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
作者:孙自筠 孙迅 著
  • 黄梅时节蒙蒙雨

        文天祥选择南宋这个朝代投胎人间,真不值!南宋,是我国历史上最懦弱最屈辱最没有骨气的朝代。外辱不断,内部糜烂,好像天从来没有晴过。从靖康之变高宗即位的1127年,至昺帝崖山溺海的1279年,南宋王朝窝窝囊囊苟活了一百五十二年,而文天祥,就降生在这一百五十二年尾部的1236年。他就义于1283年。一生活了四十七岁。也就是说,文天祥除了生命的最后四年是在元朝的监狱中度过的外,其余四十三年时间生活在南宋。一个像他那样明理知耻、不甘平庸、铁骨铮铮的汉子,终其一生都活在那个看不到前途的灰暗时代,其郁闷和苦痛可想而知。不过历史却另有安排,给他一个别样的机遇,让他的生命之花异样妖娆,成为一道超越历史的绚丽夺目的彩虹、一张中华民族的精神名片、一柱刻度鲜亮的人格标杆,让任何丑恶和卑微在“文天祥”三个字面前,都无地自容、无处逃遁,而使真正的血性男儿精神振奋热血沸腾。文天祥,这颗在南宋面临亡国惨祸时刻升起的耀眼明星,最初来自一个梦,一个人称曾氏的平常女子的梦。曾氏的丈夫姓文名仪,守着父辈留下的产业过着衣食无忧的平淡日子。他爱读书,却不是为了追求仕途,只是他的一种消遣和爱好。因曾氏也出身于书香门第,二人志趣相投,不惜钱财充实他们的书房。天象、地理、历史、金石,乃至佛道占卜、三教九流之类的野史闲书,塞满了书架。夫妻二人整日在书的海洋中徜徉,比起一般夫妻,他们之间的恩爱内容自然要丰富有趣得多。不觉间,曾氏有了身孕,夫妻间的快乐又增加了新的内容。曾氏忙着准备孩子的衣帽鞋袜背裙尿布,文仪则忙着翻阅古籍典章,仔细推敲,给孩子取个好名字。“珏。”文仪亲热地叫了声曾氏的名字,“看你的肚子尖尖的,一定是个男孩。我翻书占卜,想好了孩子的大名、小名,还有字、号,你听着,看怎么定。”说毕,报了“履善”“文山”等一串名字。曾氏一心忙着手上的活,说:“你是孩子的爸,你说了算。”可是,当临产的头晚曾氏做了个梦,她说的话就变了。她梦见了朵朵祥云冉冉而降,昏暗的卧室顿时红光普照,满室生辉。醒来她便把梦讲给丈夫听。刚讲了一半,丈夫急忙伸手堵住老婆的嘴,左右看看,屋里没有丫鬟侍女,门外没有家丁夫役,这才小声说:“你知道吗,古书记载,后汉明帝永平三年,夜梦金人,身长丈二,项背红光,照满殿廷。第二天,其妃生下一子,即以后的章帝刘炟……”曾氏使劲推开丈夫捂着自己嘴的手说:“看你,千年以前的一个皇帝的梦就把你吓成这样!”“那就说个近的。”文仪抱拳向屋顶拱拱手说,“当今皇上赵昀出生前夕,其父荣王梦见一紫衣金帽人从天而降,顿时室中五彩缤纷,赤光满天,如日正中……你说你那个梦要是传了出去,让人附会番告了密,那可是灭族大罪!”“唉!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胆小,落片树叶也怕砸了脑袋。做个梦,你也想那么多。是人都会做梦,皇家人做梦是心里想着当皇上,咱们百姓人家做梦不过是巴望日子过得好一些。可你,却没边没际地臆想,自寻烦恼!”老婆见他不再开腔,便接着说:“我这一两天就要分娩,这个天降祥云的梦说不定就会应验在孩子身上。要是生个女儿,也就罢了;要是生个男孩,便叫他天祥,以感恩上苍给我家带来好运。”文仪听了觉着有理。这些年家道不顺,田庄领地如我大宋疆土,大片大片易主,较之当初父辈交下来时,已缩了一半。手头也越来越紧,好似朝廷的金库,一年年入不敷出。老婆的梦正对自己的心思。于是,文仪便说:“好的,就依夫人你的。要是生个儿子,就叫天祥。”第二天,也就是1236年6月6日,即南宋国耻“靖康之变”百年忌日的宋理宗端平三年(1236)五月初三,曾氏临盆,生下个男孩,取名天祥,字履善,号文山。文仪夫妇见儿子修眉长目,圆盘大脸,怎么看都是福相,都认为将来这个孩子一定会给文家带来好运。第二年,果然好运降临,曾氏又生一子,恪信多福多寿多男子的文仪,抱着一双玉琢般的儿子,喜不自胜,他给新出生的儿子取名璧生。因为家道殷实,父母疼爱,天祥、璧生兄弟俩的童年时代是在快乐与平静中度过的。可是,这时的南宋朝廷一点也不平静,正经受着一次又一次亡国危机的折磨。就在文天祥出生的这年,蒙古军分三路向南宋进攻,北路攻四川,中路攻襄樊,南路攻江淮直指南宋都城临安(杭州)。朝廷上下一片惊恐。“靖康之变”中,徽钦二宗及整个朝廷和后宫被世敌金国从开封掳去作人质。幸运的是,当时徽宗第九子赵构不在京城,躲过一劫,后被臣僚拥立为帝,是为宋高宗。史称高宗懦弱昏庸,面对金国的进逼一味退让,从北方逃到南方,最后定都临安,偏安一隅苟且度日。说宋高宗赵构懦弱,是指他胆小不作为;说他昏庸,是指他轻信奸佞,致使朝廷长期对金国称臣称侄,割地赔款,受尽欺凌和侮辱。这不仅让当时的臣民百姓活得抬不起头,就是后世国人一提起南宋,也都觉着它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矮半截,无不骂那个南宋首帝高宗赵构昏聩无能,丢尽了祖宗的脸。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都知道宋徽宗赵佶是个风流皇帝,他的红粉队伍无比庞大,除了后宫,还有青楼、教坊和烟花巷,他与京城名妓李师师的那腿戏,成了《水浒传》里最有看点的一页。他遍撒龙种,载入史册的皇子就有三十一人之多。赵构只是他的第九子,按正常情况,赵构能接班当皇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靖康之变”让他的父亲——宋徽宗,兄长新皇帝钦宗成了敌国的俘虏。天赐良机,赵构顺理成章地被推上了皇位。赵构曾被钦宗任命为兵马大元帅,如今当了皇上,第一件事当然应该是组织兵马救出被金国掳去的父兄徽、钦二帝,然而他犹豫了。赵构想:救出了他们,我不就靠边站了?钦宗是正统,才到手的皇位得还给他;要不去救,自己岂不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臣民会拥戴我?转而再想,要是去救,金人就学绑匪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你来,我就杀了他们!”虽是出自敌人之手,我也是个间接同谋,那可是弑父杀兄的逆天大罪。他又想到,当年项羽站在咸阳城头上对攻城的刘邦说:“你再进攻,我就杀了你爸煮了下酒!”刘邦说:“那好呀,煮好了请赐我一杯羹!”千年过去了,还遭唾骂。我不能学。可是那千年机遇才得来的皇位也不能丢……高宗皇上正在进退两难、举棋不定时,秦桧走进了他的宫墙。秦桧本是宋廷官员,随徽、钦二宗被掳去金国。他见了高宗皇上匍匐于地三呼万岁,哀哀切切哭诉他在敌营受尽折磨,三个月前杀死金兵看守,与妻王氏及随从历经千辛万苦逃回故国。高宗对他的义举大加赞扬。秦桧又将敌营所见一一奏报:北狩的二帝健在,圣上生母、贤妻也健在,只是终日思念皇上,以泪洗面。听得高宗捶胸顿足,掩面痛哭。秦桧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本呈给高宗说,上面所写,都是金国军事机要,兵力部署,要塞设置等,对皇上以后用兵大有好处。高宗接过看了说,爱卿功莫大焉,应当重赏。最后秦桧跪步走向高宗说:“启奏陛下,小臣在敌营打听到一个最核心的机密,金主完颜晟针对我大宋制定了‘以和议佐攻战’的方略。特报告陛下考虑对策。”高宗略作停顿后问:“爱卿你看该如何应对呢?”秦桧说:“小臣认为,目下敌势甚猛,陛下可以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虚与委蛇,灵活运用,先周旋一段时间,待半壁河山巩固后,再图北进,以雪国耻……”说话间,还辅之以手势和表情。高宗点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之后,高宗又召秦桧进宫作了几次个别谈话,对他的忠肝义胆大加表扬,对他的献言献策大加褒奖,下诏提拔他为礼部尚书。任命如一瓢凉水泼进滚沸的油锅里,满朝大臣听闻后炸了锅。“皇上怎么了?那秦桧自说自话,什么杀了金兵看守逃回来的。也不调查一下,可信吗?”“秦桧夫妻穿戴整齐、细皮嫩肉白白胖胖的,像是在敌营受过苦的吗?”“逃跑回来的,怎么还带了随从和财物?形迹太可疑。”有的人说得更明白:“明明是投靠了敌人,当了汉奸,回来当坐探的。皇上,您可要认真审查他们啊……”高宗耐心开导臣下说:“秦桧本进士出身,先帝还任命他为礼部员外郎,表现一贯不错。这次随先帝北狩,吃尽了苦头。他冒生命危险逃跑回来,我们没有必要无端怀疑。否则,不仅寒了他的拳拳报国之心,也会让在北边打猎的皇父皇兄不安。”一听把老皇上抬了出来,臣下便都哑口无言了。对秦桧,其实高宗早就看透了他。早在第一次接见时听他说了金主完颜晟对宋的那“以和议佐攻战”的六字方略后,高宗就肯定这家伙是来卧底的了。因为高宗派出的密探早就把金国对我大宋的方略打听清楚了,那方略本是十二个字:“以和议佐攻战,以僭逆诱叛党”。可是秦桧却把这后面六个字隐匿不说,可见他的心虚。正说明他是那个“僭逆”的“叛党”。至于他们面皮白净衣着整齐,多有财资并带有随从跟班,确实不像是逃跑的囚犯,但这绝不是秦桧的大意,他是故意而为,用意在于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是金国派来的负有特殊使命的“特使”,是有人撑腰的,却不能明说。高宗的头脑清醒心底明亮,得益于他读过的《资治通鉴》。那部书是他的老祖宗北宋英宗和神宗皇上命大臣司马光组织人力撰写的,是他儿时在宫中的必读书,里面都是历代帝王治乱兴亡的故事,目的是教小王子们将来如何治国,里面多的是谋略和诡计。当时读着只感到有趣,没想到如今还真用上了。高宗认真听秦桧的讲述,从那语气、神色和暗示里,高宗已号准了秦桧的脉搏,摸透了他的心思。高宗很愤怒,没想到我大宋的俸禄竟养出这种无耻的奸佞。他真想下令将这个叛徒推出午门砍了,但他没有。他觉察出秦桧也摸透了自己的心思,号准了自己的脉搏,说的话句句正中自己下怀。他正愁没人来解开他此时的心结哩。好,不杀你。我们心照不宣地合作一次。