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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绪林作品精选

作者:贺绪林

ISBN:9787508086941

出版时间:2016-01-01

开 本:16开 165*235  页数:324页

定价:¥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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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详情

  《贺绪林作品精选》为作者的散文作品汇集,充满了纯正而浓郁的乡土气息,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的人生轨迹。作者的散文题材丰富,文体多样,有对故乡亲人的深情缅怀,如《父亲》、《唱给母亲的歌》、《遥寄天国的家书》等;有对童年趣事的真挚怀恋,如《偷苜蓿》、《偷粪》、《当了一回强盗》等;有对家乡生活的热情赞美,如《杨凌赋》、《感叹秦腔》、《话说老陕》等;有对孤寂生命的感悟思索,如《活着》、《面对孤独》等。除了抒情色彩浓烈的美文之外,此书还收有大量杂感、游记,或论事,或议理,行文活泼,不拘一格,目光游走其间,仿佛行走在香花满径的丛林之中,体味的是各种不同的风景。

章节目录

散  文
含泪而歌
父亲  /  1
唱给母亲的歌  /  11
遥寄天国的家书  /  26
怀念大姐  /  37
秋日里的追怀  /  40
永远的忏悔  /  44
祭兄  /  48
挽歌如诉  /  55
书祭  /  59
受伤四十年祭  /  62
雪泥鸿爪
故乡记忆  /  67
往事回眸  /  89
母亲的纺车  /  100
我与几位文学师长 / 102
一面之师  /  112
老屋  /  115
夏收往事  /  121
怀念一本书  /  125
石磨春秋  /  127
故乡的河  /  130
远去的童谣  /  133
况味人生
父母亲的名字  /  137
活着  /  142
清贫度生涯  /  144
窗外有棵小歪树  /  146
祭树  /  148
月夜寻觅  /  151
麻雀  /  153
清明感叹  /  155
面对孤独  /  157
足球随笔  /  160
电带给我的悲与喜  /  162
村庙  /  164
难忘的聚会  /  167
中秋夜的感动  /  172
又是一次感动  /  173
女儿的问题  /  175
生命中的这一刻  /  176
善待生命  /  179
保尔不死  /  183
六十抒怀  /  185
感恩每一缕阳光  /  188
安居的感觉  /  191
病友  /  194
母与子  /  196
说南道北
也说读书  /  202
千古“满江红”  /  209
杨凌赋  /  213
读书笔记二则  /  215
梁山泊英雄重排座次  /  219
贪欲是杀人的利刃  /  222
斗狗  /  226
《双节棍》与《菊花台》  /  228
话说老陕  /  230
感叹秦腔  /  233
狗年杂感  /  235
鼠年说猫  /  238
闲话对联  /  240
年的话题  /  243
祭灶趣话  /  245
吃的随想  /  247
大地行吟
延安印象  /  250
约会水镜庄  /  254
翠峰山踏青  /  258
凤县之旅  /  263
孟姜女祠记游  /  268
结缘玉华宫  /  272
看海去  /  275
春到渭河  /  281
大山深处有人家  /  284
灜湖纪游  /  287
走韩城  /  291
烟雨铜川行  /  296
蒿坪正午  /  305

后记  /  309

作者简介

  贺绪林,陕西杨凌人,生于1953年。弱冠之年(21岁)受伤致残,不甘坐以待毙,遂与文学结缘,捉笔涂鸦。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 ,多次获各类文学奖项。出版有散文集《生命的浅唱》;中短篇小说集《女俘》;长篇小说《昨夜风雨》《人在江湖》《爱情并不如烟》;“关中匪事”系列长篇——《兔儿岭》、《马家寨》、《卧牛岗》、《最后的女匪》、《野滩镇》。其中,根据《兔儿岭》改编的30集电视连续剧《关中匪事》(又名《关中往事》),广获反响。“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的歌谣唱响了大江南北……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杨凌示范区作协主席。

编辑推荐

  骆驼草,属落叶灌木。身躯并不高大,但根系发达,扎根极深,不怕风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会枯死。在恶劣的环境中,骆驼草与大自然抗争,顽强地生长,以它不屈的意志滞止了风沙的流动。这正是我们这些病残作家自强不息的真实写照。本套丛书的作者都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更是伤残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如同顽强生长在茫茫沙漠中的骆驼草,彰显着生命的壮丽。

书摘插图

父  亲

                         一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怕的人是父亲。其实,父亲是十分疼爱我的。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能不疼不爱吗?
  听母亲说,我刚生下来时缺奶吃,时值隆冬季节,而且恰逢天降大雪,滴水成冰,天地一片白茫茫,积雪达一尺多深。父亲每天都要用铁锨铲开积雪,去五里外的村子为我取羊奶。回来时父亲成了冰雪人,揣在怀里的奶瓶子成了冰坨子。父爱之情由此可见一斑,然而,我还是怕他。
  父亲的身躯健壮、魁伟,村里人都叫他大个子。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绝对不会辱没“英俊”这个词的,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在幼小的我的眼光里,世界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我家有个大水瓮,能盛六七担水,是父亲用独轮车从六七十里地外的北山推回来的。据村里老年人说,那年去北山推瓮的人很多,只有父亲推回了瓮,其他人的瓮都在半道上摔破了。
  我长大成人后,曾想象过父亲当年推瓮的情景。瓮竖起来装就挡住了视线,怎么走道?放倒装必须用绳子捆好,稍不留神就会车倒瓮破。我想,没有一头牛的力气是很难推回瓮的。
  父亲幼年时上过两年私塾,会背诵“人之初,性本善”和“赵钱孙李”,还能打算盘,却不熟练。由于我小时候多病,还由于父亲十分赏识的一位表弟是教师,因此,父亲最羡慕医生和教师的职业。他立志想把我培养成为医生,或者教师。他对我读书要求极严,老要我背书,背书我倒不怕,却十分怕父亲那小簸箕似的大巴掌。那巴掌的滋味我领教过,至今回忆起来还有点儿胆寒。我嘴里背着书,眼睛却盯着父亲那在我面前晃悠悠的大巴掌,思想一开小差,怎么也记不起课文来。这时父亲的大巴掌就毫不留情地扇我的屁股。平日舍不得碰我一指头的母亲也不来劝父亲,我便杀猪似的哭号。
  过后,我偎在母亲怀里抽泣,母亲红着眼圈,轻轻地揉着我发肿的屁股蛋,埋怨父亲:“你心也太狠了,娃娃家指教指教就行了,看你把娃打成啥了。”
  父亲却瞪起了眼珠:“你知道个啥!‘养不教,父之过’。”念罢他的三字经,又说:“你是想还叫娃打牛后半截(吆牛犁地种庄稼)?!”
  这时,母亲便训导我:“林娃,把气争上,好好念书。念成了书就能吃上大白馍。”
  在他们看来,能吃上大白馍便是我的最好前程,也是他们最大的愿望和祝福。
  我向母亲点着头,心里却恨父亲,恨他的巴掌太狠。
  晚上,迷糊中我感到父亲那粗糙的大巴掌在抚摸我还在发疼的屁股蛋。
  “我只说教训他几下,没想到把娃打成了这个样。”父亲自责地说。
  “你那巴掌看大人受得了。”母亲埋怨说。
  “把他家的,我这手咋不觉着就使了劲,委屈我娃了。”
  白日心中的怨恨烟消云散了,我在一片温暖之中又迷糊了过去……

