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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卢梭:一次失败的还乡

【发布时间:2015-03-26 14:43:35】 【作者:吴雅凌】 【来自:华夏出版社】 【浏览:

  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年—1778年),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是18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启蒙运动最卓越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著作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新爱洛伊丝》、《植物学通信》等。

  三百年来,世人如一群群教育失败的爱弥儿,任性地在你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只承认关乎自身软肋的局部,而排斥你执意展现的整体,那布满出口和伤口的人类文明全景。在你之后,哲人如何直面城邦?

  你是谁,让-雅克·卢梭?

  与你同时代的敌人和朋友渐渐远去,比你更晚的批评者和追捧者也逐次暗淡。只有你从不过时。三百年后,世人依然纪念你的诞辰,在欢庆中带着些许困惑。你究竟是谁?你给文明人类的历史和当下带来了什么?每个人心中自有答案,但没有人能给出定论。

  你的文字中包含太多可疑。你使用曲折求全的繁复长句,带着拉丁演说家的雄辩气势,尽管你本人没有公开言说的天分。你显然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从不会在一部作品中完整地呈现出来。你在文本中刻意留下矛盾和线索,又一如既往地强调自己的真诚。你是个精明的作者。你的读者必须同样精明,否则很容易误解你。

  人如其文。你的人生也和你的思想一样错综复杂,如同阿里阿德涅在迷宫里的线团,太难理清。你自称真理的友人,舍身也要为真理。你确乎呈现出了真理的诸种可能的面貌。细心地领悟你,确乎让人的心变得健康和坚韧。但你这般意味深长的努力曾经给你本人带去多少折磨,几个世纪以来也就给世人带来多少分歧和疼痛。

  三百年前,你出生于日内瓦城邦。你最初的记忆与读书有关。你从做牧师的外祖父的藏书中认识了古代世界。你很小就把自己比作罗马人和雅典人。普鲁塔克成了你一生心爱的作者。

  十岁那年,父亲因为一场纠纷被迫离开日内瓦,在异乡度过余生。他选择流亡,而不肯失掉荣誉和尊严,这一酷似古代英雄的行为在你小小心灵中烙了印。你被送到朗拜尔西埃牧师家中寄宿。两年的乡村生活,你学习圣经和拉丁文,还初识到自然的奥秘。但你很快被送去当学徒,很快染上种种恶习,把童年的一切光华都磨光了。你忘了古典文学和历史,甚至不记得世上有过罗马人。

  十六岁的某个星期日,你出游晚归,日内瓦的城门关了。你在城外悲痛万分,倒地不起,决定就此离开故乡。你当时太年轻,并不知道这就是生离死别。从此还乡也难,从此就是奥德赛。

  你在流浪的路上遇见华伦夫人。你唤她“妈妈”。她让你品尝爱情的滋味,并且改信天主教。你有过几次短暂的游历,第一次去了巴黎。你写出最初的戏剧和诗文,发现当不了神父,决心献身音乐。你不时变换计划,在幸福的懵懂之中消磨时光。在华伦夫人的果园中,你大量阅读奥拉托利会和波尔-罗雅尔修道院出版的著作,又重新研究拉丁文,几乎把维吉尔的诗的音律摸透了。你仿效古人的阅读法,并不拘泥现代学科划分的思维规范。你创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治学方案,深谙融贯的精义。

  三十岁时,你只身去了巴黎。你和其他外省青年一样梦想在这座大城市出人头地,随身带的本钱包括一套新发明的记谱法、一个剧本《纳喀索斯,或自恋的情人》和十五个金路易。你的音乐改革计划没有取得反响。不久你出发去了威尼斯,担任大使蒙太居的秘书。这趟差你只干了一年多,很快就与大使闹翻。在威尼斯,你开始关注和思考政制问题。你还发现了意大利音乐和歌剧。倘若没有意大利巴洛克艺术,浪漫主义也许会以别样的方式在你身上萌芽,而政治哲学呢?

