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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水作品精选

作者:刘水

ISBN:9787508086163

出版时间:2016-01-01

开 本:16开 165*235  页数:324页

定价:¥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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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详情

  本书为《骆驼草丛书》之一。收入作者散文7篇、短篇小说10篇和长篇小说节选8篇。其长篇小说《胡杨树》、《野马河苍生》(上、中)等出版后受到各界读者的广泛欢迎,其中《野马河苍生》(上部)被译为英、日、俄等文字在世界几十个国家发行。本书长篇小说的节选故事均来自上述长篇小说。作品多以野马河畔为背景,描写了陇南乡村众生不尽相同的生活和世相。作者虽为残疾人,但他的视野并不仅限于自身,而是关注着周围世界,站在人海的高处,记录、思考着人间的沧桑。

章节目录

散文
表姐 / 1
二妹 / 12
奶奶 / 19
约定今生 / 26
永远的冰树 / 34
命若胡杨 / 41
小城剪影 / 47
短篇小说
红灯·绿灯 / 53
寻找小白 / 71
下岗以后 / 83
老马传略 / 100
孙家院 / 118
碰拜大 / 139
鸡味店主人 / 146
一锅宽心面 / 154
昨天的婚事 / 161
长篇小说
逃难 / 174
刘背锅的丧事 / 183
少女丁香 / 199
离婚 / 223
杨二旦吃豆 / 257
恋狱 / 270
杨大旦与秋儿 / 291

作者简介

  刘水,男,1964年8月生于甘肃成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以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缠绵婉约的语言韵味,醇厚天然的乡土气息和刚柔相济的艺术风格见长。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野马河畔的风》、《野马河风情》,长篇小说《野马河沧桑》、《胡杨树》、《野马河苍生》(三卷本)等二百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其《野马河苍生》上部以中、英、俄、日四种文字版本在世界多国出版发行。
  曾获全国通俗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杂志优秀作品奖,甘肃省首届敦煌文艺奖等多项文学成就奖。

编辑推荐

  骆驼草,属落叶灌木。身躯并不高大,但根系发达,扎根极深,不怕风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会枯死。在恶劣的环境中,骆驼草与大自然抗争,顽强地生长,以它不屈的意志滞止了风沙的流动。这正是我们这些病残作家自强不息的真实写照。本套丛书的作者都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更是伤残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如同顽强生长在茫茫沙漠中的骆驼草,彰显着生命的壮丽。