                        二
  父亲常说我生来没福分,没有美美吃过大白馍。
  吃大食堂之初,咥了几顿饱饭,再后一直勒紧裤带过日子。父母亲把每餐供给的四两馍都尽着我吃,可我还老喊饿。大食堂散了伙,家里的粮食少得可怜,父亲怕维持不到收麦,把粮食给母亲过了秤,每顿绝对不许超过半斤的标准。我的母亲是最能节俭过日子的,每顿给多半锅青菜汤里像撒调料似的撒一两把面。就这,她还是尽着我和父亲吃,自己只喝点儿青菜汤充饥。
  我忍受不了这样的饥饿,整天价哭闹着跟母亲要吃的。母亲不忍心看着我这么哭闹,跟邻居三嫂借了点儿玉米面。遗憾的是玉米面太少,无法上蒸锅,母亲便每天做午饭时和一点面,拍成狗舌头似的饼子,放在锅灶火边为我烤熟。
  我的“偷吃”行径被父亲发现了。父亲饿昏了头,身上完全没了肉,只剩下了一副大骨架,眼窝出奇的大,颧骨又是那么的突出,很是有点儿吓人。
  “好啊,你娘儿俩背着我在家偷吃!”父亲舍不得打我,扬起手中的旱烟锅在母亲的头上敲了一下。
  一股殷红的鲜血渗出了母亲的发际,顺着那消瘦蜡黄的脸庞流了下来。母亲动也不动地看着父亲,像尊大理石雕像。
  “妈!”我吓傻了,哭叫着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却还紧紧地拿着那烧焦的“狗舌头”。
  父亲也呆住了,他没想到能把母亲打成这样。
  邻居三嫂闻声赶来,一见此景,急忙给母亲包住伤口,埋怨父亲:“十一爸(父亲排行十一),你是饿糊涂了还是咋的?你知道不,家里的粮食我十一娘都给你和我兄弟吃了。你看看我十一娘吃的是啥!”
  三嫂揭开了锅盖,后锅盛着一碗为父亲做的玉米面糊涂,前锅煮着半锅野菜,绿汤上漂着能数得清的几片玉米皮皮。
  父亲看着两样饭食,眼光发直了。
  “老三……”母亲想制止住三嫂不要再说了。
  三嫂却只管往下说:“我兄弟小,耐不住饿。我十一娘跟我借了点儿玉米面,给我兄弟弄点儿吃的,你咋能说我十一娘背着你偷吃?你呀,是饿糊涂了!”
  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小河似的流淌下来。
  “妈……”我放声大哭。
  父亲打了自己一拳,双手抱住头蹲在脚地。半晌,他把我拉进他的怀中,摸着我的大脑袋和皮包骨头的身子,手在发抖。我抽泣着,不无怨恨地看着他。他高大的身躯紧缩成一团,显得十分疲惫、可怜。
  “爹对不住我娃,对不住你妈……”他的声音发颤,几滴泪珠滚出了深陷的眼窝。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三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不信鬼神,却信命。他年轻时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是鸡儿命,刨一口吃一口。那位算命先生不幸言中了,一生的坎坷经历使父亲成为一个虔诚的宿命论者,他从不对命运抱有幻想。在我看来,那位算命先生言过其实了。父亲还不如鸡儿,他有时干刨终日,却得不到一点儿吃食。
  解放之初,父亲正当而立之年,且家境不错,三口之家,二十亩地一头牛,过着小康日子。再后几年,土地归了社,牲口归了大槽,然而,一条壮汉只养活两口人,日子过得也很红火。谁知命运不照顾他,不久,母亲患了子宫肌瘤,在宝鸡大医院住了几个月,花光了多年的积蓄。值得庆幸的是母亲的病得到了根治。紧接着是三年困难时期,一生处处要强的父亲彻底被饥饿之神打垮了。
  饥饿在向深度和广度发展。我终日在喊饿,母亲的身体完全垮了,只有父亲还挺得住,这应该感谢爷爷奶奶给了父亲一个健壮的身体。
  一日,我实在耐不住饥饿的摧残,哭着缠着母亲要吃的。无法可想的母亲流着泪,禁不住埋怨父亲:“人家都能弄下吃的,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我能有啥办法。”父亲抱着脑袋圪蹴在炕边上,一筹莫展。
  母亲说:“听他三嫂说,晚上许多人都去队里的苜蓿地弄苜蓿菜……”
  父亲瞪起了眼睛:“你是叫我去偷?!”
  父亲的做人准则是,亏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母亲说这话,不由得他不发火。母亲不言语了,泪水泉涌而出。
  这时,我六爸来了。他埋怨父亲:“好我的哥哩,都这光景了,你还正派啥呢!村里哪个没去弄苜蓿菜?我都去了好几回呢。把我嫂和娃饿成了这样子你就不心疼么?”
  父亲耷拉下脑袋,双手蒙住脸面,不吭声了。我清楚地看见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涌了出来。
  晚上,下起了牛毛细雨。父亲不知干什么去了,母亲坐在灯下做针线,却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很是心神不安。起初我陪着母亲,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开门声惊醒,睁开眼睛,父亲站在地上,浑身上下被黄泥浆了,像只在泥水里挣扎过的落汤鸡,手里提着一个沾满泥水的空布袋。
  “你咋弄成了这样?”母亲大吃一惊。
  “我……我弄苜蓿菜去了……”父亲浑身筛糠,牙齿直打架。
  母亲急忙拿出干衣服替父亲换上。
  “菜呢?”母亲问。
  父亲说:“我刚走到地边,觉着有人盯着我,转身就跑,没小心从土埂上跌了下来……”
  “伤着哪了?”母亲急忙端起油灯查看父亲的身体。
  “没伤着。”
  “那就好……”母亲喃喃地说,放下油灯,捏着空布袋,背过身去。
  我看见有两颗晶亮的泪珠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四
  父亲一生最大的希望是盼着我能把书念成。他并不是期望他的儿子做官,只是希望我不再像他那样终生受苦,而是能吃上白馍。我的家乡紧挨着一所全国著名的农业大学,父亲常去大学里做副业工,他最羡慕大学里那些人大口吃白馍。
  “文革”开始后,学校停了课,我自然辍学回家。父亲为此终日叹气,常常自言自语说出半句让我这个初中一年级学生无法理解的话:“唉,这世道……”
  一九七○年,学校复课了,开始招收高中学生,队里推荐我去上学。这无疑是件喜事。然而,这时父亲患了肋膜炎,几经治疗,病情得到了控制,可他那一节钢似的身体却完全垮了。
  这次上学的机会十分难得,可我看到父亲那被病魔折磨得已经完全衰老的面容,却不想去了。我已经十七岁了,应该,也能接过父亲肩上的养家重担。
  父亲却高兴得合不拢嘴,精神添了许多,似乎也年轻了十多岁。他要母亲给我准备一套像样的衣服。他从来都认为读书人应该有读书人的样子。
  我看着父亲那早已驼起的腰背,那如霜的华发,那黄里透青的脸色,鼻子直发酸,好半晌,说:“爹,我不想念书……”
  父亲一愣,脸色陡然一变:“你说啥?你不想念书想干啥?你是想跟你爹一样打一辈子牛后半截?啃一辈子粑粑馍?嗯!”
  “你有病……”我怯怯地说。
  “我的病早好了!”父亲把胸脯拍得震天价响。“你怕啥?怕你爹供不起你,还是咋的?就你爹这身体村里还没谁能比得了……”话未说完,他却咳嗽起来。
  我急忙上前为父亲捶背。好半天,父亲才止住了咳嗽,看着我,说:“书,说啥也要念!”
  我看着父亲,心里直想哭。
  母亲拿来毛巾,替父亲擦去沾在胡子上的唾液,红着眼圈对我说:“听你爹的话,去念书吧。”
  “嗯。”我答应一声,急忙走开了。我怕在父母亲面前哭出声来。

