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国母
作者:陈之喆

引子


北周大象二年(580)五月,皇都长安春花荼,百艳争辉,奇怪的是,簇满鲜花的皇宫没有花香,空气中反倒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这味道自下而上,自外而内,缥缈无形,渗透到北周宫廷各个角落。人们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如今已是天道倾斜的气味啊。这气味,天元皇帝宇文赟早已嗅出,朝堂之上,他张开猎犬般的利目,将炯炯凶光扫在扬州总管隋国公杨坚身上,这位重臣谦恭的背后深自晦匿,人气旺盛,众臣倾服,不得不防。
宇文赟下诏召杨坚入宫侍疾,这一纸诏书吓得杨坚冷汗直流,委辞脚疾,闭门在杨府躲灾避祸。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杨坚以为躲在家中就可万事平安,哪里料到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小御正刘昉、领内史郑译竟不请自到。两位不速之客闯入杨府,赤裸裸请杨坚“引荐进宫,指引大事”,这岂不是明晃晃要搞政变!杨坚不知对方真假,是否圈套,恐遭灭顶之灾,连连推辞。
刘昉急了,一把揪住杨坚的脖领子,瞪圆双眼大声道:“你要是干就快快跟我们走,马上下手。你要是不做,我刘昉自己干!”
双方正在拉扯中,只见屏风后款款走出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亭亭玉立,容貌清丽秀美,目光坚毅清澈如水,一身布衣素裙虽无任何装饰,一头乌发只被璧簪随意束成高高的发髻,却更衬托出她的绝色与干练,她就是杨坚的夫人独孤伽罗。这独孤伽罗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出身高贵,祖辈为拓跋鲜卑政权的代北匈奴贵族,是北魏勋臣八姓之一。父亲独孤信军功显赫,为北魏统一黄河流域立下过汗马功劳,曾协助宇文泰开创霸业,位列西魏八柱国。独孤伽罗不仅美,且气质卓然不群,她继承了独孤家族那挺拔的自尊、自强、自信,胸中荡涤着海纳百川的波澜壮阔,有着开创事业的敏捷力量,是杨坚的贤内助。
“大事已然,夫君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当勉之!”独孤伽罗字字珠玑,斩钉截铁。
拉扯的手停了下来,三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的鼓励下,六只手叠在一起,又抱成一个拳,谋反的大计在杨府中形成,昏庸残暴的宇文赟末日就要到了。
不作就不会死。乙未日,出巡天兴宫的北周天元皇帝宇文赟扛不住日夜骄奢淫逸,竭尽一身精血,暴卒在女人身上。光天化日之下,刘昉、郑译当着气息奄奄的皇帝矫诏:“嗣子静帝冲幼,杨坚后父辅政”,可怜那宇文赟咽气前心里明白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他时刻戒防的扬州总管杨坚做了北周的辅政大臣,这位中国历史上的奇葩皇帝落得死不瞑目。
荒淫暴虐的二十二岁太上皇留下一派乱世江山和五位哭哭啼啼的皇后,风华艳丽的正牌皇后杨丽华拉着年仅七岁的宇文衍小皇帝,求助父亲杨坚,眼巴巴指望娘家亲爹能帮她们母子成就北周社稷。然而,女儿失夫并没引起杨坚的同情,就在女婿发丧之日,杨坚就职左大丞相,晋爵隋王,假黄钺发布皇帝遗诏,由自己辅佐年仅七岁的外孙子宇文衍。这一天,小皇帝罢正阳宫搬家入居天台,正阳宫做了杨坚的丞相府。紧接着,左大丞相杨坚大赦天下,下令停止奢靡浪费的洛阳宫修造工程,把天元皇帝宇文赟心爱的陈、元、尉迟三位皇后和几十位爱妃统统撵出宫,送进寺庙削发为尼,还了后宫一片清静。面对无助的孤儿寡母,杨坚加快了夺权的步伐,他举起屠刀,刀举处人头落地,北周宇文皇室削葱般被斩草除根。从此,杨坚都督中外诸军事,挟天子以令诸侯,使自己成为北周说一不二的极权者。一时间,紫微星黯淡,血雨腥风,群臣人人自危,北周王朝气数已尽。
