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
作者:孙宝镛

第一章抄家风波
“咔……”水瓢碰到瓮底。舀上来的水,没等把瓢从瓮里拿出来,就漏光了。
“你这个愣头青,把瓢撞坏了吧?给我吧,我把它缝上。”娘半嗔半笑地说,“进屋把针线笥拿来。”针线笥,就是针线盒。
班超放下水瓢,三步并做两步,进屋拿出针线笥。他没有把它给娘,而是自己动手,麻利地纫上针,拿出一把锥子,几下就把水瓢的裂缝缝上了。
娘欣慰地说:“我这两个儿子,什么都能干。你爹走了以后,我这双老花眼,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班超说:“我以为瓮里还有很多水呢。”
娘看着班超:“你这么练下去,不愁写不好字。”
“娘,这瓮水用完了,我还要再灌满一瓮水。我就不信我练不好字。”
娘深情地说:“你一定能像你哥写得一样好。这已经是第四瓮水了。你们涂墙的时候,剩下一些白垩土。你用完一瓮水,我就在瓮上用白垩土画上一道。”
“娘真有办法。”
班超盛了多半碗清水,放到篱笆边大树下面他的几案上。水静下来,他端详着碗里的自己。最近,他关心起自己的相貌来了。果然像一些大婶们说的,那一双眉毛浓浓的,像反写的捺。当两条眉都出现在水中的时候,就像相对而卧的两条蚕。眼皮是单层的,但眼睛很大。他觉得自己眼睛最大的特点是明亮。碗被碰到的时候,水波荡漾,那双眼睛就像一对闪烁的星。鼻梁高而挺直,胡须细而稀疏,最长的快有半寸了。用手抚摸一下,竟然有成绺的感觉。将来,那一定会像父亲那样,浓黑茁壮。父亲写书思考的时候,往往手抚那盈握的胡须,两眼直直地望着斜上方……
“哈哈,”娘大笑,“我儿子开始自我欣赏了!”
班超不好意思:“娘,我和哥哥长得这么像,怎么性格就这么不同呢?”
娘说:“你俩小的时候,性格差别并不大。你只是稍微有一点好动好问。而你哥爱沉思。你爹著述的时候,你们都坐在他的对面看。你总是什么都问。你爹觉得你妨碍了他的著述。他就把你支出来,让你和我为他准备木简。或者把写好的木简用牛皮条编起来。这样,你哥认字就比你早,读书也比你多。”
“娘,我现在才明白,爹做的事有多重要。当年,我真不应该打扰他。”
“那时,你们还小嘛!”娘说,“你爹心里也很矛盾。他乐见你们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他对我说,他想在不言中,把他的广博学识和刻苦精神传给你们,当然还包括你妹妹。”
“娘,我的学识远远不如哥哥和妹妹,我下决心追上他们!”
“娘看出来了。你把那个大水瓮装满水,不许别人用的时候,娘就知道了你的用心。娘支持你。超儿,你写的字,真的有长进!”娘向脑后捋一下斑白的鬓发,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连前额的抬头纹都舒展开了。
“我下这个决心,真的很不容易。一笔一笔地写字,得写多少字,才能用光一瓮水呀!可是,才几个月,水就见底儿了。娘,您有一句话说得真对。”
“我说什么了?”
“您不是总对我们说,眼是懒蛋,手是好汉吗?”