                        五
  我上学了,父亲却带病上工了。
  我和母亲都没有想到死神正在跟踪着父亲。父亲的肋膜炎并没有好转,控制只是一种假象。他的病情迅速恶化了,而且引起了心脏病。
  父亲再也支撑不住了,躺倒在床上。我不得不停了学。尽管父亲十二分不乐意,可他已经再没力气指责我了。他拉着我的手,好半晌,喃喃地说:“爹对不住你……”
  “爹,你甭说了……”我哭了。
  那时医疗技术还很落后,父亲的病没有特效的治疗办法和药物。大夫说,要想延续父亲的生命,必须加强营养。家里虽不像前些年那样困难,但还是无力给父亲加强营养。每每看见父亲强咽碜牙的玉米糁子和玉米面搅团,母亲的眼圈就发红,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一天,母亲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些白面,单另给父亲蒸了些馍馍。父亲却发了火:“你是不想过日子了?这么吃,王十万(当地的一个大财主)也会吃穷的!”
  父亲的秉性母亲最清楚。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暗暗垂泪。
  到了冬天,父亲的病情更加沉重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让父亲去住院治疗。父亲终日躺在炕上,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去应付困难的呼吸。他出气像拉风箱,整个面部肿得很是吓人。一到晚上,浑身疼痛,无法入睡,从炕的这头折腾到那头,呻吟声不绝。
  看着父亲如此受罪,母亲决定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送父亲去住院治疗!
  母亲把决定给父亲说了。父亲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我虽然还懂不了人世间许多事情,但看得出父亲不愿等死。父亲是不怕死的,但却不想死。谁想死呢?我的父亲只有六十岁啊!
  次日清晨,我和叔伯兄长用架子车拉父亲去医院。我们要搀扶父亲上车,他却说啥也不要我们搀扶。希望之光驱散了他的病痛,他竟像健康时那样迈着大步走出街门,上了架子车。我万万没有想到父亲没能再走回来……
  到了医院,父亲的精神骤然十分疲惫,已经没力气登上医院门口的台阶了,他不再拒绝我和兄长的搀扶。我和兄长搀着他上了台阶,走了十多米远,父亲突然身子往下溜。
  “爹!”我惊叫起来,和兄长竭尽全力搀扶住父亲,父亲闭住了眼睛,口不能语。
  “爹!”
  “爸!”
  我和兄长的哭喊声惊动了大夫。大夫们急忙把父亲抬进了急救室,打了几针,插上了氧气。兄长到街上找村里人去给母亲报信,我守在父亲身边默默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父亲的一位中年女大夫翻开父亲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半天,声音低沉地对我说:“你父亲不行了。”
  “大夫,求求您……”我痛哭失声,几乎要给她下跪了。
  “别这样,别这样……”女大夫急忙拦住我,“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你兄弟几个?”
  我哽咽着说:“就我一个……”
  女大夫态度十分和善地对我说:“那你可得拿主意。我家也在农村,知道乡下的迷信规矩很多,人死了是不许进村的。”
  我惊愕得不会哭了。还有这样的规矩?!
  女大夫给我出主意:“你现在拿定主意,用被子把你父亲蒙住拉回家去,不要对人说你父亲死了。要不,就把你父亲放在太平间?”
  “不不……”我泪流满面,连连摇头。
  怎么能让父亲安息在太平间?劳累一生的父亲死后为什么不能进村?为什么不能回家?
  兄长回来了,我哽咽着对兄长说:“咱爸不行了,咱们回家吧。”兄长看了父亲半天,红了眼圈,什么也没说,便和我把父亲拉进了村,拉回了家……
  四年后,我不幸受伤致残。村里许多人说这是因为我把父亲的尸体搬回家的缘故。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永远也不后悔!
  我是父亲的儿子啊!
  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早已和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了。我常常这样想:如果父亲能活到现在,恐怕不再只是希望他的儿子能吃上白馍了吧?
                                           1986年6月6日

                     唱给母亲的歌


  我是个五音不全的人,因此,也是个音盲。
  一日,朋友拿来一台收录机让我欣赏歌曲,虽不喜欢,朋友盛情却不能不领。电键一按,婉转深情的歌声顿时飘满了屋子。

  无论走到海角天涯,
  忘不了您呀妈妈!
  无论送走多少年华,
  忘不了您呀妈妈!
  忘不了您缝的书包,
  忘不了您补的小褂,
  忘不了您送我上路,
  春风吹动您的白发……

  啊,多么令人动情的歌曲!我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泪水不禁涌出了眼眶。谁能忘了自己的妈妈?


  我是在妈妈的溺爱中长大的。即使在我最淘气的时候,妈妈也舍不得打我一巴掌。
  我六岁那年,饥饿之神恐怖地笼罩着中国大地。一斤苞谷卖到了三元钱,苞谷芯子做的淀粉成了主食,萝卜干上升为营养品。从来挑食的我变成了小狼崽子,菜团子、高粱饼子、麸子疙瘩,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妈妈把我当作眼珠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家里有了吃食,妈妈先是尽着我,其次是父亲,最后才是她自个儿。
  那年吃大食堂,三口之家,每顿只有四两馍。这点儿食物自然是我独吞。每当我大口香甜地吃着馍馍,妈妈消瘦的脸上就现出了慈祥的微笑。饭后,妈妈给她自己煮野菜吃,不懂事的我却问:“妈,你咋那么爱吃野菜?我一点儿也不爱吃。”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说:“妈爱吃,我娃不吃……”
  父亲也很疼爱我,却老是对我板着脸,我很怕他。父亲长得高大魁伟,脾气十分暴躁,常常骂妈妈,有时还动手打妈妈。每逢父亲打骂妈妈,我就十分恨他,甚至在心里滋长出长大后为妈妈报仇的念头。
  清楚地记得,一次妈妈去食堂打饭,排了个头名。回到家中,才知道吃了大亏。一斤二两饭票仅买回一小碗面条,剩下的全是面汤!那一碗面条自然填进了我的肚子,干了一晌重活的父亲喝了两碗光面汤,雷霆大发,骂妈妈饿死鬼掏肠子,吃饭那么腿快。父亲的意思是,妈妈晚去一会儿,说不定会多买点儿面条回来。妈妈已经吃过一次大亏,晚去打饭,仅买回半盆子光汤,连一小碗面条也没有!那次妈妈挨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骂妈妈吃饭也懒得去排队,是个懒虫。
  父亲骂得天昏地暗,妈妈一声不吭只是流眼泪。我偎进妈妈怀里,拭去妈妈脸上的泪水,说:“妈,你甭哭,我长大了给你报仇,狠狠打他一顿………”
  妈妈一把堵住了我的嘴:“傻娃,快甭胡说了,不怨你爹……”
  不怨父亲,那怨谁呢?我的小脑袋想不了这个问题。
  食水未进一口的妈妈,挎着笼子,抹干眼泪,拐着小脚出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回来了,挎着一笼子野菜。刚进家门,妈妈险乎跌倒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好半晌,妈妈才喘过气来,煮了一锅野菜,先给父亲盛了一碗,再后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我吃了一筷头,差点儿吐了出来。那是个啥味哟,难吃死了!
  一天,我肚子饿了,哭闹着向妈妈要吃食。妈妈实在无法给我拿出可吃的东西。
  “我娃乖,食堂开了饭妈就给我娃买。”妈妈的深眼窝里水蒙蒙的。
  无知的我哪里听得进去,哭闹起来,还用土块砸妈妈。妈妈有点儿火了,起身想拉住我,我撒腿就跑。肚里只有野菜的妈妈哪能追上我。妈妈不追我了,我又返回来哭闹。闹得妈妈无法,便藏在街门背后。我以为妈妈回了屋,又返回去哭闹。刚一进街门,妈妈猛地闭上街门,我吓得哭叫起来:“妈,甭打我,我再不要吃的了……”
  妈妈一把把我搂进怀里,两行泪水从深眼窝里滚了出来:“妈不打我娃……都怨妈不好,叫我娃受委屈了……”
  妈妈的泪水滴在我的头上、脸上……


  第二年秋月,我要上学了。
  妈妈用黑粗布给我缝了一身学生服和一个花书包,把我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学校就在村口,妈妈却要背我去上学。(小时候我身体很差,六岁时还常常趴在妈妈的背上。)妈妈把我背到了学校门口,我说啥也不要妈妈背了,我怕小伙伴们笑话我。我跑进学校大门,要进教室时我回过了头。妈妈伫立在学校门口,呆呆地凝望着我,微风吹动着她散乱的头发。
  “妈!”我叫着跑了回来,一头扑进妈妈怀里。
  妈妈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在我脸蛋上亲了一下:“快去吧,要上课了。”
  我抬起头望着妈妈。妈妈微笑着低头看着我,眼里却滚动着泪水。
  “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
  “嗯。”我懂事地点着头。
  可是,我却辜负了妈妈的期望,学坏了。我开始偷父亲的钱,买零食买小人书。这一恶劣行径很快就被妈妈发现了。还有什么比希望破灭更让人难过呢?妈妈哭了,十分伤心。
  妈妈不敢把我偷钱的事讲给父亲。她知道父亲脾气坏,巴掌重。一天父亲不在家,妈妈叫来了邻居大婶,自己用笤帚疙瘩吓唬着教训儿子,让邻居大婶在一旁护着我,催我快认错,并保证以后再不偷钱。妈妈的笤帚疙瘩扬得很高,落得却很轻,加上邻居大婶在一旁护着我,我的屁股蛋上只是轻轻地挨了几下。
  晚上睡觉时,妈妈紧紧搂着我,抚摸着我的屁股蛋,问我痛不痛。
  “痛。”我故意撒娇说。
  “妈不好,心太狠了。”
  我觉着脸蛋有点儿水的冰凉。啊,妈妈哭了!
  我慌了,急忙说:“妈,我不痛,刚才我哄你哩。”
  妈妈亲着我:“我娃真乖。妈给你讲个故事——很早以前,有两个娃娃,一个叫牛牛,一个叫马马。他俩在一个学堂念书,书都念得很好。有一天,他俩出去玩耍,看见草坡上睡着一个孩子,戴着一对金镯。他俩一人捋了一个拿回了家。牛牛的妈问牛牛金镯是哪达来的。牛牛说了实话。牛牛的妈把牛牛打了一顿,让牛牛把金镯还给人家,不许他再拿人家的东西。马马的妈却给马马炒了两个鸡蛋,还夸马马本事大……后来,牛牛中了状元,马马偷了一家杂货铺,还伤了人命,被抓住判了死刑。杀马马那天,马马的妈去法场祭奠。马马早已是大小伙子了,却要吃一口他妈的奶。他妈把奶头掏出来让儿子吃。马马一口把他妈的奶头咬了下来,哭着说:‘都是你害了我!’……林娃,你睡着了?”
  “没,我听着哩。”
  那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老想着妈妈讲的故事。


