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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寓言

作者:张炜 著

ISBN:9787508088778

出版时间:2016-07-01

开 本:16开 170×240mm   页数:268页

定价:¥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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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详情

  《九月寓言》虚构了一个从遥远的异地迁徙来的小村故事。这个小村的人们多少年来一直保留着一些特殊的生活习俗和行为等征,因而被当地人永久地嘲弄。然而,小村的生活却是那么宁静而热烈,村民们悲苦喜乐的情感命运交织出一幅自足的农业文明景观。不过,在现代工业文化的侵蚀下,那富有象征意味的小村,终于悲壮地沉落了……

章节目录

第一章夜色茫茫
第二章黑煎饼
第三章少白头
第四章忆苦
第五章心智
第六章首领之家
第七章恋村

融入野地(代后记)

附一:难忘的诗意和真实——关于《九月寓言》的若干解说
附二:张炜文学年表(1973—2015)
附三“张伟的哲学精神(李洁非)

作者简介

张  炜       当代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出版有《张炜文集》48卷。
  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等20部。
  《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亚洲周刊》全球十大华文小说之首等多个奖项。
  《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获全国“五个一”奖、中国好书奖、畅销书奖等20余顶。

编辑推荐

华夏版“典藏文库”,旨在——精选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作家最具影响力的杰作,组成坚实的阵容,陆续推出,形成系列。

目前已经出版
《羊的门》(李佩甫)
《犯人李铜钟的故事 远去的驿站》(张一弓)
《九月寓言》(张炜)。

贾平凹的两部作品正在商谈中,有望今年十一月推出。

媒体推荐

《九月寓言》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个奇迹,是几十年上百年也不会出现太多的重要作品。   

——陈思和(著名文学评论家、复旦大学文学院院长)

张炜无疑是最具有影响力、巨大创作实力的作家,在当代世界文学中属于最优秀的那种。他的《九月寓言》,可以毫不夸张地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顶峰之作。

——坂井洋史(日本著名学者)

张炜是中国当代创作最丰、最受推崇的作家之一。《古船》开始创作时年仅28岁,无论在内容、风格还是历史视角方面,都称得上突破之作。张炜创造了中国小说的一座里程碑、一部对一切人类进行言说的作品。在西方,张炜一直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葛浩文(美国著名汉学家Howard Goldblatt)

张炜是一个极专注的人,把更多的心思都放在如何一部部地写出力作,同时,每一本都比上一本更好。这对作家来讲特别不容易。对他来讲,超越自己就超越了其他的山峰。

——邱华栋(鲁迅文学院副院长、著名作家)

张炜先生写的自然是生命的载体,他的一系列小说里面都表现出人和自然的那种关系,对这个关系的一种哲学性的想法。他没有把自然置于人之下,而相反地突出了敬畏天地的那种情怀。所以,张炜不是一般的作家,他看世界的广度、深度、还有关系方面,相对来说比一般的作家要复杂得多、高远得多。

——施战军(《人民文学》杂志主编)

张炜坚持和肯定的是理想、诗意和批判性。这些概念是这个时代很少提及的。他对时代生活的洞若观火,才使他坚持或选择了那些被抛弃的文化精神。他的选择为当下文学提供了一种重要的参照。这很值得我们珍惜和尊重。

——孟繁华(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

能在历史上立足的作家,是有能力提出和坚持一种精神哲学的人,古今中外,庶几如此。20世纪后50年,中国文学萎靡不振,跟这样的作家屈指可数,关系颇深。在这“屈指可数”的作家行列,我认为张炜拥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在这个变色龙般的文坛,他是仅有的几个在艺术哲学和精神哲学上保持了连贯性的作家之一。我读过了美妙的《九月寓言》,甚至觉得其他的当代小说都变得庸俗不堪了。

——李洁非(著名学者、中国社科院研究员)

文坛不乏才华横溢者,可语言能到这种自由、放松、挥洒自如、句句见彩的境地,也确乎太难了。张炜把狭小的、原始形态的、芜杂的方言变成了如此美妙、有力、前无古人,也许将后无来者的现代文学语言,他无疑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天才性作家。

——陈应松(著名作家、湖北省文学院长)

长篇小说《九月寓言》发表——这好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简直不敢期待会有这样一部如此令人激动的作品。因为有了《九月寓言》,我对张炜在这之前的作品也获得了新的体认。这些年张炜由着心性写,心性变创作也变,从少年感觉写到成人的悲悯与苦辩,写到浑然天成的大境界。

——张新颖(复旦大学教授、著名评论家)

我自九十年代初就一直关注张炜的创作,我高度评价《古船》《九月寓言》和《蘑菇七种》等作品。这是我最喜欢的中国作家。他强烈的诗性、语言的魅力,以及描写历史和现实的令人惊愕的真实,都深刻地打动了我。

——罗伯特·鲍曼(美国出版索引学会创会主席)

读《九月寓言》,我感受最深的是作家对土地的激情使整个作品生气贯注。张炜以一种对土地既拥抱又远眺、既抱怨又挚爱、既熟悉又新奇的巨大感情体验来裹卷整部小说的首尾,自然就有一种内在的有机性和外在的感染力。

——余秋雨(著名文化学者)

《九月寓言》用它的艺术性让你知道:优秀的艺术作品是弥漫人生大地的这一团混沌之气,它把经验的人类生活完全覆盖住、融化掉,以至于在混沌中重新显现一个新的境界。

  ——陈思和(著名文学评论家、复旦大学文学院院长)

《九月寓言》实际上是一个跑和停的故事。《九月寓言》具有一种简单化。它的简单在于具有神话的外形,显示着“好小说就是好神话”的定义。

——王安忆(第5届茅盾文学奖得主)

书摘插图

第一章    夜色茫茫

  谁见过这样一片荒野?疯长的茅草葛藤绞扭在灌木棵上,风一吹,落地日头一烤,像燃起腾腾地火。满泊野物吱吱叫唤,青生生的浆果气味刺鼻。兔子、草獾、刺猬、鼹鼠……刷刷刷奔来奔去。她站在蓬蓬乱草间,满眼暮色。一地*-草织成了网,遮去了路,草梗上全是针芒;沼泽蕨和两栖蓼把她引向水洼,酸枣棵上的倒刺紧紧抓住衣襟不放。没爹没娘的孩儿啊,我往哪里走?
  他上前挽住这个白胖得像水生植物似的姑娘,她却一下甩开了他。他恳求一声:“肥……”
  肥一直往前,走进了没膝深的蒿丛。他望着她的背影,两手颤抖,刚要呼喊什么,又掩住嘴巴——天哪,这是哪里?眼前是一条荒芜的小路——十多年前工区通向小村的惟一小路!小路尽头的村庄呢?
一切都消逝殆尽,只有燃烧的荒草……
  他久久未能合拢嘴巴。接着他发现了草藤之间倒塌的墙壁、破碎的砖石。毫无疑问,他们真的走向了当年那个缠绵的村庄……脚下有什么在响,原来到处是长长的、深不可测的地裂,不断有小土块掉进去。他还来不及去想这是怎么回事,马上浮到脑海的是肥可能遇到的危险。他跑起来,后来他发现肥安坐在一个废弃的碾盘上。一层冷汗从头上渗出,他双手抱住脑门蹲下了。
  碾盘四周茂长出茅草,这形貌很容易使他想起秃脑的父亲——一位煤矿工程师。他常常担心那个亲爱的人遗传给一个秃脑……事至今日,儿子也许要感激父亲:是他给予了这么好的机缘。当年的秃脑工程师因为艳事太多,带上全家逃到荒凉的小平原上来开拓新生活。于是这儿发现了一处煤田,他的儿子则发现了一个叫做“肥”的姑娘。
  肥就住在离工区不远的那个小村里。当时的工区子弟寂寥无比,一天到晚往小村里跑。那里的姑娘不太多,况且正与本村小伙子热恋,所以来自工区的人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无所作为。秃脑工程师空有满腹经纶,一天到晚借酒浇愁。妻子是一个四川人,娇小孱弱,随处都迁让着丈夫。她在儿子刚刚懂事时就告诉他:“你爸呀是个风流才子。”儿子多少有些恨父亲,他知道一个行为不端的人将给下一代增添无限烦恼。与父亲不同的是,他顽强而执拗,很早就懂得了钟情。那些日子里他寻找着肥,往小村里奔跑,远远看见袅袅上升的炊烟、矮小的屋顶,就清晰地看到了一辈子的希望。
  父亲长了发红的胡子,还有极其古怪的脸色:总像擦了粉似的,有一层白霜。他不止一次表示了对这层白霜的厌恶,弄到后来连忍气吞声的母亲也要用巴掌揍他了。她说:“你知道个什么!你爸还就是这点儿好……”由于新煤田特殊的地质构造,煤的开采将使这一片平原蒙受巨大损失。地下响起隆隆炮声,接着矸石和煤块涌到地面上来。父亲有时也到地底下去。他觉得父亲在率先开路,频频拨动两只前爪,所经之处地面总要凹下一块。这就是平原上出现一片又一片洼地的缘故——整齐的麦畦和秀丽的瓜田沉陷下去,芦苇蒲草遍地滋蔓。
  一群鼹鼠从他身旁游过。破碎的瓦片被弄得沙沙响,接着又是咔嘣一声。他疑心有什么随着一只鼹鼠掉进了地裂里。满地裂隙直通地底,连接着纵横交错的地下巷道,也连接着父亲那颗阴暗的心。一群鼹鼠又转回来,在暗影里摸索,咬折了身旁的草秆,发出啪啪的声响。父亲的人究竟用了多长时间才掏空了一座村庄的基底呢?他宁可相信那是一个缓慢的、坚忍不拔的过程。一个老男人的耐性和勇气令人钦佩,不过他因此而仇恨这个人了。他们捣毁了一座村庄,而这座村庄是他爱的摇篮。此刻,他望着在茫茫夜色中摇动的枯草、一片断墙瓦砾,明白他心爱的肥再也找不到家了。
  那个缠绵的村庄啊,如今何在?

