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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敏作品精选

作者:夏天敏

ISBN:9787508084718

出版时间:2016-01-01

开 本:16开 165*235  页数:308页

定价:¥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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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详情

  选录作者中篇小说八部:《好大一对羊》、《徘徊望云湖》、《接吻长安街》、《好大一棵桂花树》、《飞来的村庄》、《北方、北方》、《冰冷的链条》和《土里的鱼》,其中《好大一对羊》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作品均以贫瘠的滇东北高原为背景,在描写那里农村艰苦、单调、落后的生活状况和农民愚昧、保守的思想的同时,表达了新一代农民思变的强烈愿望。作者文笔老道、深刻,他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作品中反映了存在于当今农村的严峻的现实问题,比如,要符合当地自然条件的脱贫问题、农民工问题、如何解决贫困人口与濒危动物共同生存问题等。

章节目录

中篇小说
好大一对羊
徘徊望云湖
接吻长安街
好大一棵桂花树
飞来的村庄
冰冷的链条
北方、北方
土里的鱼

作者简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曾在《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五十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名作欣赏》《中国中篇小说精选》《2001年中篇小说精品集》《中国30年改革精品集》等书刊选载。获200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第四届省政府文学一等奖,首届梁斌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一等奖,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获三项国际大奖。同名八集电视剧在中央台播出,获“飞天”、“金鹰”奖。已出版散文集《情海放舟》,中短篇小说集《乡场上的皮匠》,中篇小说集《乡村雕塑》《飞来的村庄》《好大一对羊》《好大一棵桂花树》,长篇小说《极地边城》《两个女人的古镇》等八本文学专辑。其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版在国外发行。曾获云南省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

编辑推荐

  骆驼草,属落叶灌木。身躯并不高大,但根系发达,扎根极深,不怕风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会枯死。在恶劣的环境中,骆驼草与大自然抗争,顽强地生长,以它不屈的意志滞止了风沙的流动。这正是我们这些病残作家自强不息的真实写照。本套丛书的作者都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更是伤残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如同顽强生长在茫茫沙漠中的骆驼草,彰显着生命的壮丽。

书摘插图

徘徊望云湖


  望云村的村长卢章华一点也不知道去年饿死三只黑颈鹤的事被登在了省报上引起了县上的重视。县委书记、县长摔了报纸,发了脾气。卢章华读过初中,在望云村算是文化最高的了,其他的村民几乎是文盲。村里曾经设过一师一校的单小,但老师待不住,都不要工作地跑了。娃娃些要到三十里地以外的学校去读书,村民们是既无钱又嫌远,孩子们也就不去读了。不读也罢,望云村的长辈觉得读了书就犯糊涂,啥都想要,想多了,心里就犯堵,啥也不想,地老天荒,日子嘛是悠悠绵绵混过去的,要那些知识做啥。
  读过初中的卢章华知道饿死黑颈鹤是不应该的,是很糟糕的事。望云村从来没有订过报纸,别说望云村的人无钱订报纸,就是订了,又有谁愿意跑这几十里的山路来送报纸。望云村更买不起什么电视,就是有,也根本收不到任何节目。当村长卢章华带着省里的摄影家来到村里的时候,当省里的摄影家在村里七爷家的土墙上拴挂着一条横的尼龙绳,在尼龙绳上挂着一张张鲜艳的图片的时候,村里的人一个不落地全跑来看热闹了。望云村的人是绝少有机会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图片的。敞着怀奶着娃娃的婆娘,拄着拐杖抖脚抖手的老头,挂着长长鼻涕的娃娃都在拼命地往前挤,想看看花花绿绿的图片有什么稀罕景儿。省里的摄影家很高兴,他们就怕没人来看,望云村的群众环保意识还是很强的嘛,他们喜滋滋地说。于是,他们就更兴致勃勃地大讲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大讲人与自然的和谐,大讲如何保护生态,大讲环境污染和生物物种的濒临危亡,特别讲了黑颈鹤是世界上的珍禽,是濒临危亡的物种,全世界只有一千多只,应当如何如何爱护。望云村的村民听得云山雾海,一头雾水。他们眼光木木的,表情木木的,心里木木的,茫然地张着黑洞洞的嘴,流着长长的口水。七爷说黑颈鹤就是饿老鹳嘛?咋个就变得金贵了呢?以前遍坡遍滩都是,肉也不好吃,酸叽叽的,粗得很。石柱家婆娘说,哦哟哟,黑颈鹤咋个就变稀奇了,好说还比人稀奇?我家大黑二黑三黑加上兰兰花花,一天像放猪样的,晚上点下头,人齐了,就得了,哪个拿他们当回事?刘大毛趿着鞋,披着空心棉袄,腰上扎根草绳,抱着双手说,哪个像你们天一黑就上床,整出这许多娃娃来。黑颈鹤又没床又没被盖,人家懒得日哩,数量当然少了。石柱家婆娘不是省油的灯,说你没得婆娘,你去日黑颈鹤最合适了,只是下出来的黑颈鹤和你一样的缩头缩脑,拖衣落食的。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省上的摄影家目瞪口呆,愣在画面前说不出话来。
  望云村灰蒙蒙、光秃秃的,村里的房全是黄土舂的,山茅草盖的顶。横在村里的一条沟永远都是干涸的,到处是草屑和浮尘,风一吹连人都看不清,村里只有树干扭曲、树皮皲裂、永远长不大的刺老苞树。村子外面一望无垠,跑马溜溜的地里,种着东一簇、西一簇、稀稀拉拉的洋芋和荞子。也不晓得黑颈鹤怎么会选中了望云村和湖边的土地,这里气候显得太寒冷了,土地是太贫瘠了,连最低贱的人都养不住,还能养得起高原上稀少的黑颈鹤?不管怎样,黑颈鹤年年来,也许它们看中的恰恰是这里地广人稀,极少受到人的伤害吧。也恰恰相信望云村的村民对黑颈鹤是漠然的,是毫不关心它们的存在也毫不关心它们的美丽、神奇。他们自顾不暇,连衣裳都穿不周正,连肚儿都混不圆,他们还有啥子心肠去关心身外的事呢。所以,村民和黑颈鹤之间经常会发生一些冲突和摩擦,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尽管霜冻能够在一夜之间将望云湖周围几十里地的庄稼凌得焦煳,手一捻叶片就顺着手指流下成为粉末,但地还是得种,不种地望云村的村民干啥呢?受灾的年成多,种子基本上是上面拨下来的。种子一种下,黑颈鹤就飞来了,黑颈鹤吃啥呢?望云湖湖水冰凉冰凉的,浮生物基本没有,湖里的鱼也极少,即使有点鱼,鱼也是潜伏在湖底的。望云湖是太深太深了,黑颈鹤不可能潜入几十米深的水底去捕鱼的。那黑颈鹤就只有吃湖边湿地里的虫和刚播下的种子了。望云湖周围的湿地经常结着冰碴,再贱的虫也没有多大的繁殖本领,虫就少得几乎成保护对象了。黑颈鹤有黑颈鹤的办法,凡是生灵都有求生、谋生的本领。于是,它们就开始刨食村民庄稼地里的种子,它们在刨食种子时也没有顾及自己高贵的身份和美丽的外表,就像沦落在外的白俄流亡贵族,什么低贱的事情,怎样地与他们的身份不相符合都不相干了。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为了生存下去。黑颈鹤刨食种子的本领是十分高强的,它们修长的脚上有坚硬而灵活的脚趾,脚趾上有尖尖的角质锋利的趾头,它们刨食种子的姿势一点也不寒碜,相反的是雕塑般的美丽。它们一只脚支撑于地,另一只脚刨土。望云村土地是严重沙化的土地,地的表层像沉淀了的浮尘,它们不费事就可以将轻轻的浮尘似的沙土刨开,然后身子前倾,长长的啄伸入土内,就将村民种下的种子啄食下去。它们啄食种子的姿势非常优美,贵族进餐似的从容、优雅。广袤的高原顶部的土地上,无遮无掩地展现出一幅幅美丽的画面,黑颈鹤三个一群、五个一簇地分散在各处刨食,有的带着幼鹤,幼鹤的长喙尚不坚硬,它们的父亲和母亲会帮它们将食刨出来,让它们毫不费力地进食。高原的望云湖上空,天空湛蓝而深远,白云轻柔而飘逸,黄土深厚而金黄。湖水轻漾,水波不兴,四周没有喧嚣,只有高原正午的风在舒缓地吹拂,好一个祥和、宁静的望云湖。但望云村的村民没有这种感觉,他们在远远的地方看到黑颈鹤在刨食他们千辛万苦种下的种子。他们只有愤怒和憎恨,日他妈的,这些杂种,别处不去,你来这里吃鸡巴,你们将种子都刨吃了,老子们去喝西北风。村民们一看到黑颈鹤刨种子就火冒三丈,他们就飞快地跑去,拾起土疙瘩就朝黑颈鹤扔去。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去,等他们手中的土疙瘩带着呼啸声飞出去,黑颈鹤早已扑腾开硕大的翅膀,疾速地飞入空中。胆子大的,还飞到他们的头顶,在他们的头顶上嬉戏般盘旋,气得望云村的村民日爷捣娘地乱吵。而黑颈鹤发出长长的优美的唳声,不但丝毫引不起他们的美感,反而更使他们怒不可遏而又无可奈何。
  当望云村广袤的土地里的种子被黑颈鹤啄食,村民们既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时候,村民们就想到了报复。但想到了报复的村民们极少,长期贫穷而慵懒的日子,使他们对什么都缺少了激情,包括报复。他们在晴朗的日子里,宁肯在背风的土墙下百无聊赖地晒太阳,高原的太阳和土墙暖烘烘的气息使他们百虑俱无,使他们感到极惬意。肚里缺少油水,生活又没有指望,脑袋里混混沌沌的,晒太阳,冲壳子,搓脚丫子就成了他们最好的享受。想到报复黑颈鹤的是村里几个对种庄稼还有些兴趣的汉子,但报复黑颈鹤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里方圆几十里地完全是裸露的,见不到一棵树,见不到一蓬荆棘和灌木丛,连潜藏的地点都没有,人是无法接近黑颈鹤的。他们又不愿意投毒,山区的农民是老实、憨厚的,他们相信伤害生命是会遭到报应的,伤害了生命下辈子会变鸡、变牛、变猪,甚至连鸡、连猪都变不成,永远沉沦在十八层地狱下。况且,真要投毒,他们连买农药的钱都没有,又极少到几十里外的乡街子去赶场。他们就只得找个沟坎,找些茅草盖住自己,等警惕性特小的黑颈鹤走得靠近自己时,才一跃而去,狠狠甩出早已攒在手里的土疙瘩或者鹅卵石。就这样也极少伤到黑颈鹤,当然也不时伤到黑颈鹤。村里甩鹅卵石最远最准的放羊汉刘大毛就击到过一只黑颈鹤。当刘大毛伸起手扬飞鹅卵石,恰巧一只身躯笨拙的黑颈鹤在刚刚起飞,恰巧起飞的高度刚刚迎上飞来的石头,那身子上中了一石的黑颈鹤在空中摇晃了一下,接着就摇摇晃晃地落下,快要落到地面时,那强壮的黑颈鹤猛地振作起来,又开始斜着向前方飞去,飞得极为困难,极为艰苦,终于摇摇晃晃飞出刘大毛的视线。在下面追了一阵的刘大毛气喘如牛又豪情满腔。日你奶奶,你有本事你不要飞嘛,你有本事你又飞来吃嘛,再来啄老子的种子,老子打死你。