  妈妈目不识丁,但对我读书寄托着莫大的希望。
  我读书是用功的。每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妈妈就坐在我的身边久久地凝望着我是怎样写字的,不时地用针为我挑拨灯焰,脸上现出欣喜的微笑。
  一次,我在一张纸上大大地写了几个字,让妈妈看。妈妈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爱妈妈。”我大声念给妈妈听。
  妈妈一下把我搂进怀里,眼里闪着泪花,亲得我都喘不过气来。
  父亲上过几天私塾,是我的启蒙老师。父亲师承了他的老师的教育方法,老要我背书,背书我倒不怕,怕的是父亲的大巴掌。思想一开小差,书就背不下去,父亲的大巴掌就毫不留情地扇我的屁股蛋。妈妈这时也不护我。每次过后,妈妈摸着我的屁股埋怨父亲:“你的心也太狠了……”说着,泪水哗哗的。
  父亲却说:“你知道个啥!‘养不教,父之过’。”
  我上初中时,恰逢“文革”开始。学校乱了套,我只得回了家。那天中午我背着书包回到家,妈妈诧异地问:“咋这么早就放了学?”
  我说:“造反了,不念书了。”
  “啥?你说啥?”妈妈大吃一惊,“造啥反?”
  “造老师的反,他们都是牛鬼蛇神。”
  “胡说!”妈妈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你崽娃子是逃学了?!”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
  我咋说妈妈也不相信,非要我领她去学校看看,我只好含着委屈的泪水领着妈妈去学校。
  跨进学校大门,妈妈愣住了。呈现在她面前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砸烂的门窗、玻璃,几个戴红袖标的小将正在大声训斥几个灰溜溜的老师……
  好半天,妈妈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转身就走。路上妈妈告诫我:“书念不成就甭去学堂了。反让人家造去,你不要造那个孽。”
  几年后,学校恢复了教学,村里推荐我上高中。我重新跨进了校门。不到一个月,劳累了一生的父亲心脏病发作,撇下我们母子与世长辞了。
  父亲是家里的生活支柱。支柱虽然倒了,但房子是不能让塌顶的,我这根小桩子得顶上。我要退学,挑起奉养妈妈的重担。可妈妈说啥也不许我退学。亲友们不理解,纷纷劝妈妈不要再让我去上学。连两个姐姐也这样劝妈妈:“妈,叫我兄弟甭念书了,念书能顶啥用?你都快六十的人了,叫他回来挣工分吧。”
  “你俩知道个啥!”妈妈生了气,训斥两个姐姐,“念书能出息人哩。没叫你俩念书,我后悔了一辈子。只要我的胳膊腿能动弹,就要让你兄弟念书!”
  在我上高中的两年半里,妈妈吃尽了苦头。妈妈年迈体弱,又是小脚,不能参加队里的劳动。妈妈便养猪喂鸡,省吃俭用,一分一分地攒钱,供我读书。两年半里,妈妈没有给自己添一件新衣,却给我做了两身衣服,她怕同学们笑话我穿得窝囊。
  邻居大婶来我家串门,时常对我说:“你妈待你好尽了,成人了千万甭忘了你妈的恩。”
  这话还用大婶说么!


  高中毕业了,我又回到了家。我没有像妈妈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但是,我成人了,有健康的身躯、有力的双臂、使不完的力气。奉养妈妈的重担我完全承担得起!
  寸草之心,要报三春之晖!
  一日收工回家,妈妈在院子劈柴。我急忙上前抢下她手中的斧子,扶她起身,埋怨说:“妈,不是给您说过了,往后啥也不许您干。您没事就上我大婶家拉拉闲话散散心。”妈妈撩了一把贴在额头的散发,笑着说:“妈闲着心里就发慌。”
  还有得这号病的,妈妈真个是!
  我脱掉衫子,给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一搓,扬起斧子劈起柴来。不大的工夫,劈柴就堆起了一大堆。
  妈妈拿来毛巾,捏着我胳膊上突起的肌肉疙瘩,脸上现出欣慰慈祥的笑容,替我拭去脸上的汗珠……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万没有料到一场天灾降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幸从树上摔下来,摔伤了腰,导致下肢瘫痪。
  飞来的横祸完全把我击毁了。我躺在病床上,几乎成了个木头人。妈妈来医院看望我,我一头扑进妈妈的怀抱,失声痛哭。
  妈妈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珠:“我娃不哭。我问过大夫,大夫说你的伤病不要紧,会好的……”妈妈在我面前没有掉一滴眼泪,微笑着对我说。但是,我看见妈妈灰白的头发完全花白了,面容憔悴,眼窝塌陷了许多。妈妈把悲痛隐藏在微笑之中,希望能唤起儿子重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久病身虚,夜夜噩梦不断。
  一夜,我梦见一只猛虎追我。我跑呀跑呀,忽然,一道深渊横在了我的面前!我收脚不住,惨叫一声,一头栽了下去。幸好一棵大树挡住了我,我慌忙紧紧抱住了树干……
  “林娃,醒醒!”睡在我身边的妈妈叫醒了我。我这才知道自己紧紧抱着的是妈妈!
  “妈,我怕……”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把冷汗淋漓的身子直往妈妈的怀里偎。
  “甭怕,有妈哩……”妈妈紧紧抱着我,亲着我的额头。
  打我上中学后,妈妈就不再这样亲昵地爱我了。妈妈把我当作一个男子汉看了。可当我受伤致残后,妈妈又把我当娃娃看了。妈妈为我铺床拉被理枕头,擦洗身子洗衣服,用勺子喂饭汤……一举一动,细心而执着。
  我受伤致残后,家里经济十分拮据,生活极其艰难,粗粮仅能糊口,难得吃上一顿白面。我卧病在床,需要营养,而且食欲减退,吃啥都不香。
  妈妈给我单吃另做,自己却吃玉米高粱。我哪能忍心看着六十多岁的老妈妈啃玉米面粑粑呢!
  “妈,你吃这个吧。”我把白面馍递给妈妈。
  妈妈没有接:“你吃。妈没了牙,咬不动白面馍。玉米面粑粑酥,妈爱吃。”说着,妈妈大口吃了起来,咀嚼有声,十分香甜的样子。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妈吃野菜的情景……
  我真想放声大哭,但是,我让泪水流进了肚里。我不能,也不愿让妈妈再看见我的眼泪。我已经让妈妈伤够了心,岂能再让妈妈伤心!


  春天到了,阳光格外明媚。矮屋里却见不上阳光,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林娃,出去晒晒太阳吧。”妈妈说。
  我是多么希望能得到太阳的温暖啊!可是腿动弹不得,咋个出去?
  妈妈弯下腰,把脊背对着我:“妈背你到院子去。”
  这怎么能行?妈妈早已到了该我背她的年龄,可却还要背我!老天哪,我诅咒你!
  “不不,妈……”我哭了。
  “看你这娃,哭啥哩,妈背得动你,晒晒太阳对你的伤病有好处。”
  我趴在妈妈瘦骨嶙峋的背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滚。
  妈妈的背明显地佝偻了,腰往下塌,背往上凸。可是,年迈力衰的妈妈依然拉着沉重的生活纤绳,还有儿子加在她身上的一个累赘包袱。然而,妈妈却没有失去信心和勇气,坚定不移地朝前拉着,拉着!