太后杨丽华愤怒了,父亲的野心昭然若揭!北周的元老愤怒了,江山就要易主,便宜事岂能只让杨坚这小子独享!这年的六月,中华历史上爆发了北周三总管之乱。为了捍卫北周大业,手握重兵的相州总管尉迟迥在临漳起兵,郧州总管司马消南在安陆起兵,益州总管王谦在成都起兵,三军一起向杨坚发难,战争的阴云密布北周的上空。
北周王朝在颤抖,这颤抖顺着江风飙到了江陵,震动了被北周庇护偏安一隅的西梁皇宫,西梁皇帝萧岿不寒而栗,陷入惴惴不安之中。

第一章  玉叶飘落乡间
没有星月,夜空似墨,西梁皇宫隐没在黑暗之中。宫院内静寂幽深,已过二更,皇帝寝宫的灯还亮着。一个黑影闪现在宫檐上,一双乌亮的眼,窥视着皇宫内院。
几个打更的宫人挑着昏黄的灯笼,无精打采地走过,屋顶上的黑衣人迅速退回高高的房脊下。宫人们没有发现异常,举起更锤,“”报了三更,一切平安无事,回了更房。
案头前,梁帝萧岿眉头紧锁,不时轻轻长叹。白天,北周益州总管王谦派来的使者进了皇宫,来人带来了请求西梁起兵支援的密信,王谦要西梁从襄阳起兵,沿江而上,增援蜀地大军讨伐杨坚,言语切切,乞援急不可待!
这可如何是好?萧岿陷入两难,独坐灯下毫无睡意。想我西梁,当年祖父萧詧因与梁元帝萧绎不和投靠西魏,被封梁王,在这几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做了皇帝。那时西魏,梁王虽然被称皇帝,但并无主权,北朝魏主在江陵设防总管,名为保护实为监督,让西梁人尝尽了寄人篱下卑躬屈膝的滋味儿。到了北周时,高祖武帝宇文邕高看西梁,西梁才真正有了国祚。那年在长安,高祖亲抚五弦,与我同歌同舞,还“赐杂缯万段、良马数十匹,并赐齐后主妓妾,及常所乘五百里骏马以遗之”,可说是对我恩重如山。现在大周有难,小皇孱弱,太后无援,眼瞧着杨坚就要颠覆江山,旧主恩深岂有不救之理!再说,杨坚不除,将来要是成了气候,是否会对我大开杀戒,我西梁的命运如何,谁人又能测得清楚呢?若依此理,理应出兵。可又一转念,要是杨坚那厮成了器号,我西梁在此时加盟反他,结下仇雠,到时等待的可就是……萧岿仿佛看到了当当滚落的头颅和汩汩成河的鲜血,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半月前,他派中书舍人柳庄出使北周,为的是到长安一探杨坚的虚实,掐指算来,柳庄也应该回江陵了,可至今还没有消息,真是急煞人。
更声在夜空中散去,宫苑内恢复平静,屋顶上匍匐的人站起身,一展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嗖地跳入皇宫。如敏捷的狸猫,似警觉的猎犬,黑衣人几步跳上台阶,侧身来到萧岿的寝室窗下。
灯下梁帝萧岿起身,系紧身上的披风,在寝宫内室辗转踱步。秋凉了,夜的寒气让人心内不由得升起一阵悲凉。萧氏世代书香,曾祖父昭明太子萧统流芳后世,萧氏几代君王都崇尚孝悌慈仁,有君人之量,克己俭约。西梁开基立国后,萧家皇室更是御下有方,几十年来境内称治,百姓安康,萧岿原想在江陵安身传代,著书立说,纂《孝经》、演《周易义记》,推《大小乘幽微》,可身处乱世,事不由己,这个世道偏要文人行武,仗剑沙场,可叹可悲啊!正自伤怀,忽听窗外有动静,萧岿霍地转过身,说时迟那时快,就觉得耳边一阵寒光闪来,一股冷气在腮边擦过,“咣——”,一镖亮闪闪的匕首带着一张字条,稳稳地插在床柱上,就在萧岿的眼前。
进屋送茶的张皇后吓得一声尖叫,茶杯落地,水花四散开来。
“谁,什么人?”萧岿惊恐万分,按住瑟瑟发抖的双腿,仗着胆子向外喝道。
窗外无声,不速之客黑影一闪就不见了。
萧岿哆哆嗦嗦拔下匕首,在灯下展开字条,只见上面刚劲有力的写着九个大字:“隋公有天下,逆者必亡!”
