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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中诞生的(精装本)——保尔·柯察金的战友们

作者:[苏]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 Николай Островский)著

译者:王志冲

ISBN:9787508089591

出版时间:2016-12-01

开 本:32开 148*210  页数:297页

定价:¥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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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详情

  本书是苏联重残盲人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未完成的长篇小说遗作,是《钢铁怎样炼成的》一书的姐妹篇。按原计划作者准备撰写三部,但只完成第一部和第二部的第一章便溘然长逝。全书所要展现的是十月革命后,一群年轻人在三四个月内的与波兰贵族和彼得留拉匪帮斗争的场景,塑造了以莱蒙德、安德里等为代表的革命青年的光辉群像。虽然第二、第三部没有完成,但作者在一些信函和谈话中,透露过这部分内容的大致构想,译者以附录形式告知读者。因此,就故事来讲,大体完整。

作者简介

  原著作者:[苏联]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  略

  译者:王志冲(1936~),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翻译家协会、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半个世纪以来一直从事翻译与创作,出书七十余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书信集》等;《四游记》、《十分耕耘》《钢铁情缘》《尼•奥斯特洛夫斯基传》等;《阿丽萨外星历险记》、《智救外星球》等。其中,译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至今印数超过三十二万册。2014年,获全国自强模范称号、资深翻译家证书。

编辑推荐

  由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在苏联出版后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崇高理想、钢铁意志、无私奉献和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成为全人类的楷模。读者对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有了更大的期待。作者正是在这期待中,竭尽生命,要为读者留下苏联革命时期一代青年的光辉群像。虽然作者未能完成愿望而离世,但他要将新作品写得更细致、更完美的心愿在这部遗作中已有显现。这部未完成的作品,读来有一种壮志未酬的悲烈感,打动人心。
  重残、资深翻译家王志冲正是在作者的精神感召下,与命运抗争,活出了生命的光彩。王老在耄耋之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洋溢着奥斯特洛夫斯基对理想的执着、对生命的坚守这种崇高精神全部介绍给中国人民,希望当今的读者,尤其是青年一代对奥氏有一个正面的、积极的认识,并以他为榜样。

媒体推荐

法捷耶夫(俄罗斯作家):
  奥斯特洛夫斯基是一个极其求实和诚挚的人。他的精神和性格的这些特点,都贯穿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暴风雨中诞生的》书中的优秀人物身上。
  俄罗斯和世界文学最伟大的天才之一——列夫·托尔斯泰曾提出,一个真真出色的作家,应该具备这样的特征:1.必须为全人类着想和说话;2.必须爱他所写的对象;3.必须善于把这些表达好。毫无疑问,奥斯特洛夫斯基是具备这三种品质的。

书摘插图

第一部  第一章

  轻轻的敲门声。柳德薇格从书上移开目光,倾听着。再次响起虽柔和却执拗的敲门声。只有尤泽夫老头儿才这样敲门——小心翼翼,讨好一般,仿佛为打扰而提前道歉。柳德薇格不由得朝古老时钟的指针瞟一眼。
  “快一点了……什么事情让老头儿这么晚还过来呢?”
  一本热罗姆斯基热罗姆斯基(1864—1925)波兰作家。主要作品有《无家可归者》、《灰烬》、《玫瑰》、《罪恶史》、《生活之美》、《斗恶魔》等。的小说顺着被面滑向地毯,掉落在台灯的光影里,封面上的烫金书名闪亮了一下。柳德薇格把丝绸睡衣搭在肩胛上,不知由于丝绸发凉,还是一阵莫名的惊悚,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尤泽夫,是你吧?”
  “是我,尊贵的夫人。”
  老仆人进入卧室,竟忘了深深地鞠躬,而是神色慌张,柳德薇格明白了:出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状况。
  “伯爵夫人,艾德华伯爵老爷回来了……”
  “你说什么?……艾德华?……他在哪里?”柳德薇格几乎像耳语似的问,不过她自己觉得是在高喊。
  柳德薇格怎么也没料到丈夫会回家。起初,她想让自己平心静气地说话,可办不到。她晕头晕脑,跑出了卧室。在宽敞的客厅里,放在钢琴上的蜡烛幽幽地发亮。有个人,身穿灰色军大衣的,正从肩上解下背囊。听见开门声,他倏地转过身来。柳德薇格本能地掩上睡衣,因为她的面前站着个陌生男子,头上一顶皱巴巴的毛皮高帽,紧压眉梢。
   柳德薇格的两眼惊异地凝视着陌生人那部浓密的大胡子。军人一把抓住柳德薇格的手,往自己胸前拉。她使劲儿挣脱,但男子的手紧抓不放。
  陌生的、胡子拉碴的脸庞凑近她的眼睛,恐惧瞬间消失,一如刚才倏忽地出现。现在,毛皮高帽也罢,乱糟糟的大胡子也罢,都骗不了她了。艾德华的双目,即便在几千对眼睛中间,柳德薇格也能辨认出来。这眼睛,稍稍眯缝着,上方是两条细细弯弯的眉毛。然而,这依旧跟她心目中的艾德华不同。她的艾吉一向仪表堂堂,近卫军上校的肩章金光闪耀。此时,他的长长短短的胡子散发出刺鼻的马合烟味,潮滋滋的军大衣也臭气熏人。
  莫格利尼茨基理解妻子的心情。他只吻了吻她鬓角上一绺蓬松的鬈发,而没去吻那微颤的、柔润的双唇,便放开了她。
  跟随着进来的尤泽夫站在莫格利尼茨基侧旁。
  “我以这副模样面对你,是尤泽夫的过错。我还没沐浴更衣,他不该向你禀报我回来了。”艾德华抱歉似的轻声说,同时摘下了毛皮高帽。他疲乏地捋捋凌乱的头发。
  这个熟稔的动作,唤醒了柳德薇格往日心中对丈夫的亲近感。她觉得内疚,亲人的肮脏衣服和丑陋外貌竟引发出她片刻的厌恶。她忘了尤泽夫在场,紧紧地依偎着丈夫,双手抱住他的头,吻那亲切的、一如以往的双眼。此刻,倒是艾德华轻柔而果决地推开了她。
  “稍等,柳德薇西,稍等……我必须脱掉这身脏东西,最要紧的是好好洗个澡。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彻头彻尾变脏了:最近两天,我搭乘的是火车头,躺在煤堆上,确切些说,根本没入睡……”
  一小时后,艾德华走进妻子的卧室,柳德薇格再次吃了一惊:大胡子没了,可连一头鬈发也剃掉了。脑袋大而端正,轮廓分明,前额锃亮。他又不像原先的自己了,因为以前从未剃过光头,他晓得自个儿不适合剃光头的。他穿着一套灰色西服,是尤泽夫从伯爵的旧衣柜里找出来的。这使柳德薇格回忆起自己婚后在尼斯度过的头几个月。在那儿,她初次看到丈夫身穿便服……
  “好,我的快乐女神,现在用不着再怕我,甚至可以接吻了。”他说。

  一缕灰蒙蒙的晨光,经由没遮严的窗帘缝隙钻进卧室。柳德薇格醒了,不过,怕惊醒丈夫,就没动弹,而是端详着睡梦中的人。艾德华深深地一呼一吸,合着呼吸的节奏,丝绸衬衣在宽阔的、毛茸茸的胸脯上起伏不停。倔强的嘴巴半张着,唇边现出明显的皱纹——多少个不眠之夜,经常地提心吊胆,凡此种种,顿时袒露无遗。浑身疲惫,喝下烈性的白酒,饱餐一顿,加上妻子的情意缠绵,艾德华刚对她说完最重要的事儿,便进入了梦乡。
  他来到此地,是因为妻子在此地。当然,他从未忘记过妻子。这次从巴黎出发,路远迢迢,穿越两条战线,险象环生,就是为了她。不错,他也肩负着某些使命……然而,若不是有个波兰最美的女人在这里等候,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巴黎,放弃陆军部的职位,千辛万苦,还冒着风险呢?他说最后几句话时,已经迷迷糊糊。柳德薇格听了丈夫方才对她说的一番话,意识到某些重大的事变正在酝酿成熟,而且她也猜到,有一种危险正在迫近——这种巨灾横祸杀伤力极强,能摧毁她所有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基础!但她仍然是幸福的。无论发生什么状况,有丈夫在身旁,就没什么可担忧的。需要做的任何事情,一如既往,丈夫都会决定并搞定。妻子可以躲在他宽阔的肩膀后面,用不着自己去解决什么烦难的实际问题。
  艾德华醒来了,那么突然,跟入睡时也那么突然一样。他俩四目相遇,都微微一笑。
  “假如梦见有人正用钝刀子对我行凶,这时我惊醒了,看到的居然并非盗贼的嘴脸,而是你,我会怎么想呢?……哦,不早了,该起床了。”
  “艾德华,你闭上眼睛,我这就穿衣服。”
  他宽厚地笑了。
  他捡起掉在地毯上的书,装出在读的样子。是热罗姆斯基的《忠实的河流》。浪漫主义作品。起义、献身、忠诚……真是个大女孩!浪漫的尤物!……