  肥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瞧这儿一眨眼变没了一座村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沉寂和悲凉。我那不为人知的故事啊,我那浸透了汗液的衬衫啊,我那个夜夜降临的梦啊,都被九月的晚风吹跑了。在这冰凉的秋夜里,万千野物一齐歌唱,连茅草也发出了和声。大碾盘在阵阵歌声中开始了悠悠转动,宛若一张黑色唱片。她是磁针,探寻着密纹间的坎坷。她听到了一部完整的乡村音乐:劳作、喘息、责骂、嬉笑和哭泣,最后是雷鸣电闪、地底的轰响、房屋倒塌、人群奔跑……所有的声息被如数拾起,再也不会遗落田野。有什么东西跑到她的脚背上,拍打她的脚趾。鼹鼠们前来探望了。她禁不住伸手去抚摸它们的脊背。一种丝绒样的润滑。它们是一座村庄的小精灵、真正的土著——大约此刻是它们推动了碾盘旋转吧?
  大碾盘太沉重了,它终究留在九月的荒芜里。它是个永存的标记、长久的依恋。那时,只要吃饭就得寻它,所有的瓜干、杂粮都靠它碾碎,好做糊糊喝。全村的体面孩子都要在正午的阳光下蹲到碾盘上撒尿,让母亲看着它濡湿青石。如果是粪便,就要给碾东西的人带来麻烦。肥不止一次看到“红小兵”骂着揩净碾盘,把口袋里的地瓜干倒上去,呼呼推动碾砣。他环绕碾盘健步如飞,完全不像个老人。他这外号是村头赖牙赐予的。人们每逢看到红小兵走上街头,就要想到赖牙,想他怎样把这么好的一个外号给了一位老人。不过也有人对此表示异议,他们说赖牙哪有这样的想像力?应归功于背后的人,即他老婆大脚肥肩——那个女人哪,哼哼,全村的人都闭嘴吧。
  肥记得红小兵六十岁时,他女儿赶鹦正好十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肥都没有遇到比赶鹦更美的姑娘;正是这个小脸微黑、浑身喷吐热力的同伴,让她在夜色里迷失。肥至今也不知当年该背弃她还是亲近她,只知她和自己往昔的故事编织在一起,手扯手把自己领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领进了一个命里。赶鹦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啊,一双尥动不停的圆腿;辫子粗粗,长可及臀……那时整个村庄都为外村人瞧不起,因为这些人都是从南山或更远的地方迁来的。他们说话的声调让当地人不能容忍,再加上一些异地习俗和其他行为特征,就成了当地人永久的嘲弄对象。人们给这个小村的人取了一个共同的外号:“#鲅”1。只要“#鲅”走出小村,就有人用指头弹击他们的脑壳,还以掌代刀,在后脖那儿狠狠一砍。连最年老的人也得不到尊重,人家甚至嘲笑他们走路的姿势。而赶鹦的美丽超凡脱俗,当地人也不得不折服。但他们又认为任何奇迹总是一个例外,赶鹦与小村人不能同日而语。老年人见了赶鹦挎着篮子走出来,就张大缺少牙齿的嘴巴喘一口:“这个姑娘!”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背上的辫子,很久才吐一声:“哎呀!”他们议论着,最后都问一句:谁能得她?由于女儿的缘故,红小兵差不多成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在街上快手快脚地走,很快就踏上小路走向村外。他是当时惟一一个能经常走到外村的人。
  肥没法忘掉赶鹦,正像没法忘掉自己是个“#鲅”、没法忘掉那些夜晚一样。那一夜一夜的游荡啊,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如果没有赶鹦,如果没有冬天里的一场病……那个冬天肥病得好重,母亲把屋檐下的草药取下来煎水给她喝。喝了三天没见好,只得求红小兵出村请来赤脚医生。医生手腕上戴了一块指针不动的表,一副只剩下框子的眼镜。他看了看肥,让她坐下,号号脉,说:“脱。”肥脱去了棉衣,只穿着厚棉裤子和土布小内衣。他把听诊器插到衣衫下边,按在隆起的乳房上,说:“糟。”肥的心怦怦乱跳,身子在寒气中抖个不停。医生采取了按摩的方法,到处按摩。这种按摩直进行到午夜。肥的周身火烧火燎,恨不能将年轻而老辣的医生撞死。医生指法越来越细腻,到后来又要打针。肥眼瞅着他把一根锈迹斑斑的长针套在一个擀面杖大小的玻璃管上,吓得喊叫了一声。医生正一正镜框看看她,说:“这也喊?”一边说一边将她的内裤脱下一截。肥忍受着,牙齿不停磕碰。医生手持长针,并不动作,仿佛存心冻她一会儿。他弯腰端量下针的位置,自语说:“我要把你介绍出去——找婆家。”肥一抖:“俺不去,俺妈让俺嫁当村。”医生拍了她一下:“#鲅!”随着那一下拍打,酒精溶液哗哗流下,一支长针猛地插上去。肥嘶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针头在身上颤动,她怀着无限愤怒拔掉了它,掷到了黑夜的泥土上。
  是的,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她进入了奇妙的游荡。午夜星空明亮,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彩。严寒没有使她畏缩,反而令她大口地吸气。在从门口到街西碾盘那么短短一段路上,她竟觉得病全好了。万籁俱静,清风拂面。干草叶儿在光秃秃的街面上滑动。一个大刺猬急急走来,她用脚一碰,它就球了。一切烦恼都忘记了。走到碾盘跟前,一只花猫从石砣上弹起来。坐在上面,四周黑暗里都是活动的东西,小虫跑,小鸟扑棱,还有什么在呼呼喘气。这个活着的夜晚,只有人才是睡着的。她不害怕,在她眼里,那个医生才是最可怕的东西。妈妈一个人蜷曲在西间屋里睡着,花白的头发搭在油黑的枕头上,像扑散的杨树花儿。她想看看女儿怎样被年轻的医生治好,就一直伏在门框上。医生转过脸来呵斥道:“多么分散精力!”妈妈的头像小孩子那样一缩,弓着背走开了。她还睡着,她的女儿跑到黑夜中去了。肥抿抿嘴角,唇上又涩又咸。她感到费解的是,为什么瘦弱的妈妈会生下一个胖娃娃?人家都叫她“肥”。父亲胖吗?她不记得了,只听妈妈说那是个倔强的好人,前些年饿死了,精瘦精瘦。她的胖令她百思不解。后来她想起了一句歌词:“阳光雨露,使我们茁壮成长……”阳光在白天,火辣辣的太阳啊,揭去了人们一层皮。雨露在夜间,走上黑漆漆的小路,露水就打湿了裤脚。其实一切营养都来自食物:瓜干很甜,含丰富淀粉。啊,多白的淀粉,如同我的肌肤。有什么顺着肥的脚背爬上来,肥把脚用力一甩,那东西飞到了远处。等她把脚收回来,却被什么揪住了。
  肥那个夜晚被人拉下来,直拉到碾盘下面的空隙里。她没有反抗,因为她听出那人是个姑娘。——令人吃惊的是,这时候还有人出来玩。她安静下来,认出是赶鹦。她说:“真能闹!”赶鹦说:“没想到是你。你晚上也出来啊?”肥一听就明白赶鹦夜间总是出来玩。她差一点喊出声来。赶鹦让她紧紧贴到自己身上。一颗火烫的心撞击着肥,她热得不能自持。赶鹦拉着她钻出碾盘,告诉她,村里一伙年轻人差不多每夜都跑出来玩。“怎么玩呢?”“胡乱玩呗。”她说着四下张望,“不知他们这会儿躲到哪去了。走,我领你找他们去——也许他们在哪儿睡着了哩。”赶鹦拉着肥的手,走过村子南边的小沙岗子,又走进小榆树林子。最后赶鹦说:“在大草垛子里!”她估计得不错。她们扒了几下,一些麦草滑落了,露出一个黑深的洞口。两人钻进去,七拐八弯,才听到很多人在笑。赶鹦说:“多热闹,俺!”
  谁知道夜幕后边藏下了这么多欢乐?一伙儿男男女女夜夜跑上街头,窜到野地里。他们打架、在土末里滚动,钻到庄稼深处唱歌,汗湿的头发贴在脑门上。这样闹到午夜,有时干脆迎着鸡鸣回家。夜晚是年轻人自己的,黑影里滋生多少趣事;如果要惩罚谁,最严厉的莫过于拒绝他入伙——让他一个人抽泣……咚咚奔跑的脚步把滴水成冰的天气磨得滚烫,黑漆漆的夜色里掺了蜜糖。跑啊跑啊,庄稼娃儿舍得下金银财宝,舍不下这一个个长夜哩。白天来了,做起活儿满是力气;那些夜晚只知闷心酣睡的人就少不了躁得打架:人们常常看到两个男人没有多少缘由就干起来,像两头公羊,死命地撞,一会儿就流出血来。本来就破的衣服撕成了条条,露出了黑棱棱的筋肉。他们的手像钢钩一样,抓住对方的肩肉一扭,肩就破了。大家不怎么劝阻,只是蹲下来观战。老人们咂着烟杆,长叹一声:“吃下那么多地瓜,烧胃哩。”年轻人的事情早晚也瞒不过老人,他们听着深夜街巷的脚步声就议论起来,都说:“瓜干烧胃哩……”