  当望云村被定为国家黑颈鹤保护基地之后,当县里和乡上的人来村里宣传保护黑颈鹤的条例,在村里贴了许多张盖着红朗朗公章的通告之后,村里的人都十分糊涂,都不晓得上面犯了啥子毛病,心里都窝着一口气。黑颈鹤么不就是饿老鹳,饿老颧么不就是一些光会偷刨种子吃,又不会下蛋又不能宰吃的东西。养头猪可以宰了吃,养只鸡可以下蛋,下的蛋拿去卖了,可以称盐巴、打煤油。黑颈鹤有啥子用处,当不得衣穿,当不得饭吃,咋平白无故就要保护。村长卢章华这狗日说的更日气,以后不准打黑颈鹤了,打伤黑颈鹤就是犯法,就要去蹲监狱。村里的人更是糊涂,咋的,打黑颈鹤犯法,打婆娘都不犯法打黑颈鹤还犯法?石柱坚持不说黑颈鹤而说饿老鹳,说我婆娘都被打得嗷嗷叫,打得钻床腿,也没得哪个把我的尸〖KG-*4/5〗〖HT6.5,7.5〗求〖HT〗〖KG*9〗咬掉,打饿老鹳就犯法了?卢章华说你狗日的试试瞧。石柱见卢章华铁青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晓得是真的了,就叹口气,说那以后饿老鹳要再刨种子吃呢?卢章华说它刨它的,反正不能动它的一根毛。石柱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呐,这是啥道理,贼偷东西还要被打,饿老鹳偷种子倒不能动一根毫毛,你还让人不让人活?
  不久,一块高大的汉白玉的石碑就竖在村边路口了。碑石、碑脚、碑顶全是从城里运来的。望云村的人从来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石碑,碑上还留了个四檐飞翘、琉璃瓦盖顶的碑顶,碑文是凹进去的镏金大字:国家黑颈鹤保护基地。碑面光洁如镜,人影都照得出来,粗糙如树皮的手摸上去,光溜溜、凉冰冰地舒服。七爷说这样金贵的东西只有皇宫才用得起,想不到望云村也有了,怕要发哩。刘大毛说发个毬,那饿老鹳不来糟蹋就算洪福了。村长卢章华说摸么就摸,不要乱整,这碑几万块钱才竖起的,打烂个角角,拿你几爷崽卖了也赔不起。望云村的村民哗然、愤然。噢哟,这冷冰冰的碑就要值那么多钱?政府家的钱硬是多了没处堆了。有这么多钱,不如拿来扶贫,我们也脱贫了。卢章华说脱你娘的贫,你龟儿是个无底洞,再塞好多下去也白毬拉拉的。政府用来扶贫的钱还少啦?猪大肠就是猪大肠,狗鸡巴发情还硬翘翘的,你从来就硬不起来,立不起来。那人说,你晓得我硬不起来?好说你在床底下躺着?众人哈哈大笑。再严肃的话题,都在耍贫嘴的气氛中结束了。
  望云村饿死黑颈鹤是去年的事。那时严冬刚过初春来临,对于望云村来说严冬和初春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山下坝里柳树完全绿了,桃花落英缤纷,残红满地,这里的草才冒出一点点嫩芽。黄黄的土地上连似有若无的绿色都看不到,矮矮的刺老苞树枝依然漆黑如铁。这个季节,对望云村来说是最难熬的季节,连坝子里喂猪猪都不吃的蛤蟆叶都被剁来吃了。漫长的冬天令全村的人都像动物冬眠一样蜷缩在屋里,一家一家的人都缩在床上,拥着外面送来扶贫的旧棉被过冬。有啥办法呢?望云村的冬天太寒冷,望云村又烧不起煤,煤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一百斤煤要二十来元才买得到,这对望云村的人来讲太奢侈太奢侈了。望云湖周围的海垡也烧光了,肚子也空着,于是每个家庭不分男女长幼全都缩在大床上互相挤着取暖。那些床其实就是在树枝搭成的低矮的楼上铺上山茅草,钻进去就成了。一个冬天望云村的村民睡得昏昏沉沉的,睡得不分白天黑夜、乾坤颠倒。他们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醒了也就醒了,头脑里一片空白,迷迷糊糊,愣愣怔怔,痴痴傻傻地发呆。肚子实在饿了受不住,才起床用苞谷面、荞面和萝卜叶煮一大碗稀糊糊喝下去,洋芋也是舍不得吃的。这里出的洋芋只有鸡蛋大,堆在墙角也就是一小堆,坝子里用洋芋喂猪叫望云村的人家实在想不通,实在气愤。这是糟蹋粮食呀!糟蹋粮食是要被天惩罚的,是要被雷打火烧的。饿了一个冬天睡了一个冬天的望云村的村民,身子是虚弱浮肿的,走路是轻飘飘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的。他们摇摇晃晃站起来,朝肚子灌一气冷水,又去昏昏沉沉地睡。
  春天来了,望云村的人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爬起来,爬起来仍然找不到吃的,找不到要做的事。他们都眼巴巴地期盼着,期盼着上面拨下救济粮来。往年,到这个季节这段时间,救济粮也差不多要到了,在盼望救济粮的日子,望云村的村民各有各的打算。石柱家婆娘想的是赶紧将领来的苞谷淘好洗净,连苞谷皮一起磨成面,山地萝卜的叶子还有,那是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晾晒了藏在大缸里的。煮上一大锅水,将萝卜叶子煮得半熟,就开始撒苞谷面了。她本想蒸一甑苞谷饭的,让饿了一个冬天狼崽般的五个娃娃饱吃一顿,但她知道肯定要出事的。这帮肚子瘪瘪的狼会一拥而上将还没分汤、半生不熟的苞谷饭狼吞虎咽鼓着腮帮,翻着白眼一气吃完。当他们裸露着全是鱼鳞般污垢的肚子像倒扣着一口锅的时候,祸事就降临了。饿了一个冬天的功能退化了的肠胃,被粗粝而又干燥而又容易膨胀的干苞谷面一撑,个个的肠胃痉挛起来,痛得遍地打滚。五个狼崽一样的娃娃打起滚来,你可以想象场面的悲惨、凄凉。所以,石柱的婆娘就有了经验,开头这顿无论如何是不能蒸苞谷面的,连汤带水煮一大锅稀糊糊,由他们放开了撑去,大不了多让他们撒两泡尿。刘大毛一想到救济粮,脖嗓眼里就有无数个虫子在爬,痒酥酥的,一身的骨头也酸胀胀的,胸口火辣辣地渴望着什么浇灌下去。