合作成功了不说,要是出什么差错,也有人顶着。这一合作就是二十多年。这实际上是一个宋高宗通过秦桧与金国之间的三边合作,他们之间偶尔也订立公开协议,但更多的是默契和暗通款曲,守着自己的利益诉求:高宗的底线是保住江山和帝位,至于名分,称臣称侄无所谓,割地赔款不在乎;金主虽占军事上的优势,但兵不血刃便有金银财帛、牛羊马匹源源不断送上门来,何乐而不为?当然,宋金两家也都有终极打算,那就是伺机消灭对手。至于秦桧,既要保命,又要保权,还要保节。他是个读忠孝节义圣人书的进士级知识分子,深知名节的重要,不仅要为生前着想,还要为死后做出安排。“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的春秋大义,他是明白的,怕的是千秋万代后的历史挞伐。他的终极目标是光宗耀祖,让自己的画像上凌烟阁。那句最难听的“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名言,是对他和他同类的奸贼们的最精准勾勒。于是,在三方的暧昧契中,随情势和需要,不战不和又战又和的相峙局面就此形成。南宋文武朝臣们也都看出了门道,牢记“乱世宜圆,治世宜方”的古训,个个练得察言观色、圆滑无比。上面叫打就打,上面叫和就和,上上下下相安无事。韩世忠在叫打的时候狠狠教训了金兵,立下旷世奇功,但当他向求和的金兀术提出“还我两宫”的条件时,犯了忌讳,最后被剥夺了兵权。幸好他识时务,立即退居乡野,当他的“清凉居士”,得以善终。而岳飞在叫打的时候打过了头,高唱“靖康耻,犹未雪”,还要“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讳犯大了,不杀不足以息敌怒,不杀不足以平朕愤,对秦桧来说不杀不足以向金兀术交差。至于罪名嘛,先模糊点,暂定“莫须有”。看似不明白,但明眼人一看都明白。秦桧过完辉煌却又胆战心惊的二十五年漫长日子后死去,但在盛产奸臣的南宋,接班人大有人在,他之后的汤思退,其通敌卖国手段之恶劣和贼胆之大,与秦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秦桧的鬼影不散,一直伴随着南宋王朝的始终。宋高宗赵构不愧是个会耍手段的聪明皇帝,他有惊无险地坐了三十五年之久的皇位,这不仅在宋代,就从中国历朝看,其在位的时间也算够长的了。可见他那一套还是很有效果的。高宗退位后,传位于孝宗赵昚,自己当起了太上皇,朝廷大事还得听他的。比如赵昚要御驾亲征北伐,因赵构的反对而作罢。可是赵昚接手皇位后不久就给岳飞平了反,恢复了他的名誉和官职,并清查驱逐朝中秦桧党羽,高宗却没有吭气。当然,孝宗赵昚在为岳飞平反昭雪的诏书上,把岳飞冤案的罪责一股脑推在秦桧头上,说他欺君妄上,岳飞冤案与太上皇没有半点干系。试想,如不把他洗刷得干干净净,太上皇高宗能点头认可吗?高宗是南宋的开国皇帝,面对北方强敌,采取那套手段确有不得已的因素,何况包括父母兄弟姐妹整个皇宫都在敌人手上,他们的生死命运与自己的政治招式紧密相连。妥协、退让、屈辱、臣服,加上割地赔款,是改善亲人境遇挽救亲人生命的唯一价码。幸得高宗巧于运用,初建的南宋朝廷得以延续。之后,被俘的徽、钦二帝先后亡故,高宗生母韦太后也已回国,人质危机解除。但因敌人余威尚在,自己余悸尚存,高宗不敢轻言北伐。此后金国内部权力纷争和背后新兴势力蒙古人的侵扰,使其实力渐衰,南宋利用和平环境复苏经济国力增强,完全可以向金国提出废除以前所签对金“世代谨守臣节”的丧权辱国条约,平起平坐,和平相处。然而屈膝成性的奴才已失去挺起腰板做人的勇气。加之,用屈辱换来的和平又在君臣们的声色犬马中荒废过去。“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得过且过,早把北伐雪耻的宏图大志丢在脑后。有那倡言北伐并以身相试者,竟然落得身首异处的结局,其中,尤以韩侂胄的故事最为奇特和悲哀。韩侂胄是南宋第四位皇帝宁宗赵扩的朝臣,政声不咋样,却靠后宫关系当上了宰相。为了显摆,想立盖世功名,韩侂胄误判敌我情势兴师北伐,结果大败而返,被迫重开和议。金国开出“南宋称臣割地,献首祸之臣韩侂胄的首级”的条件,南宋满足条件方可罢兵。称臣割地已是南宋外交的家常菜,好办,但要韩侂胄的脑袋,他能愿意?然敌大军压境,南宋危在旦夕,韩侂胄的继任者史弥远用计杀了他,将其首级献上,金国这才同意罢兵议和。据说史弥远计杀韩侂胄,宁宗皇上并不知情,恰如秦桧杀岳飞高宗皇上不知情一样。是真是假,至今还有异议。南宋第五个皇帝宋理宗赵昀即位的开庆元年(1259),蒙军攻宋,南宋权臣贾似道领兵出战,一见蒙军阵势便被吓晕,竟私下与敌帅忽必烈签下称臣纳贡密约,向理宗谎报说,承圣上天威,在臣的正确指挥下,蒙军大败,狼狈逃去。甚至襄阳城被蒙军围困三年之久也瞒住理宗。如此事关国家存亡的大事竟被臣下蒙了过去,可见皇上昏聩到什么程度。只是此时的敌国不是金,而是以剽悍狂野著称、凭铁骑横扫欧亚和中东、被时人称为“上帝之鞭”的蒙古。蒙古,唐时称鞑靼,是一个北方的游牧部落,后来不断扩张,到南宋宁宗赵扩开禧二年(1206)时建立蒙古国,铁木真称帝。因民风强悍长于骑射,常侵犯周边国家,抢掠劫杀凶悍无比,其东南边的金国常被侵扰,金国组织反抗,往往不是对手。只得送女人送牛羊割地赔款求和,把南宋献给的金银财帛转手孝敬给蒙古,以求罢兵。腐败的南宋朝廷之所以能维系那么久,还多亏蒙古的牵制,要不,恐怕早就被金国灭了好几次了。从这点看,蒙古对南宋还是有“功”的。当然,蒙古不是为了帮助南宋才去打金国,它是为了扩充,为了侵占,为了征服和掠夺,只是在这个过程中间接帮了一下南宋的“忙”而已。然而接下来,南宋却直接帮了一下蒙古的“忙”,助它一臂之力,与它一起灭了金国。宋理宗绍定五年(1232),蒙古派使臣向南宋建议合作攻打金国,事成后河南所属州县归还南宋。自“靖康之变”以来,南宋在金国欺凌下熬过了一百〇六年,有蒙古国来相邀一起灭金,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报仇雪耻的好机会。大臣们一致赞成,请求皇上立即批准。此时,一个名叫赵范的大臣反对说,请大家不要忘了当年“海上盟约”的教训啊!“海上盟约”是指北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因长期受辽国侵略,宋派使臣乘船过海与金国订立的联合灭辽的同盟条约,金答应灭辽后将其所占的燕云十六州归还宋朝。在宋朝的大力配合下,辽国被金所灭,但宋得到的只是被劫掠一空的几座破城,而金国则占领了辽的全部国土,俘去了辽国皇室的太子太后、公主驸马、亲王大臣,最后废了辽主,灭了辽国。辽的残兵败将逃往天山以北,拥耶律大石为天祐皇帝,建立西辽国,挣扎着过日子。金国灭辽后,乘势兵锋一转,直指宋朝。先取了那几座被宋收回的城池,再挥师南下,直取宋国都汴梁,几经周折终于攻下汴梁,按照花名册点名掳去包括徽、钦二帝在内的皇室和朝廷各类人员三千余名。北宋亡国……当年的金、辽、宋的剧情,不正是在现今蒙、金、宋之间上演了吗?赵范当然不可能讲得这么详细,但他的那句话谁都能听懂。可惜人都爱犯健忘症,没人听赵范的提醒,理宗想起百余年来金的欺凌,复仇心切,批准出兵,配合蒙古攻打金国。为了表示诚意,南宋还为蒙军提供粮食等后勤支援。发兵前,理宗叫来领兵元帅孟珙交代说,攻下金国都城后,照样把他们皇室连皇帝后妃、公主驸马、亲王大臣一起给押回临安来。孟珙连声诺诺,领旨出发。此时的金国腐败加内乱,哪里经得起宋蒙联军南北夹击,理宗端平元年(1234),金国都城蔡州陷落,金帝自杀。随后,宋军接连收复了汴京(开封)、洛阳等城市,只是这些地方已被先攻入的蒙军屠戮洗劫,满街是瓦砾和腐尸。昔日繁华的百万人口的大宋都城汴京,幸存于断壁残垣间的仅千余户人家。金国首都蔡州皇室的后妃公主、宫女太监,以及亲王内臣等也早被蒙军掠走,迟到的宋军只捉了几个投水未死的宫女和降臣,孟珙只好押了他们向皇上交差。尽管如此,到底算是光复了祖业,雪洗了一百多年的国耻。那段时间,南宋举国上下天天沉浸在欢庆之中,其中当然数都城临安(杭州)的庆祝规模最大,规格最高,花样更多。人们把金哀宗的遗骨摆在太庙先祖徽、钦二帝的神位前,唾骂它,鞭打它,命他伏地认罪。又把俘获的金国官员兵卒太监等绑上囚车,游街示众,任随羞辱唾骂。全国上下大大出了口百年恶气。然而,南宋这边庆祝光复汴京胜利的锣鼓鞭炮声还未停息,蒙古那边却找着借口向南宋发起了攻势。宋军准备不足,士气不振,连吃败仗。汴京、洛阳等刚刚到手的几座城又被夺走。这时的理宗皇上正在生气,为的是孟珙未能完成掠回金国皇帝皇后、皇子皇孙、嫔妃宫女的任务,使他的复仇计划落空。他要把当年徽、钦二帝和后宫男女所受到的凌辱和虐待,在完颜氏子孙身上重演一遍,以洗雪前耻告慰祖宗,可是这个不中用的孟珙未能让他达成心愿。理宗正要考虑给他一个什么惩罚时,忽闻蒙军背盟,攻占河南诸城,势不可当。这不由使他想起当初赵范的提醒,难道“海上盟约”的故事真的会重演?可当下的蒙古正如日中天,气冲牛斗,可不是那时的金国可比啊!理宗自觉失误,他放下皇帝架子,写下《罪己诏》,发布天下,向臣民认罪认错。并提拔赵范为工部侍郎兼职中书门下省,再兼两淮制置使,又兼京河宣抚使东京留守等,想先稳住内部,再图良策。可是理宗赵昀的良策还没想好,蒙太宗窝阔台的良策早就拿出来了,他抢先派使臣以谴责“背盟”为名,又是抗议,又是要挟,探听得南宋军备虚实后不辞而别。理宗忙派出高规格的通好使团去解释“通好”。窝阔台扣押来使,不予理睬,而后派兵三路向南宋发动全面进攻。这一仗,从灭金后第二年即1235年开始,打到1241年,因窝阔台去世而暂告一段落。蒙古军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南宋与之对阵打了五年却未被击垮,可见这场战争的艰苦卓绝。但南宋丢了不少城池和土地,其中尤以襄阳的失守损失最为惨重,制置使赵范因指挥失当,被连降三级,复被弹劾重罪轻罚,再降两级。最后竟被罢职,令其回老家闭门思过。南宋处在生死危机的关头。我们这本书的主人公文天祥,出生的1236年,正在这个历史的节点上。如果说这之前宋蒙联手灭金的战鼓声是文天祥的胎教,之后的蒙宋攻守的厮杀则是启蒙。在战争文天祥渐渐长大。