  小村人每年吃掉的瓜干如果堆起来会像一座小山。焦干的地瓜干点燃了,肯定是一座灼人的火山。这么多东西吞进肠胃,热力顺着脉管奔流,又从毛孔里涌出。有时他们还吃一些玉米什么的,化成了劲儿就到田里做活。扬起的镢头把空气击打出声音,刨到冻土上火花四溅,土中的小石子立刻劈为两半。年轻人抖掉棉衣,身上的热气透过单薄的衣衫冒出来。他们不怕寒冷,大笑大叫着干活,有时还跳起来。劳动空隙中他们就在泥土上追逐,翻斤斗,故意粗野地骂人。如果吵翻了,就扎扎实实打一架,尽情地撕扯。田野上到处是呼喊的声音,远处往往有一个更粗鲁更狂躁的嗓子。如果是秋天,青纱帐生得严密,那么总有人在另一边点上熊熊大火,把青青的玉米和豆棵投进火里。他们吃得肚子胀胀,激动拥抱,用沾满炭灰的嘴巴把对方的脸颊弄脏。秋野上升起一层蓝蓝的烟雾,这是名副其实的炊烟。收工时,大家头顶星星踏上归途,木架子牛车上堆着青绿的庄稼棵,还伏着一些年轻人。开始的时候都懒洋洋的,后来被晚风一吹,两眼又生出光来。他们一纵跳上车沿站立着,放开喉咙呼叫。小村里的狗急急应答,不一会儿,先是一些孩子、接上是一群狗跑出来迎接……
  难忘的九月啊,让人流泪流汗的九月啊,我的亲如爹娘的九月啊。肥一闭眼就能嗅到秋野的气息。那些伴着瓜蔓茂长的心事,沉甸甸地盖在泥土上。秋天里谁高兴得一声连一声说起了数来宝?谁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哀号?肥至今记得那匹小红马,记得矮壮憨人遭到不幸的那个下午……那时大家正在歇息,一匹小红马不知怎么跑到田里来——它在这个温暖的季节里又吃奶又吃豆棵,肥肥胖胖,毛色油亮。不少目光投注在它身上,看它在阳光下炫耀。它像个雄性儿郎,健壮漂亮得简直不像#鲅小村的产物。那会儿憨人痴迷地望着小马,有人按按他的脑门:“你敢跟小马去摔一跤?你不敢!”有哮喘病的憨人一翻白眼,应声站起,一边甩衣服一边往前走。一个人捂着嘴嚷:“快看瞨……”喊声未停,憨人已经抱住了小马的脖子。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到那儿:一匹鲜红的马上缚了个黑乎乎的小伙子。小伙子死命地扭小马的脖子,努力要将它扳倒。一伙年轻人哎咳哎咳大叫,给憨人加油。只有肥咬着嘴唇,她担心憨人被红色的长腿踢中。小红马一动不动,憨人扭着,骂着:“你妈的,我要你倒瞨!你妈的!”小红马看看四周,看看这个年轻人,喷了一下鼻子。它终于明白了这个有些矮小的青年要干什么,水汪汪的大眼一闪一闪。它又去看一边的几个老人,老人们只顾吸烟,鼻子里发出哼哼声。它的红鬃抖了抖,双耳一颤,用嘴巴碰了碰年轻人头顶。它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那是憨人的脏发散出来的。这头发一年也没洗一次,里面有不少土末肥渣,夏天还有一个虫子死在其中。小红马不堪忍受,将头侧向一边。憨人继续踢它的后腿,一阵吭吭声,脸色发紫。他闷足了一股劲,狠命一扭,那条补丁裤子一下裂开了。有人大笑。憨人痛恨交加,泪水在眼眶中滚动。小红马再也不甘受缚,后腿尥起,长嘶一声驰向原野——就在它脱身的一刻,锋利的后蹄甲从憨人鼻孔那儿一闪,憨人的右鼻孔立刻被撕为两半。他啊啊大叫,掩面倒地,鲜血从指缝间一滴滴流出。
  从此憨人的鼻子就豁了。
  这也要怪那个赤脚医生。出事的当天红小兵将他请来,可他一入小村就斜着眼看人,桀骜不驯。他对此次医疗之行极为缺乏热情,只是见到病人才大吃一惊:憨人本来就相貌平平,这会儿鼻子肿得像一杆老式烟斗。憨人从受伤的那一刻就准备忍受巨大痛苦,安安静静看着医生从包里摸出一个弯针、一截线。憨人看看针,觉得小巧可爱;但一转脸看到了粗长的线绳,立刻慌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可以用来缝鼻子。这分明是缝靴子用的。憨人往后挪了两步,医生往前逼近两步。憨人一直背着的手终于触到了门框,就不顾一切夺门而去。医生摘下空空的镜框,汗水顺着双颊流下。后来他对别人讲,这是从他身边跑开的第二个病人。
  憨人的伤口久久没有愈合。夜晚,他捂着鼻伤出来玩,跟不安分的年轻伙伴们混在一块儿,沿着院墙飞跑。人多了挤在一堆时,就有人提醒说:“别碰了憨人鼻子。”憨人后来只是个旁观者,一夜又一夜一声不吭,让肥无限同情。她甚至去揽他的肩膀,让他和自己一块儿往前跑。年轻人分堆儿躲藏起来,只等一声呐喊,互相还击。这是小村庄没完没了的节日。肥与憨人呆在黑影里,一声不响。有一次肥听见他的喘息声加重了,以为他的病加重了。她伸手去摸他的脑瓜,手被他握住了,接着,他把这又软又热的胳膊缠到自己脖子上,用头拱她的胸脯。肥觉得他像个孩子那么可怜。他的头越拱越紧,最后都要把肥顶倒了。肥说:“憨人,你不能。”憨人点头,却依旧顶她。她重复一遍:“你不能。”憨人不点头人,干脆一下子将她顶倒,然后像骑一匹小马那样骑住她。憨人两手按在她的胸部,使她又想起赤脚医生那个冰凉的听诊器。她无力地喘息,觉得自己仰卧在一片粉绒绒的梨花瓣上,奇怪的气味使她头晕目眩。没多久,她觉得身上的憨人像碾盘一样沉重,就猛地跃起。憨人手脚忙乱地往前凑,她就打了他一个嘴巴。憨人坐在麦草上,安静如初。
  肥对这一掌极为后悔。因为第二天憨人的鼻子又肿起来。他父亲用独轮车推上他,到四十里外的地方去找一位乡间医生。老医生在方圆四十里享有盛名:下药狠毒,或者祛病,或者干脆将病人毒死,所以治病之前必须立约。幸好憨人有福,一包白色药面撒上去,只让他疼得满地打滚;滚过之后浑身轻松,不久大病痊愈,落下了不小的疤瘌。肥觉得自己欠下了憨人什么,一时又不知如何偿还。她很长时间没搞明白那个夜晚接下去这个沉默的青年会做些什么。她常常想到这儿终止。她想如果把这样的男青年放到家里,关上门吃饭,他也就是自己的男人了。想到这里她心中灼热,无比幸福。从那时起她不愿和更多的人呆在一起玩闹,但又不愿和憨人呆在一起。她奔上朦胧的街巷,大脚板儿噗噗踩着地皮。她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寂寞而死。她时时觉得憨人令人不能容忍,他算个什么?他算个烦恼人扰乱人的东西。接下去的日子肥无心好好服侍母亲,老要发火。母亲脸上的纹路又深又黑,一动一动地说:“我孩儿咋了?”肥说:“你躺着吧!”母亲真的躺下了。她身下的席子被灰尘和饭粒弄得脏乎乎的,散发出一般邪味。肥在屋里呆不住,又跑出了屋子。
  肥简直羞于注视神奇的赶鹦:越长越高,身腰很细,又很丰满;眼睛黑亮灼人;唇沟深深,上唇微翘,像是随时都要接受亲吻。她嗓子尖甜,声音总绕着人打旋。她说肥又胖了,肥很痛苦。肥惊羡的恰是对方的苗条、那放射着火力和热情的肉体。赶鹦劝导她说:“你回到大伙儿这边吧,一个人玩不好。”她顺从了,又给拉着手跑开了。她相信赶鹦把成长的秘密也藏在伙伴们中间。她开始和大家一起在月光下奔跑,捂着嘴哧哧地笑,像赶鹦那样一纵一纵地跳,喘得脸色赤红。大家最愿去的地方就是麦草垛子中间那个曲折阔大的洞,有时在里面呆一两个小时。黄色的麦草夹在他们之间,每人都变得毛茸茸刺挠挠的。洞子深处又开了两个窗口,平时掩上,白天一掏开洞子就亮堂堂的了。赶鹦暴露在光亮里,像女王一样居于正中,叉开两条长腿。她的睫毛不时掩一下双眸,学会了沉默。辫子不一定握在谁的手里,那个人就在她的背后喘息。也就在这时,肥渐渐觉得有另一个人在注视自己,那目光里掺和了麻醉药,使人不能自持。那双目光从角落里穿射出来,执拗而坚定,蛮横无理。她真想把那个隐藏着的人拖到光亮处,一迭声地质问,让他出丑,让他滚到一边去。他比憨人更有耐性,也更可怕……

