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
作者:刘恩铭 著

第一章 乱世降生 少负重担

  落日的余晖刚刚消散,天际涌起黑云,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顿时雷声轰鸣,震撼着群山环绕的赫图阿拉山屯。
  依山傍水的赫图阿拉城堡,方圆二十余里,屯寨环绕,住着爱新觉罗一大家族。清澈的苏子河绕屯流过,河谷两岸,地势平坦,土质肥沃。远处山林茂密,近处熟透了的红高粱、黄谷子、绿秋菜,色彩斑驳地镶嵌在大地之上。
  此刻,在河套里,一群群牧马听到这不寻常的雷声,猝然受惊,咴咴地叫着,四处奔跑。它们有的顺流而下,有的逆水而上,有的奔上山冈,有的跑回屯中的马棚……一个个嘶叫不停。
  正在屯中主持分配猎物的穆昆达、本屯长老觉昌安,听到马的嘶叫,立刻放下手中的一打貂皮,跳上两尺多高的树桩,打着眼罩向河套看去,不禁一怔。他凭着多年骑马射猎的经验,顷刻间又镇静下来,急忙从腰间拔出一只半尺多长的牛角号,“嘟嘟”一吹,附近的马群当即停下,远处的奔马也昂首顾盼,于是,被惊着的马慢慢地平静下来。
  爱新觉罗氏住的屯子,是属于长白山西山区的一个富屯,再加之觉昌安已被大明王朝封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所以房宅十分气派。
  太阳落山时,觉昌安家里东厢房的后烟囱呼呼地冒着白烟。平时,爱新觉罗父子因狩猎、挖参、耕作,不常聚会。今晚觉昌安为尽父辈之情,特意为儿子们备置了一些酒菜,做了一桌上等宴席,等着儿子们的到来。
  觉昌安的几个儿子向阿玛打千问安之后,依次入座。席宴设在正房西间,南炕上摆着三张并起来的炕桌。觉昌安坐在上手,一一接过儿子的敬酒,相继喝干,心里觉得十分舒坦。酒过三巡,觉昌安喝得两腮赤红,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
  觉昌安呷了一口酒,就把傍晚听到尼堪外兰要发兵的消息,跟五个儿子说了一遍。只见他眉头蹙成了疙瘩,担忧地说:“看来,尼堪外兰是仗势欺人,想兴妖作怪!”
  塔克世听罢,勃然站起,脸红得活像关公,他右手扶着腰间的玉柄短剑,声音震得窗户纸直呼扇:“怕他个小小的城主做啥?他敢兴妖作怪,咱就来个降龙伏虎!”
  “不能老是刀对刀,枪对枪地干了!”觉昌安垂着头,心事重重地说。
  “阿玛所说极是!”二子额尔兖盘腿坐着,像一尊弥勒佛,自斟自酌了一阵儿,抬起宽脸盘,挤了挤发涩的眼睛说,“我爱新觉罗家族,兄弟叔伯多人,眼下分居十二处,甚是涣散,何不聚居,共相守卫?”
  礼敦拉长了长瓜脸,瞪着圆圆的眼睛,反对道:“我等若同住一处,数千匹马,何处放牧?耕种如何开犁?”
  “那我们就忍气吞声,像先祖那样,任他人践踏,蒙受耻辱?”塔克世刚刚坐下,就捶着楸木桌同阿哥礼敦争辩道:“我辈需要攥成一个拳头,痛击犯我之辈!”
  “此言有理!”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五点头称赞道,“我家阿玛是大明朝封的左卫都指挥使,如我兵力不足,何不借助明朝的官兵?”
  “不可!不可!”觉昌安摇着手中的筷子说,“前车之鉴,切莫忘记!”
  “明人‘以夷制夷’,我辈切莫上当!”