幸好蒙古国太宗窝阔台的死给历史带来转机。因为忙于争夺皇位,蒙古暂停对南宋的大规模军事攻击。从1241年一直到1251年,蒙哥继大汗位(世称元),南宋得到十年的舐伤休整的时机,文天祥的少年时期也因此幸免战乱的干扰。《宋史》说他“体貌丰伟,美晢如玉,秀美而长目,顾盼烨然”。《宋史》为元人所修,敌人的称赞,可信度很高。二、青草池塘处处蛙二、青草池塘处处蛙初夏,雨后,微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拂过来,田里新长出的禾苗一片翠绿,在身边丝丝柳枝的引诱下,与风共舞。阵阵蛙声从池塘里传出,应和着琅琅书声,大地展示出无限美好与和谐。“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书声整齐欢快,天真稚嫩,传递着孩童的调皮和放肆。书声来自山边的小院落,院内堂屋正中讲台后,端坐着教席欧阳先生。他对面,整齐摆放的书桌后,坐的是文仪的两个儿子文天祥、文璧生兄弟和几个附近的邻家子弟。隔着巷道,还摆有两张书桌,那是欧阳先生的侄女欧阳银杏和她的女伴石榴的座位。这是一家私人书院,是文仪为方便两个孩子读书而在紧靠自家大院的地方修建的。请来的教席欧阳先生,是先世的大文豪欧阳修的嫡系传人,这位欧阳先生学养深厚,人品端正,把孩子交给他再放心不过。此时因朝廷与蒙军言和,战事暂停,文仪夫妇便把精力集中在两个孩子的教育上。“欧阳先生果真名不虚传,两个孩子这几年个头长了不少,学问也大有长进,看着真让人高兴。”闲下,曾氏对丈夫说。“是呀是呀,不光长了学问,也更懂事了,学习上不让人操心。不像有人家的孩子,催着逼着打着,要他读书比打鸭子上架还难。”文仪附和着夫人。“都是你平日管教有方。”“哪里哪里。”听老婆夸奖,文仪心里高兴,“我每天都去看几次,不让他们调皮偷懒。前天,放学好久了不见他们回家,去书院一看,两个孩子正在伏案写字,一笔一画写得可认真了。边写还摇头晃脑地朗读呢。看他们写得专心,我也不去打扰,回家抱了一捆纸送去说,只要把字练好了,书背熟了,纸有的是。”“啊!好哇,孩子们真的懂事了。”曾氏高兴地说,“小时听我爸说,苏东坡读《汉书》,边读边抄,三遍下来,只要提示书中一两个字,就能顺着一口气背下去,几百个字一字不差。书要读到这份儿上,以后考试准难不住。”“练字是很要紧的。字写好了,用处大着咧。唐朝的柳公权,我大宋的吕蒙正,都是因为字写得好才当上状元的。”夫妇俩正说着,书院杂工老汤头急匆匆跑来喊道:“烧起来了!烧起来了!”“什么烧起来了?”老汤头比画着说:“二位公子引火烧纸,又把纸灰拌水喝。老爷夫人快去看。”“欧阳先生呢?”曾氏问。“家里人叫走了。”文仪说:“快带我去看看。”不一会儿,文仪便把两个孩子押到堂上。果然,他们满嘴满脸糊满灰烬。曾氏忍不住笑说:“看你们两个,像两只从灶洞里拖出来的灰猫。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在学习。”兄弟俩回答。“什么?钻灶洞里学习?”父亲问。“父亲,是这样的。”文天祥回道,“唐代诗人张籍,很爱杜甫的诗,一心想学总学不好,便突发奇想,把杜甫的诗抄了烧成灰,拌上蜜糖,每天喝几次……”曾氏打断他:“怪不得我罐里的蜜少了那么多呢,原来是你偷的。”“我也偷了。”文璧生虽是弟弟,却挺仗义,把事往自己身上揽。“说说,你们都抄了哪些诗人的诗?”父亲问。文天祥回道:“有屈原、杜甫、李白、王维、陆游、苏轼、辛弃疾……”“你呢?”父亲问文璧生。文璧生回道:“除了哥哥的那些,还有白居易、孟浩然、陈子昂、李商隐……”母亲问:“这种事你们干过几次?”文天祥回道:“有两三次了。”父亲问:“是不是脑子开窍了,文思敏捷了,写的诗有变化有长进了?”文天祥老实回答:“还没感觉到。”“你呢?”父亲问文璧生。“我也没感觉到什么变化,只是屙出来的屎变黑了。”文璧生的老实回答把父母逗得哈哈大笑。见两个儿子愣愣地站在那儿,既可怜又可爱,既不好批评又不好表扬。母亲有些心疼了,说:“既是为了学习,偷吃蜜糖的事就不追究了。只是以后别再偷吃了。”父亲顺水推舟说:“今天的事,你们俩认个错就下去吧。”文天祥说:“偷吃蜜糖我们认错,吃抄诗的纸灰,我不认。”父亲正色说:“那纸是竹木杂草打成浆造的,吃了会拉肚子。不是错?”“我们没拉肚子。”文天祥说,“再说,张籍吃了写有杜甫诗的纸灰,写的诗大有长进,还受到白居易的推崇表扬呢。”“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呢。”父亲语气里不无调侃。“我还知道张籍的后代还出了个连中三元的状元张孝祥,是我大宋朝高宗皇上亲自点的。”“啊!你知道这么多一定是欧阳先生给你们讲的吧。”文天祥说:“不是,是父亲您书房里的书上写的。”“你偷看了?”“还没看完。”文仪这下抓住了把柄:“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你们还年幼,只准读四书五经三史三礼三传(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诗》《书》《礼》《易》《春秋》;三史《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三礼:《礼记》《周礼》《仪礼》;三传:《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一类科举考试的书,不许去我书房翻闲书看。天祥,你忘了?”文天祥只得低头说:“父亲,我错了。”曾氏忙说:“好了,孩子也认错了,让他们洗洗嘴脸吃饭去。”文璧生胆小,一直低头不语,随哥哥文天祥走了出去。两个孩子走后,曾氏对丈夫说:“依我看,孩子们渐渐长大了,让他们看点闲书,增加些见识,也没有什么不好。”文仪说:“夫人,你知道那书里还写了张孝祥一些什么事?”“我没看过,哪知道。”“那本书本在书房书架上,发现有人动过,我想一定是两个孩子翻过。那种书童稚不宜,我便取下放在床头柜里了。有空你看看。”“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文天祥兄弟又惹出事端,老汤头气喘吁吁跑到厅堂向老爷夫人告状。吃蜜糖拌纸灰的事件过了没多久,文天祥兄弟趁欧阳先生不在,又策划了一场武斗,全书院的同学包括两个女生都被发动了起来。他们把书桌板凳搬开,比照兵书上画的那样摆成阵式,还一会儿八卦阵,一会儿长蛇阵不停变换。同学们分宋军和金军阵前交战,文天祥扮岳飞,板凳当坐骑、竹竿作长矛与同学朱华所扮的金兀术对阵。其他同学有的扮宋兵有的扮金兵,捉对儿厮杀。欧阳银杏用红绸扎起头发,扮成梁红玉,把书桌当战鼓擂得震天响。石榴手挥头巾作令旗,按文天祥的指挥变化阵形。书院变成战场,喊杀声一阵盖过一阵。战事正酣,老汤头引文仪夫妇走进书院。“老爷来了!夫人来了!”老汤头一声大喊,战斗停止,“岳飞”“金兀术”“梁红玉”以及“宋金众兵将”,都停止了战斗,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再动弹。文仪巡视战场走了一圈,从地上拾起一本《孙子兵法》,拍拍上面的泥土,掖进袖中。然后板着脸命令:“打扫战场,放学回家。”“跪下!”随父母回到家中的文天祥兄弟刚踏进屋便被父亲严令双双跪于堂前。就这么跪着。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天黑了,起更了,没人叫他们起来。难道他们被父母忘记了?当然不是。父母不但没有忘记他们,而且正在后堂为他们的事争执不休。“夫人,我问你,你知道我大宋开国皇帝太祖赵匡胤登上皇位后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吗?”“这谁不知道?”夫人回道,“太祖召来为他黄袍加身的将军们喝酒,说了一番话,然后把他们的兵权全收了,叫他们回家享福养老抱孙子,书上叫作‘杯酒释兵权’。”“我再问你,你知道太祖归天前留下的遗诏是什么吗?”“优待读书人,不杀士大夫。”夫人回答后补上一句,“两个孩子还在堂前跪着呢,别扯远了。”文仪接着说他的:“太祖皇上英明着哩。他的重文轻武,以文制武,防止武人擅权,是为了我大宋的长治久安。”“你怎么越扯越远了。”夫人有些不耐烦了。文仪继续自己的思路讲下去:“唐末武人得势,搞藩镇割据,导致灭国。五代十国仅仅五十余年,因武人拥兵自重,夺权篡位,天下大乱,一下子钻出来十几个皇帝。幸亏我太祖英武果断,登基后,一统华夏……”“好了好了,要说什么你快说,两个孩子等着你发落呢,不能老这么跪着呀!”“让他们多跪一会儿,好长记性。我早就告诫他们,叫他们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要去舞刀弄棒打打杀杀,更不许他们去看那些《九阴真经》《降龙十八掌》之类的武功书,还有那些孙子、鬼谷子的行军布阵的兵法书。就是不听。刚才我才去书房察看过,那些书都让他们两个翻了个遍。你说气不气人!”夫人听了不以为然:“孩子家,哪个不喜欢舞刀弄棒?可以强健身子不说,习两手,将来也可以防身。至于学学兵法,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将来还会用上。你看我们大宋朝,多的是卖嘴皮子的文臣,缺的是能领兵布阵的武将。”文仪打断她说:“不对,岳飞、韩世忠难道不是会领兵打仗的武将?”“哼!”曾氏说,“就那么几个能人还被人整得死去活来,岳飞父子冤死风波亭,韩世忠被迫带上老婆回家种田。”文仪立即抓住把柄说:“那你还赞成两个孩子耍枪弄棒习武读兵书?”曾氏一时语塞,但声东击西换了个话题:“你问了我半天,也该我问问你了。”“你说。”文仪不知是计,面对夫人提问,做出副满腹经纶的架势。“你知道我朝太祖开宝八年殿试第一名状元……”“你停下,听我回答。”还没等夫人把题目说完,文仪就打开话匣子:“我朝开宝八年殿试由太祖亲自主持,定下‘以先纳卷子无杂犯者为魁’的规矩。恰遇王嗣宗、陈识两人最早同时交卷。考官不知该定谁为第一,请示太祖。太祖命两人摔跤,谁赢谁当状元。