸精,就地翻身一个滚。”
  这赵尼只有一个儿子,叫名乾十四,又无生理,倒靠娘东拐西骗,觅些财物,以过日子,还要偷出去花哄哩。因食用不足,常得钟守净周济些钱米。故这尼姑是受恩过的人,见钟守净有病,怎得不惊急急走入去探望一遭?
  不因此去,有分教,正是:
  游鱼吞却钩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不知见了钟守净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