  这是莫格利尼茨基伯爵的古老府邸,所有的二十七个房间里,通常的清晨生活开始了。底楼的一部分房间住着仆役,都早已醒来。厨房里在准备早餐。两个女仆和一个小厮打扫着前厅和大客厅。柳德薇格的女仆荷莉娅,十六岁,娇憨可爱,是老尤泽夫的孙女。她想要收拾女主人的梳妆间,却发现门锁着。她把这情况告诉了爷爷。老头子让她别惊扰伯爵夫人,并且今天也别去整理她的房间了。
  艾德华一面浏览着妻子梳妆台上那些熟悉的贵重饰品,一面等候她回来。不多时柳德薇格和尤泽夫一起进来了。白发的老头儿低眉垂眼。哥萨克式的蓝上衣里面,露出瘦削的肩胛骨,挺刺眼。艾德华从小就是尤泽夫服侍的。老头儿对伯爵一家忠心耿耿,酷似老看门狗,随时准备扑向每个妄图进入主人的宅邸者。伯爵府缺失尤泽夫,是无法想象的。莫格利尼茨基一家,对他已熟视无睹,如同看到前厅入口处那两尊顶盔贯甲的中世纪骑士一样。骑士塑像,与尤泽夫家的人一样,都是代代相传的。
  老头儿身为奴仆,他的儿孙,仿佛世代承袭,也成了莫格利尼茨基伯爵家的仆役。当年,尤泽夫才是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就开始侍候艾德华的祖父了。唯其如此,艾德华才完全信任,把他当作绝对可靠的大管家。
  “尤泽夫,我让你办的事情,你全办了吗?”
  “是,全办了。我没让任何人知道尊贵的老爷已经回府。我亲自整理伯爵的房间。请拿着这把钥匙,是书房通尊贵的夫人卧室的门上的。从您离开的那天起,除了伯爵夫人和我,没有任何人踏进过书房……等荷莉亚来打扫房间的时候,请尊贵的老爷去书房里稍待片刻。当然,我的孙女决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这样更妥帖些……”
  尤泽夫说话轻声轻气,还带着年迈者的嘶哑嗓音。艾德华望着他那精瘦的脸盘和长长的、灰白色的络腮胡子,此时才觉察到,近三年他苍老了许多。
  “很好,尤泽夫。现在跟我说说这个德国少校吧。他叫什么名字?”
  “尊贵的老爷,他叫阿道夫·松念保,住在家庭教师的那个房间。他带着个勤务兵。这二流子总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晚上跟亚当一块儿睡在下房里。我斗胆向您禀报,少校老爷出身于贵族,是正人君子。他不准手下的士兵在我们的家禽院里胡闹。要不然,他们早就宰杀鹅呀、鸡呀……”
  “庄园里有多少德国人?”艾德华打断他。
  “足足一个骑兵连。他们的战马吃我们的燕麦已有一个月。起初,老伯爵大人没准许,德国人便逮捕了管理庄园的老爷,这才不得不打开粮仓。如今德国少校老爷住在我们这里,德国兵总算到各村各庄去弄干草了。否则的话,我们所有的……”
  “士兵都住在哪儿?”
  “小庄园里。”
  “好。你什么时候到叶罗尼姆神父那儿去?我今天就要和他会面。”
  “我马上去。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
  尤泽夫走到门旁又站住。
  “可以对叶罗尼姆神父说,尊贵的老爷回府了吗?”
  艾德华犹豫片刻,旋即点了点头。
  房间里只有莫格尼茨基夫妇了。艾德华走到妻子跟前。
  “艾吉,你原谅我吧。但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找叶罗尼姆神父呢?我根本不相信你已拿定主意,要向他忏悔自己的罪过。”说着,柳德薇格朗声发笑。
  艾德华温柔地搂抱她。
  “难道你讨厌叶罗尼姆神父?”
  “不,可是有点儿纳闷。你回家来,无论是对父亲、弟弟,还是丝杰发尼娅,全都还瞒着,不让知道……”
  “而叶罗尼姆神父却获得特别的邀请。”艾德华接过话头,“这你不要感到惊愕。我不能深更半夜惊动所有的人。家里住着德国人,我却是……法国军官。柳德薇西,你该明白了吧?明天我就得赶往华沙。我回家来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怎么,你又要走?”
  “柳德薇西,我很快就回来。”
  “你呀,这几个小时,你不跟我团聚,却要叫来那个惹人厌烦的耶稣会士。”
  艾德华淡淡一笑。