  正当觉昌安父子激愤之际,塔克世家的一个小阿哈一手拎着马鞭子,一手举着松树明子,闯进屋来。他朝觉昌安施礼打千问安之后,面带笑容地报告道:“大贝勒!向您报喜了,您又得了个大孙子!”
  接着,小阿哈又转身对塔克世笑脸禀报:“贺喜,贺喜,您得了个大儿子!”
  觉昌安听这两次禀报,如梦方醒,便捋着长须道:“我爱新觉罗部又添虎子,看他日,小小的尼堪外兰,奈我何?”
  塔克世见阿玛如此高兴,就挂上龙虎纹宝剑,对觉昌安道:“阿玛,您就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觉昌安望着小阿哈手中的野猪皮鞭子,愣了一会儿神,然后站起来一把夺过那鞭子,在手里捋着鞭梢道:“我看,就叫努尔哈赤吧!野猪皮耐热耐冷又耐磨,但愿我的孙儿能经得起千锤百炼,成为我爱新觉罗家族的栋梁之材。”
  “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好名字!”众人齐声赞道。此时,只见一道闪电凌空闪过,接着一串滚雷炸响,惊天动地。
  四野里仿佛由远及近地响起了一个声浪——“努尔哈赤”“努尔哈赤”——这声音又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此时,正是明朝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的一个深秋之夜。中国历史上又一个改朝换代的风云人物降临了。

  隆庆二年(1568)的春天来得很早,谷雨过后,烟筒山、鸡鸣山向阳的山坡上,已是草木葳蕤,山花盛开。道旁水沟,到处是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野花。苏子河上下,牧放的马群、羊群、牛群,奔腾跳跃,耍欢嘶鸣,给这早来的春天增添了生气。
  清早,觉昌安带着十岁的努尔哈赤,来到苏子河一条小河汊边,钻进一片小桦树林,开始了一天一次的爷孙习武生活。
  觉昌安带着两个背着刀枪剑戟的阿哈,一行四人,钻进树林,来到一块平坦的草地上。
  他走到一棵歪脖树下,席地而坐,装上一袋旱烟点着,背靠着歪脖树抽起来。他一边有滋有味地吧嗒着老旱烟,一边眯着双眼,打量着在花间草丛中捕捉蚂蚱的大孙子,暗自赞赏着:多漂亮多英俊,鼻直嘴阔,虎头虎脑,红扑扑的脸蛋上透出几分豪气。
  烟雾在他眼前袅袅上升,他想起努尔哈赤出生的那个秋夜,想起这十个春秋的朝朝暮暮。他清晰地记得,当努尔哈赤出生的第二天,他就折来一根桃木,削了一副桃木弓箭,自己亲自把它挂在塔克世家的门框上,盼望孙子将来成为一个优秀的射手。那天早晨他把桃木弓箭刚刚挂好,就从屯南飞来一对白脖喜鹊,落在塔克世家院的核桃树上,“喳喳”叫着,似乎向他贺喜,而这两只报喜的喜鹊,好像就成了努尔哈赤飞黄腾达的先兆。等努尔哈赤长到六七岁,觉昌安又特意砍了一截水曲柳,为孙子做了一副木制的弓箭,教他拉弓射箭,早射燕雀,晚射飞鸿。更叫觉昌安喜爱的是努尔哈赤记性特别好,过目不忘。你教他一招,他能练会两招。几年工夫,不到十岁的努尔哈赤,就已经能骑善射、舞剑弄棒了。为此,觉昌安更加宠爱努尔哈赤,把爱新觉罗家族兴旺的殷切期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有时他想起阿骨打教子练“嘎拉哈”的故事,就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大孙子磨炼成像阿骨打、成吉思汗那样的人物。因此,他朝朝暮暮,不管酷暑还是严冬,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他总是准时把大孙子带到这片树林,习枪练武。有时他又为自己给孙子起的小名“罕子”,击节叫好。是呀!罕者,稀少也。这孩子生下来脚心长着七颗痦子,塔昂开列放的那把火,没把他烧死,这不是罕见之事吗?再者,罕者,汗字同音也,女真语,谓之王也。做长辈的,谁不望子成龙呀!