书摘插图

                     红灯·绿灯
  十三年前的那个黑七月,江盟以1.9分之差,名落孙山,被严严地挡在了大学门外。仅仅是1.9分啊!若与人民币相等,还买不到一根冰棍呢。江盟不止一次这样悻悻地想。
  江盟不想再回到野马河畔,在翠竹寨那烟熏火燎的房间碌碌无为地虚度此生。她含着泪花,哀求父母让她补习一年,但哥嫂那不满的目光使父母有苦难言。一声长叹,江盟的大学梦像风中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其间,杨姐又一次来找江盟。还在江盟读高二时,杨姐来一中招打字员时,一眼就看中了江盟那双纤纤秀手。可那时的江盟一心想着名牌大学,根本没把杨姐小小的打印部放在眼中。眼下,今非昔比,江盟有点含羞忍辱的感觉,来到了杨姐的打印部。
  杨姐管吃管住,每月给江盟八十元工资。打印部设在东街闹市区,铝合金玻璃门,光线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一尘不染的工作台洁白无瑕,赏心悦目。江盟端端正正地往工作台前一坐,乌黑发亮的披肩发,纯黑线衣,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出来,一副小巧玲珑的近视眼镜,漂亮、潇洒。江盟灵巧地敲着电脑键盘,她把眼前的电脑想象成了一架钢琴,自己正在娴熟而淋漓尽致地弹奏一曲美妙、抒情的世界名曲。讲台上音乐老师正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她。只有这样,江盟心中的失落、苦恼才会渐渐地减轻,她才会安心地敲出一个个字来。
  江盟瓜子脸,丹凤眼,苗条、修长的身段,天生的美人坯子。何况,她爱笑,一笑,两排整齐、细碎的白牙珍珠般灿烂。有了江盟,杨姐的生意仿佛好了许多,各部门、各单位的文件,一份挨着一份,一份重着一份,密密匝匝,小山似的堆满案子,使江盟两只灵巧的手指无论怎么忙乎,都打不完。杨姐很高兴,江盟也很高兴。因为,只有生意火红,杨姐才会看重江盟,江盟才会长期在县城蹲下去。江盟常常担心有一天杨姐的打印部办不下去,她失了业,到头来,还得回到翠竹寨。她怕翠竹寨,好比怕梦魇。
  很快,江盟就脱掉了一个山村少女的形象,马蹄袖的确良衬衣,背带裙。不过,肉色连裤袜,还是比较厚。头发拉得直直的,眉毛画得弯弯的,淡淡的,很清纯,也很超俗。她潜意识中还是一个农家少女,见了人,无论生疏,无论多忙,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礼貌地站起身来,冲人家浅浅地一笑,接过东西,翻几页,看看,再放下。有时,还给顾客倒杯茶水,与顾客交谈几句。一来二去的,江盟认识了不少人,有的还成了朋友。走在街上,偶尔碰面,双方都停下步子,打个招呼。更有的,还请江盟吃饭。席间,酒热耳酣之际,开口闭口的美女,叫得江盟心口扑扑地跳着,好不自在。
  这时,江盟心中就怏怏的,仿佛丢失了什么,惆怅得不行。今生今世,不管怎么来说,没考上大学,是她的一块心病。自己要是个大学生,要是个国家干部,坐在这里,就不会低人一等,就会像在座的一样谈笑风生。而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成为她的如意郎君。凭着她这身段、这气质,她不如谁啊!可她有这个心,竟没这个命!这不能不使她痛苦。
  江盟眼中泪光盈盈。
  让江盟怎么也没想到是,杨姐的丈夫拿着杨姐挣的钱在外面找了相好,与杨姐闹离婚。杨姐死活不肯,丈夫主意坚决,两人较上了劲,乒乒乒乓的战火不休。杨姐心灰意冷,一气之下,要把打印部转让出去。当然,杨姐念及旧情,江盟是她的首选,她要听江盟的意见。如果江盟无意,她就另外找人。
  江盟心动了。可她两手空空,手里无锤打不了钎,而眼巴巴地看着叫别人接手,江盟又不甘心。杨姐看出了她的心思,干脆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把她苦心经营多年的打印部承包给江盟,来了个皆大欢喜。
  江盟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她还是没日没夜地坐在工作台前,还是没日没夜地敲着键盘,还是客客气气地迎来送往,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大的变化。可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她是给自己干活,给自己挣钱,她得更卖力、更尽心。当然,更主要的是,她从杨姐经营期间管理中存在的种种弊端入手,来了个扬长避短,使生意更加火爆。最主要的是,她当了老板,凡事都由她拍板,顾客眼中她有了分量,赢得了自己的尊严。
  江盟知道前来打印部办理业务的顾客都是各单位的秘书,没有什么权力,更谈不上有什么灰色收入,全靠几个死工资度日。有时加班加点地校对文件,江盟估摸时辰,从隔壁的牛肉面馆要两碗牛肉面,再加份肉,满满当当的,口里轻轻地吹着,一路小跑进来,往对方面前一放:吃顿便饭,可别嫌寒酸哟!对方推让一番,便用筷子轻轻挑动,里面翻起片片牛肉,鲜红的辣椒汤,嫩绿的葱花,漂呀漂呀的,细细的面条鱼儿一样游动着。江盟拉过凳子,坐在对方面前,很文雅地吃着,很轻松地说着,很愉快地笑着。时不时,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给对方所开的玩笑,报以亦嗔亦娇的一瞟。一顿饭吃完,双方心情都很舒畅。结账时,对方就多算几份文件给江盟,江盟也不推辞,可又找个机会把余出的钱给了对方的私人腰包。如此的一来二去,江盟打印部的名声就越来越好,一传十,十传百,原先与江盟打印部没有业务往来的单位也慕名而来,把江盟的生意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两年承包期满,江盟轻而易举地把杨姐这个打印部盘到了自己名下。她又根据行情,因地制宜,增添了几台电脑,扩大了铺子,招了两个打字员,自己不再坐在工作台前整天价敲敲打打了,而是专跑业务。一辆深红色的女式潇洒木兰,小巧玲珑,她轻轻地偏腿上去,冒一股淡淡的轻烟,这个单位出,那个部门入。同时,江盟还发现自己的打印部不仅是个打印部,而且还是个掌握第一手材料的情报部。如人事、组织、财政部门任免、调动、拨款的文件都首先经过她的打印部。于是,就有相关的部门、相关的人士前来她的打印部私下摸底。江盟也乐意为他们热情提供准确的信息,以解他们的担忧。江盟号准了这一点,她就对此格外留意,尤其是打印人事任职的文,江盟总要特意悄悄地多留一份,不等人家找上门来,她跨上摩托,脚下轻轻地一踩,一溜烟儿来到有关人士住处,轻轻地敲开门,很有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自报家门,以自己路过为名,随便捎带来了任命文件。对方喜出望外之际,真有些不胜感激。江盟微微一笑,立即告辞,连杯水都不喝,给人留下一个热心的美好印象。
  过后,这些走上领导岗位的领导,总是常常会想起江盟,总是方便时下意识地照顾江盟的打印部。有时碰上,提及江盟这一热心肠的往事时,江盟总要睁大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眨呀眨的,有些惊讶:举手之劳,你还记着?
  江盟的事业越来越红火,她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如鱼得水地在自己的领域畅游着。
  一天黄昏,江盟办完一笔业务,刚刚喘了口气,准备去吃饭。玻璃门吱嘎一响,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江盟一眼认出是劳动局马局长。不久前,他转正的文件就是由江盟亲自送上家门的。江盟起身,浅浅一笑,接过马局长手里的材料,一看,是学生高考复习资料,按照马局长的意见各复印一套。江盟就放弃了吃饭的打算,坐下来,亲自复印。这时,江盟不禁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梦,要是有一个像马局长这样的爸爸,她就不会流那么多的泪水、吃这么多的苦。她对马局长的孩子充满了羡慕,对马局长充满了敬重。她的手有些颤抖,她的眼眶微微发湿了。