  有什么在隐隐逼近……赶鹦有一张看不见的蛛网,把一伙人糊糊涂涂罩在一起。肥奋力地挣脱,挣脱,蛛网上扯开的破洞很快又粘合了。又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巷子里。也许她一开始就不该跑出来——一踏出午夜的大门就再也回不去了。“好孩儿你一撒黑就上街,外面有什么啊?”母亲呻吟着,不住叹气。外面是黑漆漆的夜色,抓一把是空的,攥不出水也嗅不见味儿,可它使人迷狂痴癫。她知道那一伙人跑远了,只她一人遗落在巷子深处。夜晚真黑啊,她的心跑得厉害,咚咚,咚咚,她两手按住了它。不知在一棵大树下站了多久,雪粉从枝丫上撒下来,灌了一脖领。奇怪的是这雪粉像烙铁一样烫人,肥抖着,跳着,缩着头向一条小巷里跑去。
  月亮在薄云后面,天空只有半边儿闪着星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无声无息地走,我该到哪里去啊?有一个小门洞里透出光亮,映白了一截巷子。肥不由得探进身子去看。小院里,干死的美人蕉花下跪着一个瘦男人,他正在磨刀。他蘸一下水,洗洗刀刃,然后试着去刮耳边的胡须。肥真怕刀刃儿剜进肉里,就发出了“瞭”的一声,刀子抖也不抖,利利索索刮下了一些胡须。那刀子只有拇指大,刃儿发蓝,刀把上有一个奇怪的弯钩儿。她知道这是劁猪用的,她见过怎样干这活儿:无比有趣又无比可怕。猪儿惨叫着,血迹染红了劁猪人的手和腕。刀子后面那个铁钩伸到猪肚里钩出什么细细的东西,然后弄断。接着用麻绳儿缝上刀口,打一个死结。如果稍出一点差错,小猪就再也长不大,到了半夜还像老人一样哼哼。这会儿肥见磨刀,就想到了不知又要有多少小猪经受磨难——或许还不止小猪。有人还劁狗和猫。小猫儿肥了之后,倒着装进一个柳条米斗里,只露出后腿和屁股,让人从容地阉了。那人又磨了一会儿,就去院角拖出一堆生猪皮来:它没有煺毛,不知放了几年。肥一看就明白:要用它做香喷喷的肉皮冻了,那可是天底下难得的美味!肥一想到这上边就馋。村里人将臭烘烘的生皮洗净,浸在水中一天一夜,然后用刀子细细地刮毛。软软的白白的猪皮被切碎,用大铁锅焖熬。直到熬烂熬化,水乳交融,再放上酱油、葱姜、盐和茴香,冷固下来也就成了。肥想,两三天之后,他的家里就有这种美味了。她想起自己家里也有几块这样的生猪皮,那还是母亲放起来的呢。
  午夜尚远,她不愿回家。再到哪里去呢?她出了巷子,往西拐了几步,就听到一个小后窗里发出了哼呀声。这声音怪诱人的,她于是伏到窗上看起来:原来是一个女人在给男人治病。小村里不少男人有背痛病,女人就坚持给男人拔火罐,一个个技艺纯熟。她们平时惧怕男人,这时却不停地议论事情。就这样,她们用火罐将男人体内的寒气拔出来,再趁机将自己的主意灌进去。肥隔着小窗户发现,这个男人背部已经有三个紫紫的圈印了,而小火罐还扣在他的左肩下。女人坐在炕边,手里拖一块湿布,不时在男人背上抹一下,嘴里咕哝:“他们夜夜瞎闹腾,这都是赶鹦鼓动坏了的——年轻人哪!”男人想翻身,刚一动又记起了火罐,只好伏着,“赶鹦不孬哩。”女人把吸牢的火罐扯下来,男人疼得大叫。女人按按紫色凸起,吐一口:“看毒气出来不?”说着又点上几片纸,离开皮肉一寸许,刚把他烤痛,又飞快扣上火罐。皮肉在罐口那儿收缩,成一簇深皱。男人长叹一声。女的继续唠叨:“夜里有工夫去听老人忆苦多好。天哩,多少日子没听他们数叨了,想哩!”肥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她知道小村里的人盼个什么,他们盼热腾腾忆苦的夜晚。老人们当中有一男一女,在周围几十里都享有盛名,不少村子用车拉他们去忆苦呢!肥笑了,她真想去听忆苦,真想。女人这会儿拔完了火罐,两手按在男人头上捋着,捋着背部,男人疼得乱抖。女人接着又是两下。肥屏住呼吸。她觉得这个男人也许有一天会死在老婆手里呢。
  肥离开窗子,一直往前跑去。饲养棚的气味吸引了她。跑啊跑啊,停住脚步时,已经听到马儿在咀嚼。老饲养员扔了竹筛,回他的小屋歇息去了。她不知怎么直想流泪,但她一直忍着。她觉得这个夜晚真的无处可去了。哦,她多么盼望忆苦的夜晚快些到来。一匹白马的头颅在她脸旁昂起,她伸手摸了摸它的脸颊,又碰碰柔软温热的嘴唇。她抱住了它,脸在长长的光滑的颈部摩挲着。白马一阵沉默。她想白马你有穿不破的衣服,像绸缎一样闪亮。可我的衣服打满了补丁,裤子又短又旧,吊在腿上。哎哟,我的又破又羞人的裤子啊!不过谁又有好裤子呢?白马,你好让人嫉羡!肥捂着脸,浑身灼热。她知道这是让地瓜的热力烧得哩。它那股长久不逝的劲儿让你喊叫,让你拼死打架。它才正经是庄稼人的吃物。整个小村都是从遥远处迁徙来的,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也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这是后代人必须牢记的一次大迁徙。肥这一辈人挨到了最好的时候,再也饿不死了,他们所要提防的只是吃得太多撑死。白马四周一片切切的嚼草声。她一个个看、嗅,用手去摸。有一个木槽里黑乎乎的,槽上并没有拴牲口,她往槽里一摸,摸到了湿漉漉的两个人。她差点叫出来,赶忙用手去掩嘴巴。两人卧在槽里,木槽太短,他们屈起双腿,紧紧拥抱。肥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一直往后退、退,直退开很远才飞跑起来。
  这个小村庄的夜晚哪,有无数费解的东西。它们不管你知道不知道,都在那儿放着、扔着,蒙着一层厚厚的夜色……
  肥跑了一会儿又放缓了步子。再到哪里去呢?正犹豫时,她闻到了一阵酸酸的酒气。这使她立刻想到了赶鹦一家,想起了红小兵的酒坛。赶鹦爸记住了老辈传下的酿酒法儿,每年都造一些淡黄色的酒。这些酒他喝一些,送给村头一些,剩下的就封好,瞅准机会送给外村友人。小村人打打闹闹,恩仇交结,就是不敢与外村人过往。连村头出村开会也总是软软垂头,像是等候审判。只有红小兵外交上坦然自如,在街道上高视阔步。他的酒是欢乐的源泉,酿造过程秘不示人。夜晚,妻子把自己反锁在西间屋里酣睡。女儿又深夜不归,他就用酒战胜孤单。肥今夜极想去看看老头子,看看他无忧无虑的衰老的样子,看看他喝酒。这样想着,她跨过了一个低低的门槛。
  红小兵身躯高大,双膝之下的那一截非常灵活,活动起来极像儿童。他的大头颅上有赶鹦一样妩媚的眼睛,喜欢谈论女人,但作风绝对正派。他与妻子不睦的根源,主要是那对眼睛。老婆说他是天底下最无廉耻的人,如果可以离婚,早就与他离异了。肥进了小院,红小兵就用那双惹是生非的眼睛看她,动手去搬酒壶。那是一个沾满了地瓜糊糊的蓝花小壶,像一个扁扁的南瓜。红小兵十分器重这件酒具,随身携带,但总是弄得脏腻不堪。他喝酒不用酒杯,只将红润的嘴唇包裹了壶嘴,吮。他一边吮一边看肥,不时瞥瞥西间屋的窗户。那好像在提醒对方:自己可是有家室的人。肥觉得红小兵简直是在把玩酒壶,并不正经喝酒,淡黄色的液体顺着白色的胡子滴落,又像雨珠一样打在黑色衣扣上。他对肥说:“酒和酒不一样。我的酒有滋养。”肥缘着他的话头思索起来,发现很有道理。赶鹦惊人的美丽和烤人的热力,她的身上始终有什么费解的东西在燃烧——是酒的缘故吗?酒又是什么酿成的?
  红小兵每年秋天都在收过的地瓜田里不停抓挠,抓出一些瓜蛋末尾的细须、红瓜梗儿。他将这些晒干碾碎,掺进糠里造酒。赶鹦妈对男人样样厌烦,惟独对酿酒一事给予或明或暗的支持。他常常发现老婆把拌了酒曲的糠末抱到西间屋里,夜间用体温催其发酵。何等笃诚温柔,红小兵不禁想起他们刚刚结婚的那半个年头,于是在酿制的过程里已经陷于沉醉。老婆没有任何嗜好,清苦寂寞,幸亏在晚年发现了这种酸酒。红小兵盯着老婆喝酒,乐不可支……最初相识时,老婆觉得这双眼睛是那样动人;经过了漫漫岁月,他这双眼睛不仅没有相应地变得深沉,反而愈来愈清秀——这对于一张皱纹密布的面孔是再别扭不过的了。她看都懒得看,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酒液浇着愤懑,火气从嘴巴和鼻孔喷射而出,她一遍又一遍骂着男人。红小兵觉得老婆发火那一刻才真叫漂亮。“这才是酒啊!”红小兵喝着,吐出一声感慨。他想让肥也喝一口,就把壶嘴转过去。一个湿漉漉的瓷嘴儿伸在她的脸前。肥想推开,可这手一挨到脏腻的壶身就抓牢了。她两手按住它,不顺一切地吸吮起来。她想起了母亲喂养她的情形。这酒原来与醋的味道一般无二,只是流入胸中是烫人的。酒力在红小兵体内泛开来,老人家脸色红了,眉开眼笑地哼起歌来。那歌儿不三不四,好像是唱本村人的来路,唱到了先人,唱到了比坐着马扎在街头晒太阳那些人更老的轶事。歌儿多少有些艳情,一些特殊的字眼来临时,老人家总是伸出瘦长的双手去掩嘴巴。这样唱了没有一会儿,西间屋的窗户嘭地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探出来,骂道:“剜去你这老贱种的眼!”骂完,窗扇又合上了。红小兵把歌声压低,说:“她是假正经的人。”他继续唱下去。
  一壶酒还没有喝完,老头子的腰就弓下来,手搭眼罩往门外望着。他咕哝说:“好像黑影里有谁站着?”肥身上一抖。她想得出那个人。她没有吭声。老头子望了一会儿,扬起手喊道:“喂,是谁,进来喝酒吧!”
  老头子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又一声,但没人回应。