  近日,觉昌安发现努尔哈赤武艺有很大长进,心中暗喜。
  今天一早,他就合计和大孙子真枪实刀地比试比试,看看努尔哈赤到底有多大本事,然后量体裁衣,再教他一些招法。
  觉昌安烟抽完了,蓦地站起,把努尔哈赤叫到跟前说:“小罕子,古人说,‘刀法在身,赛过黄金。’为了咱爱新觉罗家族的安全,为了你的未来,大孙子,爷爷今天与你比试比试,以便面教。”
  “嗻!”小罕子机灵地应道。说罢,爷孙二人更衣整帽。只见,觉昌安身穿两侧开襟的青布短袍,腰束宽带,手执红缨扎枪,岿然屹立;小罕子头盘青丝,身穿粉红色缎袍,手握利剑,昂首挺胸,英武异常。
  觉昌安见小罕子准备停当,就寿眉一扬,大喝一声:“起步!”
  努尔哈赤应声轻步跃进草坪,一时行如风,剑似闪,步法稳健,动作轻盈,挥剑准确,姿态健美。或刺,或劈,或撩,或崩,异常分明。轻捷处,如云中飞燕;勇猛时,若凌空雄鹰;蹦跳间,像林间松鼠;劈杀时,似水中蛟龙……
  努尔哈赤练完了四段一个套路的剑术之后,垂手直立,不喘不慌,只待祖父再下口令。
  觉昌安运足了气,大喊一声:“看枪!”接着祖孙俩对刺起来。觉昌安先来一个弓步平刺,努尔哈赤迅速跃步上挑,只听“咔嚓”一声,扎枪被挑到半空;觉昌安随即又来了个虚步下扎,还没等枪头绕过来,努尔哈赤就猝然回身,长剑后撩,“咣当”一声,把扎枪拨到老远。
  这时,只听周围看热闹的人连声叫好,声震山谷。
  努尔哈赤觉得用剑过重,就慌忙上前,把踉踉跄跄的祖父扶住,然后立正,屈膝道:“孙儿失礼!孙儿失礼!”
  觉昌安连连摆手,笑道:“比武场上,不分长幼尊卑。”
  众人发疯似的喝彩,觉昌安十分得意,他连忙将努尔哈赤搂在怀里,自豪地说:“吾族能有尔等大将之才,愚公就放心长眠喽!”
  一个小阿哈见觉昌安贝勒兴致极好,就拍手吆喝道:“请大阿哥再练几支箭,叫小奴们看看好不好?”
  看热闹的过路人,也众声吆喝,拍手请邀。有个侍箭的老阿哈是个汉人,他平时爱开玩笑,为了逗弄老贝勒高兴、开心,就抱着满筒的箭,往地上一蹾,然后自己先抽一支,搭在弦上,举臂拉弓起射。可是,他脸儿憋得通红,皮弓子却连弯都没弯,箭头只弹出两步远,就落在草地上。惹得大伙捧腹大笑。
  另一个侍箭的阿哈,从小就跟着觉昌安当听差,舞棒弄拳学过几手,他见同伙太丢丑,就弯腰捡起长弓,从箭袋里拔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弦弓子略微弯弯,箭出去仅有丈多远。
  老阿哈连忙上前捡过弓子,挖苦地说:“咱们都是猪八戒的脊梁——无能之背(辈),还是请大阿哥露一手吧。”
  觉昌安为了使众人了解此弓,还特意介绍道:“这弓是明朝授我指挥使的,是上好的楠木弓。弓力甚强,无举千钧之力,就无奈它何!我爱新觉罗氏族只有两人能把它拉开。”
  众人听觉昌安说得如此神乎其神,就连连叫好:“大阿哥快射,大阿哥快射!”