  这是一份高考复习资料,厚厚的,大十六开,用A4纸复印出来,少说也得百十元左右的复印费。一瞬间,江盟神差鬼使般的突然决定不收分文。她复印得非常仔细,每一页都要反复看几遍,只要有油斑或模糊,就立即作废。
  复印完后,江盟又给他装订成册,装进塑料袋后,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告诉马局长:来复印高考资料的人不少,她下次留神,要是有好的,可给孩子留下。
  好好好!马局长显得很高兴。他拿着复印好的资料,有些不好意思地摆弄着,遮遮掩掩地透出这么一层意思:账先挂在劳动局,等下次打印文件时加进去。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哦!
  江盟非常真诚地摇摇头:不用挂,算我送给小……哦,忘了问,是弟弟还是妹妹,对,就算是我送给小弟弟的。我参加高考时,就差1.9分,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父亲支持,我也大学毕业了。我很羡慕小弟弟哟……江盟声音有些哽咽。她转过脸去,轻轻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今天是怎么了?送走马局长,江盟心中还是很伤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失去的,永远都是那么美好!江盟开始对高考复习资料感兴趣了。只要是高考复习资料,她几乎每份都要过目,凭自己的感觉,对重要的就加印一份,送给马局长家的那个小弟弟,也给前来复印高考复习资料的学生拿出来,让他们看,要是有用,就以复印成本费低价给他们,感动得这些小青年们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江盟好心酸。
  其实,江盟早就对大学不那么热心了。是她的大学情结,使她一看到与自己当年年龄相仿的中学生,心中就很不是滋味。她对这些小弟弟小妹妹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她愿尽自己所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小城的街道越修越宽,越宽越长,楼越建越多,越多越漂亮。多少年来绕城吟唱的野马河,被接二连三飞架的四座大桥一连,新城开发区与旧城转眼间就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野马河改弦易辙,摇滚着滔滔雪浪,映照着蓝天白云、高楼、绿树,车水马龙,从城中心穿过。
  城市建设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近日,又公开叫卖城市户口,以增补城市建设费用之不足。只需三千元,就可当即变为城市居民。有了城市户口,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彻底与贫困、落后的乡村挥手告别了。江盟二话没说,潇洒地抛出三十张百元大钞,把自己的户口落在了城关。
  区区三千元,对江盟来说,的确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紧跟城市建设步伐,江盟先后在小城西、南、北,三条大街的黄金地段分别有三家连锁分部开业,近来又在新城开发区开了家更大的。总部仍设在东街老地方。她运筹帷幄,审时度势,并带上了广告设计。一幅美化、宣传城市之类的彩色灯箱广告,动辄几万甚至十几万几十万元,常年四季雪花般飞来的文件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江盟仍然关心着一帮子中学生小弟弟小妹妹。每年高考下来,总有雀跃欢呼着给她报喜的,更有垂头丧气给她倾诉苦闷的。她总是很认真、很坦诚地与他们同乐,和他们共悲。
  马局长的公子已连续三年名落孙山,每次都和当年的江盟一样,不是差二三分,就是志愿没填合适,磕磕绊绊地老起不了窝。马局长沮丧极了。江盟就陪着马局长黯然神伤,很贴心,像马局长的什么直属亲人。听说北京市海淀区十几个一线教师编写的辅导材料很受考生欢迎,江盟碰上了,就复印一份,趁下午没事,跨上她那辆漂亮潇洒的木兰,长发飘飘,像面黑色的旗帜在飘扬。走着走着,江盟若有所思地刹住了摩托,停在水果摊前,买上一袋水灵灵的水果,敲开了马局长的门。
  江盟第一次见到了马局长的公子。小伙子人很瘦,脸很白,戴着一副银边树脂近视眼镜,文文静静的,满脸苦闷地对江盟点点头,接过江盟送来的资料,漫不经心地翻着。江盟就对他讲起了当年的自己。她讲得很动情,她又一次回想起那件刻骨铭心的伤心事,流了泪,劝局长公子珍惜这难得的家庭条件,再接再厉,成功的曙光就在眼前。马局长夫妇很感动,尤其是夫人,拉着江盟的手,看一眼江盟,再看一眼儿子,叹息着,仿佛是相见恨晚,又仿佛遗憾这么乖顺、懂事的一个姑娘怎么就不是己出。江盟觉得两层意思都有。她很适时、很礼貌地告辞了。
  江盟怎么也没料到,她的一席言谈,竟给局长公子注了一针强心剂,小伙子振作精神,发起了又一轮冲刺。马局长夫妇专程来到打印部,喜出望外地告诉了她这一消息,并礼尚往来,给江盟带了更大的一袋时令水果,请江盟多去他家坐坐,多开导他们的宝贝儿子。江盟一口就答应了。
  江盟更没想到她对那些小弟弟小妹妹们的帮助,渐渐地广为流传开来,使她有了更好的口碑。岁末年初,她平步青云,成了最年轻的县政协委员,很显眼很自豪很大方地坐进一大批德高望重的本县社会名流中间,步入了上层社会。
  开幕式后,在帝都大酒店会餐,县上四大班子主要领导依次向各位委员敬酒。来到江盟桌前,江盟有些局促地看看同席的几位老者,不知所措。县委汪书记一眼就看中了她,和蔼可亲地向她举杯:热心助学,造福梓里!可钦可敬啊!来,干一杯!
  江盟从没喝过白酒,她一直只是抿口红酒。可这场合,就由不得她了。她慌乱起身,端起杯子,看看汪书记,汪书记也笑眯眯地看着她,脸红红的,肯定喝了不少。其余的领导站在汪书记身后,举杯等着。江盟脸微微发烧,举杯的手有点颤抖,急急地说:汪书记,我、我随量,你干杯……话一落音,她就恨得直咬舌尖,连忙改口:不不不,是你随量,我干杯!我干杯!!我说错了,我自罚三杯……江盟端起酒杯,急急地连饮三杯,三条火龙烈火熊熊地在喉头奔腾着,呛得她脸红脖子粗,可又强憋着,煞是难堪。
  好好好!你随量,我干杯!汪书记开怀大笑,也豪爽地一饮而尽,并亮亮杯底。
  一阵开心的大笑在前后左右响起。
  汪书记!我随量,你干杯。经典啊!同僚们开着汪书记的玩笑。
  女士嘛,当然应该随量!汪书记很愉快地替她开脱。
  江盟这一失口而出的酒场辞令,好长一段时间,作为小城酒桌上相互调侃的经典笑料反复使用。这使江盟很尴尬,觉得很丢面子。她忐忑不安了好一阵子,就慢慢地不那么计较了,后来干脆泰然处之了。
  她隔三差五地请有业务往来的头儿们在飘香阁聚餐。她还是拉得直直的长发,白衬衣上一朵漂亮的蝴蝶结胸花,黑套装超短裙,薄薄的长筒袜在雪白的大腿与裙边结合部留下一道亮丽的雪练,随着她优美的动作遮遮掩掩地上下晃动。她端起酒杯,朱唇未启笑先闻,掩着嘴,染过的美甲如五朵金花鲜艳夺目,故意带着几分扭捏的率真:我随量,你干杯!
  放下!放下!来宾齐声抗议,夺过江盟手中的高脚杯,泼掉血一样鲜红的葡萄酒,斟上满当当一杯白酒:咋啦?和县委书记碰起杯来是白酒,和我们平头百姓就换成红酒啦?看不起人啦?
  江盟嫣然一笑,不再说什么,一饮而尽,如喝白开水一般,脸不变色,心不跳。
  好酒量!众口一词,纷纷向她竖大拇指。
  江盟还是嫣然一笑。
  这些平时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单位头头们,一阵觥筹交错,几杯酒下肚,便放浪形骸、不顾体统地相互调侃起来。一个个妙语连珠,荤的素的,虽都不是针对江盟,但都是说给江盟听的。