冷汗顺着萧岿的后脊梁流下来,寒气直逼入心。这是杨坚派人送信儿来了,西梁命悬一线,就看我萧岿何去何从了!
几个内侍跑来,护住皇帝,拔出刀剑蜂拥着要向外追赶,被萧岿拦下。
三天后,柳庄风尘仆仆回来了。密室里,柳庄递交了左大丞相杨坚送给萧岿的一幅江山图,只见图上江河巍峨,苍劲磅礴的画面让梁帝豁然开朗,这是杨坚愿与西梁结好的暗示啊!联想到三天前的不速之客,萧岿体会了杨坚的软硬兼施,暗暗思忖,此人如此心机,夺北周指日可待,反杨坚者不过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看来按兵不动,保境安民,以观其变,倒是上上策了。
事如人愿,杨坚果然够厉害。公元581年二月,杨坚诛除异己,取代北周建立大隋,建元开皇,自己登基称帝,史称隋文帝。在这场风起云涌的政治斗争中,隋文帝遍诛宇文氏皇族,杀掉北周文帝子孙二十五家,孝闵帝及明帝子孙六家,武帝子孙十二家,数千凤子龙孙屠戮殆尽。
杨坚无情的大刀阔斧让梁帝萧岿再不敢别有他想,他固守西梁,按兵不动,给了杨坚背后一片缓冲之地,换来西梁安然无事。天保二十一年(583)五月八日,萧岿备厚礼,派太子萧琮出使长安,贺隋文帝迁都大兴城。萧琮从大隋回朝时,除了带回隋文帝赏给西梁的金三百两、银一千两、布帛万段、马五百匹的厚礼之外,还给父亲带来一个好消息,隋文帝杨坚要给二儿子晋王杨广纳妃,为了感谢萧岿对大隋的忠心,晋王妃要从西梁的公主里挑选。萧岿喜出望外,梁隋结姻对西梁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他要攀上这个亲家。
西梁皇宫迫不及待地拿出四位公主的生辰八字,出乎所有人意料,占卜的结果是四位公主无一有命,生辰八字皆与晋王杨广不合。萧岿一盆冷水浇头,难道与大隋结姻好事难成?他郁闷不已。
窗外下起了小雨,天色渐暗,西梁后宫内纱帷朦胧,张皇后倚在美人榻独自沉思。雨点唰唰敲打窗棂,潮湿的气味带着她回到九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阴雨天,十月临盆的痛仿佛就在昨天。那天,也是下着雨,也是这种潮湿的味道,江南早春二月的寒气逼得人发抖,那个原本预产在一月的孩子,偏偏拖到二月初二。那一回,她生的是个女儿,以江南的风俗,二月出生的女孩儿被视为不吉,不可以养在家中。尽管是皇帝的女儿,皇上萧岿还是认为皇家有不吉之物恐会祸国殃民,执意将这位公主送出宫去。这排行第五的女儿被送走时,竟连个名字也没给起,做母亲的只在把女儿交给太监的时候喊了一声“五儿”。
萧岿让六弟萧岌收养了五儿。冥冥之中,这个五儿的命真是不吉利,不到一年,养父母萧岌夫妇竟然双双暴卒。张皇后记得那天刚上早朝,老臣王操踉踉跄跄来报,说什么东平王府半夜遭袭,萧岌夫妇惨死家中。满朝文武惊愕万分,西梁天保年以来境内称治,国泰民安,民风良善,百姓夜不闭户,况且东平王平日温良恭俭,没听说有什么仇家,出此横事叫人蹊跷不已。那五儿随着奶娘躲过一劫,倒也是个命大的。萧岿说这五儿克人,张皇后就派人找到哥哥张轲,把孩子辗转交给家境贫寒的张轲夫妇。这些年,这个不吉利的五儿淡出了他们的记忆,成了被西梁皇宫遗忘的人,只有母亲张皇后,每年还想着派人给乡下的哥哥送钱粮用项。算计着,五儿今年九岁了,曾经以为孩子再也回不到宫中,可今天机会来了,或许五儿有这个王妃的命!