  觉昌安把弓箭递到努尔哈赤手里,说道:“给你三支箭,叫众人高兴高兴。”
  努尔哈赤不慌不忙,接过弓箭,脚跟站稳,运足底气,准备好上弦之箭,瞥了祖父一眼,犹言:发令吧!
  觉昌安马上道:“三丈外,第二棵杨树顶最高的那片叶子。”
  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三丈外杨树顶上的那片叶子,便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众人拍掌叫好。
  觉昌安又道:“看我手落之物。”说罢,觉昌安将手中的一块木片扔进苏子河激流。
  那桦木片刚刚落水,就被一支利箭射中,木片带着箭头,在水中急驰而去。
  喝彩声惊起苇荡里的三只大雁。觉昌安马上唤道:“射头雁。”声落箭飞,那头雁应声落下。
  这时叫好声更高。当天,“神箭手”努尔哈赤的名字,就传遍了苏子河上下。

  努尔哈赤的家庭,本是一个显赫的家族,但到了他的童年,已经家道中落。他同阿玛塔克世住的三间泥草房,看上去已很寒酸:泥墙脱落,房草霉黑,前墙支着防倒的垛子,后墙裂开三寸宽的缝隙,用乌拉草堵着挡风。自打喜塔喇氏落水死后,塔克世又续娶了哈达贝勒的族女纳拉氏。此人又懒又馋,为人刻薄,本来败落的家庭,从此一蹶不振。
  这样,努尔哈赤作为长子,就和阿玛共同挑起维持家庭生活的重担。每年三月至五月、七月至十月的采摘季节,他不得不邀伴结伙,进入长白山莽莽林海,每日起早贪黑,挖人参、采松子、捡榛子、打野兽。白天翻山越岭,晚上栖于草棚。当他劳累了数日,带着山货回到家里,继母不是拉着长脸指桑骂槐,就是摔碟子打碗,给努尔哈赤脸色看。有一次,努尔哈赤打来一只紫貂,剥好皮子,交到纳拉氏的手里,她接过油黑发亮的貂皮看了看,发现貂皮背上有个半寸大的窟窿,就绷着凹口脸,薄嘴唇吧嗒着说:“败家子!败家子!这么好的皮子,你为啥捅了这么大的口子?”
  努尔哈赤毕恭毕敬地说:“那是箭射的口子,缝两针就好了!”
  “什么?”纳拉氏眼珠子瞪得溜圆,发着脾气,“叫我缝两针?你真是站着说话不知腰疼。俺从小就没摸过针,进到你们这个穷家,还要受你这个毛孩子指使。”
  努尔哈赤忍气吞声地退出屋外,纳拉氏吵吵嚷嚷地追出门口,非要他把貂皮窟窿用嘴舔平不可。这时,几个邻近的本族媳妇走过来,好说歹说,才算了事。
  不久,努尔哈赤受不了继母的虐待,便半夜骑着一匹马,逃向抚顺。

第二章 离家出走 巧遇侠女

  夏夜清爽,明月高悬。努尔哈赤骑在大青马上,顺着苏子河河谷,由东而西,策马飞驰。
  马蹄嘚嘚,河水潺潺,他骑在马上,仰望星空,远眺群山,耳听阵阵蛙声,犹如鱼儿入水、鸟儿出笼。大青马越过古勒山,跨过萨尔浒,黎明时分,努尔哈赤便来到辽东边墙。
  这几年,他常听爷爷讲,抚顺城是关外一座热闹的都城。