“哎哟,我有七八年没说这话了。这还是我小时候,我的姥姥常对我说的话呢。”
“娘,那我就不陪您说话了。”
班超到后院牵出一匹青色略显清瘦的马,背上剑,带上盾,跨上马,走了。母亲姜氏听着渐微的马蹄声,会心地笑了。这孩子最近很有长进。每天除了做家务,整个上午都伏在案子上练字。这案子是他爹班彪亲手给他做的。上边刻着一道道的浅沟。整个案面就像一排木简。班超用毛笔蘸清水在上面写字。最后一行写完,第一行已经干了。就这样,可以循环反复地练。超儿不但上午练,下午还要练一个时辰。然后,就到十几里外的河滩上练剑,或到二十几里外的山脚下练骑马。要到日薄西山以后才能回来。哥哥班固最近总夸奖他进步快。
姜氏来到房前,隔窗看大儿子班固正在埋头著述。他太专注,听不到母亲的到来。她转过身,看着院子,计划着再筑几间房,好给儿子们成亲。
班家院子很大。四面围着篱笆。那篱笆是一些活着的灌木形成的树墙,密密麻麻,有的还有刺。腰部用细木杆夹住,再用藤条勒紧,形成一道绿色围墙。正南面有一个五尺长的豁口,这就是门。两根深埋的木桩,就是门框。柴门是用树枝编的。房后有几棵柿树和枣树,房前则是大叶的梧桐和小叶的槐树。
房子的基台几乎和院子一般宽,大约有半人高。那个年代,还没有高出地面较多的床和椅子凳子之类的坐具,人们睡在席子上,坐在垫子上。房子的台基高一点,可以防潮。所以家家门前都有台阶,这里的五级台阶是土筑的,隔两三年就要重做一次。
和村子里其他房子差不多,墙是版筑的,就是用两块木板立在两边固定住,把潮湿的泥土放在里面,然后用筑(就是夯)砸实。这样一段段、一层层地把墙筑起来。墙外抹上加了碎草的泥,光滑平整,有棱有角。屋顶是草苫的。
房子很大。从外面看,有四个窗子,表明内部被隔成五间。中间是堂屋,有门没窗。东面两间,里间是母亲和妹妹住。外间则是班固班超兄弟住。西面两间,没有隔墙,摆满了书架。架上都是爹爹班彪生前为司马迁补写《太史公书》后记和一些论史的文章。也有些架子上放的是班固自己整理的和补写的爹爹的书。窗前有一块空地方,夏天,班固就把自己的席和几案搬过来,在这里写作著述。冬天就把席搬回东屋。因为那窗有窗框没窗扇,只在外面挂一个可卷可放的草帘子。冬天要用土坯封死。要照明,就要点燃松明,一种含油比较多的松木。因为燃烧的烟很大,为了不影响爹爹的书,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在这屋举火照明。每年春末,打开窗子以后,哥俩都要买些白垩土,把屋子粉刷一遍。被一冬的烟火熏黑的屋子,才能亮堂起来。
班家的院落和房子,应该说还是很不错的,毕竟他们曾是官宦之家。
班彪的祖父,也就是班固、班超、班昭三兄妹的曾祖父班况,是前汉成帝时期的越骑校尉,“秩比二千石”。“秩”是官俸的级别,“石”在这里念“担”,容积单位,十斗为一石。“二千石”是那时二十二级官秩当中从上面排的第四级,“比”字和“副”差不多。可见,班彪的爷爷是个不小的官。
班彪的父亲班稚,是前汉哀帝时的广平太守。论官位,太守和现在的市长差不多,秩二千石。所以,名义上班稚比他爹还官大一级。但这时的前汉帝国已经江河日下。王莽擅权,天下大乱。班稚能拿到手多少俸禄很难说。
班彪生不逢时。
他出生在汉平帝元始三年,公元3年。在班彪三岁那年,王莽毒死了十四岁的汉平帝。三年后,王莽自称“新皇帝”,建立“新”朝。王莽实行苛政,民不聊生,天下大乱,绿林、下江、新市、平林、赤眉等各路义军纷纷揭竿而起。班稚的太守职位,名存实亡。