张皇后起身,轻轻走进书房。《易经》在案头翻开着,萧岿的眼却不在书上。
“皇上还在想白天的事?”
“唉,真是天不作美,眼瞧着结好大隋的机会就没了,太子琮儿刚才建议说,从朝廷梁姓旁系中推选,可不是贵为公主的女子,身份自然低贱几等,与大隋晋王的地位不匹配,恐怕杨坚那里不会同意,到那时惹得大隋改了主意,另去他处挑选晋王妃,西梁到手的机会就白白丢了。”萧岿眉头不展。
“为妻想起一个人,或许可解西梁之难。”
“谁?”萧岿一把握住张皇后的手。
“皇上可曾记得九年前,我们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个不该出生在二月的五儿。”
“嘿,朕怎么把她忘了!”萧岿一拍大腿,眼前亮起一线希望,“是我们萧梁的公主,可不知这孩子的八字怎样?”
“为妻这就去取,让袁天师明天一早就来给五儿测八字!”张皇后急急出了书房。
萧岿哪里等得到明天,当晚他就派人传袁天师进宫为五儿占卜掐算生辰八字。如福星高照,五公主的命好得出人意料,四柱命盘大富大贵,五行八字与大隋晋王杨广行行相符,字字相配。俗话说富贵在天,婚姻也是命里注定,萧岿一块石头落地,一扫烦恼来了精神,事不宜迟,当下安排人马天明出发,人分两路,一路去长安给大隋报信儿,一路去平洲乡下,接回流落在外九年的五儿。
天已入伏,早上的太阳刚刚爬上平洲的田野,热浪就立刻舔干了夜的潮气,这又是一个令人难挨的暑热天。
平洲东街开着一家药铺,白墙上“寿仁堂”三个字苍劲醒目,墨檐高翘一展江南建筑的韵味。药铺虽说不是百年,但在平洲倒算是个名字号,药店东家姓宇文名安良,祖父宇文思曾给北周大司马、晋国公宇文护做私人医生,北周宇文护专权时,宇文思见宇文护集权盖主,思来想去这不是什么好事,宇文思倒愿意行医民间,自在一生,就此辞了荣华富贵出宫。他前脚出宫,后脚北周武帝宇文邕就把宇文护杀了,宇文思躲过一劫,想来后怕。他先是四处漂泊,后走到西梁平洲,这个地方鱼米之乡,小国寡民,民风淳朴,十里八乡缺的是良医,宇文思便隐姓埋名落在此地。
今天一大早,寿仁堂里间屋坐着四位青年猛汉,都是宇文安良的朋友。这四位原来效力陈朝吏部尚书毛喜门下,就因为陈朝后主陈叔宝即位后软弱昏庸,纵容右卫将军、中书通事舍人司马申骄横自恣,司马申不喜欢毛喜正直不阿,常在后主陈叔宝面前谮毁毛喜。陈叔宝偏听偏信,把毛喜降为永嘉内史,四位看不下去眼,愤愤不平,心生去意,便寻机结伴从建安建康跑出,合计着去投奔明主。路过平洲,哥儿几个身上盘缠所剩无几,想起旧友宇文安良安家在此,便寻门造访。故友相见,自是高兴,逃兵叛将不敢在外酒肉宴席,他们就躲在寿仁堂畅饮,从昨天晚上喝起,喝得太阳都出来了。
“萧督军,你说他娘的陈叔宝,宠着一帮文臣,整天饮酒作诗,那个江总除了赋诗展乐,给皇上供奉女人,还有什么治国的本事?陈朝有这等小儿坐天下,离亡国不远了!”穿灰背心的男人已经喝得大了舌头,还在骂陈叔宝。
“小点儿声,让人听见!”宇文安良小声劝着。
那个被叫萧督军的年轻汉子,脸黑身壮,酒醉醺醺,正端起一碗酒,大口喝着,还没顾上回他的话,那位穿灰背心的男人又说话了:“平洲这地界不是陈朝,说个话还怕他陈叔宝!倒是这西梁要说是姓萧,别管西梁还是东梁,那也是和你萧督军一姓啊!”