  回到巴黎,你遇见洗衣女戴莱丝。她与那些时髦的沙龙女太太迥然不同。你发誓永不抛弃她,而她也一生追随你。你们有过五个孩子,一出生就送入弃婴堂,下落不明。这个丑闻令你在世时饱受谴责,就算你满怀温存地写下了《爱弥儿》,或《论教育》,迄今人们依然不能原谅你。

  你结识了狄德罗。你们的年纪处境相当,很快建立了友谊。当时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刚刚着手编《百科全书》。1749年的夏天异常炎热。狄德罗因《论盲人书简》入狱。你在去看他的路上无意中读到第戎科学院的征文题目。你的人生在那一刻被彻底改变了。事后你声称在那闪电般的瞬间遭遇了另一个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人。那年你三十七岁,早过了而立之年,几近不惑。

  《论科学与艺术》获奖了。你一夜成名。你在文中开宗明义,指出复兴科学和文艺会败坏道德风尚。你声明不是要攻击科学和文艺,而是要捍卫德性,但崇尚进步的哲学家和文艺家岂能罢休?你不觉中处于一场争论的中心。有人把这场争论归为“古今之争”的一方战场。你原本站在今人的立场,却偏偏维护古人的见识。你的敌人们嘲弄你既公开反对哲学和文艺,又公开发表论著、小说和戏剧——《乡村巫师》甚而被搬到宫中为法王献演,你可成了风头人物!大器晚成,你却从一开始就不被理解。多年以后,你满怀苦涩地回忆起这无可挽回的宿命:“某个可悲的科学院征文题目无意中鼓动了我,把我抛向我天生不适合干的行当……”(《致博蒙书》)

  你一当上作家就被迫陷入为自己申辩的境况。你有两个身份,哲人和公民。你常署名“日内瓦公民”。你在年少时离开了你的城邦,但它始终是故乡,是这两种身份的根据。当你以“日内瓦公民”之名发表《论科学与艺术》、《论不平等》、《致达朗贝尔论戏剧的信》、《社会契约论》和《致博蒙书》等要著时,你确乎在履行一个城邦公民的义务。

  你决意言行一致,拒绝随名声而来的地位和利益,放弃了年金,以抄写乐谱为生。在那个奢华成风的年代,你独以清贫自居。你让人想起中世纪圣徒方济各,但丁在《神曲》中赞美这位意大利同乡“与基督的孀妇贫乏的联姻”(《天堂篇》,11)。但你得到的更多是冷嘲与热讽。

  巴黎越来越令你无法忍受。你离开了这座虚妄的都市,先住入隐庐,随后迁居蒙莫朗西。六年间,你在乡间过着自然的生活。从你笔下也涌现出一个个“自然人”,朱丽、圣普乐、沃尔玛、爱弥儿、苏菲。

  你在这个时期陆续写下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与启蒙哲学家渐行渐远。

  你没有忘记故乡。日内瓦在你的别处,逐渐成就为理想城邦。在《论不平等》献词中,你称颂日内瓦堪与古代城邦相媲美。在你离开巴黎前一年,伏尔泰定居日内瓦,在费尔奈办剧院,组织戏剧公演,吸引了日内瓦上流社会和众多智识人。伏尔泰一生自诩为发扬光大哲学而奋斗,启蒙精神在侨居的他乡生根,令他欣慰不已,却令你忧心忡忡。等到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的“日内瓦”词条中提议在你的故乡修建剧院,你发表了《论戏剧的信》,作为公民和哲人应行的抗议。

  1762年,你五十岁,决心搁笔。多年来,你选择远离城邦的生活方式,你始终在城外守望心爱的故乡。作为对城邦的献礼,你以哲人身份写下《爱弥儿》,以公民身份写下《社会契约论》。你提醒说要把这两部著作放在一起读,里头凝聚着你对城邦与个人的命运的诸种关怀。你逐步而有序地搭建了自己的写作框架。你以全部著述涵盖文明人类的种种基本假设,并尝试了各种创作领域,文论、戏剧、诗歌、小说,乃至辞典词条。你从前为了同类人的利益而写作,从此只求在隐退中平安老死。

  但这一年注定是你的劫难年。索邦神学院公开谴责《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巴黎和日内瓦等地先后查禁这两部著作,巴黎法院还签发逮捕作者本人的命令。6月9日凌晨两点,你被从床上叫起,连夜逃亡。瑞士、伊弗东、莫蒂埃。在逃亡路上,你想起旧约《士师记》最后三章的悲惨故事,写下了《以法莲的利未人》。你改回了新教信仰。