  “我找叶罗尼姆神父是有件事情要办。这是你不感兴趣的。可真对不起,等叶罗尼姆神父来了,我必须和他单独谈话。他对红衣主教曾有所求。那是教会的一些事务……这是他的秘密,所以他不愿意有别人在场。现在先让我问你几件事儿。”
  “我听着,艾吉。”
  “告诉我,这个少校和你们一起用餐吗?”
  “对,是爸爸和丝杰发尼娅邀请他一起吃的。他的举止无可指摘。一口法语说得相当流利……不过,有时候他带着另一个军官施穆利特克中尉来这儿。那是个粗鲁的巴伐利亚人。他那些愚蠢的、低俗的恭维话,真叫不堪入耳!他总想让人明白,在这儿,主人并非我们,而是他们。爸爸说,施穆利特克对他大有用处,可我依旧对此人看不顺眼……”
  艾德华猜准她话里有话,意犹未尽,不由双眉渐渐皱了起来。柳德薇格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便把手指伸向他的眉间,抚平前额的一条深深的纹路。这种无言的触摸,使他俩每每不借助语言就达到默契。随着妻子的手指移向丈夫的嘴唇,他不禁凝视着妻子那光闪闪的钻戒。
  “柳德薇西,你的珠宝首饰全藏在哪里?”
  她那柔软而浓密的睫毛惊讶地往上一挑。
  “奇怪了,艾吉!你不问问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却关心……”
  “你这小孩子,柳……我问这个,是因为需要知道咱们掌控着哪些贵重的财物。以后我告诉你为什么必须如此。你可记得,自己的钻石原先值多少金卢布?”
  “有一次,妈妈告诉婶婶,给我做嫁妆的珠宝首饰值十七万卢布。至于你送我的钻石值多少,你自己一清二楚的呀。”
  艾德华脑子里滴溜溜地转:“十七万加十二万——共二十九万;花园里埋着一桶十卢布的金币,共二十万;法国银行里存放着六十万法郎;曾以柳德薇格的名义,在英国银行里存入一万两千英镑。另外,我身边还藏着一万七千德国马克。这便是可以称之为现金的钱币了。大约折合一百万金卢布。其中,属于我和柳德薇格的,只有一半。我个人拥有的七百万家财,所剩下的仅仅是这区区之数了!……至于九千俄顷土地,还有农场、小庄园、蒸汽磨坊、制革厂,以及一千六百俄顷森林,如今一切都岌岌可危,面临着土崩瓦解的威胁,已经很难视作资产了。要掌控这一切,尚须斗争……此时咱们持有五十万金卢布,怎么说也比两手空空好。”
  门外传来笑语声。
  “伏拉杰克,你该学得规矩些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劝说。
  回应是嘻嘻的笑声。
  “这是丝杰发和伏拉季斯拉夫。”柳德薇格慌乱地压低嗓门说,“尤泽夫告诉他们我身子不适,可他们依旧来了。”
  艾德华拉住妻子,进了她的卧室,并赶紧打开通向自己书房的门,往里走。
  “暂时什么也别对他们说,想办法尽快把他们打发走。”艾德华一面说,一面把门关上。
  “亲爱的,你怎么啦?听说你身体不舒服?”丝杰发尼娅叽叽嘎嘎地说着,走进了房间。
  伏拉季斯拉夫·莫格利尼茨基跟在她背后,像溜冰似的,哧溜一下,滑了进来。
  “可我凭良心说,她仍然和平时一样迷人!”伏拉季斯拉夫结结巴巴地说着,机灵地赶过丝杰发尼娅,飞一般地来到柳德薇格身旁。
  他那黏糊糊的嘴唇触碰到柳德薇格的手了。这时,柳德薇格和以往一样,产生出厌恶感。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随着这个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由小男孩长成大人,自己越来越厌恶他。
  “柳德薇格,你瞧瞧,大把大把的钱,花在咱们这个小叔子身上,要让他知书达理,可全打了水漂儿。他真像一名赛马的骑手,老想争第一!”丝杰发尼娅带着半似轻蔑的微笑说。
  伏拉杰克自得地整了整蝴蝶结。
  “速战速决是伟大统帅们的座右铭!”为了让不愉快的交谈换个话题,伏拉季斯拉夫建议丝杰发尼娅把她丈夫刚来的信给柳德薇格看看。
  “斯塔尼斯拉夫写了些什么?”柳德薇格很感兴趣,搂住丝杰发的肩膀,和她一块儿坐到沙发上。
  伏拉杰克在对面坐下,摆出一副鉴赏家的样子,审视着丝杰发尼娅裹在丝袜里的、肥硕的小腿肚,还有柳德薇格那匀称的双腿。
  “我亲爱的丝杰福奇卡,”柳德薇格故意大声念,好让躲在书房里的艾德华能全听见,“我们的司令部目前设在基辅。这是一座文明程度相当高的大城市。比方说,昨天我们就看了《浮士德》,我们的上校——别克连道夫这老家伙表示吃惊:‘完全像在慕尼黑一样!可那是个盗贼遍地的野蛮国度嘛。’我已写信告诉过你,我们拿下奥斯特洛格的时候,我得到两周的休假,就去了一次沃伦州的小波罗维扎庄园。你无法想象,我在那儿目睹的一切是何等的恼怒。住宅遭到洗劫,一个个房间全都空了,玻璃统统被打碎,连屋顶上的铁皮也被揭掉了。所有的机器被抢个精光。马匹和牲口让农民分掉了。粮仓也被砸开。除了墙倒壁塌的屋舍,什么也没有了。周围全是垃圾,一片荒凉。总管已被打死,手下的人四处逃散。我得到占领波罗维扎的一排法兰克福士兵的协助,进行过侦查与搜捕。我住在俄国神父帕以希家里,他对我讲述过,是哪些人以怎样的方式,把庄园洗劫一空。根据他的建议,我们在村里逐门逐户地搜查。当然,我们找到的东西少之又少,总共只堆了三间屋子。我让法兰克福士兵搬到我们家来住。盖特曼卫队长(就是那个开小酒店的马祖连克的儿子,你记得起来吧?)带着家眷,也住进了我们的屋子。我委派他做庄园的临时总管。他居然是个很能办事而且听从差遣的小伙子。他向我发誓,一定找回所有的财物,连一片木屑也不落下。如今出三十马克,要找个比他更好的总管,是不可能的。在村子里,他认得所有的人,能把一切可以追回的东西统统追回来。他和法兰克福士兵驻守在村外,比较方便些——他们都在一起,一旦遭到攻击,防御也灵活。顺便说说,四面八方,全是打游击的土匪在闹腾。遗憾的是,神父向我提供了姓名的人,都在我们到来之前,逃进树林里去了。只留下一些蠢货。我让马祖连克鞭打其中一些最坏的混蛋,使他们再也不敢抢劫。当然,鞭打的时候我不在场……”
  “太可怕了!”柳德薇格低声叹息,把拿着信的手放到膝盖上。
  “是呀,这下斯塔尼斯拉夫和丝杰发彻底破产了。波罗维扎的房屋虽然还在,加利西亚的庄园却已付之一炬。我简直搞不懂,他在那里为什么手下留情?换了我,会绞死一半村民,把这些泥腿子的牲口马匹和粮食全夺过来。”伏拉季斯拉夫讨好地附和。
  “我说可怕,是指也许会鞭打错了,殃及无辜。斯塔尼斯拉夫竟干出这种事来!我不明白……真正的贵族是不屑于这么干的。”柳德薇格激动地打断他。
  “你这样说说好轻松!你和艾德华毫发无损,我和斯塔尼斯拉夫如今可快成乞丐了。”丝杰发尼娅脸红颈胀。
  “真想弄明白,你刚才所谓的‘真正的贵族’是什么意思?”伏拉季斯拉夫大为恼火,“难道只有你们恰尔涅茨基家才配得上这种荣耀的头衔?”
  “得了,伏拉杰克,得了!”丝杰发尼娅摆摆双手,“我看你们是不想念信啦。”
  她是木材商的女儿。这木材商拥有数百万家产,足以顶得上一个贵族徽记,伏拉季斯拉夫公鸡般的倨傲样子一向能引得她发笑,此刻则惹得她怒形于色。
  伏拉季斯拉夫还想说什么,但有人敲门了。一个高大的男仆进来禀报,老伯爵要来看望尊贵的夫人。说完,男仆恭顺地退至一旁,给一个躯体臃肿、面皮松弛的老头儿让路。这老头儿慢慢腾腾,艰难地拖着两条腿,走进房间。
  柳德薇格气恼地思忖:“尤泽夫和叶罗尼姆神父马上就要来到,可这儿呢,仿佛故意似的,他们全来了,而且看样子,不会很快离开。必须提前告知尤泽夫,让他把叶罗尼姆神父直接带进艾吉的书房。不过,这一切都莫名其妙:艾吉回来了,却不让谁知道!莫非对他而言,公开露面果真危险到如此程度!还有这个惹人厌烦的小屁孩也在这里!”
  “可恶的秋季!我又浑身酸痛了。不知怎么搞的,只觉得一阵阵发冷。亚当,你给我把两条腿捂严实,就可以走开了。去铺好床吧。”老头儿嗓门嘶哑,费劲地挤出话来。哮喘使他呼吸困难。他气喘吁吁,喉咙里丝丝发响。
  亚当退了出去。
  “爸爸,我们在读斯塔西的来信。”丝杰发尼娅坐到老头儿身旁说。
  老伯爵卡季米尔·莫格利尼茨基呆滞的眼睛活泛起来。
  “哦,信上怎么说?念念吧。”
  只得为老头儿把前半部分重新念一遍。然后,丝杰发尼娅继续往下读:“‘虽然这信是军邮,我也不能事无巨细,通通都写下来。遗憾的是,写不出任何可以让你们感到欣慰的内容。乌克兰成了被捅进几根棍子的马蜂窝。其中有一根,就是我们的德国军队。马蜂越蛰越凶猛。不戴铁纱面罩,迈出大门是危险的。谁知道呵,或许我很快就会和你们见面。但愿命运不至于替我们安排一场悲剧,不让我们安然无恙,活着相见。有艾德华的消息吗?你们都身体健康吧?亲爱的柳德薇格、爸爸、伏拉杰克,我向你们大家问候。而你呢,丝杰福奇卡,我吻你,而且……’噢,下面是写给我一个人的。斯塔尼斯拉夫即将回来,我非常欣喜。否则,憋屈死啦。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已经让人腻烦,尤其是近两年,一个季度总共只有两场小舞会。风度翩翩的人全上了前线。无论你往哪儿走,到处是这些丘八。特别是在这儿,在泥腿子的乌克兰。我想,在柏林和巴黎,人们才过着真正的生活,而这种地方,让人郁闷得简直要发疯。”
  “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老头尖刻地说。
  “怎么没有呢?斯塔西就要回来了呀!”
  卡季米尔·莫格利尼茨基不以为然地看看丝杰发尼娅。
  “回来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信上讲得很清楚,德国人的态势岌岌可危。不难想象,一旦他们放弃了乌克兰,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呵。他们一走,立即到来的将是布尔什维克。”
  伏拉季斯拉夫觉得有必要顶撞他一下。
  “爸爸,瞧你说的!在乌克兰有三十万德国兵。这是世界上最正规的军队。布尔什维克呢,那是一伙扛起了步枪的乡巴佬儿,是一看到装甲车便四下逃窜的乌合之众。施穆利特克中尉给我描述过,他们怎样把这些畜生从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驱赶到罗斯托夫。中尉深信,德国人不久便会拿下巴库,然后就是莫斯科。”
  老头儿把手一挥:“哼!你住嘴吧,别提你的施穆利特克!他连就在眼皮底下活动的乡巴佬也对付不了!扎雍奇寇夫斯基家牧场上的干草,被庄稼汉抢光了的时候,你那施穆利特克和松念保怎么样呢?他们说,带着一个连的骑兵去那儿,实在危险。巴然科维奇的糖厂出事了,又怎么样呢?一伙乳臭未干的野小子,凭着一挺机枪,就能阻止他们三个小时,不让他们接近工厂。而在你的心目中,这些全是区区小事,不值得一提。每一天,我们从睡梦中醒来,都可能发觉自己正身陷火海。我岂能高枕无忧?这伙畜生会干出什么事来,我心里有数。他们已经学会杀人了。只有动用武力,才能制止他们。如果这样的武力消失了,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我想到这一点,便心惊肉跳。德国人是我们唯一的靠山。如果他们走掉,我们就完蛋了!”
  老头儿呼哧呼哧地喘气。太阳穴上青筋暴突,状如蚯蚓。他痛苦地咳嗽起来,浑身打哆嗦。
  大家缄口不语。
  柳德薇格走到窗前。
  大门旁停着一辆马车。
  “请原谅,我少陪片刻。”柳德薇格说,朝门口走去。