结果王嗣宗摔倒对手,太祖钦点他为状元……”夫人正要插话,文仪打断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说,看,我大宋先皇太祖多么看重武功,要不是王嗣宗平日练了把式,能当上状元?”曾氏问:“难道不是这个理?”“错!”文仪说,“你想想,我大宋太祖皇上是什么人?是真龙天子,是雄才大略英明无比的开国皇帝,他会做出文状元靠摔跤来定的傻事?肯定是那种不满朝廷的落榜文人干的。据考证,那个污蔑造谣的文人就是占据梁山造反的王伦……”“错!”曾氏抢过话来说,“史书记载,太祖皇上用摔跤的办法点王嗣宗为状元确有其事,因为他见陈识身体矮小瘦弱,文质彬彬,毫无英武气概,他要是当了状元,哪堪担当处理朝政的重任,但又不便明说,便灵机一动,想出比武的办法,让体魄强壮又会武功的王嗣宗当上了状元。”曾氏说完,趁丈夫想反驳还没找到反驳理由时,又抢着说:“好了好了,不再跟你斗嘴皮子了。折腾了一个下午,孩子们还跪着呢。我去叫他们起来吃饭去。”曾氏说罢起身就走。“唉!”文仪说,“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见……”只说了半句就忙把嘴蒙住,不敢往下说。曾氏走进前厅,见两个儿子腰杆笔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走近劝他们:“孩子,认个错吧。你们也知道你父亲的脾气。认个错,让他消消气,不就没事了。”两个儿子低头不语。母亲又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不服气,认为自己没错。”母亲靠近他们,上下仔细打量,终于发现他们身上的错。她拉拉文天祥的衣服:“看看你,打架把扣子都撕掉两个,还说没有错?”又点着文璧生的额头:“你,额头上鸡蛋大的青包,还不是错?”文天祥说:“我们不是打架,是操练,是演习。欧阳先生教育我们说,将来,尔等都是国家之栋梁,文能治国平天下,武能带兵保江山,要立志成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能文能武的全才。”文璧生也说:“欧阳先生又说,我大宋立国以来,重文轻武,国势日衰,不断遭受外敌侵犯,一味割地赔款,称侄称臣,丢尽颜面。尔等若不赶快习武,将来定会亡国灭种。可是父亲只让我们学文,不要我们习武……”“家里,父亲这样说;书院,欧先生又那样说。母亲,您说我们该听谁的?”文天祥问。孩子长大了,书读得多了,不像小时那么好管教了。对这样的提问,她不知该怎样回答,便和稀泥说:“这个嘛,在家,听你们父亲的;在书院,就听欧阳先生的。”文璧生垂下头说:“这么说,我们只有挨打的份儿了。”文天祥说:“挨打,该我挨。这次演练是我挑的头,与你无关。再说,我屁股上的肉多,打了没事。”母亲感动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打谁她心里都疼。曾氏咬咬牙,一手拉起一个孩子说:“起来,两个都起来,洗洗手吃饭去。我儿没错,看谁敢打?”事情的结果很简单,不了了之。可是,以后发生的另一件事,其结局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事情的起因是欧阳先生给学生出了个作文题:人生识字忧患始。天祥、璧生两兄弟被难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入手,于是两人便探讨起来。“哥,你说,我们读书认字,通晓古今,明白事理,开阔眼界,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来的什么忧患呢?”“依我想,是不是指我们来读书识字,认识了许多同学,相互间不免有什么纠葛发生,所以忧患就随着来了。”“大概是吧。就像我们一起习兵法练武艺使枪弄棒,让父亲知道了罚我们的跪,虽然有母亲护着,我还是担忧哪天父亲会找我们算总账。”“不过我忧患另一件事。”“什么事?”“我讲了,你可不能对别人讲哈。”文璧生拍拍胸脯说:“哥你放心,我用人格担保绝不乱讲。”“你还记得那天演练时我的衣服扣子被抓掉两颗的事吗?”“记得记得,两颗扣子吊在胸口上,一甩一甩的。母亲说拿针给你缝上,天黑了没来得及。”“第二天上学时,欧阳银杏给我缝上了。”“啊!什么时候?”“午休时,你们都出去玩去了,课堂上只剩她和我,她拿针线给我缝上了。”“这,这么好的事,你忧患什么?”“可是下午放学回家时,母亲拿着针线要给我缝扣子,见已经缝好了,问谁给缝的。我扯谎说是自己缝的。母亲将信将疑,不过她还是表扬了我,说我真能干。”“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那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大事,让父亲、母亲知道了可了不得。所以我心里老忧患着这件事。现在想来,我要是不来上学,就遇不见银杏;要是不识字,就不懂什么男女受授不亲,就不会有这种忧患。”听文天祥这么说,璧生的心事也被触动,他鼓起勇气说:“说起这事,也引动我的心事,不过我说给你了,也不准你说给别人。”“这你放心,哥一向守信用。”“哥你知道我这额头上的青包是谁打的吗?”“你不是说那天演练时不小心碰墙上了吗?”“不是。是石榴挥舞小旗打的。”“那一定是她不小心误打的。”“不,她是有意的。”“你怎么知道她是有意的?”“第二天她悄悄告诉我的,还帮我又吹又揉,说是分寸没把握好,打重了,要我谅解。那感觉别提了。那以后好久我都常常想起《诗经》里的那首《子衿》:‘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哥,你说,这有多忧患。我要是不识字,没读过《诗经》,哪会想那么多?”兄弟俩心有灵犀,你一句我一句,越谈越投入。不过最后两人都觉得这种忧患不宜写进文中,便各自另辟思路写了文章交卷。因为太兴奋,也就太大意,兄弟俩竟把在一起交流写的草稿纸随手乱丢,后来被细心的父亲发现。文仪把两张皱巴巴的草稿纸摊在曾氏面前:“给,你这个得仔细看看,看咱们这两个宝贝儿子在想些什么。”曾氏接过草稿,横看竖看,除了一个“人生识字忧患始”的标题,其余都是些零星乱涂乱抹的字句,看不出什么头绪。她摇摇头说:“天书似的,我看不出来什么。”“你仔细看。”文仪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点着说,“你看,你看。”“银杏,石榴。”她认出来了,“不就是书院里两个小女孩吗?乖乖巧巧,伶伶俐俐的,怪招人喜爱的。孩子们好奇,写写她们的名字,能有多大事?”“你仔细认认笔迹,银杏两个字是天祥写的,石榴两个字是璧生写的。他们都快进入醒事的年龄了。这中间,就没有什么关系?”这么一提醒,曾氏猛然间想起那天她手拿针线叫来天祥给他缝衣服上的扣子时,却发现已经缝好了。问他,说是自己缝的,看那针脚又绵密又细致。从未见过他使针线,能缝这么好?原来……她把这个疑点给丈夫讲了。文仪一听,按捺不住了,立刻要叫文天祥来问个明白。曾氏制止他说:“此事只是一个疑点,不能莽撞,且涉及欧阳先生和他的侄女,当慢慢处置。”“火烧眉毛的事,慢不得。”文仪急得跺脚。“看你,也太沉不住气了。”“唉!”文仪鼻子眉毛都皱到一起了。正不知所措时文仪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曾氏:“那天,我让你看看放在床头柜里的那本写张孝祥的书,你看了吗?”曾氏慢悠悠地回道:“我这一阵忙得团团转,哪有工夫看那种闲书。”“闲书?那可是关于孩子前途未来的活生生的教材。怎么忙也得看。”“那好,我现在就去取来慢慢看。”曾氏说着便要起身去取书。“现在?现在看已经太迟了。”“那,那不如你给我讲讲。你记性又好,口齿又伶俐,把张孝祥的故事讲给我听听,也让我长长见识。”“这……”“什么这呀那的。你我天天见面,难得有时间这么面对面坐在一起,只耽误你一顿饭工夫。”说着,曾氏取过茶壶茶杯,把一杯茶双手摆在丈夫面前:“你快说。”见夫人如此谦逊、如此殷勤,文仪不好推辞,端过茶杯润润嗓子讲了起来。“张孝祥,原籍安徽太和,十六岁乡试考第一,之后会试、廷试均第一,称三元及第。我大宋绍兴二十四年科考会试时,考官本定下秦桧孙子秦埙第一,张孝祥第七。但廷试时高宗皇上见张孝祥的卷子内容精辟,‘立就万言,未尝加点’。书法有力,‘字画遒劲,卓然颜鲁公’。‘亲擢首选’,点他为状元,把秦埙改为第三。秦桧心中十分不快。状元及第后的张孝祥做的第一件事是上书皇上为岳飞平反,说岳飞忠勇天下共闻,应‘复其爵,恤其家,表其忠’,使‘忠魂瞑目于九泉,公道昭日月于天下’……”“哇!真是一个血性志士。那时秦桧还当着朝宰相呢!”曾氏不由敬佩说。“岳飞冤案本由秦桧一手制造,他能放过张孝祥?于是秦桧派手下去搜集张孝祥的材料,没几天就找到他一个大错误。”“什么大错误?”曾氏问。“男人的错误在女人身上最容易找到。”曾氏白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油嘴滑舌起来了?”“都是书上说的,我可没有添油加醋。”“快接着说。”“原来张孝祥十五岁时便与一个李姓姑娘相爱,误入花丛,珠胎暗结,生下一子……”“啊!这孽障小小年纪就风流成性。”“这可是不合礼法道德遭人议论的大事,只要参他一本,定让他名誉扫地前途遭损。但是秦桧以为仅仅此事不足以整倒他,便又罗织他与一桩‘讥讪朝政’的谋逆案有关联。这可是置他于死地的罪名。不过此时秦桧因暴病而亡,谋逆案得以澄清,张孝祥方得解脱。”“哪那件事呢?”曾氏问。“那件事嘛……”文仪语气变得缓慢,“张孝祥只得与李姓姑娘分手,虽然双方都不情愿,还有那个已经十岁大的孩子,更是哭哭啼啼拉着父亲不松手。张孝祥五内俱焚,悲伤至极。他本是有名的词客,为此写下《念奴娇·风帆更起》以抒发悲伤情怀。”“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明日重阳尊酒里,谁与黄花为主?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曾氏轻声吟诵着,眼里微微泛着泪光。