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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华夏古典小说分类阅读大系,开启中国古典小说的“类型化”阅读

作者:[明]凌濛初 编

ISBN: 9787508090436

出版时间:2017-02-01

开 本:32开  页数:500页

定价:¥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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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详情

  《二刻拍案惊奇》,明朝短篇小说集,凌濛初编著,和先前出版的《初刻拍案惊奇》并称“二拍”,“二拍”与冯梦龙的“三言”齐名。凌濛初(1580年-1644年),字玄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明代浙江乌程(今吴兴区织里镇晟舍)人,一生郁郁不得志,但著述甚丰,最大的贡献是在通俗文学创作方面。有“二拍”、《圣门传诗嫡冢》、《言诗翼》、《诗逆》、《诗经人物考》、《左传合鲭》、《乙编诞》、《燕筑讴》、《南音之籁》、《东坡禅喜集》、《合评选诗》、《陶韦合集》、《惑溺供》、《国策概》等。其中以“二拍”影响最大。
  《二刻拍案惊奇》有两种版本。一种为日本内阁文库藏崇祯五年尚友堂刊本,该本是尚友堂部分原版的重印本,四十卷。另一种为法国巴黎图书馆藏三十卷本。郑振铎民国二十年(1931)为《明清二代的平话集》所写跋文中将此本称为“别本”,并说:“未知编者,明末清初坊本。这部书世间流传绝少,我偶然的在巴黎国家图书馆中见到了它。”
  《二刻拍案惊奇》初版刊行于明崇祯五年(1632年),全书共四十卷,为四十篇独立的故事。其中春秋一篇,宋十四篇,元三篇,明十九篇,不确定时代者二篇,另有《宋公明闹元宵》杂剧一篇。故事虽然是旧的,但经过作者的再创作,变成了明朝社会的现实写照。《二刻拍案惊奇》描写爱情和婚姻类的作品比较多。在这类作品中,作者表现了较为进步的妇女观和婚姻观。另外反映商人生活和经商过程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明代中叶以后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当然,作品中也有不少情色描写,有的地方流露出了宿命的迷信思想,这是需要我们在阅读时加以批判的。

章节目录

卷一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
卷二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
卷三 权学士权认远乡姑 白孺人白嫁亲生女
卷四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
卷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
卷六 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
卷七 吕使君情媾宦家妻 吴太守义配儒门女
卷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仪一夜迷魂阵
卷九 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梅香认合玉蟾蜍
卷十 赵五虎合计挑家衅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卷十一 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旧鬼借新尸
卷十四 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
卷十五 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掾居郎署
卷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
卷十七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
卷十八 甄监生浪吞秘药 春花婢误泄风情
卷十九 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
卷二十 贾廉访赝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
卷二十一 许察院感梦擒僧 王氏子因风获盗
卷二十二 痴公子狠使噪脾钱 贤丈人巧赚回头婿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卷二十四 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
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卷二十七 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姝江上
卷二十八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
卷二十九 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偶
卷三十 瘗遗骸王玉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简尸 殉节妇留待双出柩
卷三十二 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
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
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乐深闺 杨太尉戏宫馆客
卷三十五 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
卷三十六 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
卷三十七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
卷三十八 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
卷三十九 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
卷四十 宋公明闹元宵杂剧
 

作者简介

凌濛初(1580年-1644年),字玄房,号初成,亦名凌波,一字遐厈(àn),别号即空观主人。汉族,明代浙江乌程(今浙江湖州吴兴织里镇晟舍)人,明代文学家、小说家和雕版印书家。其著作《初刻拍案惊奇》与《二刻拍案惊奇》与冯梦龙所著《古今小说》(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两拍”是中国古典短篇小说的代表。

编辑推荐

  出版进一步细化、规整化,是“华夏古典小说分类阅读大系”最根本的特色。强调“类型化”,既是对不同读者口味的关照,也是对我国古代小说一次有机的整合;“分类大系”的各个系列,聚,则皇皇大大,分,则旗号鲜明。
  “分类大系”的体例设置,充分考虑读者阅读的便捷,有对疑难字词的释义与注音,版式设计取降低读者视觉疲劳的“稀疏化”。这些都是不少同类产品的“软肋”,同时,这套精装书以比平装书还低的价位,更表明了它“接地气”的特质。希望“分类阅读大系”受到广大读者、收藏者的欢迎。

书摘插图

出版者的话

  我国的古典小说,题材的丰富性、多样性尤为突出。经过与古典小说专家学者的座谈沟通,我们把中国古典小说(白话小说)依照题材内容的不同,大致划分出如下几个板块——
  有讲述古代名臣断案的作品,拟称“名公断案系列”;
  有反映历朝历代开国进程的作品,拟称“开国征尘系列”;
  有以家族宗亲为核心的英雄传奇作品,拟称“家将英雄系列”;
  有笔墨集中反映市井生活的作品,拟称“市井风情系列”;
  有传统武侠类作品,拟称“侠义雄杰系列”;
  有名著大作的续书,拟称“名著续作系列”;
  有表现人间欢愁冷暖的作品,拟称“世情万象系列”;
  有揭露批判社会异变的作品,拟称“狭邪烟粉系列”;
  有记述神人奇事的作品,拟称“奇人异事系列”等等;
  当然,更有“四大名著”、“三言二拍”等影响深远、成就辉煌的经典,拟称“金声玉振系列”。
  将已然满目的所谓“系列化”出版进一步推向细化、规整化,是“华夏古典小说分类阅读大系”最根本的特色。强调“类型化”,既是对不同读者口味的关照,也是对我国古代小说一次有机的整合;“分类大系”的各个系列,分,则旗号鲜明,聚,则大大皇皇。
  “分类大系”充分考虑到广大读者阅读的便捷,选择了目前国内最权威、最流行的版本作底本,通过对疑难词的释义与注音,达成对阅读障碍的“清剿”,版式方面,采用了以降低读者视觉疲劳为目的的“稀疏化”设计。同时,这套精装书以比平装书还低的价位,更表现了它“接地气”的通俗化、平民化的特质。
  希望“分类阅读大系”受到广大读者、收藏者的欢迎。

  《二刻拍案惊奇》,明朝短篇小说集,凌濛初编著。后人将其与《初刻拍案惊奇》并称“二拍”。凌濛初(1580年-1644年),字玄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明代浙江乌程人,一生郁郁不得志,但著述甚丰,最大的贡献是在通俗文学创作方面。有“二拍”、《圣门传诗嫡冢》、《言诗翼》、《诗逆》、《诗经人物考》、《左传合鲭》、《南音之籁》、《东坡禅喜集》、《陶韦合集》、《惑溺供》、《国策概》等。其中以“二拍”影响最大。
  《二刻拍案惊奇》有两种版本。一种为日本内阁文库藏崇祯五年尚友堂刊本,该本是尚友堂部分原版的重印本,四十卷。另一种为法国巴黎图书馆藏三十卷本。郑振铎民国二十年(1931)为《明清二代的平话集》所写跋文中将此本称为“别本”,并说:“未知编者,明末清初坊本。这部书世间流传绝少,我偶然的在巴黎国家图书馆中见到了它。”
  《二刻拍案惊奇》初版刊行于明崇祯五年(1632年),全书共四十卷,为四十篇独立的故事。《二刻拍案惊奇》描写爱情和婚姻类的作品比较多。在这类作品中,作者表现了较为进步的妇女观和婚姻观,集中反映了市民的生活现实和思想趣味。还有一些作品表现商人的思想行径、命运遭际。这类作品客观上反映了明代中叶后资本主义萌芽所带来的一些特点,也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商人看法的变化。当然,有少数作品也难免掺杂了一些情色描写,有的地方流露出了宿命的迷信思想等,这些情况驳杂的趣味取向,都是那个时代与生活赋予作者的一种现实必然,对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来说,在阅读时是需要以审慎的眼光客观对待的。

书摘:

卷一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

诗曰:
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
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
  话说上古苍颉制字,有鬼夜哭,盖因造化秘密,从此发泄尽了。只这一哭,有好些个来因。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间乱臣贼子心事阐发,凛如斧钺,遂为万古纲常之鉴,那些奸邪的鬼岂能不哭!又如子产铸刑书,只是禁人犯法,流到后来,奸胥舞文,酷吏锻罪,只这笔尖上边几个字,断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岂能不哭!至于后世以诗文取士,凭着暗中朱衣神,不论好歹,只看点头。他肯点点头的,便差池些,也会发高科、做高官;不肯点头的,遮莫你怎样高才,没处叫撞天的屈。那些呕心抽肠的鬼,更不知哭到几时才是住手。可见这字的关系,非同小可。况且圣贤传经讲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多用着他不消说;即是道家青牛骑出去,佛家白马驮将来,也只是靠这几个字,致得三教流传,同于三光。那字是何等之物,岂可不贵重他!每见世间人,不以字纸为意,见有那残书废叶,便将来包长包短,以致因而揩台抹桌,弃掷在地,扫置灰尘污秽中。如此作践,真是罪业深重。假如偶然见了,便轻轻拾将起来,付之水火,有何重难的事?人不肯做。这不是人不肯做,一来只为人不晓得关着祸福,二来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过了。只要能存心的人,但见字纸,便加爱惜,遇有遗弃,即行收拾,那个阴德可也不少哩!
  卷一进香客莽看金刚经出狱僧巧完法会分宋时,王沂公之父爱惜字纸,见地上有遗弃的,就拾起焚烧。便是落在粪秽中的,他毕竟设法取将起来,用水洗净,或投之长流水中,或候烘晒干了,用火焚过。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净了万万千千的字纸。一日,妻有娠将产,忽梦孔圣人来分付道:“汝家爱惜字纸,阴功甚大。我已奏过上帝,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使汝家富贵非常。”梦后果生一儿,因感梦中之语,就取名为王曾。后来连中三元,官封沂国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三人,是宋庠、冯京与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谁知内中这一个,不过是惜字纸积来的福,岂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见了享受科名的,那个不称羡,道是难得?及至爱惜字纸这样容易事,却错过了不做,不知为何,且听小子说几句:
苍颉制字,爰有妙理。
三教圣人,无不用此。
眼观秽弃,颡当有沘。
三元科名,惜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取?
小子因为奉劝世人惜字纸,偶然记起一件事来。一个只因惜字纸拾得一张故纸,合成一大段佛门中因缘,有好些的灵异在里头。有诗为证:
翰墨因缘法宝流,山门珍秘永传留。
从来神物多呵护,堪笑愚人欲强谋。
  却说唐朝侍郎白乐天,号香山居士,他是个佛门中再来人,专一精心内典,勤修上乘。虽然顶冠束带,是个宰官身,却自念佛看经,做成居士相。当时因母病,发愿手写《金刚般若经》百卷,以祈冥佑,散施在各处寺宇中。后来五代、宋、元兵戈扰乱,数百年间,古今名迹海内亡失已尽,何况白香山一家遗墨?不知多怎地消灭了。唯有吴中太湖内洞庭山一个寺中,流传得一卷,直至国朝嘉靖年间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吴中贤士大夫、骚人墨客曾经赏鉴过者,皆有题跋在上,不消说得;就是四方名公游客,也多曾有赞叹顶礼,请求拜观、留题姓名日月的,不计其数。算是千年来希奇古迹,极为难得的物事。山僧相传,至宝收藏,不在话下。
  且说嘉靖四十三年,吴中大水,田禾淹尽,寸草不生。米价踊贵,各处禁粜闭籴,官府严示平价,越发米不入境了。原来大凡年荒米贵,官府只合静听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贪那贵价,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贪那贵价,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米既渐渐辐辏,价自渐渐平减,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最是那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做了官府,专一遇荒就行禁粜、闭籴、平价等事。他认道是不使外方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诈害,遇见本地交易,便自声扬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责。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闭仓高坐,又且官有定价,不许贵卖,无大利息,何苦出粜?那些贩米的客人,见官价不高,也无想头。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惧怕败露受责受罚,有本钱的人,不肯担这样干系,干这样没要紧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无米,米价转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谙,只埋怨道:“如此禁闭,米只不多;如此抑价,米只不贱。”没得解说,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谁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闲话且不说。只因是年米贵,那寺中僧侣颇多,坐食烦难。平日檀越也为年荒米少,不来布施。又兼民穷财尽,饿殍盈途,盗贼充斥,募化无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非舟楫不能往来。寺僧平时吃着十方,此际料没得有凌波出险、载米上门的了。真个是:
  香积厨中无宿食,净明钵里少余粮。
  寺僧无计奈何。内中有一僧,法名辨悟,开言对大众道:“寺中僧徒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无此大施主,难道抄了手坐看饿死不成?我想白侍郎《金刚经》真迹,是累朝相传至宝,何不将此件到城中,寻个识古董人家,当他些米粮且度一岁。到来年有收,再图取赎,未为迟也。”住持道:“相传此经值价不少,徒然守着他,救不得饥饿,真是戤米囤饿杀了。把他去当米,诚是算计。但如此年时,那里撞得个人肯出这样闲钱,当这样冷货?只怕空费着说话罢了。”辨悟道:“此时要遇个识宝太师,委是不能勾。想起来只有山塘上王相国府当内严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与我独厚。这卷白侍郎的经,他虽未必识得,却也多曾听得。凭着我一半面皮,挨当他几十挑米,敢是有的。”众僧齐声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只索就过湖去走走。”
  住持走去房中,厢内捧出经来,外边是宋锦包袱包着,揭开里头看时,却是册叶一般装的,多年不经裱褙,糨气已无,周围镶纸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传名的古物,如此零落了,知他有甚好处?今将去与人家藏放得好些,不要失脱了些便好。”众人道:“且未知当得来当不来,不必先自耽忧。”辨悟道:“依着我说,当便或者当得来。只是救一时之急,赎取时这项钱粮还不知出在那里!”众人道:“且到赎时再做计较,眼下只是米要紧,不必多疑了。”当下雇了船只,辨悟叫个道人随了,带了经包,一面过湖到山塘上来。
  行至相府门前,远远望去,只见严都管正在当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相见已毕,严都管便问道:“师父何事下顾?”辨悟道:“有一件事,特来与都管商量,务要都管玉成则个。”都管道:“且说看何事。可以从命,无不应承。”辨悟道:“敝寺人众缺欠斋粮,目今年荒米贵,无计可施。寺中相传《金刚经》,是唐朝白侍郎真笔,相传价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晓得这话的。意欲将此卷当在府上铺中,得应付米百来石,度过荒年,救取合寺人众生命,实是无量功德。”严都管道:“是甚希罕东西,金银宝贝做的,值此价钱?我虽曾听见老爷与宾客们常说,真是千闻不如一见。师父且与我看看再商量。”辨悟在道人手里接过包来,打开看时,多是零零落落的旧纸。严都管道:“我只说是怎么样金碧辉煌的,原来是这等晦气色脸,倒不如外边这包还花碌碌好看,如何说得值多少东西!”都管强不知以为知的,逐叶翻翻,一直翻到后面去,看见本府有许多大乡宦名字及图书在上面,连主人也有题跋手书印章,方喜动颜色道:“这等看起来,大略也值些东西,我家老爷才肯写名字在上面。除非为我家老爷这名字多值了百来两银子,也不见得。我与师父相处中,又是救济好事,虽是百石不能勾,我与师父五十石去罢。”辨悟道:“多当多赎,少当少赎。就是五十石也罢,省得担子重了,他日回赎难措处。”当下严都管将经包袱得好了,捧了进去。终久是相府门中手段,做事不小,当真出来写了一张当票,当米五十石,付与辨悟道:“人情当的,不要看容易了。”说罢,便叫开仓斛发。辨悟同道人雇了脚夫,将米一斛一斛的盘明下船,谢别了都管,千欢万喜,载回寺中不题。