这边话音刚落,“砰——”萧督军一把将手中酒碗摔在地上,瓷碗的碎片溅到门边,众人愣住了,昏睡的人被惊得抬起头,几双发红的眼直瞪瞪看着萧督军。
“别跟我提萧岿这个王八蛋,我叔父萧绎刚继位称帝大梁,萧詧就里应外合,勾结西魏灭我大梁,萧岿又卖身求荣,投靠西魏,丢尽了萧氏家族的脸面。那年西魏灭我梁朝,直杀得血流成河,我爹娘孩儿全死在那天晚上,这个仇我早晚要报!”萧督军眼冒火花,咬牙切齿。
“萧老弟息怒,别忘了这是宇文兄宅府,在人家西梁萧岿的地界上,我等还是压声些的好!”
“怕他个甚,大不了宇文兄打了铺盖随我等到长安寻个安身之处,兄弟几个在一起好不快乐!”萧督军嘴上撑着,声音倒也是下来了。
“太阳都老高了,咱哥儿几个到后边歇憩了吧。”宇文安良打个圆场,站起身收拾,这时候,外面药铺的门被人轻轻拍响。
“啪、啪、啪”,敲门声不太大,屋里的人却吃惊不小,莫不是惊了官?
宇文安良小声道:“哥儿几个别动,我出去看看。”
“啪、啪、啪”,敲门声又起,宇文安良大声应着:“来了,来了!”几步走到门口,侧耳听听,门外静悄悄,不像有啥兵马大动静,他稍放下心,开了门。
门处站着一个女孩儿,灰衣布裙,头上一对浓密乌亮的双丫髻,双眸水汪汪似山间的清泉那般清亮,白皙俊美的小脸上,高挺微翘的小鼻子毛茸茸挂着一层细汗,犹如晶莹的玉雕,双颊泛着红润,看得出是远道而来。
小姑娘微笑着,露出一对牡丹花般浅浅的酒窝,深施一礼道:“宇文先生,有烦您了,我来给阿爸取药。”
这小姑娘宇文安良认识,是张村张轲的养女五儿。张轲是个病秧子,家里全靠女人张罗,媳妇泼辣厉害,嗓门大,吵起来十里八乡恨不得都能听见,想不到养女倒是文文静静。这五儿美丽乖巧,人儿不大能吃苦,她娘经常叫她干这干那,顶个大人使唤。孩子常来给她养父取药、请先生,张村离这儿有十几里地,中间还要翻一座崖,大人走也不轻松,何况孩子。
宇文安良招呼五儿进了门,接过药方,边看边问:“今儿你阿娘为何没来?”
“我阿爸的病又厉害了,阿娘要照顾他,就打发我来了。”
五儿交了药方,踮起脚坐上大堂高高的长凳,两只小手规规矩矩叠放在膝上,身板挺拔,坐姿高雅,骨子里透着非同一般农家女的气质。
药铺的大厅三进两跨,门板还没打开,外面的光线从铺板窗户缝儿透进大堂,一道道的白光好像刀剑把厅堂切割成一条条的黑格子。与往日不同,今天药铺里弥漫的不只是草药香味儿,还夹杂着从里间屋飘来的一股股酒气,五儿挺奇怪。
“你阿爸是哪里不舒服,可有发热?”宇文安良一边称药一边问。
“半夜就发烧了,只喊着头痛,宇文先生。”
“我给他配上几服清热解毒的药,暑热湿气大,去了湿火毒就好了,要是还不好,捎个信儿过来,我去给你阿爸把把脉。”
“嗯,我替阿爸谢过先生。”
宇文安良笑了,俗话说苦命的孩子早熟,五儿懂事儿。
正说着,五儿闻到酒味儿更浓了,里屋晃晃悠悠出来一个人。出来的是那位萧督军,他倚在门框边直勾勾看着长条凳上的小姑娘。谁家小妮子长得这么漂亮,早听说这江南小地方水土好,出美女,这么小的孩子就如花可人,这长大了还不倾城倾国!醉眼迷离中,就想到了自己漂泊在外,酒劲上来不禁放纵思绪信马由缰。宇文安良见这位萧督军直愣眼呆站着,故意咳嗽了一声,萧督军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酒醒一半,叛将逃兵路过此地,眼前女孩儿还是个几岁的雏儿,竟然差点乱了性,还是在宇文兄弟面前,真臊死人了!