  一群鼹鼠由其中的一只率领,在这个夜里游遍了整个废墟。在这沉寂的时刻,月亮还没有升起,只有它们走动的细碎声响掺和在风中。领头的黑鼠不顾尘土弄脏了细缎子衣服,扒拉开一个熏黑了的瓦片,它模糊记起这是一个胖女人的灶坑……一道道裂隙藏在荒草里,不知有几只鼹鼠跌落进去。它们将在地下攀登两个整天。它们叽叽喳喳,讲着昨天的村庄。那时它们不客气地参与了小村的生活,巧妙地将地洞挖进他们屋子中央,深夜里窃听主人说话。这个夜晚,它们议论的就是那时听来的话,哜哜笑。群鼠游动着,后来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终于辨别出这儿坐着秃脑工程师那个儿子。它们贴紧地皮往前摸索,想在星光下一窥尊容。哦哟,一个久违的客人。这些年你跑到了哪里?瞧你来晚了,这儿还有小胡同吗?还有人烟吗?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消逝的吗?问这片荒草吧!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还不如鼹鼠哩,俺才是百分之百的土著。他们原本就是迁徙来的,还没等把根扎深就被一阵风吹跑了。“索索索,索索索!”鼹鼠叹息着,议论着,绕过这个人的脚跟,往另一个方向游去了。
  ……父亲遇到烦恼事儿就要用力地搔搔头皮,搔出几道凌乱的红线。接上绘出的图纸也像红线一样混乱。他怀疑父亲那一刻的思绪正渗上了脑壳。父亲用一根铅笔敲打着图,吐出一些奇怪的词汇,什么“坐标”、“方位”、“罗盘”。母亲说:“孩儿,你妈妈这辈子还没见这么个荒凉地方。”父亲发红的眼睛看看她,嘴巴空空地咀嚼了几下,再也无心工作。整个工区女的很少,常常暴露在人们眼中的只是一个嗓子沙哑的广播员、一个胖胖的卖烤饼的中年妇女、一个十七岁的怪可怜的小理发师。她们都不招人喜欢。理发师长得像一条小狗,体重大约只有三十公斤,脸上满是雀斑。她在灯下才是真正的小美人儿,所以工人和干部大都在夜间去理发部聊天。小美人是全工区最贞洁的姑娘,听了不够检点的话就流泪。工程师坐到理发的皮椅上不足三分钟,小美人已经哭成了泪人。但她从来不因为情绪耽搁工作,总是哭着将梳子放在秃脑中心,细细地拉到发际。秃脑工程师画了无数的图,然后走出了工区。母亲对儿子说:“跟父亲一道去吧。”他就跟上了父亲。到了小村,父亲两眼雪亮,紧紧闭着嘴,见了人就问:“领导在哪?”被问的人拍着腿,“哎呀,找领导?那就是村头赖牙了。”那人便把他们领进一个小土屋。
  父亲与村头一家一一握手。他觉得父亲握住胖女人的手似乎有些激动。这个女人的大眼里好像还藏下了一对略小一些的眼睛,如同两个潜望镜一样缓缓地转过来。工程师这样介绍自己的儿子:一个无能的、多病的、心底幽暗的年轻人,对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他的一头黑发好一些,那当然是我遗传的罗。他的名字嘛,叫“挺芳”——有点像女人……工程师笑着,又一挥手:“别见怪,请多包涵,嗯。”赖牙从来没遇到如此高深文气的人,一阵慌悚。大脚肥肩早从工程师的眼神里明白了他是哪一类人,她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都不陌生,因而也谈不上丝毫敬畏。她笑笑。眯眯眼问了句:“‘上级’下这小村来有什么事?”赖牙紧随上老婆的话头:“是啊,吩咐吧!吩咐吧!”挺芳看看父亲,为他感到难堪。尽管父亲手里有一卷图,但他明白那是在装模作样。工程师飞快地将图摊开:“‘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不深入基层还行?”赖牙往图上凑了凑说:“倒也是。”他富有韧性的脖子弯着,手指一个黑体大“矿”字对老婆说:“我知道这是画了个机器。”挺芳背过脸去笑了。大脚肥肩高兴得嘴唇卷起来:“哎呀这些路线图。”工程师的秃顶有些红了,告诉她:“挖到哪里,哪里就凹下来——不怕吗?”赖牙接上:“嘿嘿,一切有国家哩,不是吗?”“是的,有国家哩!”挺芳听到父亲学着对方的语气说话。赖牙高兴极了,飞快地搓动手掌,在院里走动,“天哪,这下子可好了,地底下有那东西。老辈人真有眼力,选中了这块地方落脚。今后小村里热闹了不是?”工程师盯着他:“以后都是工区了……”赖牙扯着衣襟看看老婆:“俺也是吃官饭摇官船的人了?”工程师点头。只有大脚肥肩脸色越来越冷,厚厚的紫唇收束起来。
  第二次到赖牙家,只有大脚肥肩一个人在。她对工程师父子有一层虚假的热情。工程师握过她的手之后坐下来,说:“你是富有经验的女同志罗,我们有话聊。”大脚肥肩用一把锈蚀的剪刀剪着地瓜干,剪成大拇指甲那么大。挺芳觉得这很有趣。大脚肥肩说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午饭。她咔咔剪着,熟练到不以目视。“真是劳动人民的手!”工程师夸了一句,挪近了。大脚肥肩剪一块,他就递过去一块。他还转身对儿子嚷:“一边玩去吧!”挺芳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就蹲到小院角落,看鼹鼠掘出的新土。一道道凸起的鼠洞在院墙边上交织成漂亮的花纹,他伸手将一截鼠洞剖开。这会儿工程师已经给大脚肥肩看起“手相”来了,慢声细语地数点着她的命运。工程师紧攥手掌,又用力把它翻过来:“这条线嘛,生命线也说寿线,你大寿九十五岁还挂个小零头儿。死的前一点钟里还喝了酒,可见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条线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你几十年前得了两场大病,都是肚子方面的毛病,但腹泻或小产我分不清;那回你差点送了命,多亏一个独眼人赶来救你。”大脚肥肩站起又坐下,“哎呀”声连连不断。“再看这条爱情线,我敢说你啊……三十五岁以前感情那玩意儿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大约十二三次搂抱过年轻人儿。再后来你终于跟一个牙齿不整、说起话来像狗叫一样的外地人结成夫妇。看到这条线上的奇妙斑纹了吧?这真是个惊人的造化!它显示了你后半生将遇上一个奇怪的人,就好比从天外飞来的一样。这个人须发不算发达,可心地极其善良,还有一双多愁善感的圆眼。你们之间虽然地位衣饰乃至出身教养各处差异甚大,但千万不要以为他就一定会嫌弃你——我的意思是你要与他保持一种久远的、至诚的、破除一切偏见的友谊。你如此丰满,这在他看来也是一种幸福,‘A burden of one's choice is not felt(爱挑的担子不嫌重)。’没有什么不好。最值得回味的东西往往突然来临。不过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物质才是第一性的,要重视物质——你重视物质吗?”他盯住大脚肥肩。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牙齿咬得咯咯响,像鼹鼠咀嚼东西。她的胸部急剧起伏,没有缝好的一块布片频频摆动,像水流上的浪花。秃脑工程师从衣兜里掏出了两张纸币和三五枚硬币,放在一片地瓜干上。大脚肥肩两眼放光,取到手里,又掖进衣服夹层。“你重视物质吗?”工程师又一次询问。大脚肥肩一双大眼顿时失却了光芒,像浑水一样荡漾。她点了点头。工程师歌唱起来。大脚肥肩小声夸奖说:“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嗓儿真好。”工程师把她手里的剪刀取下来,把两只手一块儿握住。大脚肥肩说:“你知道吗?我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那时妇女给压得翻不过身来。赖牙在家里提高妇女,换了别的男人,哼,说不定我火了一锥子捅死他!”她一双大眼阴冷逼人,操起了剪刀。秃脑工程师嫌冷一样抄起袖口,下巴抵在膝盖上。
  挺芳继续剖着鼹鼠洞。鼠洞交缠不休,有的地方还呈现立体交叉——在这片荒凉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这种鼠洞。他见过鼹鼠,那差不多都是胖胖的黑色闪亮的,小眼睛锃亮有光,见了人,飞快地用两只前爪扒地入土,速度之快令人不能置信。它们不吃粮食,只吃一些小虫子。最重要的是,它们靠自己的努力建立了密密的地下通道,整整一座地下村庄。正在出神时,他听到大脚肥肩差不多叫了一声,一转脸,见她正用剪刀瞄准父亲呢。他的心揪紧了,僵在那儿。不过他见父亲闭上了一只眼,很随便地做了个鬼脸。
  他继续研究这些交错的地下洞穴。
  接着大脚肥肩不断怂恿他们带上图去找赶鹦一家。她不停地夸赶鹦:“那赶鹦大姑娘你见了?辫子拖到腿弯那儿,腚撅撅着;男人都和她拉得来。再说女人也是‘半边天’哪,旧社会压得妇女翻不过身来……”挺芳看着父亲,觉得站在对面的大脚肥肩眼里有绿色火苗蹿出来,像蛇的叉舌那样飞快舔了一下父亲的鼻子。工程师揉揉鼻子,说:“你的意见很好。”
 挺芳认为父亲与红小兵一家的结识,是来到这片小平原以后最为愉快的事情。赶鹦父亲天生就喜欢陌生客人,并把这个可爱的脾性遗传给了女儿。父女俩用酸酒招待他们,赶鹦还乘兴说了一段数来宝。多么甜脆的嗓子啊,工程师为她打着节拍,挺芳认为她的衣服虽然寒酸,却无法遮掩那蓬蓬勃勃的青春气息。透过粗粗缝过的衣服裂缝,一股逼人的野气散发出来。他觉得这个肤色微黑的姑娘迈开长腿在院里活动,地皮都要抖动,滚烫滚烫的地下水汽顺着粗布裤脚那儿蒸腾上去,让她全身湿漉漉的。他那一瞬间想到了结实的鱼,箭一般飞奔的梅花鹿。工程师的秃顶湿了,两眼也醉了,用食指指着赶鹦对红小兵说:“还有什、什么能比她好?”红小兵只轻描淡写地说那是过奖了。他朝女儿招一招手,赶鹦就伏到他的背上,搂着父亲很大的头颅:“爸瞮爸瞮,是吧爸瞮!”红小兵说:“俺这闺女孝啊,离了爸不行。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工程师的目光再也不愿移动。他明白了,从此整座村庄都将隐退到云雾中去,而面前这个姑娘却会从云雾中走出来。她是这个小村落的魂魄,是它的化身。瞧她穿了什么!上衣是破破烂烂的素花布连缀成的,裤子又破又老式,也许早就该扔掉。她的脚上没有袜子,因为不停地在外面奔跑,灰痕密布,老皮苍苍。天哪,这个小村子就是这么打扮她的。工程师甚至想到地下黑乎乎的网络之中,到处都奔跑着她火热烫人的身影。那里是永久的黑夜,是褪不尽的夜色。小村姑娘不是迷恋夜色吗?他磕牙,揉眼,抬起头看着红小兵说:“也许我能帮帮你的女儿……”
  红小兵抚弄着肮脏的酒壶,赶鹦又说起了数来宝。