班家人忠于刘氏皇朝,希望能在反对王莽的大潮中,投奔一心匡复汉室的人。但他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班稚知道几年前父亲班况已经回到老家安陵,购置土地,盖了房子。班稚便找了一台牛车,拉上满满的一车书,带上妻子和还不到十岁的儿子班彪,吱吱嘎嘎,走了一个多月,回到安陵。
全家团聚,让班况非常高兴。特别对孙儿班彪聪明伶俐爱读书,十分满意。他经常向孙子灌输匡复汉室的思想。但没几年班况就去世了。班稚父子靠地租为生。土地数量有限,做不到大富大贵,但也算是衣食无忧。
班稚发现儿子非常爱读书,他家最不缺的就是书。除了他拉回来的一车,父亲留下的书更多。班彪读遍了自家所有的书,有的都能背下来。为了扩大读书面,他还到书肆去读。可是他光读不买,肆主不满意。他就把自己家里有而书肆没有的书抄了和人家换。这倒让肆主很高兴。他抄得多了,肆主有时还多给他一些铜钱。久而久之,很多人都知道班彪家里书多,有人就到家里来和他换着读。这些书友有年轻人,还有中年人老年人,甚至还有姑娘,邻家姜氏的女儿就经常来找班彪借书。有时还向班彪请教一些问题。他们交换书,交换看法。有一次班稚竟然听到班彪对朋友们批评司马迁:
“司马迁过于崇尚黄老之学而菲薄孔子和五经。他谈论经济轻视仁义而羞于贫穷,谈论游侠鄙视坚守气节而歌颂功劳。”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能谈出这么独特的见解,使班稚大为惊讶。
受家传的影响,班彪对匡复汉室这类消息很敏感。比如新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坊间疯传汉朝皇室刘、刘秀兄弟起兵,号称汉军。班彪向父亲表示,要去投奔汉军。班稚觉得班彪只有十九岁,还不够成熟,没有同意。汉军内部的团结也有问题,他们的一个首领刘玄是绿林出身,班彪并不看好打着农民军旗号的绿林。不久,被立为皇帝的刘玄杀了刘。刘的弟弟刘秀也不敢公开反对刘玄。
第二年,有一个叫隗嚣的人在天水起兵,自称西州大将军。听说这个人还为高祖刘邦修了庙,供奉膜拜。班稚毅然同意班彪去投奔隗嚣。
跋涉几百里,班彪终于投到隗嚣帐下。这时他衣破履蔽,灰尘覆面,皱纹如网,面颊深陷。隗嚣听下人向他报告: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风尘仆仆来投奔的时候,只是挥挥手说:“说几句欢迎的话,给他安排个住处。过两天编到近卫军什伍中。”“什伍”相当于现在的班排之类的基层军事单位。
有一天,兵士们都倒在树荫下睡觉。隗嚣见一个年轻人正在向一个老卒学习使剑用盾。但见他使剑劈砍挥刺,用盾躲闪腾挪,还真有几分模样。
隗嚣问下人:“油光水滑的那小伙,就是……学剑的那个,我怎么没见过?”
下人说:“将军,他就是你说让我编入近卫什伍的那个。”
“你不是说他有三十多岁吗?什么眼神!”
“将军,那天,他满脸的灰尘,比铜钱还厚。因为在风吹日晒中紧鼻子眯眼,看起来就像满脸的皱纹。谁知道半月还不到,他就变了一个人。将军,这小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高祖啊、武皇啊,就像他见着过似的。这些大头兵整天围着他,让他讲。”
隗嚣和班彪面谈以后,果然很看重他,并且跟他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现在的形势,就和周朝灭亡时候是一样的。谁能在纵横争夺中胜出,谁就赢得天下。”
班彪却说:“现在的形势,和周朝灭亡的时候截然不同。现在确实是群雄并起,可是哪一个可以和战国七强相比?现在的群雄,大多打着拥汉的旗号。因为天下人还是一心向汉的!希望将军真正拥戴汉室,实现匡复大业!”