萧督军正要回里屋,就见宇文安良包好药包,招呼那女孩儿来取,女孩儿轻巧地跳下长凳,从怀里掏出银子,小手捧着放到柜台上,萧督军的眼定住了。
五儿看见门边站着的那个青年壮汉,黑红脸膛酒气醺醺,那目光不怀好意让人害怕。她别过脸,接过药包向宇文先生行礼告别:“谢谢宇文先生,我走了。”
外面耀眼的阳光白晃晃,五儿眯起眼好半天才适应。镇上的铺子陆续开了张,茶坊伙计在店前摆上了茶桌,酒肆小二打开酒坛让酒香飘向大街,脚店客人出出进进,肉铺前割肉的屠夫在大声吆喝,镇上匆匆的人们让街头热闹起来。平日里不是干家务,就是下田锄地,只有来镇上取药才有进城的机会,鳞次栉比的商户、精巧富丽的门店让五儿高兴起来,刚才药铺里那双让人不舒服的眼,离她远去了。
五儿走了,宇文安良看太阳起了高儿,顾不得收起银钱,就走出门外下铺面板。药铺大堂里,萧督军发现了让他十分惊讶的事情,那柜台上五儿留下的纹银散发着非同一般的光芒,闪闪地灼人眼,这可不是一般的民间散银。他几步来到柜台前,一把抓起银子仔细端详,银质纯正,上面刻着西梁皇宫的标志,这竟然是宫银!真正的皇宫里的银子!
宇文安良收拾完铺面,进得屋来,就听萧督军问:“宇文兄,这小妮子是什么人,身上穿得挺寒酸,可出手的是大块宫银,在这穷乡僻壤,怎么会有皇宫里的银子呢?”
“你问的是五儿?”
“对,就是刚来买药的这孩子。”
宇文安良从柜台上收起银两,拉着萧督军道:“萧老弟,容我到里屋和你细细说来。”
里屋的三个人已经烂醉如泥,七倒八歪呼呼睡着了。
宇文安良道:“老弟初到此地有所不知,这小妮子可不是一般人,要说起来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哦?仁兄,你这平洲竟然还是藏龙隐凤之地,快快说来,这小妮子是哪家的金枝,竟落难于此!” 萧督军的眼睛瞪得好大。
宇文安良呵呵笑了两声,看着萧督军说:“我说了,只怕兄弟的眼睛会瞪得更大!”
“说,仁兄快请讲。”萧督军靠着桌边坐下,拿过茶壶自斟上一杯茶,等着听宇文安良讲故事。
“刚刚老弟骂的那个皇帝就是这小妮子的亲爹!”
“什么,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说仇家,仇家就送人质来了?仁兄你耍笑弟弟!”萧督军摇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哥哥知晓萧老弟与萧岿有仇,怎敢玩笑?”宇文安良道。
“那是当真?可萧岿的公主,怎会流落民间?”萧督军还是不信。
“我本不该告诉你,这小五儿命也是苦,生在二月,以江南的习俗,二月女克爹娘,不可养在自家中。萧岿那人信这个,就把这孩子给了人。孩子可怜,贵为公主却被张村那张轲家里的母夜叉像使唤丫头般的支使。”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萧督军砰的一拳落在桌上,震得茶碗直跳,“好!上天送来一个黄毛丫头,这真是个好机会!”
宇文安良不解:“什么好机会?”
“萧岿杀了我女儿,我要让他的女儿一命抵一命!洗我家族血仇!”萧督军咬牙切齿。
“萧老弟万万使不得,五儿命苦无辜,怪我多嘴,咱们还是歇息了吧!”看到萧督军一念生恶,宇文安良后悔不迭,推着萧督军往卧室走,想就此息事宁人。
好容易安顿好四位客人睡下,宇文安良轻轻掩上客房的门,回到大堂坐下,长出一口气,心里默念:“安良啊,安良,总算拦下了萧督军,要不然就因为多了这一句嘴,给无辜的小五儿带来灾难,这心里怎么能安啊!”