  在数来宝响亮迷人的节拍下,只有挺芳一个人沉默着。他悄悄地退到一边,观察一切,像鼹鼠那样用鼻子去嗅,小院有着一种奇怪的气息,多少有点腐烂的地瓜味儿。他的脸一直有些发烫。后来他一个人走出小院。直到把背后的门掩上,也没听到有人叫他一声。他顺着一条破败的巷子往前走,隐约觉得不太遥远的地方正有什么发出了热切的呼唤……他的步伐乱了,颠颠地往前,直走到这条巷子的尽头,他遇到了那个“肥”——当时肥正背着一大捆地瓜蔓子站在那儿,像在等待一个人。一大捆水淋淋的紫色梗蔓驮在身上,水珠贱了满脸。她那双多少有点像猫的眼睛一见到巷子里走过来的青年,就闪动了一下。在她的第一印象中这青年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像害着什么特殊疾病。他的手插在棕色条绒夹克口袋里,吊儿郎当。特别让人不能容忍的是紧裹在腿上的瘦裤,弄得两条细腿可怜巴巴。水灵的地瓜叶儿片片紫红,瘦青年走过去,他看到那些弄折了的叶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渗流。肥背着那一大团地瓜蔓旋了一周。她察觉这青年杏仁样的眼睛里迸出了火星,那火星溅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又旋了一周,让水淋淋的地瓜蔓隔开了他。
  他却一直跟上她。她把瓜蔓摊开在地上晾晒,又向田野走去。他就随她来到了田野。他好像打生下来也没见过这么大一片地瓜地,没见过铺展到天边的绿苍苍浑茫茫的秋野。一大帮浑身泥汗的男男女女正在收获地瓜。彤红的地瓜从土里刨出来,搁在土埂上,像火焰一样。田里的人都不穿鞋子,大脚掌踏在松土上噗噗响。地上到外扔着脱下的衣衫。都是式样老旧的粗布裤褂。他第一次看到地瓜怎样从土里掘出,惊讶得大张着嘴巴。这些瓜一生都趴在土壤里,被黑夜包围着。一旦跃出地表,它们是那样红亮,成行地排起在田野上。他想象它们是太阳炙红的炭块。看所有不停抓挠它们的这些手吧,一层层老皮破破烂烂。那个白胖姑娘与另一些年轻人割着地瓜蔓,一边割一边退,随手卷起这张天底下最巨大的绿席子。她连头也不抬,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在劳动的间隙里,他发现了十分费解的事——嬉闹的男女,有的年岁大得可以做爷爷或者奶奶,但玩得又野又起劲。几个中年妇女散着头发疯跑,追赶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子。老头子嘻嘻笑,胡须沾沙,上气不接下气,被一个麻脸女人绊倒了。一伙女人立刻围上去,像一群蚂蚁围住一根草梗。另一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正独自一人玩一根扁担。她能让扁担在背上旋动,然后这扁担又从胯下穿过,一眨眼的工夫里她的左腿又在扁担左右跳了几次……大脚肥肩坐在一边纳鞋底,眼也不抬。一个鼻子豁伤的矮壮青年心事重重,不知碰着了什么,大脚肥肩抓起针锥,照准他的脚后跟刺了一下。矮壮青年蹦起二尺多高。他拐近了脸色苍白的挺芳,瞥了两眼没有吭声。他觉得这个装束怪异的青年很招人恨。停了一会儿,他就弯腰抓了一把土,拐得更近一些,照准白脸撒了上去。挺芳两眼刺疼,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捂着眼蹲下,像蹲在一片夜色里。
  一连几个夜晚,他都到那个小村里游荡。当街道上有一伙年轻人喧闹时,他总是躲藏起来。他一个人急急地走,把越来越冷的空气吸进肺腑。夜气中播散着赶鹦的气味,于是他飞快地逃离了。他在暗处不知看到了多少人,他们都是小村里的,出来时蹑手蹑脚,老式裤子很肥,像旗子一样被风吹拂。夜间串门是全村人的爱好,他们忙着从一家到另一家。有的手拿一块地瓜,一边走一边啃。狗叫声不绝于耳,老猫从草垛上蹿起来,又刷刷爬上杨树。老婆婆在小门洞里哭,数叨着一个个怪梦。他希望能撞上那个胖胖的姑娘,那时他将按住噗噗乱跳的心,在街巷或草垛边向她吐露真情。多少个夜晚过去了,她没有出现。有一个夜晚下起了濛濛小雨,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走了出来。窄窄的巷子像深不见底的小洞,头顶不断有水珠溜进衣领——这多像呆在地底啊,挺芳永远忘不了父亲领他在地底那些通道里转悠的情景。
  开始他有些害怕,父亲就推搡他。“我不敢下去不敢下去……”“怕什么?就像地上的村子一样,不过地上的村子有白天黑夜,地下的村子老是黑夜。”他们都穿了御寒的厚棉衣,扎了硬皮带,头顶的胶壳帽上还有一盏大灯。果然是黑漆漆的夜,夜色原来是垂直下落的,只一会儿就全靠灯照路了。不过这儿的夜色比地上的深得多,多么亮的灯都刺不透。街巷纵横交织,有宽有窄,没有狗叫声,却有各种各样让人胆战心惊的响动。街巷的小灯遥远渺小,就像星星一样。他揪着父亲的衣襟,踏着哗啦啦的积水往前走。这黑夜宽广无边,这街巷密如蛛网。再往前,小灯越发稀疏,人声也少了。他突然觉得孤单单处于荒野大漠,无限的惶恐从头顶直压过来。“爸爸,爸爸!”他连连呼叫,一双手乱抓乱抖。父亲的胶靴在水里嚯嚯响,头顶的灯像萤火虫。“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他觉得正走入一个绝境,他们将无以回返,永远留在无边的漆黑里。咔嚓嚓的断裂声响成一片,水从头上浇下来,一滴一滴,一瓢一瓢。父亲掏出一张黑面肉馅饼给他,他把惊吓、委屈掺着饼一块咽进肚里。我往哪里走?我往哪里走?他从此知道哪里的夜最黑,哪里的街巷最凄凉。不辨东西南北,连一丝风也没有。有的地方实在太窄了,他们不得不爬过去,伸直两手往前扒。这样走上一年也见不着太阳啊,哦哦,他忘了父亲的话了:这儿的村子永远是夜色茫茫……
  这濛濛小雨的夜晚哪,街巷上只有一些小动物,没有其他的生命。他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连暗中做伴的人也没有。小村里的人都在家里躲雨,这儿成了一座死寂的村庄。可是他心中的希望从来也没有像今夜这样旺盛。他一直往前走,走。这样走了一会儿,他果然准确无误地从夜色中识别了她——她真的像他一样在雨中奔走!而一个人在冰凉的雨丝中走向街头,心中必定有什么在炽烈燃烧。他拦住了她,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渴望。她站了一刻,接上就跑开了,牙齿碰得咯咯响。
  这个夜晚他一直游荡到深夜,浑身透湿。
  接着的几个夜晚虽然没有落雨,但夜露同样弄湿了他的衣服。所有的夜晚他都无法呆在工区,那样他会变疯。母亲知道儿子已经到了夜间出巡的年龄,就为他做了御寒的厚绒鞋垫。他可以在白霜覆盖的小巷口上久久站立。他几次遇到了肥,但她差不多都像第一次那样跑开了。不知过了多久,肥才敢于停留一会儿;再后来,她可以像面对一个老熟人那样跟他说话了。他被一股火焰烤得昏头昏脑,只知倾吐心曲。而这一切在肥看来都不可理解,也不那么真实。她分手时对他说;“我可不信服你。”
  他一辈子也弄不明白肥这短短一句包含了多少内容。他不知道这个小村的姑娘都要嫁在当村,就像一棵树上的枝丫,哪一个也不能折掉。小村是从远土移栽过来的一棵树啊。
  与此同时,赶鹦经常来工程师家了。她的到来不仅没使一个家庭增添什么喧闹,反而使这儿一片沉默。她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忘了美妙的数来宝。母亲忙着做针线,小心地把顶针套上中指。父亲尽量一声不吭,只偶尔咳一下。姑娘黑得发绿的眼睛盯着整洁的双人床,一下接一下抿嘴角。她坐久了,就起身去逗鱼缸里的金鱼。她站在那儿,长长的辫子从后背垂下来,辫梢搭在臀部下边,将整个身体一分为二。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她的臭气。母亲这会儿有些不耐烦,把针线和一块小布料随手放在赶鹦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到院子里去取什么。赶鹦不逗金鱼了,一屁股坐下,又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声跳起来。原来椅子上的针尖是朝上的。母亲急忙跑进来抱歉,拍打安抚她。但他怀疑母亲故意把针放在那儿。他险些笑出来。
  这些天父亲只穿一件紫红色的毛衣,这是母亲与之热恋时亲手打的,他只在特殊时刻才穿上去。母亲沉浸于逝去的岁月,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当年一个个结出的线扣儿,矮小的身躯颤动不停。她抚摸他粗壮的身躯,说:“你让我怎么办哪,你就永远长不大吗?”儿子在一边又想笑又想哭。母亲太不幸了。他由此又想到了肥。他觉得如今世上最悲惨的少年就是自己了。他千万次地想象过与肥结合的情景,那时他将是世上最殷勤的男人。他爱她的黑发与眼睛,爱她的每一条筋络。母亲在这最艰难的日子里安慰了他。她说一个人可以放弃各种各样的事,就是不能不学会钟情。比如那个让学问烧光了毛发的人吧,从来不懂这个。那本是个热情澎湃的人,常人无法比拟,只可惜太让人失望了。她叹息着,用小手捏着儿子的胳膊,叙说着自己所有成熟的经验。她告诉儿子:只要真的爱上了,就永不反悔。儿子的泪水涌满了眼眶,他真想领上母亲去看看吧,告诉她这就是你伸手可以摸到的儿媳啊,瞧她多么好,多么好。夜晚,她有时手拿几块煮熟的地瓜走上街头,不慌不忙地吃,连红色的皮儿一块儿吞下。每逢看到肥吃地瓜,他就想伸手讨一块。有一次他真的这样做了。那是一个胡萝卜大小的地瓜,软软的。他吃下去,觉得像酒液一样一边燃烧一边流进肺腑。肥笑了。她可以站下来和他谈话了。而这个瘦削青年却站也站不稳,从脸庞直到小脚趾,全身每一部位都火热烫人。肥安静下来,那么从容温良。挺芳越发可怜巴巴,话语迟滞,手心渗出了汗,嘴唇暴起白皮。肥渐渐能够欣赏这个来自工区的奇怪青年了,觉得他的皮肤何等粗糙,也许是洗澡洗的——她多次听说工区有一个澡堂,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蒸汽。人脱光了衣服,再让热气吞没,然后在滚烫的水池里几进几出。眼前这个青年的脖子向前伸出,肩膀尖尖,实在说不上好看。他如果到地瓜田里,一定是个最无能的人。再听他站那儿喘气,只有一个鼻孔发出蓬蓬的声音,另一个鼻孔永远是堵塞的。挺芳说:
  “肥,我不能不见到你,不能。”
  肥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块地瓜放到嘴里。地瓜的香气弥漫出来,挺芳一阵战栗。他觉得田野上火红的地瓜全都聚拢在一起,熊熊燃烧,烘烤得他直想在夜色里不停奔跑呼喊。他叫着:“肥!你不能嫌弃我,你知道我差不多算是这小村里的人了!”肥发出一声冷冷的鼻音。她说他永远变不成小村人,正像小村人永远也变不成当地人一样。她告诉他,这儿的人有一个共同的外号:#鲅。那是一种毒鱼,当地人从海里打上来,都要惊慌地扔掉。如果误食,就会惨死。你不怕#鲅,你的胆子好大啊,你这个工区的浪荡子!你不知道在这个夜晚里,还有以后的千千万万个夜晚里,都有一对沉沉的眼睛在盯着你。他藏在你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地方,代表着整个村庄,保护它的儿女平安无事。他有一把镢头,他要杀掉所有敢向我伸手的人。他是一条真正的#鲅!他是这个村庄里的土人,是沙子和土粒,是到了最后把所有人都埋掉的那种黑土。他不声不响,你想想泥土怎么会有声音?我是小村人,也是一个土人,生下来就要土里刨食……肥呵着气,一边说一边往前挨近。挺芳的眼睛由阴转晴,最后变得闪闪有光,伸出两手喊:“我不信!我不怕有一把镢头……我要把你挣出来,把你抢跑。我敢和所有人拼杀。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他喊着,一下子抱住了肥。肥摇动着:“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喜欢土人!你不是吃地瓜的人,咱俩的血不一样。我是#鲅,你知道什么是#鲅!”他抱着她:“我知道,我也会变个土人,和你一样——我只要和你一样!”肥被硌疼了,她开始奋力挣脱,最后用双手把他掀开老远。他绝望了,一声不响地注视她。肥跑进了夜色里。
  肥直跑开很远才站住。这个夜晚啊,到处都一片漆黑,连个星斗都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哪里跑啊?哪是东,哪是西,哪是瓜田,哪是热乎乎的家?跑啊跑啊,最后连自己的村庄也摸不着了。到底是什么在催赶这两条腿,到底要跑向哪里啊?大口喘气,连同黑乎乎的夜色一起吞咽下去,直跑得一颗心都要跳到地上……