隗嚣不屑地说:“傻子才相信天下是老刘家的哪!要不是他刘老三趁秦朝灭亡,天下大乱,巧得天下,谁还知道有个汉朝啊!”刘老三,指汉高祖刘邦。
班彪十分失望,认定隗嚣不是他的寄托,但他又很迷茫。这时候称皇帝的有好几个,除了刘玄称更始皇帝,有个叫王朗的算命先生在邯郸称帝,公孙述在成都称帝,赤眉军立一个叫刘盆子的小孩为皇帝。梁王刘永在睢阳称帝。有个叫卢芳的,自称原来姓刘,是汉武帝的玄孙,而太奶奶又是匈奴浑邪王的姐姐,便被匈奴立为汉帝。
摆脱了刘玄的刘秀,称汉光武帝,定都洛阳,年号为建武。因为他能攀上皇室,是高祖刘邦的九世孙,所以更合“法”,更有号召力。
班彪的首选当然是光武帝刘秀。可是刘秀虽定都洛阳,但在征战之中,并无定所。而寄身隗嚣的他却在陇西,他只好等待时机。这时,他听说窦融被河西五郡的军事首领共推为河西大将军。这个人虽是王莽旧部,祖上却是汉朝高官,汉文帝窦皇后直系亲属的后代。他觉得这个人有可能效忠汉帝。并且,离他现在的住地也不远。他便逃离隗嚣,投奔窦融。
窦融非常器重班彪,把他当作知心朋友,任命他做自己的从事,相当于秘书。班彪建议窦融皈依刘秀代表的汉朝。窦融接受了班彪的建议,建武五年,公元29年,上书刘秀表示效忠,还送给刘秀一匹西域宝马。刘秀当然非常高兴,马上任命窦融为凉州牧,相当于凉州的州长。凉州的面积,比现在的甘肃省还大。而窦融就是这里的最高行政和军事长官。
隗嚣被夹在刘秀和窦融中间,感觉形势不妙,也上书刘秀表示效忠,还把儿子派到刘秀那里,表示忠诚。刘秀正是争人争心之时,也就厚待了隗嚣。不到半年,隗嚣又举反旗。但屡战屡败,无地容身,只好又投奔了公孙述。
隗嚣的溃败,使陇西与长安之间的道路得以恢复。班彪就向窦融请假,回离长安不远的安陵,看望老父。窦融觉得,凉州还算比较安定,就同意了。
班稚老先生见儿子回来,又是为汉军的大人物做从事,别提多高兴了。他还托人做媒,把邻家姜姓姑娘给儿子娶过来。这是汉光武帝建武七年,公元31年。班彪虽为从事,但毕竟是战时,窦融的队伍也是南征北战,班彪没法带家眷,便在婚后第十天,告别娇妻,赶回凉州。第二年,建武八年,公元32年,姜氏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大的叫班固,小的叫班超。
刘秀的政策得民心,又有皇室的优势,在群雄争霸中逐渐占优。光武帝刘秀开始的汉朝,史称东汉或者后汉。因为窦融对刘秀确立统治地位有重大功劳,在建武十二年被刘秀任命为冀州牧。第二年又被任命为大司空,属于“三公”之一,相当于宰相,是皇帝之下最有权势的人物。班彪也随着窦融来到首都洛阳。
有一次光武帝问窦融:“窦将军在河西的时候给我的奏章,写得非常漂亮,看起来,你的文采不错呀!”
窦融说:“我哪有那份才情啊。那都是我的从事班彪写的。”
于是,光武帝召见班彪。谈吐之间,光武帝觉得小伙子确实不错,就示意人事部门举荐班彪为茂才。那时选拔人才靠举荐,也叫察举制。平民百姓要想进入官府甚至进入朝廷,必须有人向相关部门举荐。举荐的内容分为不同的方面,比如孝廉、茂才、贤良方正等。只有取得被举荐的“身份”,才有资格进入官府。
于是,班彪被任命为徐县的县令。徐县在当今江苏省泗洪附近。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就当了县令,这是很荣耀的事情。可班彪志不在此,他对历史的热爱几乎到了狂热的程度。司马迁写作的《太史公书》《太史公书》即《史记》,亦有称《太史公记》、《太史公》、《太史记》的。东汉末荀悦《汉纪》、晋杜预《春秋释例》始称《史记》——编者注。只写到汉武帝。他觉得武帝以后的历史,应该补齐。现在没有人做这件事。他自己读过大量的史书和武帝以后的资料,他是最有条件完成这一壮举的人。于是,他以身体欠佳为由,辞去了徐令,继续留在洛阳当窦融的从事。
洛阳集中了大量书籍和档案资料。特别是东观,那里藏书万册,实际上就是国家图书馆和国家档案馆的总成。随着形势逐渐安定,国家散落各地的图书和档案,也在逐渐向这里集中,这才是吸引班彪的真正原因。
东观在南宫区,在高高的台基上矗立着多层的高楼。而最上层的十二个超大房间,就是东观。夏天,推开窗户,放眼四望,居高临下。绿树掩映之中,亭台楼阁,青砖碧瓦,真是“宫殿盘郁,楼观飞惊”。观内读书的环境也非常好。这里阔大的窗子上,糊着薄绢,室内光线非常好。即使冬天的白天,不加照明也能清晰地读书,甚至还可以感觉到阳光也透进一丝暖意。