  当柳德薇格离开,留下艾德华和叶罗尼姆神父单独相处时,后者轻声说:“艾德华老爷,我竭诚为您效劳。”
  他们面对面,坐在写字台旁又低又厚的沙发上。叶罗尼姆神父那两只藏在睫毛后面的、乌黑发亮的小眼睛眯缝着,谨慎地审视艾德华·莫格利尼茨基。虽然叶罗尼姆神父装得似乎仅仅稍觉疲惫,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艾德华仍旧感到了这一点。
  “叶罗尼姆神父,您见我回来,感到有些意外吧?”艾德华注视着交谈者的手指。这些手指正使劲儿揉捏丝绸腰带下垂的绦子。
  “意外?呃……正是正是!”
  双方四目相视。这无语的较量持续片刻。艾德华的感觉,是自己触碰到了锋利的刮脸刀刃儿。
  “我认为我们彼此不妨坦诚相见,直奔主题。”艾德华打破沉默。
  叶罗尼姆神父试探地打量他。
  “红衣主教卡马利尼大人托我向您致意,还让我捎来便条。就是这张。”
  叶罗尼姆神父接过便条,连看多遍。那上面用拉丁文写着几行字,像一张药方。
  “他原本倒是可以做个不坏的拳师。”艾德华端详着叶罗尼姆神父,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
  的确如此,叶罗尼姆神父长着大脑袋、方下巴和粗脖子。黑色僧袍里面,也准是一个膘厚肉肥、壮壮实实的胴体。
  “我这样理解,主教大人要我协助您,甚而还让我执行您认为必需的所有任务。”叶罗尼姆神父终于说话了。
  “您理解正确。不过我觉得,您尚未充分领会梵蒂冈的新方针。待会儿我跟您细说。此刻先给您谈谈局势。”艾德华回答。
  “好,这个我极感兴趣。”
  “那么这样吧,叶罗尼姆神父。”艾德华几乎像耳语般地开始说,“您当然知晓德国军队的部署情况吧?”
  “对,略知一二……”
  艾德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打开,铺在桌子上。两人俯身查看。艾德华的手指由黑海渐渐移至波罗的海。
  “瞧,德国占领的区域大致如此:顿河罗斯托夫、哈尔科夫,几乎整个乌克兰……朝这边,直至波兰,然后是白俄罗斯、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这片土地差不多比德国本土大两倍。我只谈德国,”艾德华继续说,“因为奥匈帝国在这里只是个配角而已。法国总参谋部绝对准确的情报显示,在这片大地上,德奥司令部驻扎的军队至少有二十九个步兵师和三个骑兵师,总兵力达到三十二万人。”
叶罗尼姆神父略可察觉地微微一笑。
  “叶罗尼姆神父,您为何发笑,我知道:您认为,仅仅为了计算这片土地上共有多少万德国兵,是不值得离开巴黎的,而在这里,法国暂时还没有一兵一卒。我说暂时,因为战争尚在继续。叶罗尼姆神父,战争不仅能制造疆界,也能制造新的国家。现在我向您透露所谓的军事秘密,并奉告我回来的原因吧。首先,德国已然战败……”
  “战败了吗?”叶罗尼姆神父并未掩饰心中的惊疑,“难道在西线,协约国已经把他们击溃?”
  “没有,前线仍在抵御,不过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内部分崩离析了。我军事情报机关获悉,在奥地利、柏林和汉堡,工人和士兵接连闹事。有一艘战舰宣告起义。暴动事件日益增多。德皇政府已穷于应付,招架不住。毫无疑问,最近会有奥地利和德国爆发革命的消息传来。德国人已疲顿不堪。什么都挽救不了他们了。侵占俄罗斯的沃土良田也好,掠夺乌克兰的粮食牲畜运往闹饥荒的德国也好,都难以挽回颓势。国家无力继续作战,因为后方已火势熊熊。而奥地利呢,连自己也要靠德国帮忙才能维持。您瞧吧,德国的结局会和俄国相同。有一种观点,以为革命的瘟疫不至于从俄国传染到欧洲——这是愚蠢的。它已经传进来了。鲁登道夫本人承认过,由乌克兰调至法国前线的德国部队已经传染上布尔什维克主义,丧失了战斗力,甚而变成了一种危险,因为他们在使别的部队人心涣散……”
“艾德华老爷,请问是否只有德国才这样?”叶罗尼姆神父打断对方的话头问。
  数秒钟的缄默。此刻,艾德华才觉察到书房里没生火,有些许凉意。听得见柳德薇格在客厅内弹钢琴。他费劲地在沙发椅里挪了挪身子,脸色变得阴晦,驱散了由音乐带来的温婉暖人的感觉,深沉地、硬撅撅地说:“假如不是趁着布尔什维克主义尚在萌芽时便把它连根铲除,它会吞噬掉整个文明世界。”艾德华的嗓音透露出严酷的决心,也有一种恐惧,那是只有坐在对面的耶稣会士借助于敏锐的感觉才体察到的。艾德华站起来,走几步,到叶罗尼姆神父跟前停住,继续说:“德意志帝国的大厦整个儿在崩塌……前景如何,难以预料。如果柏林步莫斯科之后尘,也建立了苏维埃,那将成为一种可怕的威胁。须知把盟军的部队引入革命在蔓延的国家,意味着重蹈德国人在乌克兰的覆辙。假如社会民主党人,我指的是右派,能掌控住政权,那么帝国的雄鹰就会被民主的小鸡取而代之,而德国,将有许多年无法起到伟大强国的作用。”
  艾德华从叶罗尼姆神父的眼神中看出了无声的疑问。
  “在这儿,德国人会把我视为法国奸细而枪毙了的,所以您是想问我为什么回来吧?”
  “我好像并未谈及此事。不过说实话,我对这一点颇感兴趣。”
  “太好了!请原谅我来了一段长长的开场白。那么,我为何到这里呢?……是这么回事。一旦柏林起火,驻守在乌克兰和波兰的德军将土崩瓦解。这确凿无疑。德国人离开,他们所占领的地区便会落入红军之手。您不妨想象一下,那会是怎样的局势?红色的莫斯科——红色的柏林!这便到了欧洲的末日了。无论是法国或英国,都不会听任不管。形势将突变。原本德奥军队是一道壁垒,割开了欧洲与共产主义的俄国。而今这道壁垒正在倾塌。如果我们不另行构筑一道壁垒,取而代之,那么苏维埃就会横扫一切……”
  “如何防止呢?”屏息谛听的叶罗尼姆神父探问道。
  艾德华指点着地图。
  “建立波兰共和国及其国家军队,挡住红军西进的道路。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将获得‘独立’,并且和波兰、罗马尼亚一起,依仗法国的庇护,形成一片武装缓冲地带,夹在俄国与西方之间。英国解决摩尔曼和阿尔汉格尔斯克。盟军的陆战队从北方,海军从波罗的海那边,同时挤压红军。英国的第二战场,乃是高加索、巴库和中亚。法国海军一旦有可能,便进入黑海,占领敖德萨和其他港口。日本人已经占领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向西伯利亚推进。在这些地域活动的,还有白俄军队和捷克兵团。与此同时,波兰应该设法占领右岸乌克兰、立陶宛和白俄罗斯,如若不成功,那么就在这些地区建立反苏维埃的国家。莫斯科被围困在这个圈子里,会窒息而亡的。然而我们波兰人,必须趁动乱尚未波及我们的地域之前抓紧时机。必须拥有武装力量,才能让那些企图在德国人离开以后便建立苏维埃之类的家伙们葬身火海。就我们而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积聚力量,把人员武装起来,建立政权机关和宪兵队伍。法国会借给我们装备、武器等,还要派来一两千名军官。到那时,我们说话就能换一种口气了。但当前需要行动,而且是最果敢的行动。这个问题不仅是一般的政治问题,也是与你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问题:如果我们不消灭波兰的布尔什维克,那么他们一定会消灭我们!”
  艾德华住了口,查看着地图,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对了,主教大人嘱咐我转告,只要您大功告成,那么沃伦副主教一职便非君莫属了!”
  叶罗尼姆神父的一对小眼睛并没有变化,若无其事。
  “艾德华老爷,我听候阁下的吩咐。”
  “好极了,叶罗尼姆神父!”艾德华坐下,“那么立即行动吧……两三天内我去华沙开个会。这段时间,您给区里的同事介绍一下形势。办事要审慎。”艾德华觉察到耶稣会士的手指在烦躁地扭动,晓得自己最后这句话是不该讲的,“关于我的归来和此行的使命,暂且一个字也别提。三个星期以后,内人的生日那天,我打算借祝寿的名义,请来方圆一带的名门望族,以及关心咱们的富豪们。同时,您也召开神父会议。您回去后,尽量和本地的政客们会面聊聊。他们的头儿是谁?”
  “波兰社会党人斯拉德科维奇律师。”
  “他已经是社会党人了?够快的!老奸巨猾的魔鬼!您对付他可得多加小心,叶罗尼姆神父。这个人,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他会出卖我们三次的。我将从华沙带回几个军官,得把他们安置在可靠的人家。咱们赶紧着手招募人员吧。不动声色地把他们武装起来……让您的某个同事,趁布道之际发出号召,鼓动大家为祖国、为伟大的波兰而斗争。万一此人被逮捕,那也没关系。我们有办法营救出来的。我还要带钱来!这会儿我就有一万五千马克。另外,请提醒相关人士,德国马克即将贬值。我到了华沙,要与教皇圣使面谈,并向他请教,你们往后怎样活动。不过,当务之急是积聚力量……我要告知您的就是以上这些。现在我请您赶往扎莫伊斯基公爵那儿,把这封信转交给他。”
  两个人站了起来。

第二章

  弗兰齐斯卡痴痴地观赏着正在劈木柴的小伙子。这不,他抡起斧头劈下去,半块原木飞出老远。第二斧劈下,第三斧……
  劈柴堆迅速增高。斧头轻快地飞起落下,绽放着自信和青春活力。
  “你稍微歇一下呀。急什么呢?”弗兰齐斯卡说,同时在折叠已拍打干净的地毯。
  小伙子困惑地看看女仆。他有一对蓝眼睛,眉毛黑黑的,恰如双翼飞扬。一缕不驯顺的鬈发垂在额前。
  “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准保他自己还浑然不觉。嘴唇鲜亮,跟小毛孩一样,还没让人亲吻过。”弗兰齐斯卡凭着阅历丰富的女性目光,作出判断。
  她对小伙子微微一笑。在这个刚长大的、健美的小伙子的身躯上,蕴蓄着一种未被触动过的东西。奇怪,他的嗓音不像毛孩子那么带点嘶哑,而是跟成年男子一样浑厚悦耳了。
  “大概我妨碍你了吧?”
  “一点也没有!”弗兰齐斯卡不以为然,“不过你大清老早就动手干活,不停不歇,好像有谁在催你似的。你饭吃过了没有?”
  “我……那个……没带什么饭。再说,肚子也不饿。”
  “哎呀,尽瞎说!傻乎乎的!帮个忙,把毯子拿进去,然后咱们去厨房吃东西。我也没吃午饭呢。”
  小伙子迟疑不决。
  “没讲好管饭……你们的头儿,穿蓝衣服的,他雇我,没提吃午饭的事儿。”
  “那是我公公……拿上毯子吧!去吃饭,那儿别说加你一个人,加十个也没事儿。不要担心,管一顿饭,他们不会变穷的!”弗兰齐斯卡匆忙地整理着围裙。
  小伙子把好大一卷地毯往肩上一扛,跟随女仆,走进府邸。