  久卧病床,最难忍受的不是病痛,而是寂寞。
  妈妈找出我过去的书,递到我面前,慈祥的面容挂着几丝微笑:“心里闷,就看看书吧。”我颤抖着双手接过妈妈手中的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为我读书,妈妈曾经倾注过多少心血啊!可我……唉!
  我含着热泪望着妈妈。妈妈老多了。除了岁月无情外,妈妈那雪白的头发更多的是被儿子一根一根染白的,脸上密如蛛网的皱纹更多的是被儿子一道一道刻上的。妈妈的眼里流露着淡淡的哀愁,但更多现出的是慈祥的笑容。妈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但却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温暖着儿子受了创伤的心田。妈妈已是风中残烛了,可仍是我生命的雨露、阳光!
  我心中萌发了学习写作的念头,开始在纸上涂鸦。起初,妈妈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也没有告诉她我要干什么。我知道文路极其艰难,成功的希望十分渺茫,我不愿让妈妈再一次失望。
  渐渐地,妈妈从我和一些同学、朋友的谈话中知道了我所要干的事情。写东西仅需要笔墨纸张,可家里困难得连这些东西都买不起。妈妈为此很难过。后来,不知妈妈向谁借了点儿钱,买了廉价的包装纸,裁得整整齐齐,默默无语地放在我面前,浑黄的眼珠里流露出不安和歉意。
  我想对妈妈说些什么,却喉咙哽塞,鼻子发酸,什么也说不出来。
  文路崎岖,而我阅历浅、涉世不深,加之水平太低,迎接我的自然是失败。寄出的稿子接二连三地被退了回来。每当乡邮员送来我的信件,妈妈总是眼巴巴地望着我,问道:“信上咋说了?还要你写么?”
  我对妈妈做着笑脸,说:“信上说我还行,要我还写。”
  这话是安慰妈妈,也是安慰我自己。
  时间长了,妈妈不再问我了。从我的情绪上她就知道了稿子的结局。每当我收到一封退稿信,妈妈就默不作声地给我做点儿可口的饭菜。
  啊,妈妈,您的慈爱和鼓励尽在无言之中!


  妈妈最终没有看到我的习作变成铅字。
  那是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日下午,天空布满着铅灰色的云层,北风呼呼刮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在空中飞舞,院里落秃叶子的树枝在朔风中发出痛苦的哀鸣。我拄着拐杖在院中活动麻痹的双腿,实在太冷,只好进了屋。
  妈妈在抱柴火,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寒风吹散了她雪白的头发。她放下柴火,想把炉子往我跟前挪挪。她使尽全力,刚端起炉子,不料一条腿“咕咚”一下跪倒在地。
  我惊叫起来:“妈!”
  妈妈朝我笑笑,挣扎着要站起身,却没站得起。我伸手去拉妈妈,没承想不但没拉起妈妈,我险乎也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我慌了,大声喊叫同住一个院的桂芳嫂:“大嫂,快来!”
  “甭叫你嫂,我能起……来……”妈妈说话含混不清了。
  我失声惊叫起来:“妈,你咋了?”
  妈妈已经不能回答我了,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口眼歪斜,翻着白眼……
  大嫂跑了过来,把妈妈抱到炕上,我扑在妈妈身上大声呼喊:“妈!妈!”可妈妈未能再回答我一声……
  妈妈是为我而累死的。可我曾多次粗暴地对待过妈妈。对妈妈我是有罪的啊!
  记得有一次,我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学习走路,妈妈怕我摔倒,牵着我的衣襟,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麻痹的双腿好像不是我身上长的,一点儿也不听使唤,每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妈妈用她的小脚踢拨着我的脚后跟,帮我前行。一不小心,拐杖滑了一下,打了个趔趄,我摔倒了。妈妈没护住我,也摔倒在我身上。
  我却火了:“都是你,把我弄倒了!”打我受伤致残后,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常常会发一些无名火。
  “谁叫你拉我的衣襟!”
  妈妈一声未吭,扶起我,拍打着我身上的尘土。我却还嘟嘟哝哝埋怨个不住嘴。
  在一旁的大嫂忍不住数说起了我:“兄弟,你的脾气得好好改改,对咱娘说话咋能是这声气!”
  我进了屋子,听见妈妈对大嫂说:“你甭数说他了,他心里不好受,不到我跟前发火,到谁跟前去发火。”
  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枕头上失声痛哭……
  再后不久,家里来了位比妈年龄略小的大姨。那位大姨进得屋来,把我左瞧右看,看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妈妈对我说:“林娃,这是你的亲妈……”
  “什么?!”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痴呆呆地望着妈妈。
  “……你生下来三天,我抱养了你……”妈妈诉说着抱养我的经过。
  “你妈说的都是真的……”大姨撩起衣襟擦着红红的眼睛。
  我泥雕木刻似的呆望着妈妈和大姨,好半天,才明白过来。
  “不,不啊……”我一头扑进妈妈的怀中,小娃娃似的哭喊着:“你就是我的亲妈……”
  世界上还有谁比我的妈妈更可亲,更可敬,更可爱!
  ……
  妈妈呀妈妈!
  我喊哑了嗓子,妈妈却永远听不见了。妈妈用她生命的全部力量鼓起了儿子生命的风帆,使儿子这艘遭到暴风雨袭击的小船没有沉没,而她心力交瘁,过早地闭上了眼睛。


  无论走到海角天涯,
  忘不了您呀妈妈!
  无论送走多少年华,
  忘不了您呀妈妈!
  忘不了您的抚爱,
  忘不了您叮咛的话,
  忘不了您深情的眼睛,
  闪动着希望的泪花……

  深情动人的歌声在我耳畔萦绕,妈妈的影子在我眼前愈来愈高大,愈来愈清晰。渐渐地,又被一层水雾淹没了……
                                          写于母亲三周年忌日