  自明朝天顺八年(1464),抚顺城东三十里设马市后,这里每月初一至初五,十六至二十二,两次开市。每逢开市,成百上千的女真人,骑马驾车,携妻带子,带着人参、松子、榛子、蘑菇、木耳、蜂蜜、东珠、马匹、貂皮等到这里同汉人交换耕牛、铧子、木锨、布匹、铁锅、水靴、针线等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同时在这几天,打地摊的,说书唱戏的,变戏法的,耍猴的,卖书卖药的,卖古玩的,算命卜卦的,从事各种买卖的小商小贩,也都云集于市场。还有女真人、汉人、蒙古人、高丽人穿着不同的服装,说着不同的语言,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都市的繁华,场面的热闹,一直吸引着好奇心特别强的努尔哈赤。所以当他下决心离家,独自谋生时,就毫不犹豫地奔向抚顺。
  努尔哈赤身穿单袍,头戴凉帽,他来到边墙外,跳下马,把马拴在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上,蹲到河边洗了把脸,觉得肚子叽里咕噜,才感觉有些饿了。他直起腰,刚好发现一个挑担的汉人进城,就跟他打起招呼来。说来也巧,原来这个头缠方巾、身穿宽衣大袖的汉人是个卖烧饼的老汉。努尔哈赤没有独自买过东西,他从马背上取下一张貂皮,望着老汉绛紫色的面庞,用汉语说道:“老伯,换两个火烧吧。”
  那卖烧饼的老汉一惊,连忙摇头,笑着说:“两个烧饼,还值不了一张貂皮的腿,哪能收你的貂皮呀!”随之,从柳条筐里掏出两个烧饼,递到努尔哈赤的手里。
  努尔哈赤接过烧饼,见卖烧饼的老汉不收貂皮,手里拿着烧饼,也不肯下口了。他迟疑了一阵儿,就把烧饼塞到老汉的筐子里。
  卖烧饼的老汉见这少年如此懂事可爱,就又弯下腰捡出烧饼,边递边说:“好孩子,两个烧饼值几个钱?吃吧,吃吧。下回我再见到你,如果我累了,骑骑你的马,你还能跟我要钱吗?”
  几句话,把努尔哈赤说乐了,他接过烧饼,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吃过烧饼,又跑到河边,双手捧起清凉的河水,喝了个够。当他回身去找卖烧饼的老汉时,老汉已越过边墙,进了抚顺边界。
  日升一丈,努尔哈赤来到抚顺马市。这时市场上已熙熙攘攘,拥拥挤挤。他牵着大青马,站在一个高坡上,朝市场上看去。只见在一条南北大街两侧,席棚草屋鳞次栉比,户户相挨,形成东西两排铺面。东面是蛋禽、鱼肉、菜蔬、五谷杂粮,西面是布匹、毛皮、鞋帽、日用杂品。在大街的南头有个小小平场,平场里,柳荫中,一群群马匹、牛羊、活猪,都用草绳子拦着,自然形成行市。他暗想:这就是马市?其实,马市就是商市的通称。他回头再看眼下,只见饭铺、茶馆的烟囱冒着青烟,那一副副花花绿绿的罗圈幌子,在晨光的照耀下,耀人眼目。随着和煦的晨风,一阵阵炸鱼、烧肉、炒青椒的香味,迎面扑鼻。他咽着唾沫,又呆望了一会儿,就决定把马寄放在一家小院里,独自去逛逛闹市。
  旭日东升,淡淡的红光涂在席棚上、幌子上,人们笑逐颜开地走来串去。努尔哈赤在这一片杂乱、喧嚣的气氛中,身着蓝布面马蹄袖长袍,脚蹬长靴,腰系装饰考究的腰刀,使他那浓眉大眼、彪悍的身躯,更显得英俊可爱。他东瞅瞅,西看看,只觉得五光十色、眼花缭乱。尤其是汉人的多彩的锦缎、造型别致的器皿、品种繁多的日杂用品,更引起他的浓厚兴趣。他看到那质地光洁、做工细致的瓷缸、瓷碗,就想:这东西是什么做的?为什么在光滑的瓷面上,能印上山水、花鸟、美人?那花鸟、山水、美人会不会褪色?他看见那耀眼的红绿缎子,又想:那细细的丝线是怎么纺的?那颜色是印的还是染的?为啥颜色那么漂亮?