这个冬天他活得太无聊、太难受了,他得忍受着没有酒的煎熬,啥都能没有怎么能没有酒呢,没有酒的日子能是人过的日子么?没有酒的日子浑身关节都在疼,浑身乏力,从肌肉到骨骼到心脏,都他妈的爬满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得人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只要有酒,不管是啥酒都行,一喝下去,嗞啦嗞啦,全身的骨节都舒展了;嗞啦嗞啦,全身的血脉都流畅,全身的肌肉都活泛了。胃里有酒的火焰在温柔地跳舞,头脑里有酒的骏马在奔驰。人呐,兴奋得很,高兴得很,性情都得到了充分发挥。想唱歌就扯声扯气任性自由地唱;想哭就呜呜咽咽,尽心尽意、巴心巴肝地哭;想骂人就日妈捣娘,昏天黑地地吵;想打架扯上一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拳就打,尽管随时被人打了睡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依然独自高兴;想睡就更不用说了,村道上,沟坎里,门槛外,倒在哪里哪里睡。刮风也好,下雨也好;白天也好,黑夜也好;睡在猪屎上也好,睡在泥浆里也好,都一样地睡,一样地酣畅。人哪,活到这份上就活出滋味了。刘大毛一想到救济粮,首先想到的就是立马领出来,立马背到乡街子上换成烧酒。一般来说,他将一半救济粮换成酒,还要留一半背回来的。背回一袋粮食,扛回一塑料桶烧酒,刘大毛背一气,喝一气,喝得趔趔趄趄,喝得兴高采烈。有酒的日子就是天堂的日子,他用一个土大碗将烧酒倒出来,啥菜也不要,当然啥菜也没有,烧上两个糊辣子,一口酒一口辣子,喝得滋滋有味,喝得五内沸腾、灵魂出窍。这样的日子,行了,好了,舒服了,还要咋啦?就是到北京,不也就这样了么?
  七爷盼望救济粮,七爷年老眼花,油尽灯枯,离死也就一步的事了。七爷在漫长的冬天里倒是不怎么饿,他已不知道该不该饿了,反正吃多吃少似乎都没有多大区别,人活到这分上就剩一口气,说无就无了。七爷老得常犯迷糊,但七爷对粮食不犯迷糊。最近几年,上面拨了救济粮,救济粮是按一家一户拨的,拨到七爷家里,七爷说你们咋个吃就咋个吃,我不管,把我的一份给我。七爷的老伴死了,就剩七爷和大儿子一家过,七爷也没有分家的意思,但七爷就是要把他的一份粮食分给他。一家人都不明白七爷是怎么想的,但七爷内心里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要趁还没死的时候把粮食攒起来。山区的风俗,人死后,再怎么穷,远亲近戚、左邻右舍总要来吊丧的,总要招待人吃饭的。村里刘大毛的爹刘老者死后,刘大毛是酒鬼,罐里瓮里掏不出一颗粮食,村里的人来看一眼就走了,刘老者冷冷清清地挺着尸,被刘大毛晚上悄悄拖出去埋了。七爷一想到刘老者心里就难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咋说也来世上走了一遭,冷冷清清像条狗样的就打发了,叫人咋不伤心落泪呢?七爷在心里打了个小算盘,趁活着将自己份上的粮食偷偷藏起来,等到大限到来的时候,再告诉儿子,让他将粮食取出来,让来吊丧的远亲近戚、左邻右舍高高兴兴吃顿饭,让大家热热闹闹地把自己送到山上去。自己这辈子也就活得光鲜,活得体面了。一想到自己挺在木板床上,儿孙绕在尸床前,披麻戴孝,哭声震天;一想到村里的人和远处的亲友,围在门前的空地上,空地上垒着蛤蟆灶,灶里的火焰腾腾,一人抱的木甑里升腾起绵绵不绝的白色蒸气,苞谷饭的香味撩得大家口水直流。饭熟了,十人一桌围在地上,土大碗里盛的苞谷饭堆得尖尖的,地上的菜盆里是热气喧天的大白菜白萝卜煮老豆花。所有的人都吃得大汗淋漓,都吃得兴高采烈,抬棺材的时候一身都是力。执事的先生一声起:棺材稳稳当当、顺顺溜溜离了村。想到这儿的七爷,就会咧着只有一颗门牙的黑洞洞的嘴无声地、长久地笑了。
  村里的粮食已经基本告罄了,地里的种子自然一颗也没有,地也无法种了。首先是石柱家婆娘找到村长,说卢章华,你这个村长是咋个当的,现在是啥时候你可晓得?全村人的锅儿都吊起来了,我家一捧牙齿恨不得将我的肉都撕来吃了,你还稳稳当当坐起。共产党的官给是你这种当法?卢章华不愿去乡里催救济粮,去一次要被人奚落一次、嘲笑一次,都称他是丐帮村长了,舍嘴失脸去求人那滋味是不好受的。卢章华心里日气,口气就难听。去个干鸡巴,去,你有本事你自己去。牙齿一捧咋啦,让人给你戴大红花?早就叫你去扎了你不去,老母猪下儿样的不歇气地下,正经你下出猪来还好,还可以拿去卖钱,下些只会吃不会做的崽,共产党就该养着你们呀?放你妈的屁,你婆娘才是老母猪呢。你婆娘不会下就眼红别人,有本事你像老娘下一堆!卢章华的婆娘听不得了,跳出来和石柱家婆娘吵,俩人都是口无遮拦的人,尸〖KG-*4/5〗〖HT6.5,7.5〗求〖HT〗〖KG*9〗尸〖KG-*4/5〗〖HT6.5,7.5〗求〖HT〗〖KG*9〗屌屌的、爷了娘了的拣着不堪入耳的话吵,赛似开污言秽语比赛大会。正吵得热闹,刘大毛来了。刘大毛来了,俩婆娘就不吵了。石柱家婆娘晓得刘大毛更难缠,好看的还在后头。卢章华的婆娘晓得刘大毛更难对付,她要腾出精力必要时帮卢章华一把。
  刘大毛也不管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就直奔主题说,村长,上面也太扯毬鸡巴蛋了,这算关心群众死活?望云村百十个活鲜鲜的人,好意思摆着饿死?共产党有这章法?有这章法老子也不要啥救济粮了,老子饿死个把摆着给他们看。你是村长你就该去要粮,你不去要粮死了人就该你搂着。卢章华心里鬼火冒,刘大毛,你这龟儿子不要逼我。要死你去死,当毬不疼,顶多老子不当这个毬村长,我也当不起了。生产你不想搞,粮食来了你狗日拿去换酒喝,共产党的老瘪奶都被你狗日的连血都咂出来了。