  这不,水保局蒋书记正在编排他的老同学体委苟主任:苟头嘛,很注重身体力行,每天早上都要跑步到滨河北路,做三十二个俯卧撑。这很值得全县人民学习哟。蒋书记呷一小口酒,接着说:不料,引起了一个傻婆娘的好奇。只要苟头做俯卧撑,傻婆娘就傻乎乎地凑上去,在苟头身子底下看。苟头不耐烦,生气地呵斥:过去,傻子!傻婆娘直起身,理直气壮地反驳苟头:你才傻呢,身子底下没有人,瞎忙乎什么呢?
  哄堂大笑。江盟背过脸,掩着嘴,偷偷地乐。她这一乐,来宾就放开了,一个个不依不饶,非要她也来个段子助兴不可。推辞不脱,江盟就毫不客气地清清嗓子,端起杯来,纤纤手指,指着这个:没有你,天不蓝。
  哇塞——!满堂喝彩。喝酒!喝酒!!众口一词,群起而敬他们中间产生的幸运者。幸运者眉飞色舞,来者不拒,大有一醉方休的气概。
  江盟莞尔一笑,指着那个:没有你,蜜不甜。
  精彩——!群情鼎沸。喝酒喝酒!换大杯!来宾不约而同,纷纷以高脚杯给另一个幸运者敬酒。幸运者洋洋得意,毫不谦让,颇有千杯万盏能应承的气势。
  江盟媚然一笑,又产生一个幸运者:没有你,唉——日子真难啊!
  妙哇——!雅间不雅,开锅般响起一片大呼小叫。喝酒!!用大碗!刚刚登上幸运宝座的苟头,抓耳挠腮,乐不可支,面对满当当一碗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尽逞酒场风流。
  江盟诡谲一笑,一个不落地逐个一指:别美了,不是你,也不是你,是钱!
  啊!!狗咬尿泡——空喜!来宾不依了:罚酒!罚酒!!众人一拥而上,拉拉扯扯。这才是最佳效果——饭吃出了气氛,酒也喝出了味道。
  江盟已不再是一个保守、腼腆的女孩,当然她也并不完全开放。她已经从心理上适应了这曾经一度叫她脸热心跳的场面。短短的、窄窄的、胸口低低的时装,一着她高挑的魔鬼身材,那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优点特点一下子激活了似的,全都淋漓尽致地彰显出独特的袅袅韵味。她知道自己的优势,从不在化妆上劳心费神,不施美白霜,不打粉底液,她只匀匀地洒点养颜收敛水,使脸上永远保持着天然的鲜活;她不抹口红,只涂点唇膏,使美唇泛出一层自然悦目的光亮。她巧妙而不动声色地向世人展示着少女的美。
  终于,马局长的公子不负众望,抖擞精神地挤上了大学的独木桥。虽然考了个天水师专,属二类专科,离马局长的期望值很远,但毕竟浮出了水面。马局长夫妇携爱子前来向江盟道谢。江盟显得异常高兴,激动之下,脱口而出:我明天请客,好好地喝几杯!
  这、这……怎好让你破费呢?局长夫妇于心不忍。
  我、我高兴……江盟触景生情,心中一阵伤感,声音哽咽着,盈盈的泪水就夺眶而出了。
  局长夫人同情地叹了口气,偷眼看看局长。
  马局长向四周看看,压低声音:别难过,你不是干得挺好嘛。如果你想进行政事业单位,我可以圆你这个梦,高兴点啊!
  江盟一愣,有些不相信地睁大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一声轻轻的叹息,从樱桃般的嘴中飘落,迟疑着:这、这行吗?又摇摇头:算了吧,这年头的事不好办,我不能为难你……
送走马局长一家,江盟的心情就像大海的波涛,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她坐在桌前,双手交替着不时地压压跳得厉害的心口。她又一次哭了,很伤心。直到现在,江盟才深深感到,她的大学梦一直熊熊燃烧着,她帮助那些素不相识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其实就是在慰藉自己浓得化不开的大学情结。虽然,她现在事业干得红红火火,要钱有钱,要名有名,要模样有模样,可总是有低人一等的自卑感,有一种深深的人生缺憾。要是她拥有一份固定工作,和与她进行业务往来的公职人员平起平坐,那她今生今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江盟后悔自己对马局长的答复。天知道,聪明一世的江盟,怎么就糊涂一时了呢?江盟哭了一夜,想了一夜。
  翌日,江盟的心情又平静下来了。她对马局长的话,还是半信半疑的,有些梦幻感觉。可她临时改变主意,把原准备在飘香阁的饭局,一下子定在了帝都大酒店。她给局长夫人打了电话,提前来到208豪华雅间恭候。
  局长一家应约而至。仅仅是一家三口!江盟窃喜。可她嘴里还是一个劲地对局长夫人、对局长公子、对马局长本人提醒:想想看,还有什么知心朋友需要请,打个电话,反正时间还早。我孤家寡人的,谁也没请,吃饭就吃个热闹啊!这年头谁把吃饭当饭吃啊!
  没有,没有!我们四人就好,清静些……局长夫妇异口同声。
  江盟上了五粮液、中华烟,当然少不了一瓶西班牙桃乐丝红酒。她先给局长公子、局长夫人斟了浅浅一高脚杯桃乐丝,晶莹剔透的杯子,红宝石般的酒液,璀璨夺目的顶灯,梦幻般飘渺的音乐中,江盟给马局长斟上酒香四溢的五粮液,最后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红酒,与局长公子碰碰:祝贺你!
  觥筹交错间,江盟瞅空子与局长公子低语几句,从坤包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信封,躲过局长夫妇的目光,轻声说:在路上买瓶饮料喝。别嫌少,听话,看不起人啊?
  局长夫人敏锐地发现了江盟与儿子的小动作,赶忙起身制止:小江……
  马局长喝了杯酒,坐着没动,以不满的口气:这、这……快收起,小江,你听我的。嗷……打了个酒嗝,低头舀了匙鸽子滋补汤。
  这是我们姐弟之间的事,长辈就让我们来次自由飞翔吧。江盟硬是把信封塞给了小弟弟。
  局长夫妇也就没再坚持。
  几天后,局长夫人来电话请江盟去家里吃顿便饭。江盟愉快地答应后,就去超市鸡鸭鱼肉、各种时令菜包包袋袋地买了不少,又专门买了条软中华、一瓶五粮液、一瓶法国玛高。
  你……你这、这不是就见外了吗?小江,我可没把你当外人哟!局长夫人一边接过她手里的包包袋袋,一边怨她。江盟嫣然一笑:正因为不是外人,人家才这样嘛。一闪身,进了厨房,洗手、择菜、切菜、配料,烹、炸、炒、焯,一桌色香味俱佳、冷热荤素齐全的菜端上来,头头是道地摆开。四人落座,江盟拿出自己买来的红酒白酒,还是老程序,拿出法国玛高红酒,就要拆包装。
  等等。马局长摆手阻止,拿过玛高,放在一边,埋怨道:都是自家人,你这样破费,我们就过意不去喽。停顿片刻,又转脸对夫人说:小江买的红酒让她走时带上。这可不是一般的红酒哟,它产自法国波尔多区,口感很柔顺,带着淡淡的紫罗兰花香,享有“红酒之后”的美誉。我今年春节给省厅领导拜年时,杨厅长就用玛高招待我,只一盏啊。当时每瓶的市价就在一万元左右哦!
局长夫人频频点头,立即换上自家的莫高干红。
  货送识家,才不算白送!江盟把法国玛高摆上了马局长家酒柜。告辞时,马局长拿出一份招工表,告诉她:得迂回一下,先想办法找个企业招进去,但不上班。他再找机会用“以工代干”的形式调江盟到行政事业单位。
  你只需找接收企业,剩下的事,交给我就行了!最后,马局长这样叮咛。
  这对人际资源丰富的江盟来说,不算是件难事。她不到半天时间就把事办妥了。望着华鑫矿冶集团公司鲜红的人事专用大印,她的心又虚虚地不踏实起来了,她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的不真实。她想来想去,为了保险,在送招工表前夕,她又一次敲开马局长家的门,把三万元放在马局长茶几上。
  你这是干什么?马局长生气了。
  不,这不是给你的。江盟红着脸急急地解释:我知道还有许多关节要打通,我又不认识人。你用它请个客,吃顿饭,免得你被动。
  马局长这才不说什么了,但还是满脸的不高兴。
  江盟松了口气。
  江盟是大模大样地把招工表送进劳动局办公室的。接下来,她就开始了焦急的、苦苦的等待、盼望。她不知道那一天那一刻真的到来时,她会是怎样的激动!她现在才真正地明白过来:原来,大学并不是唯一通往国家正式职工的路径。开始时,她不敢给马局长打电话,她不好意思去马局长家里,她怕落个催促的嫌疑,她得给人家时间,不能讨人厌烦。可她又不能躲人家远远的,叫人家觉得本人并不着急就撒手不管了。江盟好为难。