  他走到一个寿眉长髯的卖画民间艺人跟前,见老人挥笔作画的神态,一时怔住了。只见那老艺人,手握粗笔,东勾西抹,眨眼间,纸上出现秀丽的山川、繁茂的树木、幽雅的山村、垂钓的渔翁、推车的行人、穿林的飞鸟。他暗自叹道:天下竟有如此能人!
  努尔哈赤十分喜爱,就从胳膊肘挎着的褡裢里,拎出一张貂皮,对那卖画的老人道:“老先生,这张画换给我吧?”
  卖画老人看了看他,接过貂皮,笑道:“哎哟哟,山野之人,拙笔淡墨,陋画一幅,焉能值一张貂皮乎?”
  努尔哈赤虽从小从汉人阿哈那里学了些汉语,但对这老人说的之乎者却也似懂非懂。他只好说:“我们山里有的是这东西,一点也不金贵,您就收下吧。”
  卖画老人推辞不下,只好收下貂皮,将画卷起来,双手送给努尔哈赤,连连抱歉地点头。
  努尔哈赤接过画,小心翼翼地用手托着,直奔西南角搭着席棚的戏台走去。
  他挤过人丛,来到庙宇似的戏台前,只见戏台上正演杂剧《拳打镇关西》。在紧锣密鼓声中,屠户镇关西仰仗权势,正拦劫民女金翠莲,百般调戏,要强娶那身穿罗裙、身姿婀娜的少女做小妾。
  台上金翠莲呼天叫地,台下看戏的人骂声不止。不知哪来的一个山东好汉,从席地而坐的看戏人群里猛然站起,攥着拳头,一边奔戏台走去,一边喊叫道:“打死这个仗势欺人的东西!”那好汉刚走到台下,忽然后台掀帘走出一个面圆耳大、鼻直口方、满脸络腮胡子、身穿黄靴战袍的提辖。那提辖豪爽好义,立刻上前阻止拦劫民女的镇关西。屠户骄横无比,哪里肯依?于是镇关西手操杀猪刀,号叫着要与提辖拼杀。提辖早已义愤填膺,他见屠户凶顽可憎地扑来,就顺手牵羊抓住屠户的左手,往他小肚子上猛踢一脚,那屠户便被踢出一丈多远。接着,提辖又追上去,右脚踏住屠户的胸脯,又朝屠户脸上猛击一拳,只见那屠户满脸鲜血,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台下叫好声雷动,努尔哈赤也站在人丛里欢呼跳跃起来,身上好像增添了几分力量。他镇静下来,转脸问身边的一个扎方巾的汉人:“那提辖叫什么?”
  “鲁达。”
  努尔哈赤的秀目一亮:“鲁提辖?”