听得文仪目瞪口呆:“你吟诵的不就是那首《念奴娇》吗?原来,你知道那个故事。”曾氏微笑着点点头说:“我才读了上阕,来,我们一起读下阕。”文仪不觉心醉神迷,与曾氏一起吟诵起下阕来:船过采石江边,望夫山下,酌水应怀古。德耀归来,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默想音容,遥怜儿女,独立衡皋暮。桐乡君子,念予憔悴如许!二人低吟慢唱毕,文仪问:“珏,你明明知道这个故事,还能背诵这首词,为什么故意耍我?”“孩子他爹,我只想听你给我讲一遍。”“看你,老都老了,还那么多愁善感。”“老了,过来人了,正是该多愁善感的时候。想想那李氏姑娘带着孩子,孤儿寡母与张孝祥诀别的情景,真让人揪心地痛。”“更痛的是张孝祥,他为这场过早来到的爱情承担着非议和内心折磨,仕途也多有不顺,年仅三十九岁便与世长辞了。”“可惜一个人才!”“那,”文仪问,“我们说了半天的那件事,夫人你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还是你拿主意。”三、智者千虑三、智者千虑“明天我就把书院关了。”文仪说出他的主意。“明天?也太急了点吧。”曾氏说,“欧阳先生那边该有个交代,还有那么些孩子。”“欧阳先生对孩子们的管教太放任,我早就有请他另觅高就的想法了。”“也难怪,他母亲久病在床,自己身体又那么瘦弱。”“多发给他半年的薪金就是了,到底是孩子的前程要紧。”“那些孩子们呢?”“别人家的,叫他们各自领回去。我又没收他们的学费。”“那我们自己的两个呢?”“我也想好了,我自己来教。严加管教,让他们成大器。”曾氏认真看了丈夫一眼,有佩服,也有疑虑:“你来教?”“怎么,你不相信?我们家祖业就是当教师。”“谁不相信了?”曾氏说,“父为子师,更好管教。我朝大学者朱熹,不就是他父亲朱松教出来的。”“朱熹,倒是个大人物,只是他不太安分,一生波折太多,是非太多,给皇上当讲师尽讲些不受听的话,不到两月就被解聘。满肚皮文章,却被封了个‘武学博士’。一辈子没当过像样的官。再说,他只是个进士,又不是状元。”“啊,原来你的志向更大,要把儿子培养成状元。”“不瞒夫人说,从小我就有个状元梦。我看史书,唐代从太宗起三百多年,点了一百四十三个状元。我大宋从太祖起至今也快三百年,点了一百一十个状元,加上五代十国五六十年点的十七个状元。兴科举六七百年来,一共将近三百个状元,数李家、王家、孙家人多,我文家一个没有。你说气不气人。”曾氏见文仪说着说着还真来了气,劝道:“文姓族人那么多,你又何必生这么大气,你本来身体就不好。”“夫人,此事就这么定了。从现在起,我就是两个孩子的老师。你相信,我一定会让他们个个考场高中,光宗耀宗,辉煌门庭。夫人,别阻拦我。”“我要阻拦你!”曾氏说,“这些年,你为两个孩子日夜辛苦都累出病了,不能让你再操劳了。”“吾意已决,现在我就去对欧阳先生说。”“你别去。”曾氏拦住他,“留住欧阳先生再作商议。”文仪绕开夫人,朝门外走。刚出门,就碰上两个孩子进来。“父亲,您去哪儿?我们正有事向您禀报呢。”天祥、璧生说。“什么事?快说。”“欧阳老师要辞馆。”两孩子说。文仪停了脚步:“欧阳先生要辞馆?为什么?”文天祥说:“刚才欧阳老师说,蒙古国皇帝贵由死后,三年未立新帝,国内一片混乱。后立新帝蒙哥,大刀阔斧整肃内部,政权归一,国势大增。目下正扩军备战,边境地区兵马调动频繁,眼看就要发兵灭我大宋。欧阳老师已上书朝廷,提醒早作防备。为了唤醒民众,他要以身作则,辞去教职,弃文习武,参加今冬武举考试。从军卫国,以酬壮志……”“啊!当真?”文仪问。文璧生说:“真的,今天讲堂上他当着大家的面讲的。”“可是他身体那么瘦弱。”文仪为他担忧。“老师说他正在抓紧锻炼,学习骑射,攻读兵书,战事一开,就奔赴前线杀敌。”“老师还说,蒙古鞑子如果真的打来了,他就散尽家财,支援国家抗战。”兄弟俩争着向父母报告欧阳老师的决定。母亲急着问:“欧阳先生投笔从戎去了,对你们读书上学的事可有安排?”“有。”文天祥回道,“欧阳老师说了,他走以后,会把我们推荐去吉州的白鹭书院。这个书院已有一百多年的办院历史,著名学者吕祖谦、陆九渊、魏了翁、真德秀都去讲过课;还请一些状元榜眼探花来开讲座,现身说法,言传身教,谈他们考试高中的经验体会。”文璧生说:“欧阳老师说书院很出人才,历届科考成绩斐然,状元出了好几个,至于进士,多得数不过来。”“书院环境幽美,藏书丰富,读书环境再好不过。”“书院在一个湖心岛上,闲人不准随便上岛。可安全了。”两个儿子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文仪心动了。他虽自信能教好两个孩子,却也有自知之明,自己虽读书不少,但与那些知名大学者相比,他还是自愧不如,于是便也附和说:“白鹭书院嘛,我早就知道,人才荟萃,名满江南,堪与岳麓书院齐名。”“还有。”文天祥特别补充说,“欧阳老师说白鹭书院山规只招男生,不招女生。院风纯净得像小岛四周的湖水,清澈见底。在那里读书的学生,没有不上进的。”“欧阳老师还让我们告诉父母,他和白鹭书院山长是同窗故友,我们要是去那儿求学,他可以写封信,请他对我们严加管教,多多关照。”文璧生补充说。“这欧阳先生想的还真周到。”重新拿定主意的文仪转头问曾氏,“夫人,你看我们孩子读书的事……”曾氏回答:“我还是那个话,出嫁从夫。”“那好。”文仪说,“那夫人去厨房安排一下,丰丰盛盛办几桌酒席,请上邻里和保正,还有书院的学生,一起为欧阳先生饯行!”欧阳先生的消息虽来自小道,但蒙古新帝蒙哥在大力整顿内部的同时下令备战,随时准备发兵南下攻打宋朝的消息并非虚传。出于对朝廷的忠诚,欧阳先生不顾个人安危,弃文从武,并上书理宗皇上,指出蒙古鞑子正磨刀霍霍,伺机发动战争。我大宋正面临亡国灭种之危难,朝廷应立即行动,以抗强敌……但呈给理宗皇上的信却被贾似道卡了。其实贾似道何止卡这一封信,他卡民间百姓的上书,卡省部州府的奏折,乃至卡军情战报,这些理宗都知道,但从不过问。你给我看,我就看,不给我看,我落得清闲。理宗并不懒,也不痴,他不问实在是因为他有难言之隐,不过这事要牵涉到另一个人——史弥远。史弥远是先帝宁宗的心腹大臣。宁宗无后,皇脉无继,在史弥远的操作下立皇室宗室赵珣为太子。不幸赵珣短命早死。史弥远又主持选皇室宗嗣赵竑为皇太子预备人选,留于宫中培养观察。同时,史弥远又暗地派人在绍兴乡下物色了一个敦厚老实的年轻人赵贵诚进宫,改名为赵昀,也作为皇太子预备人选培养观察。史弥远这样做应该说也是出自为赵宋江山长久打算的一片苦心。因为自宋太祖创建宋朝传到宁宗时已经历三百年十三位皇帝,总的趋势是越到后来,皇帝越贪图玩乐,纵情声色,对女人的需求从无满足的时候,把当时本该是传宗接代的男欢女爱异化为单纯的享乐和发泄,其结果是导致物种退化,子星不旺。加之早逝、脑残、性情乖张等问题频频在皇子身上发生,皇位继承问题如梦魇般困扰着朝堂上下。因此,鉴于赵珣的早逝,史弥远预选两个皇太子的候补人选。当然,权欲熏心的史弥远也有自己的打算:太子由我选定,将来才会听我的。他熟知历史,晚唐的大太监们就是这么干的。作为老臣,史弥远选人独出心裁,他为考核赵竑、赵昀,设计了三道考题。第一道题,他给赵竑、赵昀各送去十个处子美女侍候起居。两个月后,史弥远派妇科医生给她们查身体。体检报告显示,派去服侍赵竑的十个美女个个失贞,无一幸免;而服侍赵昀的十个美女完好如初,毫发未损。史弥远通晓历史,知道皇帝对女人的热情往往关系国运的兴衰。赵昀的顺利过关和赵竑的一败涂地,决定了二人在史弥远心中的地位。第二道题,面试。史弥远暗地派人把赵昀找来问:“你要是当了皇上,第一件事会想到什么?”赵昀回道:“我母亲还在绍兴乡下。”这个答案与史弥远设定的标准答案虽有距离,但百善孝为先,也还算及格。可是,当史弥远用同样的方式试探赵竑时,他却回答:“我会去后宫向杨皇后谢恩。”这个答案与史弥远设定的标准答案完全相反,史弥远听完不寒而栗。第三道题,很龌龊,很血腥,却是决定赵竑、赵昀胜负的关键。问的是一段南宋屈辱史。宁宗宠臣韩侂胄因见蒙古攻金,金国吃紧,上奏宁宗建议乘金国后方空虚,发兵攻之,以收复中原洗雪靖康国耻。宁宗准奏,命韩侂胄挂帅,分兵几路攻打金国。宋满以为这一仗会马到成功,不想反被金国打得大败而归,不得已矮下身段向金求和。金国恼怒宋朝乘危背盟,开出条件除割地赔款外,要送上“策划首谋”韩侂胄的首级,方准议和。宁宗未允。此时史弥远与主和大臣暗地谋划,乘上朝时,命殿前卫士杀韩侂胄于宫中,然后派人送上他的首级向金国乞和。史弥远以此为题,派心腹手下去赵竑、赵昀那里探问答案。赵竑的回答是:“史弥远应发配八千里。”赵昀的回答是:“用一颗人头换来和平,值得。”用这三个题目的考试后不久,宁宗去世,在史弥远的操纵下,赵昀“柩前继位”,是为理宗。而赵竑则被撵出京城。最后史弥远派人以给他治病为名,让他“自杀”。赵昀本是一草根农民,只因为姓赵,往上数二三百年,与皇室转弯抹角沾上边,竟被史弥远扶为皇帝。他既然能把你扶上去,当然也能把你拉下来,就像拉赵竑那样,最后赵竑竟死于非命。赵竑可比我根基深厚得多啊!想到此,赵昀只有选择当太平天子这条路。听他的,平安清闲,何乐不为?赵昀很聪明,不需要史弥远的调教提醒便知道这个皇帝该怎么当。一句话,要让史弥远对自己放心满意,也就是说,无论史弥远如何祸国殃民,他都不过问。二人配合默契。宋理宗绍定五年,也就是赵昀即位后的第八年,史弥远死去。按说,没人压着了,理宗该放开手脚当皇帝了。但不,他的筋骨已被史弥远抽去,他的魂魄已被糜烂的皇宫生活销蚀,尚存的一点阳刚之志,也因他的皇位来历不明而被消磨殆尽。于是史嵩之、董宋臣、丁大全等步权奸后尘接着史弥远的把戏玩。贾似道摸准了理宗的软肋,所以才这么大胆,至他以后得势,把戏越玩越大越玩越精彩,一直玩到理宗驾崩,再带着理宗的接班皇帝度宗接着玩,直到把南宋王朝玩完。理宗在位四十年,在南宋的九位皇帝中在位时间最长。在这个不短的时间里,像他那样的冒牌货皇帝能稳稳当当坐下来,全靠他的“聪明”。对一般人来说,聪明就是会演戏,“少管闲事多发财”,“风大随风,雨大随雨”,“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这样才不至于得罪人,才会消灾免祸。而作为皇帝,特别是一个聪明皇帝,则更应该会演戏,而且要比一般人表演得更好。