  吵归吵,发脾气归发脾气,当天晚上,卢章华还是睡不着了。村里确实没粮食吃,没种子下地了,如果再拖下去,村里真的死了人,就是刘大毛这样的癞子死掉你也脱不了干系。想来想去,日他妈的,脸始终没得命重要,还是拿脸去蹭。挨到天亮,卢章华叫婆娘煮了一大碗苞谷面汤喝下,朝乡政府在的乡场走去。
  走到下午天快黑了,卢章华才走到乡政府。乡长老吴见到他,不像过去那样不理不睬的。老吴说正要找你呢,你来了正好。走走走,我们一起吃饭去,县上的同志来了,陪陪他们,平时我们是不进馆子的呀。坐在沙发上的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说,老吴,不要装穷卖苦了,我们拨给你的钱还少呀?今晚我们自抠。老吴哈哈一笑,玩笑话、玩笑话,再穷还能让客人请客呀。说着将另外俩人一起请到馆子去了。
  在饭桌上,老吴指着戴眼镜的高个子介绍说,这是林业局的周局长,另外俩人是环保局的。老吴说正要和你说个事儿,省里的专家、摄影家自从来过望云村后,望云村出名了,现在又定为国家级的黑颈鹤保护区,上面重视得很。省里来的专家考察后,说你们那里可以吃的东西少得很,不够几百只黑颈鹤的嚼谷。省里领导听了汇报,关心得很,叫县里专门拨出粮食,专门设投食员,天天给黑颈鹤投食。卢章华,你的担子重要得很哟,望云湖的黑颈鹤交给你喂了,不能饿飞一只,更不能饿死一个,掉根羽毛,我就找你算账。卢章华口里哦哦答应着,心里说你狗日些只会想到黑颈鹤,上面说啥重要你说啥重要,上面说黑颈鹤是你爹你也说是你爹。往年你老吴上山去,看到黑颈鹤刨食吃,问你咋个办你说打毬狗日些,打飞掉。早些年连黑颈鹤你老吴也吃过呢,这下黑颈鹤重要了,望云村一村人你提都不提。戴眼镜的周局长说卢村长,给黑颈鹤投食的粮食是林业局的专款买的,希望你们一定要按时按量投食,就像吴乡长讲的,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出了问题可不得了哟。环保局的人讲了一通环保问题,生态问题,珍稀动物保护的重要意义。卢章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这些道理他懂,那初中又不是读在狗身上的。但卢章华想的是黑颈鹤重要,人呢?好说只管黑颈鹤就不管人了?饿肚子的滋味你狗日些没尝到,一天五饱十足,一脸的油光,油肚像怀胎妇人一样凸起,说人家的干毬。
  吃完饭,出得门来,天完全黑了。卢章华在暗地里将乡长老吴扯住,老吴,你也是山区出来的,你晓得眼下春荒断粮了,我来是找你要救济粮的,死了人我可负不起责任。老吴说不消说了,我还不晓得你是来干啥的。本来乡上也正要考虑拨点救济粮给你们,但周局长他们来了,是书记、县长让他们专门来的。粮库里有点粮,只有先拨给黑颈鹤了。你是晓得的,乡里通外面的唯一的一条路,桥断了,成断头桥,啥也运不进来,你就坚持一下吧。卢章华说啥都能坚持,饿肚子能坚持吗?如果你不拨救济粮,你写个纸给我,饿死人决不找你。老吴说你这是啥话?谁叫你饿死人?饿死人先蹲监狱的是我。我给你一句话,黑颈鹤不能饿死,人也不能饿死,该怎么办,你自己去想着办吧。老吴说完甩开他走了,卢章华琢磨着老吴的话,心里似乎豁然地一亮,接着那豁然的一亮又熄灭了。卢章华想也只好如此了,老吴这话,叫你摸得着抓不住,管他妈的,先对付着再说。
  在回望云村的路上,卢章华怎么也闹不明白这黑颈鹤别处不去,偏偏要来望云湖。望云湖有干毬给你们吃,要吃鱼就几条鱼在水底,你望着喘气;要吃虾望云湖水冷虫虫都不生,半根虾毛也摸不着;要吃虫虫,虫虫都凌死了,只有吃种子。今年救济粮拨不到,种子也没有,只有吃干毬了。你狗日些不飞到这里,我今年的救济粮还有指望,飞来这里救济粮就打白条了。这是人口夺食呀,你这黑颈鹤真是黑心黑肺黑肚子,从里黑到外了。周局长说以后望云湖前途大得很,县里打算把望云湖黑颈鹤保护区开发成旅游区,人家老外一拨一拨来,各地的游客一拨一拨来,你望云村就是卖烧洋芋,卖荞疙瘩饭,卖炒面都要发财。卢章华心里说尽是屁话,上面就喜欢搞花架子,从城里修路到乡里,从乡里修路到望云村,没得两百万修得拢?就是修拢了,除了几个搞摄影玩相机的来,鬼老二发疯了跑恁远来受冻。就算有些好看个稀罕的跑到望云村看黑颈鹤,县城也就几万人,总不至于个个都来吧,蹬三轮车的会来么?挑着白菜卖的会来么?下岗在家里蹲着的会来么?搁得住花这么多钱修这路么?
  卢章华还想到谁来给黑颈鹤当投食员呢?这不是件小事是件大事。石柱家婆娘来当?怕还没投食苞谷就被她一窝猪样的娃娃些煮吃了。刘大毛?怕苞谷才到手他就拿去换酒喝了。就是村里最老实的王狗子,一天饿得乱窜,他不想吃肚子想吃,他忍得了婆娘娃娃老丈母小舅子小姨妹忍不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饿乱整。哪怕有个吃公家饭的人,比如教书的,卫生所的都好,他们有吃的就不怎么会在投食上动脑筋。自己来当投食员?村里人肯定要说心怀鬼胎,好事儿吃肥食的差事独自吞了,以后黑颈鹤出点事,就得自己背了。想来想去,还是刘大毛最合适,这狗日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既没得老婆娃娃,又没得父母弟妹。他唯一的爱好是喝酒,只要看住他不让他出村,换不到酒就可以了。