  “巴尔巴拉,给我们弄点吃的。多一些!得让小伙子吃饱。我也饿得不行了。只不过是为过生日做准备,就闹腾得鸡飞狗跳,到真正过生日那天,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接待上百的宾客,从城里请来乐队……圣母啊!很久没有这种事儿了。”弗兰齐斯卡说着话,让小伙子坐到桌旁。
  巴尔巴拉把一盆红甜菜汤端到桌上。
  “你叫什么名字?”弗兰齐斯卡一边给小伙子添菜汤,一边问。
  “莱蒙德。”
  “姓什么?”
  “拉耶夫斯基。”
  “你是城里人吧?有爸爸妈妈吧?”
  “有。”
  “显然日子过得很苦,才不得不出来打零工,是不是?爸爸打仗去了吗?”
  “没有。”
  “那么在哪儿?”弗兰齐斯卡追问一句。
  小伙子不作声。
  弗兰齐斯卡猜着了似的,叹了口气。
  “丢下你们不管了,对不对?”
  荷莉亚跑进厨房来了。她瞟了陌生的小伙子一眼,叽叽喳喳地说:
  “老爷全家人要去拜访扎莫伊斯基……伯爵夫人坐车,小伯爵骑马。这会儿阿涅利亚在给丝杰发尼娅伯爵夫人烫发。我得赶快到马厩去一下,让他们一小时后备好马。”
  门又开了。尤泽夫走了进来。
  “又有外人在厨房里了!弗兰齐斯卡,我怎么关照你的?这以后再说,现在你要吃快点儿,上边正喊你呢。”他恼火地说。
  “这算怎么回事儿?不让人太太平平吃顿饭!从清早到深夜,叫人跑东跑西,干这干那,还嫌干得太少。一个劲儿挑毛病找岔子!”弗兰齐斯卡顶撞公公。
  “住口住口,别再嚼舌头啦。”尤泽夫呵斥,“小伙子,你先把活儿干完,然后想怎么逛都行。这儿可没你干的什么活儿……劈柴得垛到后院的柴房里去。院子得打扫干净。然后来领工钱。哎,你们,各干各的去。”尤泽夫哇啦哇啦吆喝。
  小伙子倏地站起来,倒让老头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谢谢你们的午饭。”莱蒙德又像是对弗兰齐斯卡,又像是对尤泽夫,压低了声音说,随即快步走向门口。
  最后一抱劈柴垛好,院子也打扫干净了。莱蒙德穿上线衣,把斧头夹在胳肢窝里,朝大门走去。
  伯爵府坐落在山冈上,山麓,河水潺潺流淌。山上,两条宽阔的花岗岩石梯通向河畔。陡崖的边沿,有一个呈弧形的花圃,围着一米多高的铁丝网。靠近梯级处,有一座废弃的喷水池。许多年前,这儿是莫格利尼茨基伯爵家族的城堡。对着河流的一面,尚保存着城堡的遗迹。
  府邸的正面有一座花园。正门外是大片的水泥场地,一条宽阔的林荫道铺着红砂石通向正门。府邸旁有果园,果园后是厢房、马厩及其他下房。
  有一辆敞篷马车停在正门旁侧。壮实的车夫费劲地扯住两匹烈马的缰绳。其中一匹漂亮的牡马站久了,烦躁地用蹄子叩击水泥地面。它冲着逐渐走近的莱蒙德目露凶光,并恫吓似的打响鼻。
  “嗨,鬼东西,别调皮捣蛋啦!”车夫扯紧缰绳,呵斥牡马。
  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莱蒙德转过身去,和柳德薇格四目相遇。柳德薇格的眼光只是对他一瞟而已。他却如同毛孩子看稀罕似的,继续定睛凝望着柳德薇格,一脸惊愕。
  她轻捷地登上了马车。
  “丝杰发尼娅在哪儿呀?我的马呢?快去马厩,让他们立刻给我把拉斯卡牵来。我得吩咐多少遍!”不知什么人,发不清卷舌音的,在莱蒙德背后呼幺喝六。
  车夫笨拙地从座位上爬下来。
  “少爷,这马得有人牵着呀。”
  “喂,你!叫啥名字?来把马牵住一会儿!”是个年轻人,倨傲地鼓起厚嘴唇,对着莱蒙德下令似的吆喝。此人身穿骑兵的上装,打着皮裹腿,烦躁地一手摆弄着短马鞭。他还没长胡子,一身肥肉,两条短腿。
  “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佣人!”莱蒙德脱口冲犯。
  伏拉季斯拉夫·莫格利尼茨基一时竟噎住了。随即,他怒容满面,扬起鞭子,但没往下抽——凭直觉猜到,这小伙子要是挨了一马鞭,准会抡起斧头,劈开他的脑袋。
  “那你快滚!谁让你到这儿来的?喂,尤泽夫,或者还有别人吗?过来!你们这帮懒鬼,全躲到哪儿去了?”伏拉季斯拉夫火冒三丈地大吼,同时从车夫手里夺过缰绳。
  莱蒙德不急不忙地从正门那儿走开,到厨房去结算工钱。
  这时,丝杰发尼娅出来了。
  莱蒙德走下高坡,来到离开崖边的铁丝网仅几步之遥,停住脚步。他的注意力被在林荫道上疾驰的摩托车吸引住了。骑车的是个肩挎卡宾枪的德国兵。摩托车冲到马车一侧,响声震耳欲聋,吓得马匹遽然朝一旁躲闪。牡马前蹄腾空,直立起来,车辕仿佛折裂般格格发响。
  伏拉杰克唯恐被马蹄踩到,丢下手中的缰绳,朝大门口奔逃。士兵为了避开马车,加大油门,一个急转弯,向旁侧拐去。但这样一来,马匹受了惊,撒开蹄子,朝着崖边奔跑。丝杰发尼娅发出绝望的尖叫,使得马匹愈加慌乱。只要再往前狂跑几步,整辆马车便会摔下陡崖——面前一片树丛,马匹无法觉察到后面却是深渊。莱蒙德冲上前去,想阻拦受惊的马,不过立刻意识到,要拦住盲目狂奔的马匹,自己力不从心。在他动手之前,就会被踩成肉泥的……直至最后一瞬间,他才想起手中有斧头。牡马那狂野的嘴脸已近在眼前!他举起斧头,照准牡马的额头,狠命地砍下,马顿时倒下。在这同一刹那间,小伙子本人也被包着铁皮的辕木撞跌在地。第二匹马被绊倒,压住了他的身躯。
  仆役们纷纷循声跑来。他们把脸色惨白的柳德薇格从马车上救下,然后奔向倒在地上挣扎着的马,莱蒙德被压在下面呢。等到终于获救,他已昏迷不醒。他被放倒在地面上。他脸色煞白,好似酣睡的样子。
  男仆们围着马匹忙忙碌碌。一匹牡马被劈开了颅骨,横在地上,和劈他的人一样,也纹丝不动。
  “那人劈碎了它的脑袋!这么好的一匹马白死了。”惊魂甫定的伏拉季斯拉夫说。
  “感谢上帝,伯爵夫人没受伤!耶稣基督!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哟!艾德华伯爵又出门在外。”尤泽夫惊恐得嘴唇干涩,说话结结巴巴。
  伏拉季斯拉夫刚才还张皇失措,此刻怒容满面,斥责周围的仆役。
  “这事儿全怪你们这伙光吃不干的懒虫!全是废物,平日里惯坏了!马车停在这里的时候,你们全去了哪儿?怎么能让一个丘八骑着噼啪乱响的破车在这里撒野呢?”
  最后一句话,已是说给才从大门内往外走的阿道夫·松念保听的了。这少校得悉柳德薇格受了惊吓,出来向她致歉。伏拉季斯拉夫快步走到他面前。
  “少校先生,我要求逮捕这个冒失鬼,他差点儿让伯爵夫人丧了命……再说那匹马值几千马克,您手下那个白痴一辈子也挣不到的。此外,您必须对部下讲清楚,这儿绝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庄户人家。”他一口德语讲得疙疙瘩瘩。
  少校又高又瘦,活像一条风干的鱼。他向柳德薇格恭谨地行个军礼,随后转过身来,问伏拉季斯拉夫:“年轻人,您找我有何贵干?”
  “请不要管我叫年轻人,我是莫格利尼茨基伯爵!松念保少校先生,请记住!”
  “好得很。如果您继续以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我拒绝听取。摩托车手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您丢下缰绳,让伯爵夫人听天由命,摩托车手无须为您的这种行为负责。”松念保冷冷地抢白,带着士兵进入府邸。他边走边拆开公文包。公文包上写着:“绝密,特急,亲启。”
  在这一阵忙乱中,莱蒙德被忘记了。柳德薇格头一个想起了他。
  “噢,上帝呀,你们怎么扔下他不管了呢!”她叫喊起来。“快把他抬到屋子里去!丝杰发,你去请少校派个医士来。”
  此时,少校在房间里读公文:

  ……转去密码电报,冒号……奥匈帝国极度动荡……皇帝与国王陛下已逊位……我命令你们,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甚至枪毙煽动者,以便在军队中维持纪律……句号……只服从最高统帅部之命令。
  鲁登道夫