树大招风,特别是像理宗那样的皇帝,处在风眼里,演砸了轻则被赶下台,重则性命不保。他记得刚登基不久,赵竑被歹人挟持,簇拥着“黄袍加身”,险些发生一场政变,要不是史弥远果断出手,后果不堪设想;还有一些书生,竟联手上书为赵竑鸣冤,这当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事情过去多年了,理宗现在想起来后背还发凉。理宗皇上把他的全部聪明用在保住性命和保住皇位上,把当皇上应该做的事放在一边,因而在位四十年,他几乎没做几件有利国家造福百姓的事,甚至就连他理应完成的为大宋皇室传宗接代的任务,也未能完成。他生命的最后十来年,精力全花在与后宫女人寻欢作乐上,虽然有过两个孩子,也都先后夭折。最后不得不过继弟弟的儿子为皇子,以敷衍祖宗。然而我们不能说理宗一生一事无成对我中华一无贡献,仅仅因为发现并成就文天祥这件事,他就值得后世记住他。理宗发现文天祥的准确日期是在宝祐四年(1259)阴历五月。这年文天祥、文璧生兄弟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九岁,两人在白鹭书院期间就通过了童试和乡试,取得了去京城临安参加省试的资格,于是一家人过完春节就在一起商议进京赶考的事。“三年一次的省试,二月在临安举行。接着就是殿试。天祥、璧生,你们好好准备一下,我们……”还没等父亲把话说完,文璧生就接过话头说:“爹,我今年不去参考。”“什么?你今年不去参考。为什么?”父母齐声问。“我心里没有底。”“你这些年学习一直很好,童试、乡试都通过了,应该去。”父亲说。“错过一次机会要等三年,你想过没有?”母亲说。“我年纪还小,再准备三年更有把握。”“年纪还小?”父亲说,“我大宋高宗绍兴五年考中的状元汪辰才十八岁。你今年十九岁了,比他还大一岁。”“究竟是什么原因不想应考,老实跟娘说。”母亲像小时哄他那样拉过他的手说。“没有什么原因,就是感到心里不踏实。”弟弟平时学习比自己好,就是有些胆小怯场,为了使他鼓起勇气参考,文天祥想了一个办法。他说:“我知道弟弟为什么不想去应考。”父亲问:“你知道?快说。”“一定是想到宋郊、宋祁两弟兄应考的故事,所以才不愿意和我一起去考试。”宋郊、宋祁同时参考的故事发生在宋仁宗圣二年(1024)。那年考试成绩下来,宋祁第一名,宋郊考第三名。当时章献太后主政,认为按礼教法度应“长幼有序,弟不能先于兄”。于是亲笔御批:“擢郊第一,祁第十。”全家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母亲笑问:“璧生,是这样吗?”璧生急了,忙辩解道:“不是这样。是因为我没见过省试那么大的场面,怕出丑。”文天祥说:“口说不实,只有你参加了省试,才能证明你说的是实话。”璧生无奈地说:“那,那我去。”“其实,”文天祥说,“章献太后的做法是不妥的。考试成绩与法规礼教各是各,不能混为一谈。我要是宋郊,莫说是太后御批,就是皇上御批,我都不接受那个头名状元……”“天祥此言不妥。”文仪打断他,“君为臣纲,不遵御批,就是不遵圣旨。那是犯上。再说,长幼有序,岂能乱套?”“好了好了,璧生已答应一起去考了,就别说了。”母亲打圆场说。父亲喝了口茶,清清嗓子说:“皇上下诏,今年省试在二月底以前举行,殿试四月十五日以前举行,时间已很紧迫,你们兄弟不要再回白鹭书院,就在家中复习备考,二月初,我和你们一起去京城临安。”文天祥说:“父亲,此去京城少说也得走上半月,一路甚是辛苦,您老身体欠佳,就别和我们一起去了,在家静候好消息就是。再说我们都长大了,您放心。”文璧生说:“父亲,我们还有些书籍杂物放在书院,等着回去取呢。”“我现在身子骨还行,和你们一起去好有个照应。至于书院里的书籍杂物,明日叫老汤叔赶匹马驮回来就是。别再说了,就这么定了。还有半个月,你们两兄弟抓紧时间复习。”两兄弟听了不好再说,告别父母,回书房去了。“我说老爷,你今年也要去京城参考?”两个儿子刚出门,曾氏便问丈夫。“你说什么?”文仪没听清。曾氏放大声:“你今年要去京城参考,考个状元回来是吗?”“夫人,你别取笑我了,我都一把年纪了。快半百了。”“那我念两句诗你听听:‘也知少年登科好,怎奈龙头属老成。’夫君,请问这诗是谁写的?”“这你考不住我。是我大宋太祖年间书生梁灏考中状元时所写。”“记性不错,我再问你,那时他多大年纪?”文仪呆了——不是他没记住,那年梁灏82岁。文仪知道中计了,不好回答。不好回答就不回答。“问你呢。”曾氏继续追问。“夫人,俗话说,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又说,打人莫打脸,说人莫揭短。你就别提那些年的事了。何况,我的身体又不是很好。”“那你要争着去京城干啥?”“京城地方大衙门多,两个孩子没去过,不辨方向不识规矩。我去好带路,遇事也好打点。”“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脚步比你快,知书识礼,能说会道。你去反而碍事。”“唉,夫人。”文仪只得实话实说,“你听我背首诗:‘长安此去无多路,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卧何处楼。’你知道这诗的来历吗?”“你当我不知道?那是唐时一个名叫杜羔的考生去长安赶考,久久未归,妻子写信给他附的这首诗。”“知道就好。如今的临安远比唐时的长安繁华热闹,平时笙歌宴舞,夜以继日。大比之年,各地乃至包括域外来赶市的歌伎舞女云集,花枝招展,如蜂似蝶,都是奔考生而来。年轻考生有几个能抵御住的?”“这么说来,你连你自己的儿子都相信不过了?”“不是相信不过,实在是风气太坏,引诱太大。我怕莺歌燕舞的临安影响了他们参考。”“你别说得那么吓人,我的儿子我知道。”“你还记得林逋的《长相思》吗?”丈夫又问。“你又想借题发挥些啥呀?”夫人不接茬。“‘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文仪自吟自诵。“你到底想说啥呀?”夫人急着问。文仪慢条斯理地说:“这本来是首男女相别的平常词,不知被哪个音乐家谱了曲,传唱开来,回肠断气,令人倾倒,唱得临安城如下了一场绵绵秋雨,颠倒了不知多少青年男女,使他们忘了读书上进,忘了织布绩麻。”“我们的孩子志向大着呢,不会因为听了几句靡靡之音就跟哪家姑娘私奔了,你放心。”“其实,这还是次要的,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快说,别再绕了。”夫人催促道。“两个孩子在白鹭书院这几年,学问长进是快,但是,里面老师给他们讲的书太杂,各派学说相互抵牾贬斥,是非难辨。我怕他们拿不准,在身边提醒提醒,免得他们答卷出错。”曾氏点头认可:“这么说来你该去。”“其实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文仪有几分神秘地说,“我去京城找几个老朋友聚聚,向他们打听打听内幕消息,摸摸底探探风向。”“什么风向?”文仪伸个指头指指天:“上面的意思拿不准。比如对大学者朱熹,宁宗时说他是‘伪师’,他的理学是‘伪学’。下诏规定,凡称赞理学的,一律不录取,凡理学信徒,一律不得为官。可是没过几年宁宗又下诏,不再说理学是‘伪学’,朱熹是‘伪师’了,还把他尊为‘大夫’‘学士’。到了今上理宗登基,更赠朱熹为‘太师’,还封他为信国公。这种反反复复的变化若不弄清楚,摸不准上面的脉搏,殿试时的答题就会出差错,弄不好还会惹麻烦。你要知道,殿试的考题,是由皇上亲自出的啊!”曾氏听了点点头:“这么说来,我只有再说一次‘出嫁从夫’了。”曾氏嘴上这样讲,心里还是觉得丈夫想得太多,有那么点“人生识字忧患始”,对孩子管得也太紧。便说:“孩子回家过年,应酬那么多,还没过元宵节,就逼着他们复习备考,想要回书院取书籍杂物你都不准。”“夫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什么其一其二的,我不懂。”“你知道吗,他兄弟俩在白鹭书院求学五年,银杏和石榴结伴去看过他们五次。”“他们打小同学,去看看又算什么,何况一年才一次。我没进你家门以前,还没定亲,也不是见过面嘛,一年远不止一次,不是一点事没有。”“现在的年轻人能和我们那时相比?再说了,现在放假期间,书院除了看门的别无他人,他们要是约在那里见面,瓜田李下,不怕人说闲话?”“好好好,都是你有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正月末,再过一两天就该出发进京了。这天,文天祥兄弟鼓起勇气向父亲请假:“明天是赶庙会的日子,我们想去太庙给孔圣人烧香磕头,请他保佑我们一路平安,考场顺利。”本以为父亲不会答应,没想到他却答应得很干脆:“好的,你们去。”一旁的母亲说:“好啊,明天我也随你们去,给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烧炷香许个愿。”“明天庙会人太多,别挤着你,改天再去吧。”文仪说着,还给她挤了下眼。见了丈夫的眼色,本来坚持要去的曾氏只得改口:“那好,改天去。”待两个儿子走后,她问文仪:“没我去,你不怕两个儿子去庙里和那两个姑娘见面吗?还跟我挤眉弄眼的,啥意思?”“是这个意思……”听罢丈夫的解释,曾氏心中大喜。四、窈窕淑女四、窈窕淑女新春的庙会是春节的余兴节目,人们借机把过年剩余的热情与兴致全部挥洒出去。初春天气转暖,青年男女甩去臃肿笨重的棉袄皮衣,换上式样新潮色彩鲜明的轻装,欢笑着投进春的怀抱。文庙,供奉的是至圣先师孔子,是读书人敬献朝拜遇事祈求的地方。但孔子是圣人,圣人虽不是菩萨,却都有一副“仁者爱人”的菩萨心肠。所以遇上那些烧香拜佛找不到庙门的人上门求拜时,虽与读书认字之事无关,他也愿意管管闲事。因此,有为求财求官,求福求寿,求消灾祛病的事找来,也顺便管管。偶尔管灵了两件,传开了去,孔圣人便成了有求必应的菩萨,孔庙的香火便旺盛起来。今日恰遇天气晴好,热气腾腾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制造出的鼓乐声、鞭炮声、喧闹欢笑声,又从那里向四方传开去。