  刘大毛就当上了投食员。
  当上了投食员的刘大毛神抖抖的,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和村里的人不一般了,有些公家人的感觉了,佝偻的腰直了,脚上趿着的鞋也用尼龙绳连脚带鞋底系得牢牢的。村长对他讲了黑颈鹤的重要,讲了投食员的重要,说他是经过认真考察才选用的,一定不能出半点差错。想想,全村能人、狠人多得很,被考察上是容易的么?刘大毛在村街上踢哒踢哒地走着,将灰尘踢得老高,背上背着沉甸甸的苞谷,像出征的勇士一样充满豪情,充满悲壮,充满自信。
  卢章华却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村民,他没有给村民要来粮食却给黑颈鹤要来粮食。饥饿的村民尽管饿得连吵架的声音也软绵绵的,但仍然用最恶毒最污秽最阴损的村骂狠狠地吵他,村民的眼光毒毒的,充满仇恨地到处搜寻他。石柱家婆娘恨他恨到了骨髓,她在吃了两个鸡蛋大的洋芋后找了把菜刀,抬块木板,在门口拉开架势,骂一句,剁一下,这是望云村最古老、最恶毒的习俗。据说刀剁下去表示伴随着最恶毒的语言,能将人咒死。卢章华虽然没被咒死,但卢章华确确实实躺在自家的楼上。听着咒骂声头痛欲裂,几次被吵得跳起来想冲出去,又强制自己躺下去,木床上发出的声音是訇然倒下的声音,仿佛放倒了一棵大树。
  村里的饥饿仍然像瘟疫一样在蔓延,不少人家的吊锅里煮的糊糊越来越稀了,有的干脆稀得像镜子,把晃动的人脸照得五官清晰。石柱被她老婆吵得无法,也被那一窝猪样的娃娃哭叫得无法,厚着脸皮找个蛇皮口袋下山去找亲戚借粮。每次去借粮亲戚的脸丧得拧得下水来,晓得他借粮是肉包子掉在狗嘴里,进去就掏不出来了,打发他比打发叫花子还不如。借得一口袋粮食,熬一大碗糊糊,凑合着给娃娃些吃。一吃就吃得鬼火冒,大黑也不顾嘴巴烫起泡,才舀起一碗嘴对着碗就没松开过,一眨眼就灌进去了,又来舀第二碗。二黑、三黑吃得慢,扑过来将大黑的碗夺了,大黑将碗扣在二黑头上。三黑将头一低,将大黑拱倒在地,哥儿几个在地下扭着打成一团。石柱家婆娘气得提起吊锅要砸,手在半空却砸不下去,里面还有半锅糊糊呀,只得怏怏放下。找来竹棍,也不看是谁,也不管打在谁身上,劈头盖脸,劈胸劈背,发了疯样的一顿狠抽。抽得几个崽崽遍地打滚。几个崽崽都裸着身子,平时无事都蹲在灶灰里或者钻进草堆里,竹棍毒蛇般咬噬他们的皮肉,打得他们伤痕摞伤痕。两个姑娘跑来抱住她的腿,大声哭叫着哀求,她仍然坠着两个姑娘追着打。闷着头夹着腿的石柱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你妈的,你给是要将他们打死掉,打死掉老子煮给你吃。说着伸手将打裂了的竹棍抢过来,几把就折断,狠狠地丢在地上。
  晚上,几个崽崽全睡了,但他们身上的伤痕太多太多,几个赤裸裸地睡熟的崽崽在睡梦中疼得扭来扭去,呻吟不绝。石柱家婆娘睡不着,在黑暗中揪心地难过,她点亮煤油灯,扒开破棉被,看见他们身上一条又一条的伤痕叠摞叠地交叉,没块好皮肉。她摸他们伤痕的手颤抖起来,心里比针刺还疼,眼泪不断线地淌,淌到崽崽身上,汪成水潭。她越看越难过,越看越伤心,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哭声穿过低矮的土房,随同高原冰冷的夜晚尖啸的寒风,吹散开来,使深夜里听到的人一身紧缩,打起寒噤。
  刘大毛去给黑颈鹤投食,尽管刘大毛感到责任重大,尽管刘大毛当上投食员有了自豪感和庄严感,但他给黑颈鹤投食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气愤。日他妈的,这到底是扯啥子羊角风了,饿老鹳有人当金值宝,人却没得人管,好说这些吃不成喂不乖的东西硬是仙人的卵子了。骂归骂,但刘大毛想起自己被考察一回,就该考察出人样来。他顺着望云湖边向深处走,他看见黑颈鹤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懒洋洋地飞翔着,它们飞翔的姿势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优美,它们飞翔的力度远远不及以前一样刚劲、迅捷。也见不到它们三五成群地在湖边或舞蹈,或嬉戏,它们飞时硕大的翅膀是半耷拉着的,显出了疲惫和慵懒,更看不到它们千姿百态变着花样的空中倩影。刘大毛在心里说你狂啥子,没得吃的就是贵妃娘娘也挨石柱家婆娘差不多。想起石柱家婆娘,刘大毛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这婆娘其实刚嫁过来的时候还是蛮有看样的,脸盘子好,眼睛大大的,鼻子小小巧巧的,嘴巴红润、鲜嫩,胸口是胸口,屁股是屁股,当时看得眼睛珠子都陷进她那肥嘟嘟的胸口,清口水都淌湿了衣襟。几年工夫,一窝崽崽一下,吃的没吃的,穿的没穿的,头发像乱鸡窝,眼屎一坨坨的,红线锁眼边,眼睛被海垡熏得红翻翻的,脸上灰一块白一块的,手脚被凌得开多长多长的裂口。实在疼得很了,将烧熟的烫洋芋捏成团塞进裂口。衣衫披一块、搭一块的,屠户婆娘样光亮。但石柱婆娘终究是个婆娘,奶奶依旧鼓鼓的,屁股依旧大大的,屁股压得死一个小羊羔。想到这里,刘大毛身上就有些燥热,就有些躁动,当了三十多年的光棍,终于当了投食员,美美地憨吃几顿苞谷饭,就开始想那些事了,饿着肚子时咋就没想呢。
  懒懒地飞了一程的黑颈鹤落在光秃秃的荒地里,它们开始用长长的脚刨开干燥而又松软的浮土,长长的脖子也弯曲下来,长长的嘴巴也在土里刨着。但它们能刨到什么呢?节令到了,望云村至今还没有种子下地,光光的地里你就是把爪子刨断把嘴壳刨断,也寻不到可以吃的东西。它们无望地这里刨刨那里刨刨,就像无望的农妇,明明知道罐里、瓮里、口袋里没有一颗粮食了,还是忍不住要一遍一遍地这里翻翻,那里翻翻。有的黑颈鹤可能偶尔地找到一条深藏的虫子或者一颗草籽,急忙忙伸长脖颈吞进肚里。有的刨个半天刨不到什么,把头伸向天空,孤独而忧伤地茫然。刘大毛看着也有些心酸,唉,这些长脖子的家伙,你们咋个不飞到别处去呢?到别处有吃有喝的,你们是怕人把你们打伤捕杀么?与其在这里挨饿还不如出去冒险,人穷疯了都会去抢人,你们的命就值钱得很么。