  肥的母亲一天到晚躺在炕上,连身子都懒得翻一下。肥说:“妈,出门晒个日头吧!”母亲说:“嗯。”肥扶着她出了门,坐在一块青石上。她的松散蓬乱像杨树花一样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亮儿,一双眼睛陷得很深。她的嘴使劲闭着,包裹着剩下的几颗牙齿。每一条深纹里都是灰尘,像铅丝镶在肉里。她嘴巴像咀嚼东西一样活动。“你饿吗?”肥弯腰问着,闻到了母亲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我不爱喝瓜干糊糊。我爱、爱吃煮地、地瓜。”肥叹一声:“你咽不下煮地瓜了,又不是不舍得!”母亲听也不听,只顾仰脸说话:“哎呀真好日头。你爸光给我煮地瓜吃,你爸死了,我就光喝瓜干糊糊啦。哎呀好日头。”肥气得快要哭了,跺着脚说:“怕噎着你啊!”“哎呀真好日头,真好日头!”母亲不听女儿的话。肥回到屋里,从门框上摘下一个黑乎乎的笊篱,从上面找了一块软软的地瓜,跑出来递给母亲,“给,你慢吃啊。”母亲低头看看,放在鼻子上嗅一嗅,使劲攥着,瓜瓤儿都要挤出来了。她的手颤抖着,把地瓜一下子塞进嘴里,发出呜罗呜罗的声音。肥赶紧去扒她的嘴巴,她抗拒着,拼命往下咽。肥喊着:“妈妈!妈妈啊!你慢着吃,先吃一小口……”母亲用力咽下一口,然后大口喘气,仰起脸。一会儿她被噎住了,头使劲往前伸,两手在眼前胡乱抓挠。肥哭叫起来:“妈妈!妈妈!”她给母亲捶背,拍打她的颈部,眼泪哗哗地流。母亲好不容易才把地瓜咽下去,肥一头拱在母亲怀中。她停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为母亲揩着脸,像哄小孩一样说:“妈,你看这是第二次了,你再不要吃煮地瓜了,不要吃了,好妈妈,啊?”母亲斜睨着她,“我就要吃!你爸那会儿光给我煮地瓜吃。”肥不知说什么才好。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小,那个精瘦的人她只记得一点影子。他是饿死的。那一年树叶和树皮都被吃光了,父亲藏下了一些地瓜叶儿,可自己舍不得吃,喂了母亲和她。没有父亲,她们别想晒这么好的太阳了。母亲身上的衣服散发出一股怪味儿,她真想离她远一些。可母亲常在半夜醒来时咕哝说:“我快不行了,活不久了。我自己知道离那个好日子不远了,你在家多守着我吧。”肥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把可怕的死亡叫成“好日子”,她问,母亲只说:“好日子快来了。你别成天往外跑了,啊?”肥点着头,可夜间还是忍不住要跑出去。半夜里母亲的手伸过来,抚摸着女儿的肌肤,唉声叹气。夜间她要下炕,肥就得扶着她。有一次她摸黑下来。磕在了门槛上,满脸是血,肥整整哭了一天……晒了一会儿太阳,母亲说背疼,肥就扶她进屋。在熏黑的小屋子里,肥觉得可怕的日子也许真的离母亲不远了。她想到这儿吓了一跳。妈妈如果走了,这世上还有谁是可以依靠的人啊!妈妈啊,你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千万给女儿找个依靠啊!女儿会跟上他去吃煮地瓜,吃一辈子。
  工程师的儿子又到小院里找肥来了。他斜倚在高粱秸扎成的院门旁,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盯住了黑格子窗。有时他站累了,就缩成一团蹲在小门内侧。有一次老太婆推开小格子窗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臂扬着,嘴里发出:“去乎——去乎!”他活动了一下,仍蹲着。老太婆合了窗子,问女儿:“我老了看不清,是谁家的猫蹲在院门口?赶也赶不走!”肥开了窗子一看,脸色立刻黄了。她下了炕,走出门,走近了他,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站起,大声叫:“肥!”肥回身看了看小窗说:“你走吧。你饶了这个小院吧。”“我不!”挺芳的声音低沉然而十分坚决。“你就蹲在这儿吧,蹲吧。”肥丢下一句,转身回了屋子。母亲有些气喘,将头拱在袖口上,说:“把猫打跑了?”肥告诉她打跑了。“噢,打跑了。这年头啊,猫也艰难了,你当是怎么?都怨老鼠也变精了……”肥的脸通红通红,一个人到外间屋做地瓜糊糊了。停了一会儿她推门看看,见他还蹲在那儿,嚼起了黑面肉馅饼。她不由得走了出去。他停止了咀嚼。她赶他,“走!滚到工区里去吧!再别到我们村里来——我们要用#鲅毒死你。”挺芳站起来,将一个黑面肉馅饼塞到肥的手里,转身就走。肥站在那儿,直瞅着他的身影消逝了,这才闻到了饼的香味儿。她把饼贴在胸口,缓缓地走进屋里。刚刚迈进门槛,母亲就嚷:“什么这样香啊?闺女,你拿来了什么?”肥站在屋中间,两手按着饼。“什么?好香啊!”母亲在炕上窸窸窣窣地摸索。肥跨到炕边,大声说:“妈,黑面肉馅饼……”她将饼放到母亲的老手上,泪水潸潸流下。
  肥每天出去做活之前,总要熬好地瓜糊糊,煮好一些地瓜。她把糊糊放在一个柜子上,这样母亲欠身就能拿到。地瓜盛在柳条笊篱中,笊篱又插在高高的门框上方,这样妈妈就够不到了。她扛着镢头奔向田野,衣襟上沾满了鬼针草。紫穗槐收割了,硬尖茬儿常常刺破她的脚板。沙土灌进伤口里,又痒又疼。她和大家一块儿在沟畔上收地瓜,休息时点上一堆火烧地瓜吃。天黑下来时,大家吵吵嚷嚷投入夜色,向小村里奔去。她一个人落在最后,手搭在镢柄上,头埋在臂弯里,走回家去,这个傍晚她走近那个高粱秸扎成的小院门,又看到了蹲在那儿的苍白青年。肥走进院门,扔了镢头,叫了一声“妈”——没有应声。她推开门,被灶口的什么绊了一下。她抖着,摸到火柴划亮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妈妈呀!妈妈……我的妈妈!”她伏在了老人杨树花似的头上。妈妈一个人不知怎么爬上了小木凳,从高处的笊篱中取下了两块煮地瓜。她吃下一半就噎住了。她早已没气了,脸色乌紫。肥把妈妈抱在怀里,摇晃着,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油灯闪跳了一下,原来有人推开了门。工程师的儿子木木地站在门口,怀中的一摞子黑面肉馅饼哗一下落了一地。
  妈妈没了。从今以后我真的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
  地底下响起了隆隆的炮声。谁都能觉出这炮声在向小村逼近。不久地瓜田开始沉落,变得低洼不平,有的地方还渗出水来。天哪,地底下弄出个村子来,地面上的村子怎么办?瓜田毁了,庄稼人到哪里去寻瓜干?都知道在地底放炮的是工区的人,他们一律被称为“工人阶级儿”。小村人对此愤懑异常,说:“工人拣鸡儿,他妈的庄稼人养个鸡儿容易吗?怪不得他们都吃黑面肉馅饼啊!”这些日子里人们都看到大脚肥肩站在门口纳鞋底,把一圈粗麻线缠在手腕上,狠劲一拉,发出“嗤”的一声。她一对高大的乳房上下颤动,土布小坎肩都快撑破了,像是在故意激起全村人压在心底的火气。街巷里、田野上,到处都是叫骂的声音。后来工区终于到小村招收采掘工人了,年轻人既满怀喜悦又惶惶不安。“就要吃到黑面肉馅饼了!”不知谁蹦跳着嚷。上年纪的人都蹲在墙根下盯视,怅然若失。他们不知是祸是福,但明白小村在经历自迁徙以来最大的事情了。炮声隆隆,炮声隆隆,晚上睡觉大炕都会颠簸,跑上街头地皮都要打抖……
  肥在人世间真的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了。黑魆魆的小屋子不能久呆,她每个夜晚都走向街头。踏不透的夜色,藏下了一切的夜色,肥恨不得将自己融在其中。风吹卷了她的衣裳,让她露皮露肉;雨水一遍遍洗她,她冻得浑身打战。没爹没娘的孩儿啊,我往哪里走?夜色像破棉絮,浸饱了雨水重若千斤,厚厚地缠人一身,使她没法迈步。昏沉沉的大地啊,铅一样沉的大地啊,像吃了长睡不醒药一样的大地啊!你满口梦呓我听也听不清,你粗重的喘息弄得我满心惶惑。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真想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她跑得太累了,她躺在了黑影里歇息——就像刚刚掘出的一块地瓜,浑身沾满了土末,红扑扑温吞吞……