  禁书不久,你很快针对巴黎方面写出《致博蒙书》,反驳巴黎大主教博蒙的《主教训喻》。但在面对日内瓦方面的禁令时,你有意保持沉默。你不愿因个人事务“扰乱公众的安宁或更改国家的政制”。作为日内瓦公民,你有义务履行公民誓言,“永不插手祖国的内乱,情愿让侮辱继续下去”。但你期待日内瓦的同胞们有所作为。因为,小议会的做法背离了国家正义,也践踏了日内瓦人的权利和荣誉。这不再只是个人事务,而是关乎所有人的城邦事务。日内瓦人没有作为。失望之余,你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宣布放弃公民资格。

  在写给日内瓦人的《山中书简》篇末,你正式与城邦诀别:“我尽到我对祖国的最后一份义务。现在,我向所有住在那里的人们道别;他们再也不能伤害我,我也不能再为他们造福。”在三十五年的异乡漂泊之后,你失去了城邦,也失去了与之相连的双重身份。

  面对哲学与城邦的张力,你信守古人的姿态。你与启蒙哲学家格格不入,胆敢质疑进步的理念。但最终,你似乎没能实现哲人在城邦安身立命的古老理想。你面临和苏格拉底一色一样的命运。你的城邦审判了你。就连罪名也几乎一样。亵渎宗教,败坏青年。这不是偶然。

  但苏格拉底比你幸运。他能够选择为城邦饮下鸩酒。情愿赴死,不与城邦决裂。无论公民还是哲人,这都是终极的选择。而你选择了决裂。这似乎是你对城邦的最后一个贡献。自此,你提供了哲人面对城邦的新范例。看起来是一个相当失败的例子。

  在那以后,你去过英国,又回到法国。你在五十六岁与戴莱丝正式完婚。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间,你连续写下《忏悔录》、《对话:卢梭审判让-雅克》和《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思》。表面看来,你照旧在为自我申辩,态度愈加明晰和迫切。但你不再为当世写作了。你在为后世写作中竭力圆一个梦,一个失败的还乡梦。

  除少数例外,苏格拉底一生几乎没有走出过雅典城墙。但有一天,斐德若对他说:“你像个让人引导的异乡人,而不像是本地人”。这句无心的话道破了哲人的秘密。苏格拉底在自己的城邦中度过了流放的一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得以还乡。你很明白苏格拉底赴死的意义。你说过:“倘若不是这轻易的死给他的一生带来荣誉,我们大可怀疑,苏格拉底再怎么睿智也终究只是一个智术师”(《爱弥儿》)。哲人的还乡与赴死,使他有资格比拟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耶稣。

  但你,让-雅克·卢梭,你的失败的还乡带给我们什么启示?历尽沧桑的奥德修斯回到故乡伊塔卡,却没有认出来,把故乡看成了他乡。你站在某个严峻的历史关口,不得不与伊塔卡彻底决裂。你告诉我们,伊塔卡再也回不去,伊塔卡不再是故乡。你力挽现代性的狂澜,反倒大大推动了现代性的进程。你为人类处境预设了种种可能性的出口,但从某种程度而言,每个出口也即一道疼痛的伤口。三百年来,世人如一群群教育失败的爱弥儿,任性地在你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只承认关乎自身软肋的局部,而排斥你执意展现的整体,那布满出口和伤口的人类文明全景。在你之后,哲人如何直面城邦?智识人如何在启蒙后的现代社会作为?如何以现代的社会契约理想消解柏拉图的古老怪兽噩梦?面对这些难题,世人一如既往地不知所措,在困惑和羞辱中不知不觉化身为一种种卢梭主义者,在一轮轮的喧嚣与骚动中彼此敌对。

  你是谁,让-雅克·卢梭?三百年后,你揭示的混乱已然渗透我们的日常。三百年后,我们以特别的方式纪念你。尴尬的,却多么合宜和亲爱。我们就像悲惨世界中的流浪孩子,一声声地喊,语气渐失雨果的刚强:这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

  (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 吴雅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