  刘大毛将背上沉甸甸的口袋放下来,他按照村长的交代,选好几个投食点,都是离村子很远,平时少有人到的地方。每天每个点投多少食,都是有规定的。卢章华特意拿杆秤给他,叫他称好每天投的食。他倒进一个点的粮食,拿细绳扎了口,又倒进一个点的粮食,再扎一个口,连扎三处,那口袋看起来就像又短又粗的香肠了。他解开绳子,倒出一个点的苞谷,他看见金灿灿的苞谷像金色的瀑布一样流在地上,他心疼了一阵。捡起一粒丢进嘴里,用坚硬的牙齿使劲一咬,松脆的苞谷粒立即弥漫起一股干燥而喷香的味道,呛得他打了一个喷嚏。他眯着眼惬意地吞进肚里去了。他恋恋不舍地蹲下去,两手插进苞谷堆中,使劲地摩挲够了,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苞谷堆,仿佛留下了自己珍贵的儿女,使得他的步履变得格外地淤滞和沉重。
  刘大毛刚刚离开金灿灿的苞谷堆,远处的黑颈鹤就看见金色的诱惑闻到金色的香味了。金色的香味嘎嘣嘎嘣地跳跃,它们惊喜地本能地飞快地从各个角落飞起来,飞到金字塔上面。飞来后,它们都犹豫了,迟疑着不敢落下来。也许是生命深处的本能告诫它们不得轻举妄动,也许是生命体验中的经验提醒它们切勿被人引诱。它们在食物与生命之间进行艰难的抉择。它们于是在天空盘旋,飞上飞下,飞去飞来,犹犹豫豫,欲舍不能。有胆子大的忍不住诱惑,就用极快的速度俯冲下来,叼住一口食物就飞走,就像飞机飞临设防的城市一样快速和机敏。等它们发现那个面目狰狞的人早已消失,等它们经过再三的试探终于发现没有危险时,它们纷纷扬扬就像雪花样从天空飘下。于是,在食物面前出现了与它们的高贵和优雅极不协调的一幕:先飞下的不断啄食苞谷,后面飞来的插不上前去,就将长长的嘴狠命地朝缝隙里钻去。在空中飞的黑颈鹤见地下没有位置,就飞翔着从低空啄食,但很快就啄不到了,苞谷堆前被密密麻麻的同类的脑袋遮住了,它们只得沮丧地落下来。在后面吃不到粮食的黑颈鹤气愤了,鸟嘛,总得讲点鸟心,讲点鸟道,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于是它们就猛烈地啄挤在前面的同类的屁股,它们的嘴又长又锋利,一嘴啄下去就带出不少绒毛来。被啄的黑颈鹤疼得跳起来,也不顾抢食了,血红着小小的眼睛,抽身出来,和啄它的黑颈鹤厮打起来。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忽儿扑地,忽儿上天,啄得羽毛纷纷飘扬。那股凶劲,和饥民抢食一般,几只年长的黑颈鹤见不惯了,纷纷向它们围拢,嘴里发出长长的唳声,也许是受到劝解,也许是受到斥责,也许它们鸟心发现,在饥饿面前实在应该有点谦让精神。总之,它们不再争斗了。它们抖着被啄落的羽毛,伤心地飞到远处,其它黑颈鹤还看见它们的眼角有冰凉而晶莹的泪滴。这是两只刚成年的黑颈鹤,正是吃涨饭的年龄,几只年老的黑颈鹤心里也难过起来,退在一边,让其它黑颈鹤去抢食。
  正在它们争斗不已的时候,远处一个黑影朝这里飘飘忽忽地移来。来的正是石柱家婆娘,这个被一窝饥饿的娃娃折磨得快发疯了的婆娘,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弄点吃的,她的眼里老是浮动着几个赤身裸体的娃娃身上的一层又一层的伤痕,老是浮现着他们瘪了又瘪的软耷耷的肚皮和饥渴的眼光。她仇视黑颈鹤,这些长腿长肚子长嘴壳、黑漆漆的东西,凭什么就比人金贵,养个娃娃容易吗?从怀胎到生下,生死隔张纸,生下了,一口一口地奶喂大,奶都咂出血来。人再贱,就不如这些鬼东西们?凭什么它们有食吃,人就不能吃?这是村里的粮,被它们夺去的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娃娃饿死,我要夺点粮回来。
  背着一个口袋的石柱家婆娘悄悄接近了黑颈鹤,她亲眼看到了黑颈鹤为抢粮食而争斗的一幕。她心里有些惨然,鸟和人一样呢,亲兄弟都要打得头破血流,有吃的还会这样么?她硬硬心肠,扬起手臂去吆喝,饥饿极了的黑颈鹤也不顾有人接近,仍然在拼命抢食,只有几只年老的黑颈鹤飞远了一点。石柱家婆娘恼怒了,只准你们吃就不准老娘拿了。她抓起土疙瘩就朝黑颈鹤打去,受了惊吓的黑颈鹤飞起又扑下,仍然围着苞谷堆抢食。石柱家婆娘腾腾腾地跑过去,掀开黑颈鹤,扑在苞谷堆上,张开口袋,朝袋里扒粮食。被外力欺辱而又饥饿的黑颈鹤也愤怒了,它们纷纷飞起来,扑向地面,向趴在地上搂苞谷的婆娘一嘴一嘴地啄去,啄得这个婆娘鬼喊呐叫,跳起来,追着黑颈鹤疯了样乱跑。她怎么追得上鸟呢?趁她和飞着的黑颈鹤兜圈子时,其它黑颈鹤又去啄食了。
  站住!你在干啥子?你这贼婆娘,偷七偷八你偷黑颈鹤的粮食来了,你找死啊!石柱家婆娘气喘吁吁地站住了。她看见刘大毛背着口袋鼓着牛卵子眼睛凶狠地看着她,她一下子愣住了,腿也抖了起来。石柱家婆娘,你晓得你在犯法?饿死一只黑颈鹤,拿你全家去抵都抵不得,把你和石柱狗日的拿去关起,看你那帮崽崽咋个办。石柱家婆娘确实被吓住了,她现在醒过来晓得是犯法了。咋办呢?粮食得不到不说,两口子还要被关起来。一被关起,那帮崽崽谁来管呢?只有等着饿死了。想到这里,这婆娘心里难过极了。抽抽噎噎地蹲下去哭起来,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哭得刘大毛心也软起来,走到她身边,说不要哭了,哭毬啥子?又没得哪个动你一根指头。刘大毛边说边拍了一下婆娘的肩,他就看见石柱家婆娘的胸口是敞着的,两坨肥肥的奶子被挤压着,更加饱满,更加诱人。老光棍刘大毛心里蹿起一股邪火,平时无事他就经常蹲在石柱家对面的土墙下晒太阳,别人在捉虱子他在看人。他看见石柱家婆娘走出走进,经常扣不严的胸口里两坨肥肥的奶子甩来甩去像揣着两只兔子。有时撅着屁股做事,那丰满的屁股磨扇样大,肥嘟嘟、软和和地充满弹性,看得他直淌清口水。心想石柱狗日好福气,天天晚上压着一堆肥肉睡觉,自己若能搂着这婆娘睡一觉,这辈子也就值得了。
  石柱家婆娘正伤心哭泣,猛然听到刘大毛说你哭啥子,也没得哪个动你一指头。这婆娘也是灵醒人,晓得刘大毛常偷看她,平时见他又懒惰又嗜酒,穷得只剩裤裆头那玩意,脏得赛过泥母猪,也就不拿正眼看他。今天这句话点醒了她,要不被拿去关起,只有过刘大毛这一关了。弄得好,向他要点粮食也不是不可能的。石柱家婆娘止住哭,装出笑脸。刘大哥,你不要吓我了,你不晓得你大妹子胆小。你咋个忍心将你大妹子拿去关起。关起你大妹子,你哪里还能天天看到她。再说你那几个侄儿子你就要当亲儿子来养起了哟。几句话说得刘大毛脸热心跳,躁动起来。但刘大毛嘴还在硬,不行,不行,抢黑颈鹤的食是大事,我是被考察过的,出了事我得坐班房。哎呀,刘大哥,你平时最心疼你大妹子了,你咋个那么狠心呀,你摸,你摸,我的心都被你吓得跳出来了。说着,就拿刘大毛的手去摸胸口。刘大毛的手一触到那软和和、热乎乎、肉嘟嘟的奶子,立即就瘫软了,他头脑轰地一响,浑身蹿起烁烁的火来。他顺着石柱家的手一摸,马上就将这女人压翻了,俩人在蓝天白云的草地上,在黑颈鹤扑哧扑哧地翻飞中,将那事做了,做得淋漓尽致,做得酣畅无比。