  “补充指示随后送达……阅毕焚毁。”松念保压低了声音。

  “深度昏迷,这是休克。没有骨折。暂且别给他穿衣服。立即注射樟脑酊。”衣袖上缠着十字臂章的德国医士说。
  莱蒙德躺在吸烟室的宽沙发上,盖着厚被子。是仆人亚当和弗兰齐斯卡在照护他。丝杰发尼娅也热心地帮忙。
  莱蒙德悠悠苏醒时,柳德薇格也走进来了。
  “哦……脉搏更清晰了……小伙子表现得很好。这会儿他需要绝对安静……怎么了?在吹集合号?我得走了。一小时后我会再来一趟。不能让他独自待着。”医士说,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你们可以走了。”丝杰发尼娅吩咐弗兰齐斯卡和亚当,“我和伯爵夫人在这儿稍稍待一会儿。平安无事。他正在恢复知觉。”丝杰发尼娅迎着柳德薇格询问的目光,轻轻地回答。此时,房间里只留下她们两个了,“柳德薇格,你不觉得他长得挺帅吗?”
  “丝杰发,你怎么不害臊!”
  莱蒙德费劲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坐在他头边的丝杰发尼娅亲昵地俯下身去。小伙子以迷迷糊糊的目光,久久地望着陌生的、浓妆艳抹的夫人,望着她狡谲的两眼、猩红的双唇,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和发生过什么事情。丝杰发尼娅轻声柔气地对他讲述了出事的详情。他试图站起来,但被丝杰发尼娅按住:“您静静地躺着呀!”
  柳德薇格发现莱蒙德在动弹,便走到沙发旁边,拉住他的手。
  “我该怎样感谢您呢?”柳德薇格轻轻地问。
  窗户外面再次噼啪乱响,摩托车载着少校走了。直到此时,莱蒙德才回想起一切。他身上发冷,而且不舒适。
  “我的衣服呢?我要走了。”他说,嗓音微弱。
  “这就给您取来外衣,帮您穿好。不过您不能走,先要恢复元气。”丝杰发尼娅说,跟在柳德薇格后面,走出房间。
  莱蒙德动手穿衣服。他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晃晃,差点摔一跤。尤泽夫拿着呢子上衣、皮靴和短猎装走进房间时,莱蒙德已经穿好了自己的衣服。
  “这是尊贵的夫人吩咐为你取来的。”尤泽夫解释,把带来的衣物搭在椅背上,“另外,他还要我交给你二百马克。”尤泽夫把一沓钞票递给小伙子,“夫人还嘱咐,让你吃顿饭,用车送你进城。”
  在莱蒙德眼前,房间似乎在缓缓地旋转。他一手无力地慢慢摆动,以求保持躯体的平衡。
  “劈木柴该给我多少钱?”他问。
  “劈木柴,讲好的,三个马克。可给你二百马克了,还要怎么样?”
  莱蒙德从那沓钞票中抽出三个马克,把其余的钱放到桌子上,默不作声往外走了。
  出了花园的大门,他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伯爵的庄园,然后缓慢地向城里走去。风扑打他的脸,钻进他的线衣。他继续踉踉跄跄地走着,像喝醉了酒……

  “中尉先生,这两个人的通行证不合格。请下令怎么处置?”矮胖的军曹举手敬个礼,报告说。
  施穆利特克中尉瞧瞧两个被扣留的人。其中一个,脊背微驼,胡子拉碴,一身破破烂烂的奥地利士兵服。他凶巴巴地看着中尉,仿佛被军官吸的烟熏坏了似的,两眼不住地眨巴。另一个身材颀伟,两撇烟灰色的小胡子留得长长的。他穿着黑上衣,脚上是士兵短靴。这人不动声色,站在那儿,以淡漠的眼光看着正从车厢里出来的乘客。
  “你们的通行证怎么没签批呢?”中尉疾言厉色。
  “已经去签过三次,第四次仍没签到——根本不见人影儿。全都急着往家里跑,哪有心思管签批的事儿呵。”第一个人带着嘲弄般的神情顶撞。
  “你这是怎么站着的?立正!我要教会你怎样和长官说话!哪个团的?为什么没有肩章和帽徽?浑蛋!开小差的吧?”施穆利特克大喊大叫。三天三夜了,他在火车站连续值班,还带着一个连的弟兄,进车厢抓捕奥匈帝国部队的逃兵。没人来替换。三天来的怨气,这会儿总算找到可以发泄的对象了。
  “我怎么算逃兵呢?在俄国成了俘虏,如今是遣返回家。您看看嘛。”士兵瓮声瓮气地回话。
  施穆利特克中尉审视着被扣留者的证件。一份发给战俘梅契斯拉夫·普希戈德斯基的证明已经破损,肮里肮脏,盖有基辅卫戍司令部的公章,并简略地注明:“验讫。残疾。准许返回出生地。”第二份证件上的名字是西吉兹穆德·拉耶夫斯基,华沙自来水管修理工,也是准予回家的。
  “1917年以后,你在俄国干什么?”
  “我挖马铃薯,中尉先生。”
  施穆利特克觉得士兵的回话暗藏讥刺。
  “那行,你先在我这儿待着,等我们把一切核实清楚……您的证件为什么没有签批呢?”中尉转而问高个子。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以您称呼对方了。
  “我不懂德语。”对方操着波兰语回答。
  “他是波兰人,听不懂您的话。”士兵把他的话翻译过去,然后又说,“我和他同路。他也去司令部盖过章,但那边没管事的。我们是同乡,都是本地人。”
  解释不起作用。近几日,施穆利特克满腹郁闷,只想发作出气。此刻,恨不得扇这个浑蛋耳光。一个星期前,这种浑蛋看见军官就瑟瑟发抖,如今却敢如此胆大包天,说话夹棍带棒。怪就怪奥匈帝国不争气,内部乱成了一锅粥……以后还将怎样呢?今日,仅仅一天,就在列车上抓到五十七名逃兵,其中十一名还带着武器。已经有电报发来,警告说,那边开始集体逃跑。假如这股浪头涌到此处……那可真他妈的要命啦!
  “把他们押到司令部去!明天查查清楚,他们是不是确实居住在本市。”