  但,很快,江盟就找到了突破口,她打电话给局长夫人,与她结伴逛品牌服装超市,今天逛这家,隔几日又逛那家,闭口不提自己的事,只对局长夫人瞅准的可心服装掏钱。又把局长夫人送回家。偶尔碰上马局长,就打个招呼,仿佛没事人一般。有次,江盟快走出门时,马局长叫住了她:小江,我看你的气质,很适合搞文艺工作,你就去群艺馆吧。
  江盟心扑扑地跳着,忙不迭地谢马局长,并激动地等待着马局长的下文。但马局长再没说什么,倒是局长夫人送她到楼梯口,下了俩台阶,悄悄地告诉她:老马在等机会,他得等县上领导安排和你类似身份的关系户时,乘便车。江盟点着头:真是难为你们了!我心里很不过意……
  半年过去了。
  又是多半年过去了。
  江盟一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马局长还在等机会,可江盟实在有些等不住了。她好心焦啊。她隐隐约约间感到马局长不是在等便车,而是在等……她这么一个漂亮伶俐的女孩子,就像是狐狸、紫貂的毛皮,猎手总是要千方百计地猎取到手。江盟打了个冷颤。她不知道万一情况像她预感的那样,她该如何是好。
  然而,江盟错了。就在她惊惊乍乍、疑神疑鬼之际,文发了。白纸黑字,朱红大印,但不是打印的,而是很潦草的手写体。马局长只字不差地把她调到了群艺馆,她成了群艺馆的一名正式职工。江盟心中深深的愧疚代替了巨大的激动。她为自己对马局长的胡乱猜疑而不安、自责。
  江盟去群艺馆报到。她特意买了件乳白色纤丝鸟保暖内衣,火红的风衣,瀑布般飘扬的长发,亮亮丽丽地走进了群艺馆大门。她还专门买了鼓鼓囊囊一大袋水果,沉沉地提着,准备到办公室,与同事们套套近乎。
  但是,江盟又错了。群艺馆这些平时听起来就令人肃然起敬的男女老少们,一个个都很清高地、很礼貌地婉言谢绝了江盟的盛情,集体给江盟来了个不软不硬的下马威。
  首战受挫。江盟沮丧极了。偌大一袋子水果,她扔不是,提又不是。她不知是怎么走出群艺馆大门的。可在群艺馆之外,她却备受青睐,成为县城各单位、各部门单身小伙子狂热追逐的对象。是啊!江盟老大不小了,也该名花有主了。过去,她看上眼的,高攀不上;追求她的,她又不喜欢。现在,这一局面彻底改写了。江盟很快就与县委办秘书小李双双坠入爱河。
  江盟结婚了。
  她在新城开发区买了套140平方米的大套房子,装饰一新,过上了有家有爱的日子。她将潇洒木兰换为大地鹰王,长长的、白白的脖颈上一条精致的白金项链,红宝石鸡心坠子,在线条曲美的乳峰间忽隐忽现。她咬着牙,硬着头皮,赌着气天天上班。
  二十多号人的群艺馆,名义上虽分门别类地设了文学创作组、音乐美术组,实际却集体拥挤在四间展厅改装的办公室里,有说的有唱的有笑的有读书看报的有调情骂俏的还有针砭时弊的。江盟编在音乐美术组,她明显地感到全馆人员打心底对她不服,一双双怪怪的目光明里暗里盯得她心发虚。闲聊之间,老张炫耀自己的电视剧本,张姐跟上炫耀自己一曲唱红的《大约在冬季》,小武吹嘘她的画展、她的画册,马老展示自己的书法,江滢亮自己的稿费汇款单,小杨亮她的文凭。江盟自愧不如,如锯了嘴的葫芦,形单影只地傻坐在一边,尴尬极了。
  走出群艺馆,江盟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其实,江盟也有很多很多值得炫耀的东西啊。可在群艺馆,她总觉得低人一等,觉得异常压抑,异常苦闷,觉得她那些闪光的东西,是拿不上桌面的。可她又不甘落后,就气愤地骂: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个酸得直倒牙,一个个穷得除了一张臭嘴,还是一张臭嘴!
  这样一阵骂下去,江盟的心情就好多了,也愉快多了。毕竟,清高不顶饭吃,孔方兄才是走遍天下的通行证!江盟决定不再示弱。她坤包里总是装着厚厚的一叠钱,在他们高喉咙大嗓子神侃之际,有意无意地露一露。有时,她也毫不客气地插进去,很在行地讲时装的款式,讲高档商品的价格,讲各大酒店的菜肴。她这一讲,全场就静下来,虽有不屑、鄙夷,但也少不了羡慕、自卑。江盟涌上一种优越感,她轻轻舒了口长气。看看窗外,院子那株芭蕉树迎风招展得好潇洒,也好美丽!
  几个月趟过去,江盟就更瞧不起这群酒囊饭袋了。原来,他们之间也并非团结得铁板一块,背过身子,互不服气,相互诽谤,搬弄是非,与乡村长舌妇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张的电视剧本没钱拍摄,已在抽屉锁了好几年;单位缺少经费,张姐已八九年没登台演唱了;小武的画册自己掏腰包出了一千册,压在墙角无人问津;小杨本就一个中专生,大学文凭是进修获得的……不闻不知道,一闻吓一跳。这些外表富丽堂皇的文化名家们,实际上竟混得如此狼狈!哼!江盟微微一耸鼻子:姑奶奶哪里不如你们?!姑奶奶拔根头发都比你们的腰杆粗!
  江盟感觉好极了。她理直气壮地出入于群艺馆内外,毫不客气地与这些名人名家说东道西。偶尔,还巧妙地调侃一下他们的窘境,不动声色地杀杀他们的傲气。
  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不到一年,举国上下企业喊下岗,行政事业叫精简。小城仿佛更敏感,更惶恐,江盟又有了危机感。来到单位,果然形势不妙。这些名人名家们,又一个个神气活现地把江盟不放在眼中了。偌大的办公室,闹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语,人人的自我感觉都不错,都觉得自己有充足的条件被留用。而明一句、暗一句的言下之意,群艺馆该精简的,则非江盟莫属。江盟又被冷落在一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
  江盟含着委屈的泪花,走出了群艺馆。
  江盟来到服装品牌楼,发狠地买了身刚刚上市的“优美轩”穿上,将前一天上午才着体的“红贝缇”套装丢进垃圾筒,在一种复仇后的痛快中,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了。是啊,留谁减谁,尘埃未定!自己咋就这么沉不住气,被风声鹤唳吓乱了阵脚呢?江盟信心十足地走进了群艺馆。
  不料,单位乱成了一锅粥。原来,全市第十届运动会将于下月初在小城举办。文体局强行摊来一千张开幕式门票,每张八十元。群艺馆又按人头平摊,每人四十几张,各找各的门路推销。完不成任务的,从工资扣除。这一招,的确难住了这些平日里只顾埋头涂鸦和跳跳唱唱的艺术家。整个办公室吵吵闹闹,骂骂咧咧,怨气冲天。江盟静静地坐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这群几天前还不可一世的所谓名流们出洋相。馆长英雄气短,皱着眉,抱着臂,一脸的苦恼、无奈。
  江盟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在这帮穷酸面前美美地露一手。可她沉住气,动观流水静观山,得让他们好好品尝一番煎熬的滋味。
  一天过去了,江盟不动声色,看着他们一个个铩羽而归。
  两天过去了,江盟稳坐钓鱼船,欣赏着他们各有千秋的愁眉苦脸。
  三天过去了。江盟觉得时机已完全成熟,面对这帮长吁短叹的文化名流们,轻轻地撩了撩飘飘长发,走向馆长,轻描淡写地只一句:同事们的票,我一人包销。
  语惊四座!江盟在馆长惊愕的神色中,在这帮名流们如释重负、弹冠相庆、感激涕零之际,拿起沉甸甸一摞开幕式门票,扬长而去。
  江盟纵横捭阖,充分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半天工夫,一千张门票便以各种渠道销售一空,大地鹰王后备厢里静静地收藏着八万元现款。同时,在售票过程中,江盟还从政府办公室获得另一重大信息:马局长即将成为副县长候选人!这对江盟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她顿时感到底气更足了,随即产生另一个念头:买个名牌大学文凭,找机会也捞个一官半职,看谁还敢再小看姑奶奶?!
  在回群艺馆的路上,江盟只觉得天下的每一扇大门都为她敞开,世上的每一朵花儿都为她绽放。她有一种左右逢源的快感。能力才是硬道理!她兴奋地大喊一声,踩足油门,向前冲去。
  她完全忽略了前方闪烁的红灯,忽略了同行的车流都已刹住。江盟和她的大地鹰王一起,离弦之箭般的朝一辆大卡车飞去。