  做完那事,石柱家婆娘趴在地上嘤嘤地哭泣。山区妇女见识少,又封建又保守。平时村里哪个闹点风流事,在村里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现在可好,为了这吊命的粮食,主动和刘大毛这又脏又懒又丑又癞的人滚在一起了。越想越伤心,石柱家婆娘伏在高原阳光照耀的大地上哭了一气又一气。
  当晚,刘大毛趁着浓浓的夜色,悄悄地将半口袋苞谷塞在石柱家豁着的门洞里,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石柱家婆娘得到那半口袋苞谷也不敢张扬,若犯了事她和刘大毛的丑事要被村里人嚼一辈子。这还不说,弄不好她和刘大毛都得弄去关起。刘大毛倒没啥,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一家就甑子没箍——散板了。所以,她悄悄地去将苞谷连皮磨成面,藏在任何人找不到的地方,每天趁娃娃睡着,煮一大锅水,放几大把萝卜叶子、野菜叶子,再小小心心抓两把苞谷面放进去搅好。一窝狼崽样的娃娃翻着白眼、喷着热气,呼哧呼哧转眼就将那锅稀汤喝尽,连碗也舔得洗过样干净。娃娃些仍然饿,几泡尿一屙,肚里又没有啥了,比没吃还饿,一个个眼睛发绿,地老鼠似的乱转着找食吃。
  这天早晨,饥饿将石柱家的三个儿子驱赶到茫茫的高原上,裸露的大地上,青草刚刚冒出尖来,铁黑的刺老苞树啥也没长出来。刺老苞刚刚长出来时,像婴儿合拢的小手,常常被村里的娃娃掐来生吃,虽然苦涩,但毕竟可以充饥。现在啥也没有,他们只得到河滩里去翻鹅卵石。大块的鹅卵石下,有时藏着拇指大的打屁虫,但现在这种虫越来越少了。过去他们翻得多时,就掐去翅膀,找些茅草来将打屁虫烤黄了吃。大黑眼尖,力气大,翻了一阵终于翻到一只打屁虫,他连翅膀也没有掐丢进嘴里就嚼,打屁虫绿色的肉汁在他嘴里翻滚。二黑、三黑不但没有恶心,倒馋得看着流清口水。翻了半天,哥几个又累又乏又饿,却什么都没翻到。这时,远处刮来一阵风,几个被饥饿折磨得嗅觉特别灵敏的娃崽似乎闻到了什么味,他们将鼻翕扇得大大的,迎着风狼狗一样嗅着。二黑说苞谷,我闻到苞谷味了。大黑、三黑同时说苞谷,哪里来的苞谷呢?走,走去瞧瞧去。
  走了很远的路,他们终于看见一群黑颈鹤在抢食苞谷的景象了。他们嗷地叫了一声,光着身子、撒着脚丫子朝苞谷扑去。黑颈鹤被三个狼崽样的东西惊飞了,当它们惊魂未定地歇在远处,看到这几个比它们还要饿的娃崽时,不知为什么,它们竟然没有飞过去用长嘴啄他们。可以设想,如果黑颈鹤要啄这几个赤身裸体的娃崽,那么,他们身上将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几个黑不溜秋的动物扑向苞谷,他们好久好久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他们本能地动物般将苞谷一把一把地塞进嘴里。他们的牙齿被粗粝的食物磨砺得太锋利了,干燥、坚硬的苞谷进入他们的口腔,就像进入小钢磨一样,他们咔嚓咔嚓地大嚼特嚼,干燥的苞谷粉呛得他们直打喷嚏直咳嗽。口里的津液根本无法调湿苞谷粉,干涩的苞谷粉和无法嚼细的苞谷粒噎得他们眼泪直流,眼睛翻白。噎得他们的脖子一伸一伸地像家鹅,但他们却一直没有停止咀嚼,饥饿像毒蛇引诱他们狼吞虎咽,尽管痛苦万状,尽管眼睛外突、肚子膨胀。
  吃饱喝足,几个娃崽打起了剩下的苞谷的主意,他们要悄悄将苞谷弄回家去。但他们身上啥也没有,既没衣服裤子,更没有鞋子,除了肚皮里装的食物以外,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装粮食。几个人团团地转,望着苞谷没有办法。大黑毕竟大些,他招呼二黑、三黑,找了几截树棍,跑到一片土丘背后掘土,他们将土洞掘得又深又宽,然后一起跑去用双手捧苞谷。他们欢快地跑着,一趟接一趟,总算将苞谷弄来藏在土洞里,又用掘出的新土填好洞。等他们做好这一切,天都快黑了,他们满心高兴地等第二天来取。刚刚走出几步,大黑觉得有些不对劲,刨出的湿土太显眼了,会被人寻找到苞谷。他蹲在土坎上,支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叫二黑三黑下去拉屎,二黑、三黑肚子正胀,就下去屙屎了。大黑就在藏粮食的洞口的湿土上屙,他暗暗得意,有谁会在意几泡臭烘烘的屎呢。
  投食员刘大毛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劲,自从上次和石柱家婆娘干过那事,他送去半袋苞谷后,他再也不敢做那样的事了。他晓得他不仅被考察过一回,更重要的是饿死一只黑颈鹤他就脱不了干系。村长卢章华咬牙切齿地交代过他,偷食粮食或者让人偷粮食,出了事就只得将他送去蹲班房。他每天一醒来脖嗓眼就有无数个虫子在爬,痒痒得难过,换在过去他早就将苞谷背去换烧酒喝了。现在他每天克制着自己,再馋也不敢动黑颈鹤的粮食。但奇怪的是,望云湖边的黑颈鹤一点也没有吃饱的样子。它们的羽毛蓬松着,褪去了油亮的光色,灰扑扑的。它们起飞时仍然是软耷耷的、懒洋洋的,有时一群一群地站在地上,耷拉着头,连动也不想动,更看不见嬉戏的景观了。刘大毛敏感地意识到粮食出问题了。
  大黑二黑三黑毕竟是娃娃,尽管大黑比较有心计,一再叮咛二黑三黑什么也不能讲,但他们吃饱肚子后满村乱窜,遇到其他娃娃忍不住要拍着肚子炫耀。村里的俊妞陈翠花说她三娘到大城市去打工去了,过年要带好多好多的水果糖来,还要给她买新花衣裳。大黑,你有好多好多的水果糖?你有新衣吗?大黑不晓得咋个会喜欢陈翠花,喜欢看她小小巧巧的眼,小小巧巧的鼻子,小小巧巧的嘴巴。大黑说过年还早呢,你有黄生生的苞谷吗?喷香喷香的,找点柴火烤吃,比水果糖好吃一百倍。陈翠花果然闻到了烤苞谷的香味,馋得流口水了。大黑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带你去找苞谷,只带你一个。翠花说大黑,你真好,长大我给你做媳妇。