  且说这相国夫人,平时极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经卷。那年冬底,都管当中送进一年簿籍到夫人处查算,一向因过岁新正,忙忙未及简勘。此时已值二月中旬,偶然闲手揭开一叶看去,内一行写着“姜字五十九号,当洞庭山某寺《金刚经》一卷,本米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经卷,当了许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见相公说道:‘洞庭山寺内有卷《金刚经》,是山门之宝。’莫非即是此件?”随叫养娘们传出去,取进来看。不逾时取到。夫人盥手净了,解开包,揭起看时,是古老纸色,虽不甚晓得好处与来历出处,也知是旧人经卷。便念声佛道:“此必是寺中祖传之经,只为年荒将来当米吃了。这些穷寺里如何赎得去?留在此处亵渎,心中也不安稳。譬如我斋了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经还了他罢,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分付当中都管说:“把此项五十石作做夫人斋僧之费,速唤寺中僧人,还他原经供养去。”
  都管领了夫人的命,正要寻便捎信与那辨悟,教他来领此经,恰值十九日是观世音生日,辨悟过湖来观音山上进香,事毕到当中来拜都管。都管见了道:“来得正好!我正要寻山上烧香的人捎信与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分付?”都管道:“我无别事,便为你旧年所当之经,我家夫人知道了,就发心布施这五十石本米与你寺中,不要你取赎了,白还你原经,去替夫人供养着,故此要寻你来还你。”辨悟见说,喜之不胜,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经重还本寺,真是佛缘广大,不但你夫人千载流传,连老都管也种福不浅了。”都管道:“好说,好说!”随去禀知夫人,请了此经出来,奉还辨悟。夫人又分付都管:“可留来僧一斋。”都管遵依,设斋请了辨悟。辨悟笑嘻嘻捧着经包,千恩万谢而行。
  到得下船埠头,正值山上烧香多人,坐满船上,却待开了。辨悟叫住,也搭将上去,坐好了开船。船中人你说张家长,我说李家短,不一时,行至湖中央。辨悟对众人道:“列位说来说去,总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个善心喜舍、量大福大的了。”众人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国夫人。”众人内中有的道:“这是久闻好善的,今日却如何布施与师父?”辨悟指着经包道:“即此便是大布施。”众人道:“想是你募缘簿上开写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舍,多些也不为奇。专为是出于意外的,所以难得。”众人道:“怎生出于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当米,今日如何白还的事说了一遍,道:“一个荒年,合寺僧众多是这夫人救了的。况且寺中传世之宝正苦没本利赎取,今得奉回,实出侥幸。”众人见说一本经当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出家人惯说天话,那有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们东西,何故掉谎?敢是真的。”又有的道:“既是值钱的佛经,我们也该看看,一缘一会,也是难得见的。”要与辨悟取出来看。辨悟见一伙多是些乡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笔,列位未必识认,亵亵渎渎,看他则甚?”内中有一个教乡学假斯文的,姓黄号丹山,混名黄撮空,听得辨悟说话,便接口道:“师父出言太欺人!甚么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们不认得?那个白侍郎,名字叫得白乐天,《千家诗》上多有他的诗,怎欺负我不晓得?我们今日难得同船过湖,也是个缘分,便大家请出来看看古迹。”众人听得,尽拍手道:“黄先生说得有理。”一齐就去辨悟身边,讨取来看。
  辨悟四不拗六,抵当众人不住,只得解开包袱,摊在船板上。揭开经来,那经叶叶不粘连的了,正揭到头一板,怎当得湖中风大,忽然一阵旋风,搅到经边一掀,急得辨悟忙将两手揿住,早把一叶吹到船头上。那时辨悟只好按着,不能脱手去取,忙叫众人快快收着。众人也大家忙了手脚,你挨我挤,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里得着?说时迟,那时快,被风一卷,早卷起在空中。原来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风是从地下起的,所以小儿们放纸鸢风筝,只在此时。那时是二月天气,正好随风上去,那有下来的风恰恰吹来还你船中?况且太湖中间漾漾的所在,没弄手脚处,只好共睁着眼,望空仰看。但见:
  天际飞冲,似炊烟一道直上;云中荡漾,如游丝几个翻身。纸鸢到处好为邻,俊鹘飞来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只在湖中一叶舟;上边往一往,来一来,直通海外三千国。不生得补青天的大手抓将住,没处借系白日的长绳缚转来。
  辨悟手按着经卷,仰望着天际,无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见才住。眼见得这一纸在爪哇国里去了,只叫得苦。众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个道:“才在我手边,差一些儿不拿得住。”一个道:“在我身边飞过,只道你来拿,我住了手。”大家唧哝,一个老成的道:“师父再看看,敢是吹了没字的素纸还好。”辨悟道:“那里是素纸!刚是揭开头一张,看得明明白白的。”众人疑惑,辨悟放开双手看时,果然失了头一板。辨悟道:“千年古物,谁知今日却弄得不完全了!”忙把来叠好,将包包了,紫涨了面皮,只是怨怅。众人也多懊悔,不敢则声,黄撮空没做道理处,文诌诌强通句把不中款解劝的话,看见辨悟不喜欢,也再没人敢讨看了。船到山边,众人各自上岸散讫。辨悟自到寺里来,说了相府白还经卷缘故,合寺无不欢喜赞叹;却把湖中失去一叶的话,瞒住不说。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没有人翻来看看,交与住持收拾过罢了。
  话分两头,却说河南卫辉府,有一个姓柳的官人,补了常州府太守,择日上任。家中亲眷设酒送行,内中有一个人,乃是个博学好古的山人,曾到苏、杭四处游玩访友过来,席间对柳太守说道:“常州府与苏州府接壤,那苏州府所属太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事,乃是白香山手书《金刚经》。这个古迹价值千金,今老亲丈就在邻邦,若是有个便处,不可不设法看一看。”那个人是柳太守平时极尊信的。他虽不好古董,却是个极贪的性子,见说了值千金,便也动了火,牢牢记在心上。到任之后,也曾问起常州乡士大夫,多有晓得的,只是苏、松隔属,无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只因千金之说上心,希图频对人讲,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购求来送他未可知。谁知这些听说的人,道是隔府的东西,他不过无心问及,不以为意。以后在任年余,渐渐放手长了。有几个富翁为事打通关节,他传出密示,要苏州这卷《金刚经》。讵知富翁要银子反易,要这经却难,虽曾打发人寻着寺僧求买,寺僧道是家传之物,并无卖意。及至问价,说了千金。买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摇摇头,恐怕做错了生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宁可苦着百来两银子送进衙去,回说“《金刚经》乃本寺镇库之物,不肯卖的,情愿纳价”罢了。太守见了白物,收了顽涎,也不问起了。如此不止一次。这《金刚经》倒是那太守发科分、起发人的丹头了,因此明知这经好些难取,一发上心。
  有一日,江阴县中解到一起劫盗,内中有一行脚头陀僧。太守暗喜道:“取《金刚经》之计,只在此僧身上了。”一面把盗犯下在死囚牢里,一面叫个禁子到衙来,悄悄分付他道:“你到监中,可与我密密叮嘱这行脚僧,我当堂再审时,叫他口里扳着苏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窝赃之所,我便不加刑罚了,你却不可泄漏讨死吃!”禁子道:“太爷分付,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钱?多在小的身上罢了。”禁子自去依言行事。果然次日升堂,研问这起盗犯,用了刑具,这些强盗各自招出赃仗窝家。独有这个行脚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赃在洞庭山某寺窝着,寺中住持叫甚名字。”原来行脚僧人做歹事的,一应荒庙野寺投斋投宿,无处不到,打听做眼,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晓得的,正投太守心上机会。太守大喜,取了供状,叠成文卷,一面行文到苏州府捕盗厅来,要提这寺中住持。差人赍文坐守,捕厅佥了牌,另差了两个应捕,驾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来。真个:
  人似饥鹰,船同蜚虎。鹰在空中思攫食,虎逢到处立吞生。静悄村墟,魆地神号鬼哭;安闲舍宇,登时犬走鸡飞。即此便是活无常,阴间不数真罗刹。
  应捕到了寺门前,雄纠纠的走将入来,问道:“那一个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道:“小僧就是。”应捕取出麻绳来便套,住持慌了手脚,道:“有何事犯,便直得如此?”应捕道:“盗情事发,还问甚么事犯!”众僧见住持被缚,大家走将拢来,说道:“上下不必粗鲁!本寺是山塘王相府门徒,等闲也不受人欺侮!况且寺中并无歹人,又不曾招接甚么游客住宿,有何盗情干涉?”应捕见说是相府门徒,又略略软了些,说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我们捕厅因常州府盗情事,扳出与你寺干连,行关守提。有干无干,当官折辩,不关我等心上,只要打发我等起身!”一个应捕假做好人道:“且宽了缚,等他去周置,这里不怕他走了去。”住持脱了身,讨牌票看了,不知头由。一面商量收拾盘缠,去常州分辩,一面将差使钱送与应捕。应捕嫌多嫌少,诈得满足了才住手。应捕带了住持下船,辨悟叫个道人跟着,一同随了住持,缓急救应。到了捕厅,点了名,办了文书,解将过去。免不得书房与来差多有了使费。住持与辨悟、道人,共是三人,雇了一个船,一路盘缠了来差,到常州来。