一阵困倦袭来,宇文安良打了个哈欠,想想自己也是一宿未眠,唤过伙计交代几句,起身准备去歇息。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后院侧门“吧嗒”一声响,好像有人出去。什么人?宇文安良一惊,困意全无,赶紧走到后院,见客房门半掩,心说不好,几步过去开门一看,不禁暗暗叫苦,四位睡客剩了三位,呼呼打鼾,睡得正香,唯独不见了萧督军,连同他的短剑也不见了。宇文安良找遍院子,如厕间也无人,猜着这家伙一定是追五儿去了,他急忙追了出去。
再往前走就到元妙观了,观前有条山门街,这是五儿回村的必经之路。五儿看见三个阔家公子模样纨绔子弟嘻嘻哈哈从对面走来,这三位穿着时髦,一蓝一绿一银,在这条街上格外扎眼。只见他们专往女人堆儿里转,放浪形骸无所顾忌,时不时招来几声女人的尖叫和路人的白眼。走在前面穿蓝色锦袍的少年忽然发现了衣衫朴素、捧着药包匆匆赶路的五儿,这小妮儿太漂亮了。他看直了眼,片刻,回过头拉着同伴耳语,三人一通坏笑,装作无事一般迎着五儿围过来。
“给太上老君烧炷香吧,灵啊,姑娘!”路边一个卖香的小贩朝五儿吆喝,五儿笑着摇摇头。
这边路上都是卖香火蜡烛的,没啥好看的了,家里阿爸还等着吃药,日头快起了三竿,头午前还要赶回村里呢,回家晚了又要挨阿妈的骂,五儿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候,眼前不知从哪儿伸过来一只手,五儿吓了一跳,那手一把夺过五儿手中的药包,将药向天上抛去。五儿一看,是迎面来的那三个时髦少年,抢药包的是绿衣少年,好好的一包药从天上落到地上,“啪”的一下,纸包破裂草药散了一地。五儿气得刚要喊,脸上又被那个穿蓝色锦袍的少年狠狠拧了一把。
五儿跺着脚大声喊:“三个歹人,无缘无故大白天的欺负人!”
蓝色锦袍少年赖皮讪脸凑过来,笑嘻嘻道:“嘿嘿,怪不得我们,谁让你这个小妞儿长得这么俊!”说着伸出手就又要耍流氓。
五儿捂住脸,转身往回跑,身后的银袍少年张着两只手咋咋呼呼地拦,五儿只得转回身,蓝色锦袍少年狂笑一声,扑向五儿就要抱,五儿无处可躲,吓得大叫:“救命!救命!”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蓝色锦袍少年要抓住五儿的一瞬间,从人群中跳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少年英俊,高大魁梧,宽肩细腰,头绾海青纶巾,白色锦衣,袄口箭袖,人长得面如傅粉,鼻梁高挺,剑眉炯目,好一派英雄气概。
来人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蓝锦袍少年的胳膊大喝:“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朗朗晴空,休要调戏良家女孩儿!”
蓝色锦袍少年一愣,一边瞪眼嚷道:“你是何人,敢打搅本少爷的好事,劝你少管闲事!”一边挥起另一只胳膊向那少年打去。
白衣少年躲过,用手轻轻一搡,那蓝锦袍少年就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欺负弱女子,这个闲事儿老子管定了!”白衣少年大声斥责,叉腰站立,一脸凛然。
蓝锦袍少年不服,爬起来抡足双拳“呀呀”叫着扑上去,白衣少年伸臂一挡,反身飞起一脚,那蓝色锦袍少年一个狗啃泥趴在地上,刚才的狂妄霎时无影无踪,只剩得捂着嘴“哎呀、哎呀”满地找牙。另外两个纨绔子弟见状不妙,怕挨打,赶紧作揖叫饶,拉起蓝锦袍少年,三个人落荒而逃。
事发突然,惊魂间,五儿一时不知所措。就见那白衣少年向她微微一笑,抱拳轻施一礼,一言未发,转身离开了。
“这几个活混世今天可算有人教训了!来来,姑娘,婆婆帮你。”卖香烛的婆婆跑过来,弯下腰,帮助五儿扫起地上散落的药。几个看热闹的小媳妇也围过来,拉着五儿进到香烛店,店主给她倒上一杯水压惊。