                    寻找小白

  小白不见了。
  小白丢了。
  我的小白走失了……
  江滢逢人就说。
  江滢喃喃自语。
  江滢泪流满面。
  江滢失魂落魄。
  江滢打开电脑,显示屏上设置的幻灯片相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跃跃欲试的小白,憨态可掬的小白,调皮捣蛋的小白,羞羞答答的小白,小鸟依人的小白,四蹄狂奔的小白,撒欢撒娇的小白……
  江滢看着看着,泪珠儿就滚豆般的落了下来。
  小白……江滢内心深处呻吟着。
  一身慵懒地推开门子,换上白缎子软底拖鞋,沓沓拉拉地走进客厅,顺手将坤包往沙发上一丢,江滢就隐隐地感到有些异样的失落。接下来,就发现往日她一进门便撒着欢儿急不可耐地扑上前来,在她的脚尖嗅来嗅去,翘着大尾巴殷勤地跑来跑去,或者一跃而上,与她来个热烈拥抱,或者用温柔的舌头痒痒地咬着她手背的小白,竟然久久不肯露面。她自负地一笑。
  在沙发上歪仄少许,她到底还是沉不住了。就故意把茶几上的咖啡杯子弄出清脆的响声,很香地呷了口,可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她又把塑料食品袋弄出窸窸窣窣声,口气馋馋地说:多好的火腿肠啊,要是没人来,我可就吃光喽!她静下来听听,屋子里还是鸦雀无声。她站起身,倒攥着笤帚把儿走进小白的卧室,对着墙角纸箱一厾,嬉笑着说:别装了!缴枪不杀!可纸箱空空如也。直到这时,她才大吃一惊,猛然想起:小白早上是与她一起走出门的!
  我的个天!她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努力地回忆着早上所有的细节,她清楚地记得下楼时小白还好几次毛茸茸地碰到她的脚跟,出了院子,小白几大步赶在她面前,小跑一会儿,又回头跑来,快乐地摇着尾巴,向她做个鬼脸,跟在了她身后。可后来呢?对!后来,在十字街,她碰上了文联老赵,两人都往侧面站站,说了几句话。那时,小白在哪呢?她大脑一片空白。也许、也许小白就是在那时候走失的。
  她一路找了过去。
  没有。
  她一路找了过来。
  没有。
  她左右开弓地找下去。
  还是没有。
  夕阳西下时,江滢拖着疲乏的身子,无精打采地走回家来。在单元口,她灵机一动,又来了精神。说不定小白早已回家,正站在门口,狺狺地叫着,嘴在门缝嗅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一口气跑上楼去。但,她还是失望了。
  一连三天,她希望的、设想的所有情景,都没有出现。
  小白本就一条很不起眼、普普通通的小狗。江滢和张华恋爱期间,多次来张华家,一坐就是大半天或大半夜,从没在意到它的存在与否。可就在她和张华双双步入洞房,在梦幻般柔曼的灯光下,张华温文尔雅地帮她摘下发间那朵鲜艳的玫瑰红发卡,帮她褪下小巧玲珑的高跟红皮鞋,帮她轻轻地解开洁白飘逸的婚纱,她出水芙蓉似的裸出半个浑圆如月的肩膀,露出酥胸前两朵莲花一样的胸罩,张华伸开双臂,轻轻地、轻轻地把她抱起,一个漂亮的急转身,两人同时落在床上。张华干渴的嘴唇,她桃花样的红唇即将贴在一起之际,突然汪地响起一声犬吠,随之,一道毛茸茸的影子一跃而来,横在了她和张华中间。她一声惊呼,丢开张华,捡起毛巾被,遮住了自己的胸部。
  张华也丢开她,顺势抱起汪汪大叫的小狗,耐心地拍着它乱蓬蓬的身子,哄孩子一样等它激动的情绪渐渐地安静下来后,把它抱出卧室,又是一阵甜言蜜语,才走了进来,插上门销,再次火辣辣地向她扑来。可她早已索然无味,无论张华怎么挑逗,无论张华如何努力,她都无法越过心头那道屏障。她不能接受那只小狗,她态度坚决地要求张华立即把小狗送走。
这……这可是我妈留给我的啊,她临终前一再嘱咐我要好好待它……张华面有难色。
  她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从恋爱到结婚,她从未在物质上对张华有过任何要求。她看重的是感情。当张华吞吞吐吐地露出要把新房布置在这套面积只有六十七点几平方米,且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的旧房子时,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无论如何要给她留出一个书房。她知道张华自幼丧父,母亲前不久又丧生车祸,没有什么积蓄,她不想也不愿难为他。可……她真的好伤心。
  小狗灰不溜秋,全身的毛色既不是纯白,也不是乳白,而像陈年旧棉花,松松垮垮地散开来,毛线团子般耷耷拉拉地抖动着,脏乎乎的令人恶心。小白?小白?你何白之有?她悻悻地揶揄。
  可事情远远没有就此结束。接下来,小白就霸道而狂傲地与她展开了一场场激烈的争夺张华战。每天下班,只要张华推开门子,小白就出其不意地从她身旁蹿出,抢她一步,扑上前去,在张华身上又嗅又舔,百般撒娇,把她冷冷地晾在一边。到了晚上,张华只要往她身边一凑,或给她一个亲昵的表示,小白就冲着她愤怒地大叫,理直气壮地往张华怀中一躺,嘴在张华胳膊上、胸前、腿上乱拱,只要张华分神,和她说几句什么,它立即不满地汪汪狂叫。弄得张华只好讪讪地看着她。
  她识趣地起身走进书房。可她哪看得进去半个字呢?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动笔了。几星期前,国内一家大型文学杂志向她约稿,电话打到了办公室。她实话实说:抱歉!我近来一篇作品也没写。她正在加夜班赶写另一部更为精彩的作品呀!同事老李一脸坏笑地横插过来,引起哄堂大笑。
  更让她难以容忍的是,小白不知什么时候趁他们夫妇熟睡之际,悄悄溜进卧室,把她那件白底如雪的苏绣旗袍拖到卫生间,并在上面踩出了肮脏不堪的爪子印。张华无言以对。他左右为难,两边都不落好。他痛苦着,看样子,他要下决心做一个了断了。
  她以绝对优势占领了上风。
  败下阵来的小白老实了许多,狼狈不堪地退回自己的角落,龟缩了几天,心灰意冷,开始破罐子破摔。往往饭刚端上桌子,它就抖着脏乎乎的毛出现在桌边嗅;客人刚刚进门,它在客人周围来来去去,毛烘烘的脏嘴到处乱拱。你、你真是无可救药了。她指着小白的鼻尖,气愤地说。