  陈翠花得到苞谷后,又和张柴妹讲了。告诉你,我只和你一个人讲,千万千万莫告诉别人啊!几天工夫,望云村的娃娃全知道了,他们邀约着,朝老远的望云湖边走去。大黑俨然成了他们的头,他经过观察,掌握住时间。投食员刘大毛每天要在三个投食点投放苞谷,每个投食点相隔十来里路,他们像游击队一样匍匐在沟坎里,等刘大毛走远后,一跃而起,一哄而上,去抢苞谷。最初他们像大黑二黑三黑一样,抢到苞谷就朝嘴里狠命地塞,狠命地嚼,其中有好几个吃撑了,疼得满地乱滚,吓得他们一声不吭地发呆。他们将苞谷抢完,人多粮少,每个也没得到多少。他们在大黑的指挥下原地休息,等到刘大毛投放完苞谷走得见不到人影时,他们就开始抢第二个投食点的粮食,每次抢粮食总要发生争吵、殴斗,张柴妹抓破了姜小英的脸,姜小英一脸都是血痕痕;姜小英撕破了张柴妹的褂子,张柴妹小小的胸脯露出来,大家看见里面有两个鸡蛋大的奶子。张柴妹放声大哭,她不是怕羞,她是心疼她唯一的一件好点的褂子。二黑三黑也和几个男娃崽打了架。大黑觉得这不是办法,又吵又闹又打肯定要出事,大黑就叫大家坐下来开会。他说村里有啥事都开会,我们也开会。大黑说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坏事,大毛叔听到我们又哭又吵就会发现我们。不如统一分,见者一份,个个一样,大娃小娃,男娃女娃都一样。他还没说完,大家就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大家拥护他,他成了娃娃领袖,由他来分粮食。他叫大家把身上的苞谷全倒出来集中在一起,他开始用手捧。但捧了一会,他觉得捧的时候吃不准,时多时少。他想了想,叫陈翠花把她的鞋子脱下来,这当中只有她一个人穿鞋。他用陈翠花的鞋子来量苞谷,一人一鞋苞谷,这样就比较公平了。大家更觉得大黑了不起。
  等刘大毛投完第三个投食点的苞谷回去时,第二个投食点的苞谷就又被娃崽们分完了。 望云村除了几个孤寡老人外,家家都有了粮食,粮食虽然不多,但搅成糊糊和着萝卜叶、野菜叶,总可以对付了。大家都知道了粮食的秘密,所有家的大人那段时间对娃娃都格外好,总给他们舀稠的吃。
  当黑颈鹤越来越疲惫,越来越虚弱,甚至连飞都不想飞的时候,村长卢章华觉得该制止粮食的事了。其实从确定给黑颈鹤投食开始,卢章华一直没松过一口气,一直没闭过一次眼。他是一只肩头担着黑颈鹤,一只肩头担着全村人的命呐。从大黑二黑三黑哥几个第一天抢粮食起,他就知道全部情况了。这个从小放羊又上过初中的汉子螳螂捕蝉一般一直跟踪着这几个小狗日的。后来全村的娃崽都出来偷苞谷了,他想也好,娃崽出面犯不了多大法,要处罚也处罚不到哪点去。但事情总有个了结,总有个分寸,再这样下去,黑颈鹤就要饿死,饿死黑颈鹤,后果就严重了!到制止的时候了。
  正疑惑着的刘大毛准备反扑的时候,村长卢章华叫住他,指着病歪歪、软耷耷的黑颈鹤日娘倒爷地吵了他一顿。说苞谷被他拿去换酒吃了,你狗日吃精吃怪吃到黑颈鹤头上来了。黑颈鹤出了事,不把你狗日的拿绳子捆了送到牢房里头我就不是人日出来的。刘大毛委屈得跳脚,指天发誓,我若拿苞谷换酒吃我就舌头生疮,肚子烂个大窟窿,两只脚杆断成四截,两只眼睛烂成黑洞洞。卢章华见镇住了他,就说你没有拿苞谷换酒吃也好,但你管不好粮食也是你的责任。走,看看去,到底是啥回事。卢章华带着刘大毛从投食的相反方向走去,走了几里路,果然就看见一大群娃崽在弄粮食。刘大毛气得直跺脚,日你先人板板,你这帮贼日出来的贼娃崽子,老子酒瘾发了比大烟瘾发还难过,也不敢拿粮食换酒吃。你龟儿杂种些倒放心大胆抢粮食,老子不把你狗日些脚杆掰断塞在屁眼里老子不是人。刘大毛边骂边追,卢章华说你追啥子,等你跑拢他们早跑散了,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们顺着沟沟走,等拿到他们再说。卢章华带着刘大毛跳下旱沟去,弯着腰,慢慢地朝猎物接近。
  正当大黑带着这帮娃娃用鞋子分粮食分得起劲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冒出两个人来。好啊,小狗日些,老子今天抓到贼赃了。一群娃崽看见村长和刘大毛,吓得脸色发白,呆呆地保持原地凝固了。大黑愣了几秒钟,突然丢下手中的鞋子,大喊一声快跑。不准跑,哪个跑就将哪个捆起来。他那声音又脆又严厉,吓得一个都不敢跑了。卢章华对刘大毛挥挥手,去把大黑这小狗日的抓回来。刘大毛放开腿狠起命去追,连跌带爬跌了几跤才将大黑抓回来。两人像押一群俘虏样将这群娃崽押回村里。
  卢章华召开了村民大会。卢章华对着在坝头冷得瑟瑟发抖的村民说,你们都看到了,除了几个孤寡老人外,家家都有娃娃参加偷黑颈鹤的粮食。村里早就发过布告开过会,严禁偷黑颈鹤的粮食,黑颈鹤是啥?是世界珍禽,饿死一只都要蹲班房,家家的娃娃偷苞谷你们能不晓得?娃娃犯法,大人承担,你们说是请派出所的来,还是咋个整?望云村的村民吓呆了,愣在冷风里讲不出一句话来。突然,七爷说村长,娃娃偷苞谷不应该,但也不能把人饿死呀。如果出了事,你就拿我来抵着,我老骨头一把,反正也活不得几天了。七爷说着流下眼泪,村里人都感动得不行,说这咋行呢,这咋行呢,有事我们一起扛起。
  扛起个干鸡巴,卢章华突然火了。我怕你们扛不起。不要说这些没盐无味的话了。从今天起,各家看好自己的娃娃,哪个再偷一颗苞谷,哪家的大人自己扛起,就是我爹我妈,也决不留情。
  开过会的第二天,刘大毛气喘吁吁地跑到卢章华家。村长,麻烦大了,我看见有几只黑颈鹤偏偏倒倒的,站都站不稳,怕要出事了。卢章华丢下手中的土大碗,随着刘大毛朝望云湖边跑去。卢章华心里跳得咯噔咯噔的,狗日的黑颈鹤哟,你千万不要出事了,千万千万不要出事。跑了半天,到了望云湖的边上,他们果然看到有几只黑颈鹤跌倒在地上又耷拉着翅膀站起来,跌倒在地上又耷拉着翅膀站起来。它们耷拉着翅膀十分无力,每次站起来都要扇动好几次翅膀才站得起来,有一只已经扇不动翅膀了,硕大的翅膀像降落在地的降落伞,软绵绵地覆盖着高原的土地。它们小小的眼里空洞而茫然,无光无泽,暗自神伤,悲哀而又无奈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卢章华和刘大毛靠近它们时,它们既不反抗也不逃跑,它们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了。当他们抱起它们时,它们连翅膀也没扇一下。卢章华一只胳膊夹一只黑颈鹤,刘大毛抱起一只。卢章华说快、快回去,找点红糖水来灌。俩人跌跌碰碰、趔趔趄趄地抱着黑颈鹤朝村里跑。等赶回村里,三只黑颈鹤已经不行了。
  等待卢章华他们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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