这样的地方,平民百姓是无法涉足的。班彪是大司空的从事,往来东观如入无人之境。班彪向窦融表白了自己的想法。窦融想,在他的庇荫之下,如果班彪走仕途之路,可以有无限的荣华富贵。虽然不太理解,窦融还是支持了班彪的想法。同意由他补写汉朝历史,给他自由出入东观和阅读东观书籍档案的特权。并且给他找一处房子,安排人帮助他把家也搬来。因为父亲班稚已经去世,所谓搬家,就是接来了妻子姜氏和一对孪生兄弟,以及比较常用的书。还安排一位管家,照顾旧宅,保护藏书,打点田租等。他靠微薄俸禄,养活一家四口,只能过着清贫的日子。窦融作为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僚之一,也不可能有多少精力考虑班彪。在复杂的宫廷斗争中,他没把班彪忘记就很不错了。
班彪安于清贫。他如饥似渴地读着或者说“吞食”着这里的知识和历史记录,写成《太史公书》后篇几十篇,还有许多其他历史方面的论著。
班彪的两个儿子班固和班超也成长起来。特别是班固聪明早慧,九岁就能写诗作赋。这个儿子很像他,嗜书如命,班彪读过的书,他都读,并且记忆奇好,擅长背诵,爱舞文弄墨。班彪把他送进全国的最高学府——太学。班固更是如鱼得水,进步迅猛。
小儿子班超虽然与班固孪生,面貌极像,性格却不太一样。讲义气,爱干活,喜欢交朋友,爱好舞枪弄剑。
到洛阳后,姜氏又生了个女儿,取名班昭,也是聪慧无比。
班彪俸禄很低,生活清贫,而他整天伏案读书写作,体质日益下降。在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五十一岁的班彪去世了。姜氏带着三个儿女,没有办法继续在洛阳生活,班固也停止了在太学的学业,一家人再次回到安陵。
父亲的离世,似乎让孩子们更加懂事了。
班固活脱脱班彪再世。他一头扎在父亲的书堆里,不但读书,还整理父亲的遗作。他了解父亲的著述计划,决心完成父亲的未竟事业。他知道,父亲把自己的著作定名为《太史公书》后篇,要把司马迁去世后直到目前的历史,主要是一些人物的传记补齐。有的文章,父亲已经写了,但是还是半成品,班固就把它完成。有的还没有开始写,班固就重新开始。他阅读大量的文献、档案、资料,反复写作,反复修改。右手中指握笔的指节,磨出一个大疙瘩,隐隐作痛。写完改完的著作,越来越多。
班超自觉帮不上哥哥的忙,就承担了家里全部应该由男人干的活。其余的时间就读书。最近哥哥说,写得一手好字很重要,他就决心练字。他喜欢结交朋友,并投奔名师,每天都抽出一定的时间和朋友们练拳、练骑马、练刀枪。
还不到十岁的小妹班昭,就像当年班固坐在父亲班彪对面看父亲著述那样,坐在哥哥班固的对面,和他一起读书,看他写作,有时还帮哥哥做点什么。比如哥哥改稿子的时候,要用刀刮掉原来的字迹,班昭就把这个活接过来。结果,她的手指也被刀边磨出了茧子。由于她读书多,应答敏捷,已经成了安陵远近闻名的小才女。随着年龄增长,人也越来越标致:额丰鼻隆,齿白唇红,蛾眉弯弯,美目炯炯,双鬟乌黑,两颊微红,云鬓飘飘,玉立亭亭。已经有人来提亲了。那个年代,女孩子结婚普遍比较早,十四五岁出嫁很正常。
班妈妈姜氏面对着三个子女几乎同时到达或接近谈婚论嫁的年龄,不得不考虑她面对的现实了。所以,她的心中正在盘算着再筑一栋房子。
班超的马,踮着碎步走向河边的沙滩。
那个时代,有点产业的人家,马是“标配”。每个男孩都应该有自己的马。可是班家兄弟二人,只有这一匹瘦马。一是他们家从来就没有太富裕过。二是班固埋头读书著述,根本就没有时间骑马玩马。这还是匹母马,这也是那些富家子弟所不屑的。因为公马去势以后,力气大,跑得快,看着都“雄”壮。但班超却另有打算:买不起,自己生一个嘛!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不由得令班超驻足寻找这笑声的来源。道旁一个大院里,高大的银杏树在剧烈地摇摆。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飞升起来,高过篱笆,那在风中舞动的深衣长襟,宛如天鹅的翅膀。而长襟的里面,是浅绿色的裙子。可是当班超想看清楚那女子的身影的时候,她却飘落回去。在女子的笑声中,那美女又飞起来。班超还看见了她的脸,那腮红红的,伴着笑,似乎也在看他。他多想看清这张脸哪!可是人家又落回去。最后留在他眼里的,竟是那绿色的裙摆。随着美女的下落,班超的心也在失落。好在那女子又升起来。她在荡秋千!她在加劲地荡。当她飞得高过篱笆的时候,好像目光也集中在一个地方:他,班超!他们好像有了一个“共识”,希望她在空中多待些时间,以便看清对方。篱笆内另一个姑娘喊道:“该我啦!罗敷,下来,罗敷!”