  一群鼹鼠在荒草间游动,吱吱哟哟叫。它们寻找辨认那昔日的家门,尽可能从中嗅出昨日气息。它们仍记得小村里的酸酒,记得轮流用小嘴包裹壶嘴偷偷吸吮的情景;它们还记得用小脚丫踏过姑娘的辫梢。鼹鼠游动着,不断碰响了瓦砾石子。有石子掉进深深的地隙,发出钝响。有一回传来吱的一叫,一个小鼹鼠掉到裂缝里去了。领头的埋怨一句,接上唠叨起来。它们中有的咕哝说:这又怕什么,让它自个儿爬吧,顶多两天就从地底爬上来哩。鼹鼠又不是人,鼹鼠是摔不坏的。一股强烈的气味使它们停下来,不发一声。但转瞬间,它们又叽叽喳喳起来,来到秃脑工程师的儿子跟前。“索索索,索索索!”它们一起仰脸吵叫——你这个呆呆的傻瓜,不到前边的碾盘上去吗?多清凉多光滑的大碾盘呀!那上面坐了肥……它们嚷着,见这个人无动无衷,就走开了。穿过一片片残瓦碎石,绕过一道道地裂,它们又来到了荒草围裹的碾盘跟前。看吧,上边的肥像睡着了一样伏着。轻轻地、一丝一丝地爬上去,嘿,碾盘上有了水。蘸一点尝尝,咸咸的,是泪。嗬呀呀,肥一个人在这儿偷偷哭泣——她有多少伤心事儿?一群鼹鼠议论着,商量着,一齐推动碾盘。
  大碾盘先是缓缓地、接着越转越快,最后简直像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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