  说话的,你差了。隔府关提,尽好使用支吾,如何去得这样容易?看官有所不知,这是盗情事,不比别样闲讼,须得出身辩白。不然怎得许多使用?所以只得来了。未见官时,辨悟先去府中细细打听劫盗与行脚僧名字、来踪去迹,与本寺没一毫影响,也没个仇人在内,正不知祸根是那里起的,真摸头路不着。说话间,太守升堂。来差投批,带住持到。太守不开言问甚事由,即写监票发下监中去。住持不曾分说得一句话,竟自黑碌碌地吃监了。太守监罢了住持,唤原差到案前来,低问道:“这和尚可有人同来么?”原差道:“有一个徒弟、一个道人。”太守道:“那徒弟可是了事的?”原差道:“也晓得事体的。”太守道:“你悄地对那徒弟说: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刚经》来,救你师父,便得无事;若稍迟几日,就讨绝单了。”原差道:“小的去说。”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脚道:“我只道真是盗情,原来又是甚么《金刚经》!”盖只为先前借此为题诈过了好几家,衙门人多是晓得的了,走去一十一五对辨悟说了。辨悟道:“这是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几起常州人来寺中求买,说是府里要,我们不卖与他。直到今日,却生下这个计较,陷我师父,强来索取。如今怎么处?”原差道:“方才明明分付稍迟几日就讨绝单。我老爷只为要此经,我这里好几家受了累。何况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他,他怎肯住手?却不枉送了性命!快去与你住持师父商量去!”辨悟就央原差领了到监里。把这些话一一说了。住持道:“既是如此,快去取来送他,救我出去罢了。终不成为了大家门面的东西,断送了我一个人性命罢?”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来就是。”对原差道:“有烦上下代禀一声,略求宽容几日,以便往回。师父在监,再求看觑。”原差道:“既去取了,这个不难,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盘缠与道人送饭,自己单身,不辞辛苦,星夜赶到寺中。取了经卷,复到常州。不上五日,来会原差道:“经已取来了,如何送进去?”原差道:“此是经卷,又不是甚么财物!待我在转桶边击梆,禀一声,递进去不妨。”果然原差递了进去。太守在私衙,见说取得《金刚经》到,道是宝物到了,合衙人眷多来争看。打开包时,太守是个粗人,本不在行,只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庄严;看见零零落落,纸色晦黑,先不象意。揭开细看字迹,见无个起首,没头没脑。看了一会,认有细字号数,仔细再看,却原来是第二叶起的。太守大笑道:“凡事不可虚慕名,虽是古迹,也须得完全才好。今是不全之书,头一板就无了,成得甚用?说甚么千金百金,多被这些酸子传闻误了,空费了许多心机。难为这个和尚坐了这几日监,岂不冤枉!”内眷们见这经卷既没甚么好看,又听得说和尚坐监,一齐撺掇,叫还了经卷,放了和尚。太守也想道没甚紧要,仍旧发与原差,给还本主。衙中传出去说:“少了头一张,用不着,故此发了出来。”辨悟只认还要补头张,怀着鬼胎道:“这却是死了!”正在心慌,只见连监的住持多放了出来。原差来讨赏,道:“已此没事了。”住持不知缘故,原差道:“老爷起心要你这经,故生这风波,今见经不完全,没有甚么头一张,不中他意,有些懊悔了。他原无怪你之心,经也还了,事也罢了。恭喜!恭喜!”
  住持谢了原差,回到下处,与辨悟道:“那里说起,遭此一场横祸!今幸得无事,还算好了。只是适才听见说经上没了头张,不完全,故此肯还。我想此经怎的不完全?”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众人索看、风卷去头张之事,说了一遍。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风不吹去首张,此经今日必然被留,非复我山门所有了。如今虽是缺了一张,后边名迹还在,仍旧归吾寺宝藏,此皆佛天之力。”喜喜欢欢,算还了房钱饭钱,师徒与道人三众雇了一个船,同回苏州来。
  过了浒墅关数里,将到枫桥,天已昏黑,忽然风雨大作,不辨路径。远远望去,一道火光烛天,叫船家对着亮处只管摇去。其时风雨也息了,看看至近,却是草舍内一盏灯火明亮,听得有木鱼声。船到岸边,叫船家缆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门讨火。门还未关,推将进去,却是一个老者靠着桌子诵经。见是个僧家,忙起身叙了礼。辨悟求点灯,老者打个纸捻儿,蘸蘸油点着了,递与辨悟。辨悟接了纸捻,照得满屋明亮。偶然抬头带眼见壁间一幅字纸粘着,无心一看,吃了一惊,大叫道:“怪哉!怪哉!”老者问道:“师父见此纸,为何大惊小怪?”辨悟道:“此话甚长!小舟中还有师父在内,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后再来奉告,还有话讲。”老者道:“老汉是奉佛弟子,何不连尊师接了起来?”老者就叫小厮祖寿出来,同了辨悟到舟中,来接那一位师父。
  辨悟未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师父快起来!不但投着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有何奇事?”辨悟道:“师父且到里面见了主人,请看一件物事。”住持同了辨悟走进门来,与主人相见了。辨悟拿了灯,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间,指着那一幅字纸道:“师父可认认看。”住持抬眼一看,只见首一行是“金刚般若波罗密经”,第二行是“法会因由分第一”,正是白香山所书,乃经中之首叶在湖中飘失的。拍手道:“好象是吾家经上的,何缘得在此处?”老者道:“贤师徒惊怪此纸,必有缘故。”辨悟道:“老丈肯把得此纸的根由一说,愚师徒也剖心相告。”老者摆着椅子道:“请坐了献茶,容老汉慢讲。”师徒领命,分次坐了。
  奉茶已毕,老者道:“老汉姓姚,是此间渔人。幼年不曾读书,从不识字,只靠着鱼虾为生。后来中年,家事尽可度日了,听得长老们说因果,自悔作业太多,有心修行。只为不识一字,难以念经,因此自恨。凡见字纸,必加爱惜,不敢作践,如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间,忽然风飘甚么物件下来,到于门首。老汉望去,只看见一道火光落地,拾将起来,却是一张字纸。老汉惊异,料道多年宝惜字纸,今日见此光怪,必有奇处。不敢亵渎,将来粘在壁间,时常顶礼。后来有个道人到此见了,对老汉道:‘此《金刚经》首叶,若是要念全经,我当教汝。’遂手出一卷,教老汉念诵一遍。老汉随口念过,心中豁然,就把经中字一一认得。以后日渐增加,今颇能遍历诸经了。记得道人临别时,指着此纸道:‘善守此福,必有后果。’老汉一发不敢怠慢,每念诵时,必先顶礼。今两位一见,共相惊异,必是晓得此纸的来历了。”住持与辨悟同声道:“适间迷路,忽见火光冲天,随亮到此,却只是灯火微明,正在怪异。方才见老丈见教,得此纸时,也见火光,乃知是此纸显灵,数当会合。老丈若肯见还,功德更大了。”老者道:“非师等之物,何云见还?”辨悟道:“好教老丈得知:此纸非凡笔,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迹也。全经一卷,在吾寺中,海内知名。吾师为此近日被一个狠官人拿去,强逼要献,几丧性命,没奈何只得献出。还亏得前年某月某日湖中遇风,飘去首叶,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还。今日正奉归寺中供养,岂知却遇着所失首叶在老丈处,重得瞻礼!前日若非此纸失去,此经已落他人之手;今日若非此纸重逢,此经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后,两番火光,岂非韦驮尊天有灵,显此护法手段出来么?”老者似信不信的答应。
  辨悟走到船内,急取经包上来,解与老者看,乃是第二叶起的。将来对着壁间字法纸色,果然一样无差。老者叹异,念佛不已,将手去壁间揭下来,合在上面,长短阔狭无不相同。一卷经完完全全了,三人尽皆欢喜。老者分付治斋相款,就留师徒两人同榻过夜。住持私对辨悟道:“起初我们恨柳太守,如今想起来,也是天意。你失去首叶,寺中无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无从遇着原纸来完全了。”辨悟道:“上天晓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夺了全卷去,故先吹掉了一纸。今全卷重归,仍旧还了此一纸,实是天公之巧,此卷之灵!想此老亦是会中人,所云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来的!”住持道:“有理,有理!”是夜,姚老者梦见韦驮尊天来对他道:“汝幼年作业深重,亏得中年回首,爱惜字纸。已命香山居士启汝天聪,又加守护经文,完成全卷,阴功更大,罪业尽消。来生在文字中受报,福禄非凡,今生且赐延寿一纪,正果而终。”老者醒来,明明记得。次日,对师徒二人道:“老汉爱护此纸经年,今见全经,无量欢喜。虽将此纸奉还,老汉不能忘情。愿随老师父同行,出钱请个裱匠,到寺中重新装好,使老汉展诵几遍,方为称怀。”师徒二人道:“难得檀越如此信心,实是美事,便请下船同往敝寺随喜一番。”
  老者分付了家里,带了盘缠,唤小厮祖寿跟着。又在城里接了一个高手的裱匠,买了作料,一同到寺里来。盘桓了几日,等裱匠完工,果然裱得焕然一新。便出衬钱请了数众,展念《金刚经》一昼夜,与师徒珍重而别。后来,每年逢诞日或佛生日,便到寺中瞻礼白香山手迹一遍,即行持念一日,岁以为常。年过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终。寺中宝藏此卷,闻说至今犹存。有诗为证:
  一纸飞空大有缘,反因失去得周全。
  拾来宝惜生多福,故纸何当浪弃捐!
  小子不敢明说寺名,只怕有第二个象柳太守的寻踪问迹,又生出事头来。再有一诗笑那太守道:
  伧父何知风雅缘,贪看古迹只因钱。
  若教一卷都将去,宁不冤他白乐天!
 