  “也算是路远迢迢回家了!在这个臭虫窝里熬一夜吧……到明天早晨,他该会弄清楚的!……赶了整整一个月的路,好不容易返回故乡,都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了,可倒好,又被关了禁闭。但愿上天保佑,别让那个家伙在乌漆墨黑的地方撞到我手上!”梅契斯拉夫·普希戈德斯基在他们被关进空空的囚房后,把背囊扔到铺板上,狠声狠气地说。
  “朋友,你自己也有三分错。跟他说话,得把口气放缓和些。你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儿呀。离城不远,就在莫格利尼茨基庄园内。”
  “家里有什么人?”
  “妻子、父亲、弟弟……一大家子呢。他们好像活得蛮快活!我们这家人,从祖辈开始就给莫格利尼茨基家做奴仆。我父亲是管家,弟弟是男仆,我妻子是女仆。我曾经在他家当马夫。没要我做男仆——嫌我黑不溜秋长得丑。反正我自己也不想干。下贱的行当!用两条后腿站在那儿,摇尾乞怜,盼着主人来拨弄你的尾巴,倒不如伺候马匹来得爽快些。”
  西吉兹穆德·拉耶夫斯基把外衣铺到板床上,摘了帽子躺下,脸朝士兵。士兵看着他灰白发亮的、浓密的头发。
  “拉耶夫斯基先生,您多大年纪了?”
  “四十五岁。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看你一头白发了,是怎么回事儿?”
  拉耶夫斯基严峻的浓黑眉毛颤动一下。
  “有的人二十岁就白了头。”
  双方沉默了几分钟。
  “拉耶夫斯基先生,您的嘴可真紧。”普希戈德斯基终于打破沉默,“我呢,早就在仔细观察您了。您对德国人说,听不懂他们的话,其实是骗骗他们的!”
  拉耶夫斯基警觉地看看对方。普希戈德斯基露出一个让人宽解的微笑:“拉耶夫斯基先生,请只管放心。我虽然是下等人,但还不至于出卖灵魂给魔鬼。我自己也有事情在琢磨。如果那个德国腊肠得知,这整整一年,我在那边挖什么样的马铃薯,那他准会换一种口气跟我谈谈了。您要是乐意听,我想说说自己的身世。反正待着没事儿干,这样时间倒能过得快一些……”
  拉耶夫斯基审视着躁动不安的士兵。
  “普希戈德斯基,您可晓得我要提醒您什么吗?”稍等,他自己回答,“决不能老是想说啥就说啥,口没遮拦。我看出来,您是个正派人。现在这种时期,不能随口乱讲,可以不说的话尽量别说。打个比方,要不是您踩着了德国人的鸡眼,我和您现在可能都已经在家里了。”
  士兵坐到了拉耶夫斯基躺着的铺板上。
  “您这话句句在理!然而您知不知道,有时候心里堵得慌,需要找个人聊聊。特别是因为感觉出来,对方是个人物,能够理解一切。就拿这会儿来说吧,差不多到家了,我却并不特别高兴……”
  “为什么呢?”
  “千头万绪呵。我从头讲起吧,很久以前……战争刚要爆发前,我结婚了。是自己在村庄里找了个好姑娘弗兰齐斯卡,挺漂亮,不过有点儿任性。我和她结了婚,就住在伯爵的庄园附近……后来打仗了。伯爵家是这样的:大儿子艾德华(他的主要产业在华沙城外)原本就在俄国近卫军里服役;二儿子斯塔尼斯拉夫依据动员令,成了奥地利军官,他的田产在加利西亚和乌克兰。德国人占领了咱们这儿,他就当了本地驻军的副官。这么着,无论哪一方打赢,莫格利尼茨基家族都输不了。斯塔尼斯拉夫答应我爸爸的恳求,带上我,让我当了勤务兵。这倒也没什么。但不知怎么搞的,弗兰齐斯卡被老爷们注意上了。他们看中她,让她做了女仆。她搬进府邸,住在下房里。吩咐她服侍老伯爵。这老家伙浑身是病,整夜需要照料。我发觉弗兰齐斯卡有些不对头。她没告诉我什么,可我看出来,她在受折磨。每天晚上,我都从城里到她那儿去的。一天早晨,她还睡着,我见她胸前有块青紫斑,像被人咬过似的。我顿时火了,简直要把她掐死。她终于承认,是老伯爵纠缠她,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抗拒不了老家伙。稍有不从,老伯爵便出口威胁,说次日就把我赶到前线去,同时也要把她撵出伯爵府……她告诉我的情况,气得我七窍生烟。这个老流氓,早就应该死了!一具畜生的尸体!根本不中用了,却还想玩弄女人。用牙齿咬……整整一天,我盲目地游荡,像个疯子。天黑了,还不见她的人影。我闯进府里去,猛敲老东西的门。后来发生了怎样的状况,我完全不知道了!记不起……反正是来了许多人,阻止我。我这个疯子,跟他们厮打!斯塔尼斯拉夫伯爵举起手枪,狠命地往我脑袋上敲一下,我便如同死了一般,被拖到院子里。他们安了个‘酗酒闹事’的罪名,把我逮捕了。第二天就塞进军用列车,去了前线。在那儿,一有机会,我就投降了俄国人。我们被撵到西伯利亚,关进集中营。这是1915年年底的事情。我们在那里大吃苦头!士兵一天的伙食费才三十五戈比!军官则是七卢布100戈比等于1卢布。。士兵们纷纷死于伤寒症,也有饿死的,军官都活得挺好……接着,发生了革命。1917年,我们在原地没动。等到布尔什维克收拾了那伙该收拾的家伙,我们——战俘们,也行动起来了。军官里面有个不怕死的小伙子,匈牙利人,名叫沙伊诺。他坦坦荡荡,鼓动我们:‘弟兄们,动手吧,打开仓库,拿食品,拿衣服吧!’我们就这么干了。可惜布尔什维克的革命活动还没有发展到那里。我们可就遭罪了。沙伊诺和我们几个带头的人,被关进牢房,打算由野战军事法庭审判。然而正在这时候,形势突变,出现了转机!布尔什维克奔袭而来,到达了我们的集中营。大家得到解放了。召开了群众大会。一部分战俘决定支持布尔什维克。我们至少有一千五百人——包括匈牙利人、加利西亚人……多数是骑兵。我们武装起来了,也弄到了马匹。城市拿下了,牢狱打开了。沙伊诺也解救出来了。我们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只要你确实是个正派人,确实同情平民百姓,那就指挥吧,干起来吧。’中尉痛快地回答:‘我干。’还说,‘给我一匹战马、两支毛瑟枪!’从此以后,我们到处打击俄国军官老爷。有一年半之久,我人不离鞍,转战各地,这让我好不痛快。沙伊诺中尉率领一群战俘在远东打游击。我呢,心心念念牵挂着家里,渐渐地向乌克兰靠近。一路上参加各种战斗,直至落入德国人手中。那次是奉命进村侦察,撞上了德军巡逻队。还好,我身边没带武器。我自称是战俘——一些破旧的证件起了作用。他们盘问来盘问去,最后把我给放了……”
  普希戈德斯基住了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满脸倦容,耷拉着脑袋。
  “你在布尔什维克那儿的事情,为什么告诉我呢?咱俩原先不认识,只是同路,一块儿走了三天。你说这些话,万一碰到坏蛋,你就一头撞上砖墙了。”拉耶夫斯基低声说。
  “我这是对你说的,想让你不把我当外人。”
  “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看你这人怪模怪样的。看来你不是从那边来的。就聊到这儿了,睡觉吧。”
  暮色悄悄地钻进囚房。墙壁那面,嘈杂的人声消停下来了。听得见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响声……
  “拉耶夫斯基同志,直到刚刚您摘下帽子,我才把您认了出来。这三天,我一直在琢磨,自己在哪儿见过您?您挺像国际混成旅的政委。可您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名字也改了——当时都管您叫禾木雷同志。仔细端详您——明明是同一个人嘛……所以呀,我跟您讲了长长一大篇,好让您别对我心存疑虑。瞧,咱们可不是陌生人。”
  拉耶夫斯基透过灰白色的胡子,微露笑容。
  “面貌酷似,不足为奇!不过,如此相像,很危险的——可能被不分青红皂白,吊到横梁上……”
  普希戈德斯基把一只手放在拉耶夫斯基的肩上。
  “禾木雷同志,您可以相信我……对不起,同志……我是说,拉耶夫斯基先生。我在红军里待过半年,不是没有长进的。多少学到一点东西……”
  墙外传来火车驶近的隆隆声。又人声鼎沸了。门外有人在开锁。走廊里响起凶狠的命令声。一群奥地利士兵,各兵种的,涌进囚房。直到里面再也容纳不下的时候,德国龙骑兵才锁上了门。里面立即变得又拥挤,又吵闹。铺板上、地面上、窗台上、当桌子用的箱子上,到处都是士兵。
  有个身高体壮的骑兵,胸前挂着铁十字勋章的,冲着普希戈德斯基,挤眉弄眼地说:
  “老弟。你也在撤退吗?怎么搞的,肩章是你自己摘掉,还是那个狗崽子给你扯掉的?”
  “我是战俘。弟兄们,你们是回家吧?”普希戈德斯基不由微微一笑,反问一句。
  一个带着上等兵标记的壮实汉子代替骑兵答道:“对呀,无限期休假。”
  周围扬起一片笑声。
  “回家钓鱼去喽。”
  “老婆都发出了最后通牒:再不回去,就要吃闭门羹啦。这不,我们正急着往回赶呢。”
  屋角有人不满地咕哝:“是正急着赶路呵。团队委员也讲过,要一致行动!早些那么干的话,这些草包龙骑兵能耀武扬威才怪呢。”
  “别垂头丧气!咱们的人赶到,准会营救咱们出去。”
  “堤坝已经决了个口子,要堵住不能单靠一只帽子……”
  “打仗打厌了,没劲儿喽!”
  天完全黑了。士兵们点亮蜡烛,解开背包,张罗着吃晚饭。
  “弟兄们,一起吃点儿?——多半肚子也饿了吧?”骑兵一面用刀子开启食品罐头,一面招呼拉耶夫斯基和普希戈德斯基。
  拉耶夫斯基谢绝。普希戈德斯基高兴地接受邀请:他已两天没吃东西了。
  “老弟,这么说来,你是从俄国返回的?那边情况怎么样?据说,日子难过得很,对不对?”一个上点年纪的步兵探问。
  “在那边,有些人的确日子不大好过。工厂主、地主,还有那些沙皇时代骑在你我脖子上的家伙,的确日子都挺难过。布尔什维克把他们打倒在地,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工人和农民则在战斗。你总该知道,四面八方正在围攻他们。”普希戈德斯基回答,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听说布尔什维克夺了地主的耕地,分给了农民,这是真的吗?”
  “你以为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农民会愿意为了保卫苏维埃政权而打仗吗?”
  “听说布尔什维克侮辱战俘,真有这事儿?”
  “胡说八道!军官们造的谣言!布尔什维克那边有不少国际旅,全是由战俘组成的。这你们没听说过吧?”
  “只说是那边出了一些叛徒,这里的头子也管我们叫叛徒的……”
  普希戈德斯基吃的劲头不比他差,而且听着士兵们的交谈,一直笑容满面。
  等到罐头吃光,普希戈德斯基用袖管擦了擦胡子,谢过骑兵,随即问大家:“弟兄们,你们搭乘火车回家,为什么不带上武器呢?宪兵会一批批地抓捕你们。你们应当占住许多军列,甩掉军官,自己行动。有一个弟兄刚才已经提到过这事儿。回家以后,打算干掉谁的时候,步枪总是能派上用场的。否则的话……”
  拉耶夫斯基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小心些。”他压低嗓音,用波兰话提醒。

  翌晨,他们被一阵步枪射击声惊醒。大家直跳起来,诧异地互相探问。
  “这是怎么了?”
  拉耶夫斯基疑惑地耸耸肩膀。二十分钟后,情况明朗了。囚房的门被枪托砸开,立即冲进来几个士兵。前后左右,人们欢叫起来:“啊!原来全是自己人,第三十七步兵团的!”
  一个健壮的炮兵,腰间挂着短剑的,扯开粗重的嗓门说:“弟兄们,收拾背囊!动作要快!我们让那些龙骑兵吃了一点苦头。差点儿把你们扔下,幸亏听说你们关在这里。哎,哎,快点儿呀!”