“我再荡几下,罗童,好妹妹,让我再荡几下!”
美女又出现一次。班超呆呆地看着。
“不行!讲好的,一个人荡三十下。你这都五十多下了!……今天你怎么了,往常你早就没劲了!”说话间,美女又飞升两次。
秋千再次升起,已经是娇娥换人。
这个被叫作罗童的妹妹大声疾呼:“我说呢,原来外面站着个汉子!”
汉朝国力强大,国民富庶,汉朝的男子备受周边民族妇女的青睐,她们羡慕地把汉朝的青年男子叫作汉子。后来,这个词流行起来,连汉朝自己的人也把男人叫作汉子了。罗敷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但是这位姑娘生得太漂亮了,有些漂亮的女孩子也取名罗敷。渐渐地,罗敷就成了美女的代名词了,不一定指那个具体的人。但取名罗敷的女孩也很多。
班超发现自己被人注意,赶紧策马离开。人心情愉悦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班超这一停马,不觉过去了两三刻时光了。班超心里紧张起来。他已经两次迟到了。前两次,他都以粉刷墙壁为由搪塞过去。
河滩上不见人,也不见马。他们到河对面去了?河水不深,骑马过河不是难事。正在他瞭望河对面寻找师友的时候,忽闻身后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和呼呼的风声,似乎还有一道白光射过来。班超急转身,只见一支尖尖的矛已经出现在眼前。他往后一躲,重重地坠下马来。班超的心里一片空白,有人要害我?我没有仇人哪。他只觉得浑身瘫软,动弹不得,也睁不开眼睛。
“马驰做得不错!只是最后的一刺还不够坚决。”这是老师史援的声音。
“我是怕真的伤着师兄。”这是师弟马驰的声音。
“不是已经让你换上假矛头了吗?”
“心里还是有点慌。”
“你要忘记你的对面是你的师兄师弟,忘记你的矛头是用麻竿儿做的。你是用真矛和你的死敌在搏斗,你不刺死他,他就会回过头来杀死你!”
这是老师安排的一场演习。他的心跳慢下来,眼睛也能张开了。他坐起来。
“你回去吧。”老师史援严厉地对班超说,“你能耐大了,我教不了你了!”
“老师,我今天真的……”
“又刷墙了?告诉你,小子,事可再不可三!”


因为沙滩上马行不便,所以他们在河滩上练剑,在山坡上练骑术。山坡那里有比较茂盛的树林,林里有在树旁绕来绕去的小径。还有小溪,溪边是曲曲弯弯的石坡路。这些对练习驭马都有好处。
史援对马驰说:“咱们走!”回头对班超说:“你去另找高明吧!”