                     遥寄天国的家书

  嫂,你走上不归路已经整整一百天了。我自信还不是个孱弱的人,可在这一百天里,我不知为你流了多少泪!你远行了,把悲伤和思念留给了我,让我的生命如何承受得了!我想,你的灵魂一定还在守望着我,守望着这个家。那么请你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听一听我的倾诉……
  对于这个家,对于我,你付出的太多太多,得到的却太少太少。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你吃的是干草,挤出的却是牛奶。长此以往,你的身体怎能吃得消!去年,你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腰板不再挺直,面容已显憔悴衰老,两鬓添了许多白发。到了冬季,你常常感到腰酸腿疼,干活也有点力不从心。腰腿疼的毛病是你这个年龄段的人的常见病。你不在意,我也没在意。我和你都以为是劳累过度所致,只要好好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过了春节,你的腿疾却不见好转,反而还有所加重,面部也呈现轻度浮肿。孩子们劝你去医院看看,你笑着说不要紧,除了腿疼啥都好着哩,腿离心远着哩,要不了命。糊涂的我竟然也这么认为。
  后来在孩子们的再三劝说下,你去了医院。命运真是捉弄人,你遇到了一个庸医,说你什么都好着,只是血压有点高,开了几十块钱的药,除了降压药,还有一瓶“五福心脑康”,一盒“阿司匹林肠溶片”。这才真是腿疼医头。你吃了两天药,腰腿疼的症状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有了药物引起的不良反应。你笑骂大夫医术不高,说是钱白撂了,干脆不吃那药。
  过了十多天,你的腿疾越来越严重,站起时都要借助外力,走路都需扶杖。我慌了,你也心焦起来。你再次去了医院,大夫诊断为坐骨神经疼。给你做了封闭治疗,并开了许多镇痛药,但均不见效。这时你才真正着急起来,因为腿疾已使你举步维艰。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你每日拄着拐杖还在为全家人做饭,还要给我铺床理被,帮我活动锻炼麻痹的双腿。那时你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如今回想起来,禁不住泪水泫然,直恨自己太傻,不但没有减轻你的病痛,反而还给你添了不少负担。我真恨自己呵!
  再次去医院,大夫给你做了拍片检查。大夫说是“腰椎间盘突出”。这是个很痛苦,且又治疗十分麻烦的病。我十分着急,也十分不安。你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我的精神支柱和依靠,你一旦倒下去,怎么得了!
  为了尽快治好你的病,减轻你的病痛,亲友们四处奔走,找了一个专治这病的大夫给你做针刺治疗。由于你行动不便,少忠兄让你住在他家治疗(他每天把大夫请到家里来给你扎针)。这时我心才稍安。
  五天过去了,我去看望你。你的腿疾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有所加重,竟然连床也下不了。我又惊又急,托人请来杨凌医院一位素有盛名的大夫给你做检查。大夫检查罢出了屋,面色沉重地说,可能是骨结核,必须去咸阳做CT检查才能确诊。
  听到这个消息,我十分震惊,心头似乎压上了一块巨石。怎么会是骨结核呢?这个大夫是不是徒有虚名?他在胡说八道吧。
  可CT检查的结果却比这个诊断糟糕一万倍!
  骨瘤,已转移!
  看着CT检查单,我的手在颤抖,眼前发黑。我只觉得天就要塌了,脑子一片空白。好半晌,我明白过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失声痛哭……
  自咱娘去世后,我从没有这样悲伤过,泪水似决堤的江河在我的面颊上肆意流淌。我怕哭声传出去,蒙上了被子。一个男人强抑的哭声似一匹绝地苍狼在嗥叫!
  嫂啊,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平日里很少吃药。尽管生活很沉重,你似一头忍辱负重的老黄牛拉着这辆沉重的车默默前进,从没被疾病打倒过。清楚地记得,那年《三月风》杂志社邀请我去杭州参加一个笔会,那时我刚做完手术,且行动不便,不想去。你却说,机会难得,出去开开眼界,还能结识些朋友,对我的创作一定能有所促进。在你的鼓励下我去了杭州,是你陪着我。一路上车下车转车都是你背着我,期间的艰辛是外人难以想象的。归途中,在南京转车时我们上了行李车(我坐着手摇轮椅车),好心的乘务员告诉我们,鉴于我有残疾,可以补办卧铺票。可卧铺车厢在车尾,你背着我一口气从车头走到车尾,整整十三节车厢,足有一百多米。过后你笑着说,你也不明白当时咋就有那么大的劲。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患了如此恶疾,举步维艰,而且危及生命!
  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巨大的悲痛吞噬着我的心灵和肉体,禁不住的泪水浸透了枕巾……我想,我是个有罪的人,上苍已经给了我最残酷的惩罚。我也愿意替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赎罪受过。我们闲谈时,我常对你说,我已经替一家人把病害完了,你们平安无事了。我做梦都没想到厄运会降到你的身上……
  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一个良善、淳朴、忠厚、贤惠的女人!你为什么这样的不公平!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看望你。关于你的病情,我和孩子们及亲友商量过,一定要瞒着你。我对孩子们说,我们共同努力,一定要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让你心情舒畅地度过每一个日出日落。我和孩子们都企盼着能有奇迹出现。
  我进屋时你躺在炕上正和女儿说着话,看上去精神还不错。看到我,你露出了笑颜,说你今日感觉不错,要我不要再来了,过两天病情一好转就回家去。那一刻泪水几乎要涌出眼眶,我强抑着把泪水吞进肚里,扮着笑脸和你说话,可我的心却一直在滴血。
  那天我一直陪着你说话。窗外的阳光消失了,屋里的光线渐现暗淡。你几次催我回家,我嘴里应着,却不忍离去。如此的陪伴还能有多少次?我不敢去想。回到家时已是万家灯火,迎接我的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孩子们和亲友四处奔波为你求医问药。我们不能没有你啊!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百分之百地去努力。去了几趟西安,一次比一次让人失望。几家大医院都明白无误地说,你的病已是晚期,任何药物和手术都不会奏效。这无疑是下了死亡通知书。少忠兄无可奈何地对我说,该尽的力咱们都尽了,准备后事吧。
  嫂啊,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极度的悲痛再次吞噬了我。我失去了理智,完全没了主意,唯以泪洗面。难道真的尘埃落定了吗?苍天呀,你为什么如此残酷无情?你为什么杀人不用刀啊?!
  悲痛无奈之中,大伙商量决定,让你回家疗养。我真不知该怎样对你开口,少忠兄说,这话他对你说。少忠兄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对你说,大夫说了,你的病一是手术治疗,二是保守治疗。手术治疗效果好,但要受很多的痛苦。保守治疗时间较长,但痛苦小,仅用药和牵引而已。你抬眼看我,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点了点头。你说你不要做手术。说罢,又看看我。我忍悲说,咱们不做手术,咱们回家吃药疗养。我因伤病做过几次手术,住院都是你陪着我。我受的那份痛苦你一直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至今余悸未散。我完全明白你是不愿做手术的,因此才和少忠兄编此谎言来诳你。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最信任我和少忠兄,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个你最信任的人合伙欺骗了你。你怨恨我们吗?
  接你回家之前,我让孩子们把你住的屋收拾了一番,特意把电视机搬了过去。你给我说过,夜真长,特别是前半夜怎么也睡不着。我想,看看电视能给你解解闷。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回到家你的精神状况还真的不错。我理解你,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少忠兄是你的亲弟弟,他家在杨凌市内,条件优越,你住在那里诸多方便,可你却一直感到拘束。现在你回到自己的家,一切都可随意,你的心情自然就好。
  看到你的笑颜,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几乎都忘了你缠身的病魔。儿女们的心也宽了许多,小孙子在你的床前跑来跑去,家里又有了欢声笑语。没有料到两天后,你的腿突然疼得很厉害,动都不敢动。我稍安的心又悬了起来。
  火炕你睡着不舒服;木板床你睡着也受罪,铺上海棉垫起初尚好,后来就不行了,只好取掉。看着你如此受罪,我于心何忍!决意给你定做一个活动折叠床,方便你的饮食起居,减轻你的病痛。活动折叠床的要价很高,我丝毫没有犹豫,只要能减轻你的病痛,花多少钱我也在所不惜。
  我怕你心疼,舍不得花钱,告诉儿女们瞒住你,说这种床并不贵,只花了五百块钱。你辛劳一生,节俭过日子,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地方上,从没有大手大脚花过钱。那几年家里穷,你总是把大女儿的旧衣服改小给小女儿穿,再把小女儿的旧衣服改小给儿子穿。我不记得你都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出门换上一套新衣,回到家赶紧脱了,一件新衣少说也要穿三年五载。你常对儿女们说,细水长流,过日子千万不可大手大脚。如果给你说了实话,你一定不会让我买床的。后来,你从一位亲戚口中知道了床的真实价码,果然埋怨我为啥不给你说实话,埋怨我不该胡乱花钱,早知道这么贵,说啥也不买,腿疼一阵就过去了,你能忍得住。我笑着脸说:“不贵,也就是我两个月的工资,权当今年只领了十个月的工资。”可心里在流泪。你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汗水、多少心血,现在染上了恶疾,可你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家!
  有了活动折叠床,不仅减轻了你的病痛,也给你的生活添了一些乐趣。老躺在屋里你觉得憋闷心慌,阳光好的日子,儿女们把你推到了院子里。
  屋外的空气真清新,春日的阳光格外明媚温暖。蓝天如洗,白云飘浮;葡萄架上的枝叶繁茂嫩绿,葡萄串已显雏形;燕子飞来飞去,黄鹂在树梢鸣叫……人活着尽管有许多烦心事,但春光却无限美好。你躺在葡萄架下和儿女们说笑,逗着孙子,其乐融融。我站在一旁眼含泪花微笑地看着你,你面带慈祥的微笑,享受着生活的乐趣,一副满足的神态。我真希望时间就此凝固,不要再前进一步。
  可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时间老人的步伐。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病魔显露出凶残的面目,在你的身体上施展淫威。你声音沙哑了,不断地干咳;不思饮食,喝口水也十分困难;腿疼加剧,且全身不舒服,特别是脖子都不敢转动。你的身体极快地衰弱了。看着你如此受苦受难的模样,我心如刀割,却又束手无策。还有什么比眼巴巴地看着最亲的人受痛苦,却毫无办法更让人痛心的事呢!
  你开始对自己的病产生了极大的疑虑。你问我为啥你的病不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你问我是不是在哄骗你。我无法回答,强颜为欢,说你在床上躺的时间长了就会感到不舒服,好人都会睡病的,何况你本来就有病。我怎能把实情告知你!倘若真的告知了你,你的精神会不会垮掉!我一直企盼着奇迹的出现,企盼着你从病床上走下来,和以往一样为全家人操劳忙碌。这就是我一直不告诉你真实病情的原因。你能原谅我吗?
  时间老人的脚步已经跨进了21世纪,人类的科学技术有了飞跃的发展,医疗技术应该说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可面对许多疾病,人类竟然如此束手无策。在病魔面前,人类竟然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夜静更深,我不能成眠,悲叹你和我的不幸命运,因此在心中发誓:倘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做一名医生!为了今世的你,也为了今世的我。
  儿女们和亲友请来了神汉巫婆,为你祈禳祝福。我知道这是无奈的选择,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我虔诚地向上帝向佛祖向神灵祷告,祈求保佑一切善良的人,赐给他们健康和欢乐。我对一位神汉说,我什么也不给自己祈求,只祈求上帝能赐给你健康。你问一位信女,你还能活多久。那位好心人安慰你,说你不会死的,说我还需要你照顾。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禁不住泪水潸潸……
  然而,生死原有定数,冥冥之中似乎早已做好了安排,人类的科学技术对此束手无策,就是上帝佛祖神仙也难改变既定的命运。经历了这一场劫难,我成了一个宿命论者,不知这可不可悲?
  你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我心中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加剧。为了减轻你的痛苦,我和儿女们轮流给你按摩。你不忍看着我拄着双拐按摩的艰难劲儿,三番五次地要我歇一歇。可我怎么能歇下手!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那一年我臀部生了褥疮,住院治疗吧,咱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每日去医院换药吧,我行动不便也办不到。你便向大夫请教了换药技术和注意事项,自己动手为我换药疗伤。两年多来,你每天都要为我清洗疮口,换药包扎。你从没说过一声脏,叫过一声累。每每看着你猫着腰,用镊子夹出那带着脓血的纱条,我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回想往事,我现在做的这么一点算得了什么。嫂啊,我的生活中怎能没有你!这个家怎能没有你!我不敢去想失去你的日子怎样度过,失去你这个家还是家么……我把心中的苦心中的痛向谁去诉说?
  2001年5月20日(农历四月廿八),这是一个铭心刻骨的日子,太阳虽然还一如既往地升起,照耀着万物,可我却感觉不到她的温暖。你躺在床上,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艰难地呼吸着。我坐在你身边,忍悲含泪握着你的手,希望能给你一点力量,减轻一点痛苦。
  少忠兄走进屋,低声对我说,想搬你到里屋去。我对你说了这话,你说,你哪里都不去。少忠兄叹了口气,出了屋。
  我明白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流着泪呼唤你,叫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你慢慢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你说你很困很乏,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说,那你就睡吧。你闭上了眼睛。少顷,我心有不甘,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闭着眼什么也不说。那时我心痛如刀割,真不想再瞒你,要把病情如实地告知你。可我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时少忠兄又进屋来,要我劝你搬到里屋去。我说,嫂,这里离街门太近,太吵,咱们搬到里屋去吧。你点了一下头。我又说,嫂,你放心,家里的事有我哩,我会尽力处理好的。言罢,泪如雨下……
  一颗泪珠悄然从你的眼角滚落出来。你明白了,明白了大限在即,可你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嫂呵,你为什么不给我说一句话呀?你是怨恨我吗?怨恨我瞒哄了你?怨恨你最信任的人也不给你讲实话?
  我有时在想,那些日子你真的对自己的病情就没有觉察?你也怀疑过,多次追问过我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编造的谎言破绽百出,可你竟然都相信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不愿意往坏处想,也不想往坏处想。你并不老,才五十九岁,且身体一直很好,你怎么会去想死呢!艰辛的日子刚刚熬过来,家里的情况刚刚有了起色,你还要享一享儿女们的清福哩,你怎能去往坏处想呢!
  可你却走了,走得那么匆忙!
  你走了,不再回头!
  你走了,把悲痛和思念留给了我和儿女们……
  我原以为我身遭伤残,这辈子会走在你的前头,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抛我先行了!苍天呵,这是怎么了?!
  嫂,你生在乱世,家境贫寒,饱尝了饥寒之苦,因此与读书无缘。你虽目不识丁,却极明事理。你秉性忠厚淳朴,心地善良,言少手勤,乐于助人,人缘极好。你十九岁嫁进我们贺家,那时正逢“瓜菜代”年月。我们贺家也是一贫如洗,迎娶你那天的宴席上只有三斤兔肉。后来你忆起此事,常常感叹不已,却没有怨言。你说,那时家家都吃菜咽糠,能有三斤兔肉吃也算不错了。
  你进了我们贺家门,没有享过一天清福。兄长是个愚直实诚人,家里的重担你一肩挑了。为了使六个儿女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你节俭度〖JP2〗日,日夜操劳。白日里你纺棉织布,还要出工做饭;晚上缝衣绱鞋,直到鸡叫。你瘦了身体,儿女们却茁壮成长;儿女们出嫁娶〖JP〗妻,你却鬓染霜雪。如今六个儿女都已自立,劳累一生的你,本应是含饴弄孙坐享清福,可你却积劳成疾,撒手人寰!我们于心何忍!
  嫂呵,二十年前咱娘殁了,在最危难的时刻是你伸出温暖的手,拯救我于水火之中。“兄弟,再甭胡思乱想了,谁在世上还没有个三灾六难。咱娘殁了还有我哩,只要有我吃的就把你饿不下。你不要熬煎忧愁,放宽心地活人……”,这话犹在耳畔。可现在你却走上不归路,阴阳两界把你我分隔在了两个世界,我满腹的话向谁去诉说?
  我怎能忘记,你每日给我端吃端喝,嘘寒问暖,帮我扎腿,活动麻痹的双腿;
  我怎能忘记,你每日把我抱出抱进,让我呼吸清新的空气,享受阳光的温暖;
  我怎能忘记,你每日为我铺床理被,缝缝补补,拆拆洗洗……
  我怎能忘记昔日的一切!
  整整二十年呵,七千多个日日夜夜!你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让我感受到了亲如家人的温暖,使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你我虽不是姐弟,却胜过姐弟。大恩难言报,我知道在你面前说什么样的感激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因此,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过,唯有一颗感激的心时刻面对着你……
  你远行了,整整一百天。可我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我常常长久地扶杖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街门。我总觉着你出远门去了,一定会回来的,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墙角拐弯处,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等呵等,直到进入梦境,才看见你含笑向我走来……睁开眼睛,你却离我而去。我环目四顾,却分明看见你的身影……你在厨房操劳,你在缝补浆洗,你在为我铺床理被,你在给孙儿洗澡换衣……行笔至此,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悲痛的沼泽地!
  嫂呵,你在听我说么?夜已经很深了,窗外万籁俱寂。我感觉得到,你就在我的身边,你还在守望着我,守望着这个家。你一定听见我的倾诉了吧?
  此时此刻,我还想对你说,既然命运之神已经把你我分隔在了两个世界,你就在那个世界安心生活吧,不要太多牵挂。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保重自己的,我会照顾好这个家的。
  嫂呵,如果有来生,我还愿做你的弟弟。
                                          写于嫂子百天忌日 