卷二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

词云:
百年伉俪是前缘,天意巧周全。试看人世,禽鱼草木,各有蝉联。
从来材艺称奇绝,必自种姻。文君琴思,仲姬画手,匹美双传。——词寄《眼儿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话。看官且听小子说:山东兖州府巨野县有个秾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时,祭赛田祖先农、公举社会聚饮的去处。向来亭上有一匾额,大书三字在上,相传是唐颜鲁公之笔,失去已久,众人无敢再写。一日正值社会之期,乡里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匾。只因向是木匾,所以损坏。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别请当今名笔写此三字在内,可垂永久。”此时只有一个秀才,姓王名维翰,是晋时王羲之一派子孙,惯写颜字,书名大盛。父老具礼相求,道其本意,维翰欣然相从,约定社会之日,就来赴会,即当举笔。父老砻石端正。
  到于是日,合乡村男妇儿童,无不毕赴,同观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应吹箫打鼓、踢球放弹、勾拦傀儡、五花爨弄诸般戏具,尽皆施呈,却象献来与神道观玩的意思,其实只是人扶人兴,大家笑耍取乐而已。所以王孙公子,尽有携酒挟伎特来观看的。直待诸戏尽完,赛神礼毕,大众齐散,止留下主会几个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祭余,尽醉方休。此是历年故事。此日只为邀请王维翰秀才书石,特接着上厅行首谢天香,在会上相陪饮酒。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住,一时未至。父老虽是设着酒席,未敢自饮,呆呆等待。谢天香便问道:“礼事已毕,为何迟留不饮?”众父老道;“专等王秀才来。”谢天香道:“那个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会写字的王维翰秀才。”谢天香道:“我也久闻其名,可惜不曾会面。今日社酒,却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许下在石碑上写‘秾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当在此,只等他来动笔罢,然后饮酒。”谢天香道:“既是他还未来,等我学写个儿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写染?”谢天香道:“不敢说能,粗学涂抹而已。请过大笔一用,取一回笑话,等王秀才来时,抹去了再写不妨。”父老道:“俺们那里有大笔?凭着王秀才带来用的。”谢天香看见瓦盆里墨浓,不觉动了挥洒之兴,却恨没有大笔应手。心生一计,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条软纱汗巾来,将角儿团簇得如法,拿到瓦盆边蘸了浓墨,向石上一挥,早写就了“秾芳”二字,正待写“亭”字起,听得鸾铃响,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来也!”谢天香就住手不写,抬眼看时,果然王秀才骑了高头骏马,瞬息来到亭前,从容下马,到亭中来。众父老迎着,以次相见。谢天香末后见礼,王秀才看了谢天香容貌,谢天香看了王秀才仪表,两相企羡,自不必说。
  王秀才看见碑上已有“秾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称赞道:“此二字笔势非凡,有恁样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笔?却为何不写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间谢大姐先试写一番看看。刚写得两字,恰好秀才来了,所以住手。”谢天香道:“妾身不揣,闲在此间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书颜骨柳筋,无一笔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请写完罢了。”父老不肯道:“专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烦妙笔一番!”谢天香也谦逊道:“贱妾偶尔戏耍,岂可当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写来,未必有如此妙绝,悔之何及?恐怕难为父老每盛心推许,容小生续成罢了。只问适间大姐所用何笔,就请借用一用。若另换一管,锋端不同了。”谢天香道:“适间无笔,乃贱妾用汗巾角蘸墨写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来试一试。”谢天香把汗巾递与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盆中一蘸,写个“亭”字续上去。看来笔法俨如一手写成,毫无二样。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叹赏道:“怎的两人写来恰似出于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称双绝!”王秀才与谢天香俱各心里喜欢,两下留意。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来,一面就请王秀才坐了首席,谢天香陪坐,大家尽欢吃酒。席间,王秀才与谢天香讲论字法,两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机。父老每多是有年纪历过多少事体过的,有甚么不解意处?见两人情投意合,就撺掇两下成其夫妇,后来竟谐老终身。这是两个会写字的成了一对的话。
  看来,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在夫妻里面更为希罕。自古书画琴棋,谓之文房四艺。只这王、谢两人,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若论画家,只有元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壁,一边山水,一边竹石,并垂不朽。若论琴家,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只为琴心相通,临邛夜奔,这是人人晓得的,小子不必再来敷衍。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千里姻缘,天生一对,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说与看官每听一听。有诗为证:
  世上输赢一局棋,谁知局内有夫妻?
  坡翁当日曾遗语,胜固欣然败亦宜!
  话说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相传是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谈,难道唐虞以前连神仙也不下棋?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仙着,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绝顶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再上进不得了。至于本质下劣,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儿。真所谓棋力酒量恰象个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也。
  宋时,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姓周名国能,从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学堂读书,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出学堂来,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厮看。或时看到闹处,不觉心痒,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的,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还下不得两平。遍村走将来,并无一个对手,此时年才十五六岁,棋名已著一乡。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屼,尽传他在田畔拾枣,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下棋,他在旁边蹲着观看,道士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间常势。”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缘所到,说来就解,一一领略不忘。道士说:“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后果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长,得了仙诀过来的。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又且耽在里头,所以转造转高,极穷了秘妙,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总来不必辨其有无,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
  因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与他往来。又有那不伏气甘折本的小二哥与他赌赛,十两五两输与他的。国能渐渐手头饶裕,礼度熟闲,性格高傲,变尽了村童气质,弄做个斯文模样。父母见他年长,要替他娶妻,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对父母说道:“我家门户低微,目下取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儿既有此绝艺,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料不须带着盘费走。或者不拘那里天缘有在,等待依心象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见他说得话大,便就住了手。
  过不多几日,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来别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险些不认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若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
  说这国能葛巾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问道:“儿如此打扮,意欲何为?”国能笑道:“儿欲从此云游四方,遍寻一个好妻子,来做一对耳!”父母道:“这是你的志气,也难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贪了别处欢乐,忘了故乡!”国能道:“这个怎敢!”是日是个黄道吉日,拜别了父母,即便登程,从此自称小道人。
  一路行去,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进发。到得京中,但是对局,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来多是朝中贵人,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是行教,或是赌胜,好不热闹过日。却并不见一个对手,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混过了多时,自想姻缘未必在此,遂离了京师,又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一路行棋,眼见得无出其右,奋然道:“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在内。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何不往彼一游,寻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与中国吐一吐气,博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道燕、赵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图得一个好配头,也不见得。”遂决意往北路进发。风飧水宿,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说燕山形胜,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向称天府之国,暂为夷主所都。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宋时呼之为北朝,相与为兄弟之国。盖自石晋以来,以燕、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从此渐染中原教化,百有余年。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可汗、赞普、郎主等类,到得辽人,一般称帝称宗,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衣冠文物,百工技艺,竟与中华无二。辽国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称为国手,便要遣进到南朝,请人比试。曾有一个王子最高,进到南朝,这边棋院待诏顾思让也是第一手,假称第三手,与他对局,以一着解两征,至今棋谱中传下镇神头势。王子赢不得顾待诏,问通事说是第三手。王子愿见第一,这边回他道:“赢得第三,方见第二,赢得第二,方见第一。今既赢不得第三,尚不得见第二,怎能勾见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叹口气道:“我北朝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输而去。却不知被中国人瞒过了,此是已往的话。