人家的两匹马都是好马,史老师话没落地,便飞驰而去。马驰给班超使个眼色,示意他跟着,就去追老师了。
班超是绝对不想离开史老师的。他知道老师正在气头上,便没有紧追,而是驱马慢步跟在后面。
班超无意间回头看看,却突然觉得远处有点异样:有人骑马飞速向他们这个方向奔来。虽然目标很小,但由于扬起的灰尘大大扩展了目标,使他能够注意到这个变化。也许是官府的驿马抄近道了。
班超没走多远,就听后面有人高喊:“超兄!班超兄!快下来。”
原来刚才看到的那绝尘一骑果然是来找班超的。骑马人叫刘全,经常到班家来和班固借书看。
刘全在马上大声说:“班超兄,快回家。来了几十名官军,把班固兄绑走了,所有的书都拉走了!”
“为什么?”班超问。
“我不知道,我赶紧来给你送信儿。”
班超急忙勒转马头,对刘全说:“去找史老师替我请假。”然后绝尘而去。
班超从来没有这样苛待过他的爱马,不停地抽打马屁股。这匹瘦马好像也懂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拼命地跑。
通往自家院子的路上,车辙凌乱。柴门已经从门框上脱落,倒在一边。不知是谁家的狗,两腿向前,一动不动地仆卧在那里,身上还插着一支箭。很多邻居也过来安慰班超娘。
娘静静地站在院子中间,没有任何表情。面对一片狼藉的屋子和院子,她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连眼珠也凝固了。
“娘,怎么回事?”
娘没有任何表示。
班超使劲摇着娘的肩:“娘,你怎么了?”
娘忽然跪坐在土地上,号啕大哭。“你爹一辈子的心血呀!”邻居们拿来一个草垫子,然后扶班超娘跪坐到上面。
娘抽咽着,无法说话。还是一位邻居告诉班超:几十名洛阳来的官军,由里正——相当于现在的村长——带路,拥进你家。把你哥绑了,说是有人揭发,他私作国史,犯了重罪,他们是奉皇帝之命,押班固到洛阳治罪。所有的书,装了三马车,一块都拉走了。
班超突然半跪在地上,伸出双臂大呼:“天啊!怎么能这样清浊混淆忠奸不分哪!我们班家两代人为汉家书写天下之功,怎么成了私作国史?”
许久,他没有出声音。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沉默,沉默。好像树叶都不晃了。班超一下子把身子挺直:“娘,你多保重。我必须去洛阳救哥哥。”
“你怎么救?”娘问,“那厚墙高阙,猛士利剑,你怎么进?平民百姓,谁能见到皇帝?那比登天还难哪!”
“娘,我也没想好怎么救。但是,我必须去救!第一,他没有罪。第二,他是我哥!也许在路上我能想出好办法。不想办法,哥哥不是真的没救了吗?”他伸出双臂,然后俯身伏在娘的面前:“娘,救不回哥哥,我绝不回来见你!”
他转身上马。
“回来!”娘命令似的吼道。
“超儿,你必须回来。如果你们兄弟都不回来,你爹的心愿谁来完成?”
“还有小妹,她的学问比我强。”
“昭儿毕竟年幼!在她面前,你是哥哥,你推卸不了责任!答应我:你必须回来!为了你爹的夙愿,为了你哥的志向,为了你娘的心思,为了你妹的成长,你必须回来!答应我!”
班超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成长为一条汉子,肩负着家国重担。他挺直了腰:“娘,放心,儿肯定回来!”然后又要上马。
“等等。”
娘步履坚定地进屋,一会儿又出来:“超儿,这是全家所有的积蓄,带上!”娘把一个沉甸甸的口袋交给班超。
他掂了掂,然后伸手进去摸了摸,又抓出来看看。那是小半块黄金和几十枚铜钱。“娘,我不能带!”
“必须带!”娘说,“我们全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
“娘,你和妹妹还要过日子呢!要不,我留下这些铜钱。”
一个清脆温柔的声音说道:“超哥,你带着吧。大娘和妹妹还有我们呢!”
娘从妹妹手里接过什么东西放到口袋里。然后,把口袋系到班超的身上。
班超没有注意到娘的这个动作,只是和说话的姑娘对视一下,没有了任何进一步争辩、说明、商议的必要,转身上马,扬鞭而去。
他感觉到娘、妹妹和乡亲们,还有那些邻家姑娘,在向他挥手。他没有回头看,只是自语道:“罗敷?罗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