                    怀念大姐

  清明时节,总有一种沉甸甸的情愫萦绕在心头……
  前年5月20日(农历四月初七)的清晨,刚打开手机,就来了电话,是大外甥打来的。他告诉了我一个噩耗,他的母亲——我的大姐,凌晨五时辞世了!我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外甥以为我没听清,又说了一遍,我“哦”一声,挂了电话,默然流泪。
  几天前大姐走路时突然发晕,幸亏外甥媳妇在跟前,急忙搀扶住,但还是扭伤了胯骨。得到消息,我当即就和妻子带着孩子去看望大姐,由于年事已高,加之疼痛,大姐神志有点儿不清,但还认得我们。两岁半的女儿拉住她的手稚声稚气地说:“姑妈好!”她笑了,很开心的样子。我多少放下心了,觉得腿伤无大碍,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就会康复的。昨天我们一家人又去看望她,她在家里做牵引治疗。她精神状况比前两天还好些,神志完全清楚了,说是不怎么疼了,跟我说了会儿话。我怕她劳累,让她休息休息。我和妻子带着女儿来到院子里跟外甥两口子说闲话,外甥媳妇拿出一双崭新的童鞋,说是她妈再三叮咛她,要她给毛毛做双鞋,还说要亲自送来。我年过半百才有了女儿,大姐比我还疼爱她。听着外甥媳妇的话,我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临别时,大姐睡着了,我没有叫醒她,只想着过两天我再来看她,没料到昨天一见竟为永诀,我感到锥心般的痛,唯有泪两行……
  母亲在世时常给我说:“你大姐是个苦命人。”母亲说这话自有缘由。在我的记忆中大姐似乎没年轻过,我没见她穿过颜色鲜亮的衣服,一年四季不是一身靓蓝粗布裤褂就是一身黑色裤衫。我每次去她家,她都在田地里劳作,没见她清闲过。她的家实在很穷,两间矮房——一间住人,一间做厨房,住人的屋子仅有一个平柜,连把椅子都没有,前半截院子没有围墙,常年用玉米秆堵着,当作“墙”。用“家徒四壁”这个词形容她那时的家并不为过。
  我读高中时,一天和同学去杨凌街道游玩,忽然看见大姐提个竹篮从街那头走来,我刚想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她却瞥了我一眼,慌忙低下头匆匆而过。当时我心里很是疑惑,大姐明明看见了我,为啥要躲避我呢?回到家我跟母亲说了这事,母亲说,你姐没看见你。我肯定地说:“我姐看见我才躲的。”母亲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姐家断顿了,她出去讨要,怕给你丢脸……”母亲眼里闪出了泪花。
  我愕然了,我知道大姐家穷,但没料到穷到了如此地步。
  母亲还告诉我,大姐出门讨要已经很长时间了,她从不在附近村庄讨要,怕被熟人碰见……
  听了母亲的话,我半天无语,心里似乎打翻了五味瓶,只觉得鼻子里好像滴进了醋。我暗暗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不能帮大姐。
  俱往矣!如今大姐的几个儿女日子都过得不错,我时常在他们面前提起他们母亲当年讨饭养育他们的事情。有一次,二姐的女儿也在一旁,过后,她对我说:“舅,我姨当年讨饭的事你往后再甭在我哥我姐面前说了,他们会不高兴的。”我没有听她的劝阻,还是时常在他们面前念叨。我无意对外甥外甥女们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时刻记住母亲的养育之恩。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外甥、外甥女们都没有怪罪我,而且时刻铭记着他们当年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二十一岁那年,我不幸从树上摔下,摔伤了脊椎骨,导致下肢瘫痪。医生已明确地告知,恢复健康的希望不大,但母亲和两个姐姐还是四处求医问药,渴盼能有奇迹出现。是时,社会上盛传扶风某地打出了一眼神井,喝了神井的神水包治百病。大姐闻风而动,带上干粮去求神水。
  两天后,大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脸的疲惫。她来不及歇一口气,就喜滋滋地拿出一瓶浑浊的“神水”,让我快喝。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母亲和大姐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大姐问:“好喝么?”原来求“神水”的人很多,她好不容易才求了一瓶,自己都没舍得喝一口。说实在话,“神水”并不好喝,有点苦涩。可我说了句谎话:“好喝,甜。”随后把那瓶“神水”喝了。当然,奇迹没有出现。
  那夜我失眠了,我并不是因为“神水”没有创造出奇迹而难受。我是在想大姐是怎样去求取“神水”的。近二百里路,没有车可坐,就是有车坐,也买不起票,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凭着两条腿,两天时间走了她完全陌生的路,而且无饭可吃,只是啃干馍而已。我的大姐,为了她的小弟付出的真是太多太多了。想到此,我的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艰难的日子在一天一天地流淌,不知不觉中大姐的儿女们长大成人了,而且相继成家立业。这些年外甥外甥女们的日子都过得有声有色,大姐已儿孙满堂。我每每去看望她时,她都很高兴。与二姐相比,她虽然年事已高,但身子骨硬朗,只是耳朵稍有些背。我时常在想,大姐年轻时吃尽了苦,受尽了罪,应该有个安乐的晚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走了。
  母亲别世的那一年,可能预感到了什么,多次对我说:“我下世后,只有你和两个姐姐了,你们要相互照应,走(来往)得好好的。”2007年秋月,二姐先离我们而去,如今大姐也远行了,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人。
  在这里我想对母亲和两个姐姐说,其实,我并不孤单,我有妻子和女儿,三位一体,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你们不要牵挂我,在那边相互照应,好好地生活。