文天祥、文璧生兄弟随人群挤进庙门,拥上大成殿,郑重地向孔圣人塑像焚香跪拜,默默许下心愿后,起身四处游逛。从庙里到庙外,市场、书坊、茶棚、杂耍班、小吃摊,走遍了,也没见到想找的人。“哥,你说她们会不会来?”璧生问。“会。我和银杏约好的,白鹭书院没见着,庙会见。她绝不食言。”文天祥回答。“那石榴呢?”“她俩走哪儿都在一起,你别担心。”两人边走边四处张望。忽闻丝竹弹唱声传来。寻声找去,一座新搭的戏台上正在演出节目。走近戏台,见戏牌上写着“钗头凤”三个大字。细看,还有“特邀临安绯绿社名角林燕燕、周一飞登场演出”一串小字。一见是绯绿社的两大台柱,兄弟二人一下来了兴致,驻足观看起来。杂剧《钗头凤》是根据一个爱情故事改编的,说的是词人陆游娶妻唐婉,十分恩爱,因陆母不满,被迫离异。后各自另娶另嫁。一次游沈园二人巧遇,设席饮宴后依依惜别。陆游于墙上题词《钗头凤》抒怀。后来为唐婉所见,于墙上和词一首。四十年后,陆游再游沈园,见了墙上自己的和唐婉的词,不觉老泪纵横,再续词相和,以抒一世哀痛之情。此时,戏台上的唐婉正对着陆游写于壁头的“钗头凤”边舞边唱。舞姿翩翩,歌声凄凄,加上悲鸣般的音乐伴奏,把那如泣如诉委婉凄厉的词句,变为缠绵悱恻的缕缕情丝,把台下的观众紧紧缠绕住。那唱词是: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唱得台上台下一片慨叹唏嘘之声。随着慨叹唏嘘声的是谴责声。有谴责陆母的,说她太狠;有谴责陆游的,说他太迂;有谴责唐婉的,说她太软……但马上有人反驳,说陆母没有什么不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说陆游完全正确,“孝为天下先”,不能因私情而忘了尽孝;还有人提高到“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高度,孝是天理,情是人欲,孰重孰轻,黑白分明;还有说唐婉是祸水,是狐狸精,把陆游迷住了,成了假道学……先是细声辩说,后是放声对骂,“你不是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你可耻!”“你不知耻!”“操你娘!”“操你奶奶”……怒目相对,摩拳擦掌。旁边一个络腮胡冷笑道:“枉自一条条汉子,被骂得如此难听也不敢揍他!”这句话仿佛一个火星丢进炸药桶,现场顿时爆炸。互骂立即变为互打,挥拳踢腿,撕扯碰撞。石块、砖头、棍棒,漫天飞舞。打着打着,真家伙亮出来了:砍刀、匕首、短剑、勾连枪,随着呼哨声,在人们头上闪闪发光。人们四处逃窜。文天祥顿时想到前几日听到的谣传,松子山草寇将下山作案,现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陡然间文天祥想到了银杏、石榴,他一把拉过弟弟:“草寇打劫,快,我们快去找到她们。”二人手挽手奔走穿行在混乱的人群中。突然,他们发现银杏和石榴相互搀扶着在前面奔跑,身后有几个男子在追赶。天祥、璧生喊叫着向他们跑去。银杏、石榴回头见了,回应着向他们跑来。四人终于会合在一起。那几个男子撵了过来,步步紧逼,把四人团团围住。文天祥、文璧生上前半步,将银杏、石榴护在身后。“不过是几个小混混,别怕他们!”文天祥大声鼓励着自己,轻蔑着敌人,和璧生摆出应战的架势。银杏、石榴也紧握拳头,拉开马步,怒对一伙不怀好意的家伙。对方自恃人多,步步紧逼过来。眼看一场恶斗就将爆发。此时,突然传来呼叫声:“松子山强盗杀来了,快跑!”一伙混混本是乡间无赖,想趁火打劫占点便宜,一听松子山地道强盗来了,吓得屁滚尿流四散逃窜。文天祥当机立断,尽快送两个师妹回家,离开这险恶之地。在银杏的带领下,四人钻进小树林,顺山间小路跋山涉水没命赶路,至黄昏时分,银杏指着远处一片水塘说:“水塘边就是我家住的村落。天快黑了,你们回吧,不然会迷路的。”告别时,银杏、石榴各自从怀中取出香囊,顺手放在路边石凳上,然后转身走去,只是在走出几步后,又转过身,送来含蓄的一笑。这边,文天祥兄弟俩竟如被施了法似的愣住了,积于胸中的千言万语如千万条乱麻,不知该抽出哪一根好。因为庙会被松子山草寇袭击的事还没有传到家里,文仪夫妇此时的心情仍然处在兴奋喜悦之中。特别是曾氏夫人,丈夫昨天的那番话,恰如一阵春风,把她长久以来聚集在胸中的疑虑与不快,通通吹散。她佩服丈夫的思虑周密,深藏不露。“你想想,我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十九,一个二十,要平常人家,早该娶亲生子了。我把他们挡着,趁年轻时专心读书。可喜的是他们不负所望,取得了如今的成绩,马上就去京城赴考了。就算给他们一个奖励,让他们明天去庙会烧香,见一见思念已久的人,说几句告别的话,免得留下心结,影响心情。带着不好的心情进考场,是难以考出好的成绩的。这是过去落榜考生总结出来的头条经验教训。”“还是你想得更周全。”“还有,我不让你去,是为了不妨碍他们,好让他们少些拘束。让姑娘家当面说两句,比我们说两百句都强。有她们鼓劲,准保考中。”“倒是实话。”夫人笑着点点头。“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都到了不能再耽搁的年纪了。我这次去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欧阳先生,他现在在兵部上班,我去与他叙旧时便提出天祥与他侄女银杏的婚事。他对天祥的印象一向很好,定会答应。我走之后,你立即托媒人去银杏家,向她母亲提亲。想来银杏早就跟她母亲提说过了,她定会顺利答应。还有璧生与石榴的事,也同时托媒人去说。石榴与银杏家是邻居,又是表姊妹,亲上加亲的事,水到渠成。待兄弟俩考毕归来,便一起把婚事办了。前人言,‘大登科状元及第,小登科洞房花烛’,不定都应在我家。夫人,你不早就盼着抱孙子吗?到时候两个比着生,看你一双手能抱几个!”听得曾氏心花怒放,她质问丈夫道:“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些给我说?”文仪本想说,你平日小看我,还说我那么多风凉话,故意压着不说气气你。但话到口边却改口成了:“现在一总说给你,让你一总欢喜,不更好吗?”说着说着到了掌灯时分。“这么晚了两个孩子还不回来?”曾氏看看天说。“很久不见了,只顾说话,忘了看天色了。现在,大概还在路上。”文仪口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踏实。他走出堂屋,抬头看天,满天星斗,便叫来老汤头说:“你打个火把去接两个少爷。玩疯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老汤头点着火把出去了,过了不一会儿,便慌慌张张跑回来,嘴里喘着粗气。文仪忙问:“怎么了,没接着?”老汤头说:“刚上大路,就听说庙会被山大王洗劫了。”“什么?!”文仪夫妇齐声惊问。“我在大路边听赶庙会跑回来的人说,松子山几百土匪下山洗劫庙会,抢了店铺杀了人,掳了不少妇女,还绑架了不少小孩。”“啊!”文仪大叫一声晕倒在椅子上。曾氏忙去扶住他:“老爷,老爷,你怎么了,怎么了。”文仪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曾氏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喊:“老爷你醒醒,老爷你醒醒……”不见回答。曾氏转身对老汤头说:“快,快去请大夫!”“好险!”天祥、璧生走到山梁上,回头看去,银杏、石榴正走过村前大水塘,身影渐渐隐没于村舍中,这才放心。文天祥不觉嘘口气说:“幸好。”“什么幸好?”文璧生问。“要是那几个人不是冒牌货,真的是松子山下来的强人,就麻烦了。”“那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说得容易,银杏、石榴两个怎么办?”“唉!真是运气不佳。好久不见,连话都没说上几句。”说话间,两人走上大路,路上行人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从他们只言片语的交谈中,说的不是哪家遭抢了,就是哪家人被杀了,还有妇女被辱小孩被掳等骇人听闻的消息。“哥你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不见一个官兵呢?”“我也在想这个事。”其实,文天祥岂止只想这一件事,他想得更多。想我大宋立朝三百年来,山贼占山为王,烧杀抢掠,祸害百姓的事件层出不穷。更有那攻打城池,占据官衙,举起反旗,对抗朝廷的大事件,也不断发生,像方腊、宋江、杨幺等领头造反,声势大,时间长,几乎颠覆了朝廷。可奇怪的是,朝廷养了那么多官兵,武器精良,粮秣充足,却往往被他们打败。他百思不得其解。还有今天,他在戏台下发现几个大脸盘、高颧骨、面皮泛红,衣着奇异的外域人,在人堆里喧闹起哄,制造混乱,行为十分可疑。他没见过蒙古人,但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就是蒙古人。在两国处于对峙状态时他们的出现,引起文天祥许多猜测和忧虑。“哥,我们去找点水喝吧,跑了大半天,都快渴死了。”“好,我也正口渴。”二人走向路边住户,家家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答。想必是怕土匪抢劫不敢开门,或许为躲土匪逃离了。他们终于找到一眼井,还有水桶和井绳,于是打上水来喝了个够。“哥,你身上好香。”文天祥低头闻闻,果然异香扑鼻。文天祥伸手怀中,摸出银杏所赠香囊,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吸口气,真香,香得醉人。他对弟弟说:“快把你的也拿出来闻闻。”文璧生说:“我早就闻过了。我的是茉莉花香。”“我的是桂花香。刚才只顾跑路了,没顾上闻,现在多闻几下。”文天祥眯上眼睛大口吸着气说:“此香只应天上有……”“不好!”“什么不好,大惊小怪的。”“香气这么大这么浓,咋能藏得住?