  他们在城市广场上分开。普希戈德斯基紧握着旅伴的手说:“祝您顺利!如果用得着我,您知道去什么地方能找到我的。拉耶夫斯基先生,祝您事事如意!”
  他走出几步后,又转身望望,和悦地挥挥手。
  拉耶夫斯基点头作答……
  拉耶夫斯基来到熟悉的地下室门前,站住了脚。他觉得心潮起伏。十一年前,三个宪兵从这儿抓捕了他。正是在这里,雅德维嘉站在台阶上,牵着莱蒙德的小手。另一个宪兵拦住她……如今母子俩怎么样了?还活着吧?真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勇气往下走,去敲门。
  可巧,一位穿着朴素的毛线上衣的姑娘沿着台阶快步走上来。门开了一点儿,有个小男孩的小脑袋朝外探看。
  “萨拉姑姑,你会带糖来吗?”
  “当然会,我的小红毛,一定带来!把门关上吧。”
  “请问,雅德维嘉·拉耶夫斯卡娅是住在这里吗?”西吉兹穆德·拉耶夫斯基口吻尽量平静地探问。
  “拉耶夫斯卡娅?不……她在这里居住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住在这里的是鞋匠米海利松。拉耶夫斯卡娅母子住在克拉科夫胡同。”
  “这么说,母子俩都活着?”
  “雅德维嘉·波格丹诺夫娜和莱蒙德吗?当然活着。您怎么样,很久没见着他们了吗?”
  “是的,很久了……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她家的门牌号码?”
  “如果您要找他们,那可以一块儿走。每天早晨,我都顺路去叫雅德维嘉·波格丹诺夫娜的——我和她在同一家小厂上班。走吧……”

  西吉兹穆德·拉耶夫斯基和萨拉·米海利松并肩往前走,听见同行者鞋后跟叩击路面的咯咯声。
  他走着,并不看萨拉,但眼角余光触碰到了姑娘好奇的视线。平时他初次遇见谁,就能记住对方;而身旁这个姑娘,被小孩子称作萨拉姑姑的,给他的印象最深了,尤其是一对好大的黑眼睛。只要她跟小孩子一说话,眼睛里蕴蓄着的一丝冷漠便顿然消失殆尽。假如她不那么年轻(看上去最多十七岁),人家会以为她是那个胖小孩的母亲。
  除了刚才萨拉讲的,拉耶夫斯基真希望更多地了解雅德维嘉母子俩的情形。不过,常年养成的谨慎习惯阻止他多问。他已得知亲人还活着——一块压在胸口的、最沉重的石头搬掉了。然而即将重逢,又使他越来越思潮汹涌。他的儿子长成了什么样儿?小男孩如今该十八岁了。已然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那么雅德维嘉呢?会不会另外嫁人了呢?毕竟过去了十一年!多么漫长的日子呵!岁月悠悠,恰似重物在肩,难以卸下,能不白了头吗……
  “喏,我们到了!”
  姑娘的声音像歌唱般悦耳。
  拉耶夫斯基再次打量她一眼。姑娘头戴灰色线帽,跟上衣的颜色接近,挺朴实。鼻梁端正,好看的嘴唇线条分明,显示着果决。
  她笑眯眯的,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噢,萨罗奇卡!我这就走……”
  “雅德维嘉·波格丹诺夫娜,我不是一个人。有客人找您。莱蒙德,你好!”
  屋子低矮、逼仄,拉耶夫斯基的脑袋几乎触碰到天花板。这样的棚屋,四壁仅有一扇小窗,却还被外面一座仓库的砖墙遮挡着。屋内又暗又挤。
  雅德维嘉正在穿大衣。她回头一望。
  西吉兹穆德抬起沉重的手,摘下帽子,轻轻地说:“雅德霞,你好!”
  有几秒钟,雅德维嘉瞪大了两眼望着。
  “吉格穆德!……”
  她大哭一声,紧紧地搂住丈夫,仿佛生怕有人再次从她怀里抢走。
  “哭什么?我亲爱的,为什么哭呢?这不,我们又在一起了……用不着这样。雅德霞……”拉耶夫斯基劝慰妻子。
  莱蒙德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在一个个漫长的夜晚,母亲怀着柔情怀着爱,给他讲述这个人、这个父亲的故事。在莱蒙德的脑海中,映现出父亲的美好形象——勇敢又顽强,耿直而公正。
  孩子的心田里,有对父亲的热爱,同时也在滋生着、增长着憎恨——对那些迫害他父亲、给他父亲钉上镣铐,流放去服苦役的人的一种憎恨。
  男孩子无法清晰地想象出“苦役地”是什么样子的。
  他只觉得那是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阴森森的处所。母亲讲述过远在天涯海角的地区——西伯利亚,那儿极端苦寒,到处是难以通行的密林和死气沉沉的雪原。方圆数百公里,见不到一个活人。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在深深的地底下,人们戴着脚镣,为沙皇挖掘金子。士兵监视着他们。这便是苦役地。他的父亲便在那里。
  莱蒙德听母亲讲述一些人的悲惨故事,不由一次次涕泪俱下。这些人所渴求的,无非是为赤贫的人们争取过上幸福生活而已……
  母亲那无法排遣的悲酸、备受摧残的韶光、始终不渝的爱情,以及年复一年的望眼欲穿——凡此种种,若不向儿子,那么还能向谁倾诉呢?母亲把自己所剩的全部柔情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男孩子在长大,对别人的痛苦和不幸日益敏感,萌生同情。在母亲的心目中,他是唯一的欢乐。母亲活着,仅仅是为了他。时光流逝,孩子长成了健壮的男子汉。看着儿子,她常常回忆起青春,回忆起吉格穆德当年前来和她幽会。那时候的他,同样是这般年轻和漂亮。生活对他竟然如此残忍……
  最美好的岁月,孤独地度过,知道他在遭受苦难,不由得牵肠挂肚。如今,他回来了,为人父和为人夫的他,回来了。头发斑白,神情严峻。前额上深深的皱纹,像刀刻似的……
  父亲比他高,比他强劲有力。莱蒙德从父亲搂住他肩膀的手臂上感知了这一点。
  “爸爸,亲爱的!”他轻轻地叫唤。

  萨拉·米海利松局促不安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幕。由于无意中目睹了此情此景,她觉得挺尴尬。“莱蒙德神秘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的……我可一开始就几乎猜对了。”她暗想,为自己的朋友高兴。
  “雅德维嘉·波格丹诺夫娜,我得快走了,您留下吧。我会说您病了。”她轻声说。
  雅德维嘉回过神来。
  “噢,对了,要到厂里去……萨罗奇卡,等一下!我留下来不行的——老板斯皮尔曼吩咐过的,要我们两个今天去莫格利尼茨基家一趟。我若不去,他会把我辞退……”雅德维嘉转身对着丈夫,辩解似的,压低声音说,“吉格穆德,原谅我,我不得不走。我必须亲自去量好尺寸,把大数额的订货单交到老板手里。我尽可能早些回来……哦,莱蒙德会告诉你一切……天哪!你回家了,这是真的吧?”
  在门口,她再次拥抱丈夫,随即关上了门。
  “那个姑娘是你们的朋友吗?”吉格穆德赶紧问儿子。
  “是的,爸爸。”
  “你追上去,告诉妈妈,让她,还有那个姑娘,都不要在任何人跟前提起我回来的事儿。”
  莱蒙德听得明白,快步跑了出去。
  他回来时,父亲坐在桌旁,一手支着花白的头,正沉思默想。他望望儿子,脸上满溢着慈祥的柔情,浅浅一笑。莱蒙德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大概,您饿了吧?”他轻轻地问。
  “饿了。不过你别称呼我‘您’。”
  又是一阵沉默。儿子知晓父亲的许多事情,父亲对儿子却毫无所知。正因为什么也不晓得,西吉兹穆德才忐忑不安。这个毛头小伙子靠什么生活?他追求的是什么?父子应怎样相处?儿子能够成为自己的朋友和战友吗?或者,仅仅是一个半生不熟的外人,对待他非得像对待小市民邻居似的,不透露真情呢?他一如既往,临危也不惧,谨言且慎行。
  “好孩子,坐下,说说你们的生活情形……”
  莱蒙德在桌边坐下,露出腼腆的微笑。父亲看看他那漂亮的、线条柔和得跟女孩子似的脸蛋,不由皱了皱眉头。他在这张脸上寻觅勇敢的特征,终于,瞬息之间,在一双蓝莹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自己所渴求的。
  “爸爸,从哪里说起呢?”
  “你在上学吗?”
  “不。我从市立学校毕业已经三年了。没有继续念书——我们家没钱。妈妈要我继续上学,我不同意,不能让她没日没夜地缝衣。所以,我在巴然科维奇的糖厂里做工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时钟均匀的嘀答声。
  “今天,你是因为我来了才不去厂里上班的吧?”
  “不是……我没去上班已有几个月……”
  “为什么?”
  莱蒙德不安地扭捏一下身子。
  “我被开除了。”
  “为了什么事情?”
  莱蒙德的两眼眯缝成一条线。
  “他们给了一份解雇书,说我被辞退,是因为参与抢劫仓库……”
  莱蒙德看见父亲紧蹙双眉,便稍停了停。
  “爸爸,可这是胡说八道!是卑劣的谎言!我们仅仅是要求发放拖欠了六个月的工钱。工友们选出一个代表团,去见巴然科维奇。青年工人推选我去。巴然科维奇像呵斥狗一样,冲着我们咆哮,把我们撵出来。全厂工友在经理室门外等候我们。我们讲了讲老板是怎样接见我们的。于是,好戏就此开场了。德国守备队前来驱散我们,当时我们就缴了他们的械,夺得一挺机关枪。工友们逼着出纳员按照名单补发工钱。账房间现款不够,大家便打开仓库,催逼保管员给没领到工钱的每人发三袋白糖。根本没有抢劫!我们和老兵一块儿,上街抵挡龙骑兵。他们是巴然科维奇打电话从城里叫来的。我们打光了机枪子弹就跑散了。不过那挺机关枪,我们藏在可靠的地方,没让德国人找到……”
  莱蒙德住了口。父亲若有所思地捋捋灰白的胡子,微露笑意。
  “后来怎么样?”
  “后来德国人没收了大家的白糖。许多人被捕,余下的人被巴然科维奇开除了,连一个戈比也没发。我和参加过代表团的人,厂部发给的是黑证明。但是我,爸爸,真的连一磅白糖也没拿过。巴然科维奇拖欠我一百八十马克。这是我整整半年的工钱。”
  “行了,好孩子。什么时候,你让我认识一下你的那些机枪手。现在嘛,如果有的话,咱们吃些东西吧。”
  “对不起,爸爸,只有咸鲱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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