“婆婆,谢谢您。”众人的热情,让五儿渐渐平静下来。她猛然想起,那位白衣少年出手相救,自己竟连一句致谢的话也没说。五儿急忙出门找恩人,蜿蜒的青石板路上,白衣少年已经走远。那一袭白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隐时现,少年头上的海青色纶巾在风中舞动,格外醒目。
客房的门刚刚关上,萧督军就翻身坐起,听着没动静,他将短剑插入腰间,怕人拦他,没有惊动那三个,蹑手蹑脚悄悄出了门。杀了那妞儿,报了血仇,还有这妞儿的养父张轲是国舅,又养着萧岿的公主,家里一定有钱,正好哥儿几个的盘缠见紧,这回就有了着落,既可以得钱,还可以报家仇,这真是天赐良机,决不能错过!萧督军打定主意要杀五儿。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路上不时有小贩向他吆喝,一个外乡人,出现在这个街上不免有些扎眼。萧督军低下头,小心溜着街边匆匆往前追,掐算时辰,那女孩儿走不远,一定能追得上,等她出了镇,到荒郊野外,就绑了她。快到观前街了,三个纨绔少年慌慌张张迎面而来,一个穿蓝衣的捂着流血的嘴哎哟叫着,看样子刚刚挨了打。绿衣少年嫌萧督军挡了他们的道,嘴里骂骂咧咧,萧督军因为不想惹事,忍着脾气闪了身让这三个人过去。
元妙观前,一群人刚刚散去,一个卖香烛的婆婆絮絮叨叨嘟囔着低头收拾着地上的散乱之物,几个女人相拥进了香烛店,萧督军一心要追五儿,不相干的事没心思看,他加快脚步匆匆向前赶去。
出了镇子,路上的人渐渐稀落下来,翻过山,前面是一片小树林,萧督军还是不见五儿的影子,他暗自思忖,这小丫头片子走得还挺快,看来还得再走快一点,要不然错过了人烟稀少的地界,就是追上也不好下手了。太阳越升越高,萧督军走得急,出了一身臭汗,身上藏着暗器又不敢脱衣服,热得他难受。
“蒲草花儿盛夏里开,牛儿吃草花低头,哎——”一个骑在水牛上的十来岁男娃,唱着歌从山崖下闪出来,崖下是一江悠悠流水,江两边长满茂密的芦苇。
男娃走近了,萧督军气喘喘打探道:“这位小哥,前面可是张村?”
“这位爷,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崖下流江,江下张村,自古张村路一条,过了江就是张村,这里的人全知道!”放牛娃呵呵笑着。
顺着放牛娃的手望去,芦荡之处是滔滔江水,江上架着一弯竹桥。
“你可看见前边过去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张村、樊村、五里村,村村都有小姑娘,刚刚过去了一大群,可不知爷问的是哪一位?”
“这、这……”贼人胆虚,萧督军犹豫了。
那放牛娃看出萧督军有些蹊跷,不再问话,放开嗓子唱了起来:“牛儿爱草,牛娃爱花,客官问起女娃娃,沿着江流向前走,芦柴花花开——”
放牛娃朝崖下走去,不一会儿就隐没在江边茂密的芦草丛中看不见了。萧督军往前看,前面芦苇荡绿葱葱,往后瞧,高高的山崖看不见半个人影,正是下手的好地方,要是在这里追上五儿就好了。刚才那个放牛的小子唱的“沿着江流向前走”,看来是就在前面。萧督军咽了一口唾沫,大步向前追去。
放牛娃是张村的张子江,早上放牛出来看见同村的五儿姑娘去了镇上,知道是给她父亲张轲拿药,这晌儿应该是回村的时间了。刚才那个外乡的黑脸汉子打听张村,又问什么小姑娘,张子江起了疑心,那个人面露凶光,言语间又躲躲闪闪,不像善者。张子江心生一计,不管来者是谁,先想办法拿了他再说!他用赶牛棍轻轻打了一下水牛的屁股,牛儿快跑起来。
竹桥是去张村的必经之路,赶在黑脸汉之前,张子江到了桥下。他将绊脚绳索设在桥板上,桥下方正对着就是河流最深之处。设好机关,张子江藏在桥下静等那大汉到来。
不一会儿,萧督军急火火到了竹桥,上桥走了两步,他犹豫起来。抬眼望去,前方空无一人,张村袅袅炊烟薄雾蒙蒙,那黄毛丫头怎会比我这个大男人走得还快?是不是我赶到前边来了?就在离张子江设的机关两步远的地方,萧督军转身往回走了。见那大汉没上套,张子江失望地撤掉绳索,躺在草丛里晒起太阳,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