二

  努尔哈赤离开戏台,又绕到一片柳荫下。这时,树荫里摆地摊儿的卖唱艺人,正咿呀唱着,招来了一伙伙听唱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走近围得水泄不通的戏场,见难以钻进场里,就索性把那张国画卷成筒,塞到后褡裢里,噌噌爬上一棵碗口粗的老柳树,蹲在树杈上,瞪着大眼睛,好奇地听着看着。他仔细打量着那卖唱的,才发现是一男一女,那男的是个长须老头,头盘发结,穿身绛紫色的明服长袍,坐在一条方凳上,闭目弹着三弦。那女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大方自若。她一边敲着八角鼓,一边唱着。声似银铃,如泣如诉,婉转动听。努尔哈赤细听了几句唱词,方听出唱的是《赵氏孤儿》。当唱到奸臣屠岸贾残杀赵盾全家,又千方百计搜捕孤儿时,他想起继母的狡黠凶残;当唱到赵家门客程婴和公孙杵臼定计救出赵武,并由程婴抚育时,他想起家里对他很好的阿哈和清早相遇的卖烧饼的老人,更惦记着疼爱他的爷爷。句句唱词,都勾起了种种联想,使他激动得落下泪来。他把自己的命运和赵氏孤儿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佩服程婴和公孙杵臼,痛恨奸臣屠岸贾。
  父女二人正唱着,忽然从那柳林东边闯进两个身穿袍褂的女真汉子,那俩汉子拨开众人,走进圈内,从腰里拔出腰刀,逼近那卖唱的女孩子,嬉皮笑脸地说:“恭喜!恭喜!我们二人奉命请你进山,快快收拾收拾吧,别当这要饭花子啦。”
  那弹三弦的老人见势不妙,慌忙丢下三弦琴,上前施礼道:“官人莫急!官人莫急!俺父女本是贫寒之家,进不了高门贵府,望官人高抬贵手。”
  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见老头答话就把腰刀插进腰间,又龇牙笑着,对弹三弦的老人道:“莫客气!莫客气!我家祖宗,是苏子河建州有名的酋长,和李总兵有老交情,他最喜欢汉人小妞。只要你们父女愿意,尼堪外兰酋长贫富都不会嫌弃的。”
  努尔哈赤一听尼堪外兰的名字,只觉得心在翻腾,血往上涌。他想起见义勇为的鲁提辖,也就顾不得通名报姓,“噌”的一声,像林间的飞鼠,猛然从树杈上跳到戏场,抡起拳头,朝着彪形大汉打去。他虽年少,却拳如重锤,并且边打边骂:“强盗!恶棍!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人,真丢尽了女真人的脸!”
  看戏的人眼看就要闹出人命,就“轰”的一声四处散开。人还没散出一竿子远,看热闹的人就像滚到海岸的浪头,重新又卷回来。一时小孩哭,大人叫,吵吵嚷嚷,噼里啪啦,闹得翻江倒海。不一会儿,这边的声响引起了镇守抚顺边官李游击的注意,他马上派兵丁过来查问。两个兵丁闯进戏场,见有抢人斗殴之事,马上以“扰乱马市”“聚众斗殴”为名,把努尔哈赤和尼堪外兰的两个打手绳捆索绑起来。
  卖唱父女见明官不分青红皂白,将人一律抓走,一时慌了手脚,特别是急坏了小姑娘。
  这小姑娘,姓范,名梨花,是抚顺军士范鸿的孙女。嘉靖十四年(1535),辽东巡抚吕经对军士克扣军饷,并将给军队的牧马田勒令收回,改为租用田,压榨军士血汗,修城盖楼,引起广大军士的愤怒。他们冲进巡抚大院,砸烂城门,痛打吕经的爪牙,火烧私造的役册,并在广宁将吕经逮住,五花大绑,头上插标,环城游街。在此感召下,抚顺军士范鸿、王经等也将剥削军士的备御指挥刘雄抓住,将其搜刮的财物平分给兵卒,把刘雄关进班房。兵变之后,当局恐慌万分,以莫须有的罪名把范鸿一家老小发配到长白山。
  嘉靖四十五年(1566)春天,范鸿的儿子、儿媳相继染病死去,只剩下他与小孙女范梨花,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开荒狩猎度日。去年秋天,范鸿带着十四岁的小孙女,偷偷地到天齐庙赶庙会,不料被一伙横冲直撞的明军官兵冲散,至今爷孙二人天各一方。范梨花丢失后,恰巧在抚顺城东门,遇到一位王老汉,这老汉是王经的本家,多年卖艺,闯荡江湖,就收留下范梨花认为义女,带她学艺卖唱,流落辽东。