  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名为妙观,有亲王保举,受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设个棋肆,教授门徒。你道如何教授?盖围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冲”、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札”、有“粘”,有“顶”、有“尖”,有“觑”、有“门”,有“打”、有“断”,有“行”、有“立”,有“捺”、有“点”,有“聚”、有“跷”,有“挟”、有“拶”,有“嶭”、有“刺”,有“勒”、有“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盘”。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以及大家小户少年好戏欲学此道的,尽来拜他门下,不记其数,多呼妙观为师。妙观亦以师道自尊,装模做样,尽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对手,等闲未肯嫁人。却是棋声传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胜他,也没有敢启齿求配。空传下个美名,受下许多门徒,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有一首词单道着妙观好处:
  丽质本来无偶,神机早已通玄。枰中举国莫争先,女将驰名善战。
  玉手无惭国手,秋波合唤秋仙。高居师席把棋传,石作门生也眩。
                            ——词寄《西江月》
  话说国能自称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饭店中歇下。已知妙观是国手的话,留心探访。只见来到肆前,果然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点指划脚教人下棋。小道人见了,先已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他做一点两点的事。心里道:“且未可露机,看他着法如何。”呆呆地袖着手,在旁冷眼厮觑。见他着法还有不到之处,小道人也不说破。一连几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觉口中嗫嚅,逗露出一两着来。妙观出于不意,见指点出来的多是神着,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小伙儿,又是道家装扮的,情知有些诧异。心里疑道:“那里来此异样的人?”忍着只做不睬,只是大剌剌教徒弟们对局。妙观偶然指点一着,小道人忽攘臂争道:“此一着未是胜着,至第几路必然受亏。”果然下到其间,一如小道人所说。妙观心惊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处而来。若再使他在此观看,形出我的短处,枉为人师,却不受人笑话?”大声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闲人,乱入厮混?”便叫两个徒弟,把小道人了出来,不容观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过我么?”反了手,踱了出来。私下想道:“好个美貌女子!棋虽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只在这几个黑白子上,定要赚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还乡!”
  走到对门,问个老者道:“此间店房可赁与人否?”老者道:“赁来何用?”小道人道:“因来看棋,意欲赁个房儿住着,早晚偷学他两着。”老者道:“好好!对门女棋师是我国中第一手,说道天下无敌的。小师父小小年纪,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该学他些着法。老汉无儿女,止有个老嬷缝纫度日,也与女棋师往来得好。此门面房空着,专一与远来看棋的人闲坐,趁几文茶钱的。小师父要赁,就打长赁了也好。”小道人就在袖里摸出包来,拣一块大些的银子,与他做了定钱,抽身到饭店中搬取行囊,到这对门店中安下。铺设已定,见店中有见成垩就的木牌在那里,他就与店主人说,要借来写个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别样高术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与对门棋师赛一赛。”老者道:“不当人子,那里还讨个对手么!”小道人道:“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着,但凭取用,只不要惹出事来,做了话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宝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挥出一张牌来,竖在店面门口。只因此牌一出,有分交:绝技佳人,望枰而纳款;远来游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写的是甚话来?他写道:汝南小道人手谈,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老者看见了,道:“天下最高手你还要饶他先哩!好大话,好大话!只怕见我女棋师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饶得你女棋师,才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进里面去,把这些话告诉老嬷。老嬷道:“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老者道:“点点年纪,那里便有什么手段?”老嬷道:“有智不在年高,我们女棋师又是有年纪的么?”老者道:“我们下着这样一个人与对门作敌,也是一场笑话,且看他做出便见。”
  不说他老口儿两下唧哝,且说这边立出牌来,早已有人报与妙观得知。妙观见说写的是“饶天下最高手”,明是与他放对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里来这个小冤家,来寻我们的错处?”发个狠,要就与他决个胜负。又转一个念头道:“他昨日看棋时,偶然指点的着数,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与他决一局,幸而我胜,劈破他招牌,赶他走路不难;万一输与他了,此名一出,那里还显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须着一个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妙观有个弟子张生,是他门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妙观唤他来,说道:“对门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未卜手段虚实。我欲与决输赢,未可造次。据汝力量,已与我争不多些儿了,汝可先往一试,看汝与彼优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张生领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张生让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上有言在前,遮末是高手也要饶他一先,决不自家下起。若输与足下时,受让未迟。”张生只得占先下了。张生穷思极想方才下得一着,小道人只随手应去,不到得完局,张生已败。张生拱手伏输道:“客艺果高,非某敌手,增饶一子,方可再请教。”果然摆下二子,然后请小道人对下。张生又输了一盘。张生心服,道:“还饶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后张生觉得松些,恰恰下个两平。看官听说:凡棋有敌手,有饶先,有先两。受饶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称用智。受得国手三子饶的,也算是高强了。只为张生也是妙观门下出色弟子,故此还挣得来,若是别一个,须动手不得,看来只是小道人高得紧了。小道人三局后对张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一斑矣。不知可有堪与小道对敌的,请出一个来,小道情愿领教。”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不敢应答,作别而去。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艺甚高,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戒他不可说破,惹人耻笑。
  自此之后,妙观不敢公然开肆教棋。旁人见了标牌,已自惊骇,又见妙观收敛起来,那张生受饶三子之说,渐渐有人传将开去,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自有这些好事的人,三三两两议论。有的道:“我们棋师不与较胜负,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说饶天下最高手一先,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起,不与争雄?必是个有些本领的,棋师不敢造次出头。”有的道:“我们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并无一个男人赢得他的,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强不成?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实有趣的事。”又一个道:“妙是妙,他们岂肯轻放对?是必众人出些利物与他们赌胜,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道:“妙!妙!我情愿助钱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余也有认出十千、五千的,一时凑来,有了二百千之数。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之人,敛出钱来多交付与他,就等他约期对局,临时看输赢,对付发利物,名为“保局”,此也是赌胜的旧规。其时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齐了,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果然两边多应允了,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内对局。众人散去,到期再会。
  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虽然应允,心下有些虚怯,道:“利物是小事,不争与他赌胜,一下子输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远来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买嘱他,求他让我些儿,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与他,他料无不肯的。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对门店主老嬷常来此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来做个引头,说合这话也好。算计定了,魆地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
  老嬷听得,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见了妙观,道:“棋师娘子,有何分付?”妙观直引他到自己卧房里头,坐下了,妙观开口道:“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则个。”老嬷道:“何事?”妙观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下着,奴有句话要嬷嬷说与他,嬷嬷好说得么?”老嬷道:“他自恃棋高,正好来与娘子放对。我见老儿说道:‘众人出了利物,约着后日对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甚么话?”妙观道:“正为对局的事,要与嬷嬷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寻遍一国,没有奴的对手,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今远来的小道人,却说饶尽天下的大话,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张生去试他两局,回来说他手段颇高。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约定后日放对,万一输与他了,一则丧了本朝体面,二则失了日前名声,不是耍处。意欲央嬷嬷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情,让我些个。”嬷嬷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怎么折了志气反去求他?况且见赌着利物哩,他如何肯让?”妙观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让奴赢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旧还他。”嬷嬷道:“他赢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却明输与你了,私下受这些说不响的钱,他也不肯。”妙观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十千。他与奴无仇,且又不是本国人,声名不关什么干系。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这些私赠,也勾了他了。只要嬷嬷替奴致意于他,说奴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赢奴,出奴之丑,便是。”嬷嬷道:“说便去说,肯不肯只凭得他。”妙观道:“全仗嬷嬷说得好些,肯时奴自另谢嬷嬷。”老嬷道:“对门对户,日前相处面上,甚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里,见了小道人,把妙观邀去的说话一十一五对他说了。小道人见说罢,便满肚子痒起来,道:“好!好!天送个老婆来与我了。”回言道:“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技艺,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钱财颇不希罕。只是旅邸孤单。小娘子若要我相让时,须依得我一件事,无不从命。”老嬷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着脸道:“妈妈是会事的,定要说出来?”老嬷道:“说得明白,咱好去说。”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对局,我便让让他,晚间要他来被窝里对局,他须让让我。”老嬷道:“不当人子!后生家讨便宜的话莫说!”小道人道:“不是讨便宜。小子原非贪财帛而来,所以住此许久,专慕女棋师之颜色耳!嬷嬷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半晌之欢,小子甘心诈输,一文不取;若不见许,便当尽着本事对局,不敢容情。”老嬷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妇道家,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这是他猴急之事,便依我说了,料不怪你。”说罢,便深深一喏道:“事成另谢媒人。”老嬷笑道:“小小年纪,倒好老脸皮。说便去说,万一讨得骂时,须要你赔礼。”小道人道:“包你不骂的。”老嬷只得又走将过对门去。