2011年清明节


秋日里的追怀

  暮秋的一个上午,我在书桌前码字,门铃响了。来人是二姐的堂弟,他带来了噩耗,二姐于昨晚十时去世了——这一天是2007年农历九月十八日。二姐的去世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快。二姐的堂弟走了许久,我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四年多前,二姐患了中风,留下了后遗症,行动不便,走路需要拄拐杖。那年我去看望她,她精神尚好,思维清晰。她见到我很高兴,话很多,埋怨自己的腿病怎么一直不见好,老给别人添麻烦。我安慰她,说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说睡好的眼,转好的腿,要她多活动活动,不要心急。她点头说是。
  此后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一个多月前,外甥女给我电话,说她母亲近来的情况很不好,老疾未去,又添新病,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且不思饮食,恐怕支持不了多久。听得这个消息,我心里不禁一沉,一夜未眠,第二天就去看望她。二姐已瘦得失了形,过去那么健壮的一个人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我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见了我她只是痴呆呆地看着,我大声叫她,她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看看我,又望望坐在一旁的姐夫,不时地伸出手去抓姐夫的手。她和姐夫一生相濡以沫,感情笃深,从没红过脸。此时此刻她孩子似的无助地去抓姐夫的手,这是下意识的动作?还是期望跟她相濡以沫一生的人能帮帮她渡过难关?看着这一幕,我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回到家,我彻夜难眠,脑子里全是二姐的影子。我清楚地感觉到二姐的日子不多了,这段时间一定要常去看看她。谁知今年秋天的雨水特别的多,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二姐的安危,却因阴雨连绵一直不能成行。现在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此禁不住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二姐年长我十七岁,在我的记忆中她是十分的精明能干,针线活、地里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那个年代的人结婚比较早,她十八岁就出嫁了。我一直对她怀有对长辈人般的敬畏。其实她从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对我疼爱有加。记得我六岁时,母亲患病去宝鸡住院治疗,父亲要照顾母亲,便让二姐把我带到她家去住。白天我和小我三岁的外甥女玩得很开心,到了天黑我想妈妈,不吃也不睡。起初二姐厉声呵斥我,让我赶快吃饭,吃完了早点上炕睡觉。我有点怕她,但思母之心胜过了对她的畏惧。我以缄默和泪水反抗。她见我如此这般模样,就把我搂在怀中,柔声安慰我,让我听话。我思母的痛苦和焦急被她的温柔融化了,乖乖地听了她的话。在母亲住院的一个多月中,二姐给我偏吃偏喝,生怕我受到什么委屈。在那些日子里,是二姐用她母性特有的温情,抚平了我那颗稚嫩的思念母亲的痛苦焦急的心。
  读中学时我对自己的衣着很注重。因为我上学的那所中学有相当一部分同学来自城镇,他们的衣着很是时髦,少年的虚荣在作祟,我怕穿得寒酸会被他们笑话、看不起。母亲做的衣服式样很土气,加之年龄大了眼睛花了,做针线活十分困难。二姐就把给我做衣服做鞋的活包揽了。她的手很巧,做的衣服式样不比城镇同学的差,而且做的八眼鞋更是技高一筹,穿上舒服,看上去美观。我们班的一个城镇同学要用一双新球鞋换我脚上的八眼鞋,我没舍得换。那位同学说我小气。我不是小气,二姐给我做的鞋,我怎么能给别人?!
  1974年秋,我不幸受伤双腿致残。那年的秋天与今年秋天十分相似,阴雨连绵,二姐三天两头地往娘家跑。女儿不管出嫁了多少年,心里可能装得最多的还是娘家。她唯一的弟弟伤了双腿,她能不急不痛吗?可她家也有一大堆难场事。婆家的两位老人都被疾病缠身,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二姐两头都得顾。那时交通很不方便,来回二十多里泥泞路全靠两条腿跑。一天她进了家门,我看见她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惊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笑着说,不小心滑了一跤。我急问摔伤了没有。她说没事,一笑了之。
  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二姐来家扫地时见笤帚秃了,说姐夫扎了好多笤帚,下回她带两把来。几天后,她带来了两把笤帚,当时隔壁的五嫂正好来串门,笑着说:“女子走娘家不能拿笤帚,那会把与娘家的路扫断的。”二姐也笑着说:“就是拉一架子车笤帚,也把走娘家的路扫不断。”
  是啊,女儿与娘家的那份亲情别说是笤帚,就是用利刀也割舍不断。可是二姐已有好几年没有走娘家这条路了,不是她不想走,而是病魔缠住了她。我十分清楚,她心里一直牵挂着身有残疾的弟弟,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国庆节前夕,远在贵阳工作的大外甥回家省亲。他来家看望我时,跟我谈到他母亲的状况,不禁悲从中来,脸上写满了忧伤,痛责自己不能在母亲身边尽人子之孝,又说学校派他去美国学习,行期预定在十一月份。机会难得,可他母亲又是那样一个状况,他担心如果他去了美国恐怕再也看不到母亲了。他夹在孝母与事业的两难之中,问我他该不该去美国。我思忖良久,说:“去吧,你母亲如果现在头脑清醒,一定也会让你去的。”我知道二姐从来把儿女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不会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长假结束后,大外甥怀着沉重的心情返回贵阳。不到一个月,二姐驾鹤西去。大外甥匆匆赶回,伏在母亲的灵柩前放声大哭。亲朋好友劝他节哀,说你母亲走得正是时候。
  人生自古谁无死,可谁又愿意去死?可是,当一个人活着只是一种形式的时候,不能再给这个世界上创造点什么,或者说不能在这个世界上享受点幸福,还要忍受病魔带给自己的痛苦,还要给别人带来许多麻烦,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的儿女,那就真该走了。鉴于这一点,我也感到二姐走得正是时候,尽管我的心很痛。
  佛教把死叫往生,认为生命是循环不绝的,生即死,死即生,生生不息。我希望人的生命真能如此,那么一个人这一生没有实现的愿望以及遗憾和缺失就可以在来生中得到实现、补偿和满足。
  二姐没有死,是往生去了。但愿她来生的生活幸福美满,万事如意。

2007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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