  江滢相貌平平,但才华出众。还在高二读书期间,就以短篇小说《今晚有约》一举成名。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一路绿灯地分配到了群艺馆,与那些她少年时期就神交已久的大腕名家相处共事,不能不说是大慰平生。再加上时间不久,就与美术组的张华双双坠入爱河。两人风华正茂,雄心勃勃,相约婚后她出版不了一部砖头厚的个人专集,张华不在省城办一次有影响的画展,就不要孩子。要不是小白时不时半路杀出,常常使她情绪不佳,灵感频频受阻……
  小白的堕落使张华也大为生气。尤其是阳光女孩米娜娜初次造访那天。米娜娜年轻漂亮,瀑布般的长发飘飘洒洒,透露出一种爽目的妩媚。她有些拘谨地站在沙发旁,谦让着久久不肯落座。她是带着自己的习作向江滢登门请教来的,她被江滢老师的热情接待弄得惶恐不安。她垂着头,白色的深V夏装,勾勒得她胸部饱满,乳线幽美。江滢为她递上一杯咖啡,拿起她的稿子,边看边坐下来。同时也没忘记再次招呼她,她这才挨着江滢坐了下来,洗耳恭听。
  突然,小白从茶几下面溜出,悄然无声地接近米娜娜两条修长白皙的美腿。米娜娜一声惊叫,手中的咖啡杯丢在了地上,粉色超短裙里的两条玉腿树杈一样高举着,整个身子倒在了沙发上。
  正在午休的张华闻声赶到客厅,目睹了这尴尬的场面。
  说你臭,你还就真的往风口凑!张华飞起一脚,把小白踢了个四肢朝天。
  没事的,它只是嗅嗅你的脚,它从没咬过人。江滢安慰米娜娜。
  米娜娜看了看自己安然无恙的美腿,羞红了脸。
  把它扔了吧?米娜娜走后,张华余怒未消地征求她的意见。
  还不至于吧?她知道小白在这个家庭所恃的,就是它是张华母亲的宠物,而现在张华对母亲的感情只能抒发在小白身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不能拂了张华这片深厚的情意。
  岁月如梭。
  如梭岁月。
  绕城而过的野马河,一桥飞架,把新城开发区与旧城紧密地连在一起后,便理直气壮、一路凯歌地从城中心穿过。
  漂亮整洁的新城区,花园式小区内有了江滢夫妇新买的大套房子。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书房、画室、客厅、餐厅。小白也拥有了自己的专用卧室。
  宽敞明亮的全封闭阳台,一张圆几,一把藤椅,一杯清茶,一本好书。累了,就举目看远方的山,看近处的树,看蓝天的云。
  江滢出版个人专集的条件已完全成熟。可她小城才女的美誉早已打了折扣。创作组成员们早年以作品的质量相互攀比、炫耀,现在改成了比门路,比神通。发表一篇作品的效应,远远低于穿一件新款时装;赠人一部作者亲笔签名著作的回应,远远低于送人一块雪糕。此情此景,江滢还有必要出版自己的个人专集吗?
  江滢心中充满了怅惘。
  但,江滢又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追求。
  一日,国内由一批著名作家组成的丝绸之路采风团中途绕道,特留残步于小城,使小城的文学青年有了零距离一睹名家风采的机会。
  江滢由米娜娜做伴,怀着十二分敬重的心情,忐忑不安地敲开了政府招待所贵宾楼那间套房的门。门口站着她仰慕已久的马老,一脸慈祥,让她如沐春风。不等她自报完家门,马老就眼睛一亮,一口说出了她当年的成名作,并把她迎进房间。
  简短的问答、热情的鼓励后,江滢觉得马老有些走神,心不在焉而又词不达意。微微留神,原来,马老镜片后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越过她肩头,投向她身后的米娜娜。不一会儿,就与米娜娜相见恨晚似的交谈起来,把她晾在了一边。
  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多余地待在旁边。一腔圣洁的热情,像遭霜的花瓣,在肃杀中黯然凋谢。
  与此同时,张华的画展却在省城一炮打响。这不能不说对江滢是另一种方式的慰藉,使她低落的情绪略有好转。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苦笑着自我解嘲。
  在此期间,小白突然再次变本加厉地大闹起来。本来,她与小白经过这么多年来的磨合,也或多或少地从内心接受了小白的种种毛病,对它的所作所为,也习以为常了。但,小白日复日夜复夜地狂吠,吵得她睡不下觉,看不进书,心慌意乱地坐卧不安。
  它可能哪里不舒服?江滢对张华说。
  它在找死!张华气呼呼的。
  张华生小白的气,可小白仿佛更生张华的气。它一见张华就张嘴汪汪地叫个不停,声音中充满了愤怒、怨恨、谴责似的。它记仇了!江滢暗暗地想。一天中午,小白正冲张华大叫不已,米娜娜提着一网兜时令水果走了进来。小白一个箭步上前,扯下了米娜娜胸前两条蕾丝缎带,把江滢给它从不咬人的定义彻底翻了个个儿。
  江滢大吃一惊。
  而接下来更叫江滢大吃一惊的是,张华和她的离婚,和米娜娜双双对对地远走高飞。
  一代小城才女,可怜,可怜啊……有人模仿着电视剧中观音菩萨调侃孙悟空的语气,酸溜溜地挖苦。
  回到空荡荡的房子,一人静静地倚在沙发床上,呆呆地发愣。不知什么时候,有风凉凉地吹来,掀动了裙角,她感到了微微寒意,腿缩了缩。她懒得动。隐隐约约的一阵窸窣声由远而近,她起身一看,小白正在她脚尖轻轻地嗅。
  一见她坐起,小白立即慌里慌张地跑开,远远地蹲下来,胆怯而不安地看着她。仿佛茫茫夜空划过一道流星,江滢心中一亮,对小白近来反常的现象恍然大悟。她顿时热泪盈眶。
  她走进厨房,从冰箱取出火腿、饼干、牛奶,给小白做了顿丰盛的午餐,并把它请到客厅,看着它香香甜甜地吃了个碗底见天,惬意地舔着嘴巴。她目光投向小白毛线团子一样乱蓬蓬的毛皮,找来梳子,一点一点、一处一处地理顺,又热上一盆水,用菠萝洗发液给它洗了个澡。小白从始至终顺眉顺手,服服帖帖地任她摆布,并不时娴熟地给她以恰当的配合,孩子般的发出幸福的呻吟。
  洗完澡后的小白轻轻地舒了个长长的懒腰,哗哗地将身子一阵抖动,顿时精神了许多。她欣喜地发现小白也并不完全是个丑八怪,还是自有许多可爱之处的。只不过自己过去是被成见蒙蔽了眼睛,她感到了隐隐的内疚。
  小白瘦骨嶙峋的,褪净了污垢的毛皮还是灰不溜丢,没有一点亮光。明明已获得了主人恩宠,但仍胆胆怯怯、畏畏缩缩的没有一点大家风范。要是像云朵一样,如玉兔一般,长长的、茸茸的毛从背部分辟开来,波浪般的上下张扬,那该有多好啊!她遗憾地叹息着。
  不过,有小白做伴,还是或多或少地减少了她心灵的空虚和生活的乏味。那段日子,她天天下班回来,门子一开,小白就急不可耐似的摇着尾巴,撒着欢儿,喋喋喋地迎上来,又转身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着来到客厅,把拖鞋叼到她脚边。然后,就远远地蹲在一边,两只短短的耳朵高高竖起,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温和地看着她。她匆匆地看它一眼,觉得它微胖起来,毛皮也流动着隐隐的光泽。可……她目光转向了别处。