  妙观正在心下虚怯,专望回音。见了老嬷,脸上堆下笑来道:“有烦嬷嬷尊步,所说的事可听依么?”老嬷道:“老身磨了半截舌头,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观道:“遮莫是甚么事?且说将来,奴依他便了。”老嬷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费本钱。”妙观道:“果是甚么事?”老嬷道:“这件事,易则至易,难则至难。娘子恕老身不知进退的罪,方好开口。”妙观道:“奴有事相央,嬷嬷尽着有话便说,岂敢有嫌?”老嬷又假意推让了一回,方才带笑说道:“小道人只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哩!”妙观通红了脸,半晌不语。老嬷道:“娘子不必见怪,这个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来的话。娘子怎生算计,回他便了。”妙观道:“我起初原说利物之外再赠五十千,也不为轻鲜,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让不肯让,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说到这个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嬷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他说道,原不希罕钱财,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让,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没法回他了,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老身也晓得不该说的,却是既要他相让,他有话,不敢隐瞒。”妙观道:“嬷嬷,他分明把此话挟制着我,我也不好回得。”嬷嬷道:“若不回他,他对局之时决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计。”
  妙观见说到对局,肚子里又怯将起来,想着说到这话,又有些气不分,思量道:“叵耐这没廉耻的小弟子孩儿!我且将计就计,哄他则个。”对老嬷道:“此话羞人,不好直说。嬷嬷见他,只含糊说道若肯相让,自然感德非浅,必当重报就是了。”嬷嬷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说话,便已是应承的了。我且在里头撮合了他两口,必有好处到我。”千欢万喜,就转身到店中来,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见说有些口风儿,便一团高兴,皮风骚痒起来,道:“虽然如此,传言送语不足为凭,直待当面相见,亲口许下了,方无番悔。”老嬷只得又去与妙观说了。妙观有心求他,无言可辞,只得约他黄昏时候灯前一揖为定。
  是晚,老嬷领了小道人,径到妙观肆中客坐里坐了。妙观出来相见,拜罢,小道人开口道:“小子云游到此,得见小娘子芳容,十分侥幸。”妙观道:“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不想遇着高手下临。奴家本不敢相敌,争奈众心欲较胜负,不得不在班门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嬷嬷说过,万望包容则个。”小道人道:“小娘子分付,小子岂敢有违?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对寓栖迟,不忍舍去。今客馆孤单,若蒙小娘子有见怜之心,对局之时,小子岂敢不揣自逞?定当周全娘子美名。”妙观道:“若得周全,自当报德,决不有负足下。”小道人笑容满面,作揖而谢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谨记不忘。”妙观道:“多蒙相许,一言已定。夜晚之间,不敢亲送,有烦店主嬷嬷伴送过去罢。”叫丫鬟另点个灯,转进房里来了。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里,自想:适间亲口应承,这是探囊取物,不在话下的了。只等对局后图成好事,不题。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来两边邀请对局,两人多应允了。各自打扮停当,到相国寺方丈里来。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摆在上面一张桌儿上,中间一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两个紫檀筒儿,贮着黑白两般云南窑棋子。两张椅东西对面放着,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看的人只在两横长凳上坐。妙观让小道人是客,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妙观请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这一着先要饶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的。直待赢得过这局,小子才占起。”妙观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应该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观手起一子,小道人随手而应。正是:
  花下手闲敲,出楸枰,两下交。争先布摆妆圈套,单敲这着,双关那着,声迟思入风云巧。笑山樵,从交柯烂,谁识这根苗。
                                                     ——《黄莺儿》
  小道人虽然与妙观下棋,一眼偷觑着他容貌,心内十分动火。想着他有言相许,有意让他一分,不尽情攻杀,只下得个两平。算来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认输了半子。这一番却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时完局。他两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观输了。旁边看的嚷道:“果然是两个敌手,你先我输,我先你输,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这一局。以定输赢。”妙观见第二番这局,觉得力量棚拽,心里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时,频频以目送情,小道人会意,仍旧东支西吾,让他过去。临了收拾了官着,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齐声喝采道:“还是本国棋师高强,赢了两局也!”小道人只不则声,呆呆看着妙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却算是小师父输了。小师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众人哄了女棋师妙观到肆中,将利物交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个相识尾着众人,闲话而归。有的问他道:“那里不争出了这半子?却算做输了一局,失了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众人恐怕小道人没趣,多把话来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为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嬷便出来问道:“今日赌胜的事却怎么了?”小道人道:“应承过了说话,还舍得放本事赢他?让他一局过去,帮衬他在众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这样凑趣了。”老嬷笑道:“这等却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处到你,带挈老身也兴头则个。”小道人口里与老嬷说话,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对着对门盼望动静。
  此时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时黑下来。直到点灯时候,只见对面肆里扑地把门关上了。小道人着了急,对老嬷道:“莫不这小妮子负了心?有烦嬷嬷往彼处探一探消息。”老嬷道:“不必心慌,他要瞒生人眼哩!再等一会,待人静后没消息,老身去敲开门来问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嬷嬷作成好事。”正说之间,只听得对过门环的一响,走出一个丫鬟来,径望店里走进。小道人犹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心里好不侥幸,只听他说甚么好话出来。丫鬟向嬷嬷道了万福,说道:“侍长棋师小娘子多多致意嬷嬷,请嬷嬷过来说话则个。”老嬷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赶着附耳道:“嬷嬷精细着。”老嬷道:“不劳分付。”带着笑脸,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象热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过,禁架不定。正是:
  眼盼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若得遂心怀,愿彼观音力。
  却说老嬷随了丫鬟走过对门,进了肆中,只见妙观早已在灯下笑脸相迎,直请至卧房中坐地。开口谢道:“多承嬷嬷周全之力,日间对局,侥幸不失体面。今要酬谢小道人相让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请嬷嬷过来,交付利物并谢礼与他。”老嬷道:“娘子花朵儿般后生,恁地会忘事?小道人原说不希罕财物的,如何又说利物谢礼的话?”妙观假意失惊道:“除了利物谢礼,还有甚么?”老嬷道:“前日说过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诸物不爱,只求圆成好事,娘子当面许下了他。方才叮嘱了又叮嘱,在家盼望,真似渴龙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话说远了?”妙观变起脸来道:“休得如此胡说!奴是清清白白之人,从来没半点邪处,所以受得朝廷册封,王亲贵戚供养,偌多门生弟子尊奉。那里来的野种,敢说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谢礼过去,便宜他多了。”说罢,就指点丫鬟将日间收来的二百贯文利物一盘托出,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交付与老嬷道:“有烦嬷嬷将去,交付明白。”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送与老嬷做辛苦钱。说道:“有劳嬷嬷两下周全,些小微礼,勿嫌轻鲜则个。”那老嬷是个经纪人家眼孔小的人,见了若多东西,心里先自软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许多利物,又添上谢礼,真个不为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难道只痴心要那话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对妙观道:“多蒙娘子赏赐,老身只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只怕他要说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观道:“奴家何曾失甚么信?原只说自当重报,而今也好道不轻了。”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跟了老嬷送在对门去。分付:“放下便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礼物,径往对门来。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转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际,只见老嬷在前,丫鬟在后,一齐进门,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中东西,登时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忙问老嬷道:“怎的说了?”老嬷指着桌上物件道:“谢礼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问!”小道人道:“那个希罕谢礼?原说的话要紧!”老嬷道:“要紧!要紧!你要紧,他不要紧,叫老娘怎处?”小道人道:“说过的话,怎好赖得?”老嬷道:“他说道,原只说自当重报,并不曾应承甚的来。叫我也不好替你讨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赖,是白白哄我让他了。”老嬷道:“见放着许多东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话,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边这些顽涎,再做计较。”小道人道:“嬷嬷休如此说!前日是与小子觌面讲的话,今日他要赖将起来。嬷嬷再去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夜见他一见,看他当面前怎生悔得!”老嬷道:“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他只推着谢礼,并无些子口风。而今去说也没干,他怎肯再见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说,就肯相见?”老嬷道:“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作不得难。今事体已过,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口气道:“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被这小妮子所赚。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出这口气!”老嬷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机会商量。”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了,闷闷过了一夜。有诗为证:
  亲口应承总是风,两家黑白未和同。
  当时未见一着错,今日满盘还是空。
  一连几日,没些动静。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一个虞候骑着,到了门前。虞候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声喏道:“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骑坐了就去。”小道人应允,上了马,虞候步行随着。瞬息之间,已到王府门首。小道人下了马,随着虞候进去,只见诸王贵人正在堂上饮宴。见了小道人,尽皆起身道:“我辈酒酣,正思手谈几局,特来奉请。今得到来,恰好!”即命当直的掇过棋桌来。诸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觥酒,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饶六七子的,也有饶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饶三子两子,并无一个对下的。诸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去,尽是神机莫测。诸王尽皆叹服,把酒称庆。因问道:“小师父棋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之事,心里有些怀恨,不肯替他隐瞒,便道:“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诸王道:“前日闻得你两个比试,是妙观赢了,今日何反如此说?”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来的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与他,岂是棋力不敌?若放出手段来,管取他输便了!”诸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去唤妙观来,当面试看。”罕察立命从人控马去,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
  妙观向诸王行礼毕,见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诸王俱赐坐了,说道:“你每两人多是国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们面前比试一比试,咱们出一百千利物为赌,何如?”妙观未及答应,小道人站起来道:“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小子自有利物与小娘子决赌。”说罢,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道:“此金重五两,就请赌了这些。”妙观回言道:“奴家却不曾带得些甚么来,无可相对。”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小娘子无物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殿下,看可行则行。”诸王道:“有何话说?”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无金,何不即以身躯出注?如小娘子得胜,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若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房。可中也不中?”诸王见说,俱各拍手跌足,大笑起来道:“妙,妙,妙!咱们多做个保亲,正是风流佳话!”妙观此时欲待应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输了难处;欲待推却,明明是怯怕赌胜,不交手算输了,真是在左右两难。怎当得许多贵人在前力赞,不由得你躲闪。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个是处,羞惭窘迫,心里先自慌乱了。勉强就局,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觉是触着便碍。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发减了,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对着诸王叩一头道:“小子告赢了,多谢各殿下赐婚。”诸王抚掌称快道:“两个国手,原是天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局,嫁得此丈夫,可谓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们各助花烛之费就是了。”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通红了脸皮,无言可答,只低着头不做声。罕察每人与了赏赐,分付从人,各送了回家。
  小道人扬扬自得,来对店主人与老嬷道:“一个老婆,被小子棋盘上赢了来,今番须没处躲了。”店主、老嬷问其缘故,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赌胜的事说了一遍。老嬷笑道:“这番却赖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须使个媒行个礼才稳。”。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亲。”店主人道:“虽然如此,也要个人通话。”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嬷嬷求小子,往来了两番,如今这个媒自然是嬷嬷做了。”老嬷道:“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得效劳。”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将昨日赌胜的黄金五两,再加白银五十两为聘仪,择一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则个。”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翻一翻道:“明日正是黄道日,师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无词。
  次日,小道人整顿了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连这老嬷也装扮得齐整起来:
  白皙皙脸揸胡粉,红霏霏头戴绒花。胭脂浓抹露黄牙,髻浑如斗大。
  没把臂一双窄袖,忒狼犺一对宽鞋。世间何处去寻他?除是金刚脚下。
  说这店家老嬷装得花簇簇地,将个盒盘盛了礼物,双手捧着,一径到妙观肆中来。妙观接着,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有些瞧科,忙问其来意。老嬷嘻着脸道:“小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日是个黄道吉日,特着老身来作伐行礼。这个盒儿里的,就是他下的聘财,请娘子收下则个。”妙观呆了一晌,才回言道:“这话虽有个来因,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道:“既有来因,为何又成不得?”妙观道:“那日王府中对局,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这话虽然有的,止不过一时戏言。难道奴家终身之事,只在两局棋上结果了不成?”老嬷道:“别样话戏得,这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时节,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他怎由得你翻悔?娘子休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年纪不多,你两家同道中又是对手,正好做一对儿夫妻。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又完了终身好事,又不失一时口信,带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见如何?”妙观叹口气道:“奴家自幼失了父母,寄养在妙果庵中,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这一家技艺。自来没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册封,出入王宫内府,谁不钦敬?今日身子虽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亏输,便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老嬷道:“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观道:“他原只把黄金五两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带得东西在身畔,以后输了。今日拚得赔还他这五两,天大事也完了。”老嬷道:“只怕说他不过!虽然如此,常言道事无三不成,这遭却是两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凭他怎么处!”妙观果然到房中箱里面秤了五两金子,把个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儿面上,道:“有烦嬷嬷还了他。重劳尊步,改日再谢。”老嬷道:“谢是不必说起。只怕回不倒时,还要老身聒絮哩!”
  老嬷一头说,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别了妙观,转到店中来,对小道人笑道:“原礼不曾收,回敬倒有了。”小道人问其缘故,老嬷将妙观所言一一说了。小道人大怒道:“这小妮子昧了心,说这等说话!既是自家做得主,还要甚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就是嬷嬷,将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妁了,怎说没有?总来他不甘伏,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却将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告下他来,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嬷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说的话比前番不同,也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说,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还要拿班。不如当官告了,他须赖不去!”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竟到幽州路总管府来。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递将状子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见上面写道:“告状人周国能,为赖婚事。能本籍蔡州,流寓马足。因与本国棋手女子妙观赌赛,将金五两聘定,诸王殿下尽为证见。讵料事过心变,悔悖前盟。夫妻一世伦常,被赖死不甘伏!恳究原情,追断完聚,异乡沾化。上告。”总管看了状词,说道:“原来为婚姻事的。凡户、婚、田、土之事,须到析津、宛平两县去,如何到这里来告?”周国能道:“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况干连着诸王殿下,非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观对理。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道:“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将赏钱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妙观道:“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了,说不得情愿不情愿。”妙观道:“偶尔戏言,并无甚么文书约契,怎算得真?”周国能道:“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证,大家认做保亲,还要甚文书约契?”总管道:“这话有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是棋中国手,也不错了配头。我做主与你成其好事罢!”妙观道:“天台张主,岂敢不从?只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萍踪浪迹,嫁了他,须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有许多不便处。”周国能道:“小人虽在湖海飘零,自信有此绝艺,不甘轻配凡女。就是妙观,女中国手,也岂容轻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籍在此,两下里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了。”总管道:“这个却好。”妙观无可推辞,只得凭总管断合。
  周国能与妙观各回下处。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各王府说知,各王府俱各助花红灯烛之费。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事的,才晓得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期之说,大家笑耍,各来帮兴。成亲之日,好不热闹。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妙之着,两个都造到绝顶,竟成对手。诸王贵人以为佳话,又替周国能提请官职,封为棋学博士,御前供奉。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两心快乐,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毕竟寻出好姻缘来,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也!有诗为证:
  国手惟争一着先,个中藏着好姻缘。
  绿窗相对无余事,演谱推敲思入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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