回头爹娘问这是哪儿来的?做何回答。”文璧生担心说。“倒也是。”文天祥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丢了,又舍不得。”“不能丢。我们一起想办法。”兄弟俩在回家的路上边赶路边想,终于,他们想出了个好办法。“焦虑过度,急火攻心。没大事。”大夫给文仪号了脉,又翻开眼皮看看,然后从药箱里取出一药丸。“开水冲服,半个时辰后准好。”说毕留下药丸拱手告辞。果然,服药不到半个时辰,文仪便睁眼苏醒过来,看看左右问:“兄弟俩还没回来?”曾氏安慰说:“暂时还没有,已派人打听去了。没事的,我们庄上有好几个去赶庙会的都回来了。他们说在庙会上远远地见到兄弟俩,后来土匪一闹,就不知去了哪儿。大概是在哪儿躲着,待土匪走了自会出来。老爷你放心,没事的。”“唉!没见到两个孩子回来,我哪能放心啊!”“急也没用,先安心睡着,别急坏了身子。”曾氏安慰着。其实她心里更急,只是她朝好处想的多,这么大两个孩子,又机灵又壮实,谁能把他们怎么样!“这真叫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松子山草寇下山洗劫庙会没想到。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万一两个儿子有什么好歹,我怎么活啊!”“他们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意外。”“那些土匪,杀人不眨眼啊!”“他们两个没生腿,不知道跑?没生手,不知和他们对打?”“他们人多势众,最擅长的勾当是绑票,把他们两个绑了去,要拿天价银子去赎,不然就撕票,那可怎么办?”“你别尽往坏处想,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平安无事回来了。”“还有欧阳银杏和石榴,要是让土匪掳去,那就糟了。她们可是我文家未过门的媳妇啊!”“看你,胡思乱想,越想越多。”“我真后悔让他两个去赶什么庙会。前几天就听人说松子山上的山大王要下山赶庙会,还听说蒙古人要潜入内地搞暗杀。我只当是谣言,也没放在心上。怎么就……”“我说老爷,现在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就一个劲地往坏处想,真叫自找苦吃。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出现在大门口。你这不是冤冤枉枉白急了吗?”“不,不。他们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不测。啊,我的天祥,我的璧生,我的未过门的两个儿媳妇啊!”此时,老汤头举着火把跑上堂屋:“禀告老爷夫人……”“两个公子回来了?”文仪急问。“有他们的消息。”“什么消息,快说。”“刚才有从庙会那边过来的人说,他们见到二位公子在庙会戏台下看戏,土匪来了,台下的人四散逃命,见我家的两个公子和两个姑娘一起从一条小路钻进山沟里去了。”两个姑娘,那一定是银杏和石榴了,钻进山沟……文仪不敢往下想,又问:“你刚才说他们看戏,看什么戏?”“说是什么京城来的……绯绿剧社名角演出的《钗头凤》。”老汤头费了很大劲终于把话说清楚。“不妙!”文仪眼睛鼻子皱成一把。“怎么又不妙了?”夫人问。“那绯绿社的《钗头凤》不知逗引坏了多少少男少女。”“你是说两个孩子看了《钗头凤》……别瞎猜了。”“不是我瞎猜。年轻人,看了那种戏,恰恰又碰上松子山强盗洗劫,趁乱中与银杏、石榴一起进山躲避,又早就两情相悦……顺理成章,顺理成章嘛。”“你总是把他们朝坏处想。”夫人不以为然。“你不了解两个孩子。我看到天祥写的一篇文章,里面对王安石多是溢美之词,对他改革科举考试,反对诗赋取士,主张经义取士的见解大加赞赏;还说什么参不参加科举考试无关紧要,只要有才学能力,一样可以报效朝廷,造福百姓,流芳后世。李白、杜甫不是状元,苏轼、陆游不是状元,宗泽、韩世忠、岳飞、岳云不是文状元也不是武状元,有的甚至连进士都不是,可他们不比哪个状元强?你看这是什么话?还有他弟弟璧生,也对科举不在乎,他在那本《唐诗选》上王昌龄的《闺怨》一诗的行空处又圈又点……”“那首诗写些什么,我想不起了。”“上面写:‘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你说他心里想些啥?两个孩子本就不把科考当回事,又遇上两个女孩子的引诱,山盟海誓,不定会相约私奔,又正好躲过了一场考试……”曾氏对丈夫的敏感多疑习以为常,便故意说:“既然你知道孩子会私奔,为什么还让他们去赶庙会,给他们机会?”“唉,我……”文仪哑口无言。见老汤头还愣在那里,曾氏说:“老爷急糊涂了,说的胡话,别听他的。你还是出去看看,多走几步去接少爷,他们会回来的。”曾氏心里明白,丈夫的这种敏感多疑胆小谨慎来自那块石碑。二十年前扩建房舍挖地基时,挖出一块石碑,碑上刻有“元祐党籍碑”五个大字,碑文里排有司马光、苏东坡等人的大名,先祖文彦博的名字也在其中,皆被列为“奸党”,碑文上尽是辱骂贬损之词。文仪看了十分气恼,认为这是对我文姓家族最大的侮辱,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后来查阅史料,弄清了元祐党籍碑是大奸臣蔡京一手炮制的,是为了把政敌打翻在地再踏上只脚使其永不翻身的阴谋手段。虽然后来哲宗亲政时为元祐党人正了名,先祖文彦博官还原职,仍当他的宰相,还封他为潞国公,但这段历史耻辱却在文仪脑子里留下了烙印,使他感到人心难测,世事险恶。从此说话做事倍加小心,哪怕一点小事,也会联想不断,杯弓蛇影,彻夜难眠。何况今日之事,关乎两个爱子的吉凶,怎么能不越想越多。老鼠钻进牛角,再也钻不出来了。看他,钻了半夜,钻累了,坐在椅子上竟睡着了,口水顺着胡须往下淌。曾氏正取手帕起身为他擦拭,大门外传来老汤头的大声喊叫:“老爷、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文仪立刻从梦中惊醒:“回来了,在哪儿?”文天祥、文璧生走上堂屋,躬身齐声请安:“父亲、母亲,我们回来了。”文仪精神大振,抹去眼泪破涕为笑:“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曾氏赶快走到两个儿子面前,一一从上到下看了个遍,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汗毛也没缺一根。看把你们爹急的……”天祥说:“我们兄弟先去庙里拜了先圣,出来后逛了庙会,没想戏台下看戏还没看出头绪,就遇上草寇打劫,逃避时恰遇学妹欧阳银杏和石榴,她们正被几个混混纠缠,我和璧生救出她们后,一路护送到她们家村外,这才往回赶。耽误了许多时间,让爹娘担忧了。还请二老宽宥。”见到两个儿子平安归来,又听说有如此曲折,好在化险为夷,文仪自然高兴,表扬他们说:“你们做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英雄本色也,不愧我文家子弟。何况,救的又是两个学妹。我和你母亲焦急了大半夜,倒也值得!”母亲则说:“你们兄弟救了银杏、石榴,真是缘分。”文仪此时已完全恢复了平静,接过丫头端过来的热茶喝了两口说:“孔圣垂怜,祖宗保佑,有惊无险。明天,按原安排,一早去祠堂拜了祖宗后,我带上你们兄弟上路赴京赶考。你们兄弟俩快去准备吧。”“谨遵父命。”天祥、璧生应声后各自从怀中取出香囊,双手捧给父母说:“这是欧阳银杏和石榴送给我们的纪念物。我们明日去京城赶考,远途跋涉,恐有丢失,先请母亲代为保管,待我们考毕回家后再取回。”母亲接过香囊凑近鼻子闻闻:“啊,怪不得你两个进屋后就一股香气,原来怀里揣的这个,好香!”父亲接过香囊闻闻。“一个茉莉味儿,一个桂花味儿。真香。”说着递给夫人,“孩子们懂事了,你帮他们保管好。这可是重要物件啊!”曾氏满心喜悦接过香囊,再闻一遍后把两个香囊合在手心,紧紧捂在怀里说:“为娘一定好好收藏,只等你们赴考高中归来了。好了,已经大半夜了,你们兄弟俩快去洗了吃饭,明天还要赶路哩。”“谢过二老。”兄弟二人躬身退下。文天祥留恋手中的香气,不忍洗手,随便吃了些饭菜,便回屋休息了,但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今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离奇太刺激了。在庙里烧了香后去庙会转了一圈,竟没见到她们,难道不来了?戏台下人头攒动,也不见她们的身影,台上的《钗头凤》虽然精彩但他无心观看。正着急时草寇突然来袭。他痛恨这帮土匪破坏了他们的约会,但当他发现了她们并送她们回家时,却感到庆幸,若不是出现这帮草寇,就难得有这么长的时间和她走这么长的路,而且是充满诗意的山间小路。她和石榴在前面带路,他和璧生在后面护驾。他有充分时间从后面看她,那身段,那腰肢,那爬山走路时的扭动摇曳,使他想起《诗经》里“窈窕淑女”那首诗。以前读时只感到虚幻朦胧,现在看着她,心里想着那首诗,人与诗都美得让人陶醉。“注意有个坎,来,我拉你。”他伸手等待那双红酥手,拉着的却是一根枯树枝。他脸上一阵发烧,却佩服她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却又能机灵地救人危难。拉住她递过来的树枝,没想到她那细嫩的小手竟有一把气力,轻轻就把他拉了上去。更难忘的是临别时赠香囊,她们把香囊放在路边石凳上,那份细致和优雅能使再木讷的人也会倾倒。她提着香囊的丝线头,轻轻平放在石凳面上,怕放重了会跌痛它似的。有几丝流苏被风吹乱了,她还用纤细的手指把它们理顺。放毕,抿嘴微笑。千言万语都装在她那美丽脸颊的酒窝里。告别时双手相抱置于腰间行个女式礼,然后转身袅袅娜娜消失在山间小道的那头。直至那背影怎么使劲看也看不见了,兄弟俩这才弯腰取过香囊……然此时,香囊已交给了母亲,闻闻手,仍有桂花的余香。文天祥是在桂花味的余香中进入梦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