  江滢越来越感到小白在获得她的感情后,竟然和她配合得天衣无缝。它再不把她的衣服拖出卧室,再不到她的床上丢下丝丝缕缕的狗毛,再不来了客人旁若无人地使人难堪,再不把大小便往她的鞋壳里撒,再不随意出入她的卧室,再不毫无节制地偷吃贪吃……这,使她省了许多麻烦,也给了它更多的信任。
  江滢每夜都要读书或创作到很晚,小白每晚都蹲在书房门口,悄悄地、静静地,眼睛微闭,两耳耷拉,整个身子一动不动,仿佛老和尚修行坐禅。偶尔,江滢打个哈欠,停下笔来或是翻过一页,小白随之也睁开眼睛,摇摇尾巴,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又随着她一起重新进入原状。她离开书桌,伸着懒腰,迈动步子时,小白一个激灵站起,主动让开门口,呼扇着红红的舌尖,向她摇尾巴。她心情为之一振,伸出手背,浪漫地笑着:来,吻吻!小白眨眨眼睛,后退一步,跑进了它的卧室。她微微一怔,顿觉大煞风景,愉悦的心情立即被淡淡的惆怅替代。
  说真的,江滢常常不知不觉间就忘记了小白是一条小狗,并且是一条显得愚钝的小狗。自与张华离异,空荡荡的屋子里,寂寂落寞中,她把小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伙伴,当成了自己的……
  她失去了对小白的防范,下意识地把小白当成了家人。她身披浴巾湿淋淋地走出浴室,打开衣橱,在一只只色彩鲜艳、形状各异的胸罩世界里慢条斯理地挑选。她玉臂上下起落间,浴巾脱落下肩头,裸出的一对大奶子忽悠忽悠地颤动着。小白抬起头来,蓝蓝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她。她一点也不觉得害羞,反以脚尖轻轻地踢踢它的嘴唇,希望它轻轻地、痒痒地舔舔她的脚趾,希望它亲吻自己的小腿,希望它顺势而上,毛茸茸的身子紧紧地蜷在自己怀中,让她紧紧地抱着。
  但小白就是小白,它机敏地避开,向后退退,离江滢稍远一点,又蹲下来,看着她直至选择出满意的胸罩,把洁白饱满的胸部勒出两朵盛开的鲜花,穿上质地梦幻般柔软的睡衣,铺开大红杭绸被子,张开鸳鸯枕巾,才摇着尾巴放心地跑出卧室。
  只有这时,江滢才会渐渐明白过来似的,意识到了小白是一条小狗,是一条智商低下、出身卑微、毫无生活情趣的小狗。她失望地关掉了灯。可又翻来覆去,耿耿难眠,不知怎么的心头一亮,立即就为自己刚刚产生的一个突发奇想激动不已。
  她天不亮就起床,给小白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自己喝了杯牛奶,外加一块小巧的蛋黄派。找来一条柔软的锦丝绳,拴在小白的脖子上,牵着小白走出门来。可一出门,小白就不干了,它对这条碍手碍脚的精致绳子非常不满,前爪牢牢地抵在地上,屁股使劲地向后坐着,死活不愿向前一步,锋利的牙齿咬住绳子的一端很响地嚼着,不等走下二楼,绳子就被小白齐茬茬地咬断,小白兴奋地就地打个滚,直起身子,前爪合抱,向她拱拱,一路小跑下楼,又跑回她身边,撒着欢儿,紧紧地跟上了她。
  江滢带着小白来到小城最抢眼的“天外靓妹”美发屋,用了大半天时间,把小白的毛色从头到脚焗染成了云朵一样洁白,棉花一般蓬松,彻彻底底给它来了个鬼斧神工的大变脸!尤其让她最为满意的是:美发师还对小白的边幅进行了艺术家性的修饰,大大的黑眼圈,不动声色地增添了几分天然灵性,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帅气!
  人靠装扮马靠鞍。她有了一种担当伯乐的自豪感。她带着小白急匆匆地赶回家里,直奔穿衣镜前,自己屈居于侧,把小白让到正前方,她要让小白第一眼看到它的新形象,她要让小白承认自己天才的创举!
不料,小白一看见镜子里那条洁白如雪、富态高贵的小狗时,勃然大怒,汪地发出一声凶叫,一头扑过去,张牙舞爪地要与它决一死战。
  江滢发出了愉快的笑声。她感到了偷天换日的美妙感觉。她把小白拉了过来,与它一起来到客厅。可小白不依不饶,一次次挣扎着回过头去,冲着镜子狂吠。趁她手一松,便仍然飞奔向镜子,碰撞得镜子发出阵阵巨响。
  江滢再次上前,把小白拉开,抱到客厅,轻轻地爱抚着它蓬松的长毛,柔声细语地告诉它:别犯傻了,那就是你自己呀,我的乖乖!你洗心革面啦,你旧貌换新颜啦,你脱胎换骨啦,你……她用最丰富的词汇,给小白表达着自己内心抑制不住的喜悦。
  小白暴躁地甩开她,把她精心修饰的语言,无理地抛在一边,数次扑向镜子,数次脑袋重重地碰撞在镜子上,跌倒在镜子前。最终筋疲力尽地败下阵来,也许是从碰壁中碰出了什么端倪,它仿佛浑身的不自在,狺狺低吠着,小孩般嘟囔着什么,不满地一遍遍抖动着长毛,不时地伸出舌头舔蓬松的毛,用爪尖儿这里弹弹,那里搔搔,眼看着把一身整齐有序的毛又要弄成一团糟了。江滢忍无可忍,一声怒喝,委屈的泪珠儿夺眶而出。小白愣了愣神,接着也毫不示弱地冲她一阵狂吠,仿佛比她更气愤、更有理。然后又埋头去撕扯浑身松松散散让它感到绊手绊脚的毛。
  她捂着脸,跑进了卧室。
  泪水汪汪中,她又一次想起了小白仅仅是一条小狗,一条骨子里充满着卑贱的小狗!她不怨小白,她怨自己不长记性,一次次地出力不讨好,一次次地落个啼笑皆非……她接受了小白的灰不溜秋,也接受了小白的卑微、愚钝。
  小白,你在哪里?
  江滢越找不到小白,就越感到小白对自己的重要性,越觉得事情的严重性。她白天一条街一条街,一道巷一道巷地找,晚上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向所有的熟人询问。长久的音信杳然中,难熬的无可奈何中,江滢写了条《寻人启事》:

  小白,男,大约八岁左右,身材低矮,毛发灰白,相貌略丑,身有焗油痕迹。于6月17日在十字街头走失。有收留或发现者请拨打电话3111999联系。重谢!

  江滢又一次忽略了小白是一条小狗,一条愚钝的小狗!她选出一张觉得最能体现小白特征的照片,放在这则不伦不类、语焉不详的《寻人启事》左上角,彩印若干份,沿大街小巷依次张贴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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