  范梨花出身于军士名门,颇有些侠气。她见努尔哈赤被无辜抓走,就赶忙捡起努尔哈赤丢下的褡裢、画卷,又收拾好自带的卖艺之物,一路小跑,直奔抓人的兵马跑去。等梨花父女追赶到马市南一座大庙前时,李游击已押着努尔哈赤一个人,骑着马,跑回抚顺城了。

  李永芳是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的本家,叔侄过往甚密。他虽是抚顺城未入品的武官,但掌管抚顺边城的防守应援,一时财运亨通,到抚顺不几年,便成为一城的殷富之首。努尔哈赤在这里一连住了几日,天天吃白馍、盘菜,觉得生活十分舒心。一天,李游击身着便服,带他到高尔山后边的荒郊打猎,有意想考考努尔哈赤的武艺箭法。
  高尔山,南临浑河,三面接山,山势峻峭,拔地而起。此时,正值盛夏,山上草木繁茂,到处长满桑、槐、榆、柳,那一簇簇、一堆堆的荆条、榛树、丁香与过膝高的艾蒿、白茅、狗尾巴草杂混在一起,使人难以插足。这里,由于山高临水,狼獾鼠兔,野鸡大雁,结伙成群,欢跳不止,自然形成一个天然的好猎场。
  李永芳、努尔哈赤一行三人,从东山坡慢慢爬上高尔山,他们穿过榛子林,绕过野葡萄藤子,走到一株槐花树下,放下刀枪、箭袋,刚想坐下歇脚,忽然六十多步远的一片丁香树丛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
  努尔哈赤警觉地竖起耳朵,朝有声响的地方看去,只见草木丛中,隐约地露出毛色焦黄油亮的脑袋和两只竖起的耳朵。这时,他悄悄地从身上摘下鹿皮弓子,从箭袋里掏出一支雕翎箭,然后俯到李永芳耳边,压低声音说:“一只狍子。”
  李永芳见机点头道:“射脑门。”
  努尔哈赤会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大喝一声,正当狍子抬头拼命逃窜之际,努尔哈赤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那狍子便应声向前一蹿,一头栽到地上。
  李永芳暗自为努尔哈赤的机灵和稳准娴熟的箭法叫好。
  努尔哈赤和另一名兵士跑着、跳着,钻进树丛,不一会将那只猎获的狍子四腿捆好,用一根棍子抬到槐树下。他俩把大狍子斜放在平地上,努尔哈赤就把木棍从捆着狍子双脚的胯裆里抽出来,顺手扔向斜坡。那棍子刚落到一百多步远的草窠子里,突然惊起一群野猪,直奔槐树方向跑来。
  这里的野猪眼尖耳灵,嗅觉灵敏,性情凶悍强暴,平时猎人捕获野猪要十分小心。特别是受伤的野猪,如果猎人略微一疏忽,它就会疯狂地朝猎人扑去,行动之迅速,往往使猎人处于险境。
  也许刚才努尔哈赤扔的棍子无意打伤了哪只野猪,那群野猪尖叫着,在一头又高又大、有四五百斤重的大公猪的带领下,潮水似的涌到李永芳三人跟前。大公猪奔跑着,跳出草丛,抬起拱嘴,露出尖利的白色獠牙,竖着耳朵,凶恶的眼睛盯住穿着枣红色、宽领阔袖衫的李永芳。
  紧跟在大公猪后边的一群小猪,也一个个尖叫着、奔跑着,拥拥挤挤,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李永芳紧张地抓起护身剑,他虽手握剑柄,可手却在打战,几十只野猪一起涌来,挡哪个好?他心急促地跳着,心想完喽!堂堂辽东总兵的堂侄,没死在千军万马的厮杀战场,想不到今天却要被野猪咬死……
  嗖!嗖!努尔哈赤连发两支雕翎箭,应着箭声,那只跑在前头的大公猪和紧跟在它后面的老母猪,都扑通扑通相继倒下。几十只小猪崽儿,一时群龙无首,都慌张地尖叫着,回头就跑,狼狈逃窜,不时传来猪群踩断树枝的咔嚓声……
  李永芳蜡黄的脸上渐渐露出血色,他惊喜地跑向努尔哈赤,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努尔哈赤的双肩:“神箭!神箭!长大必是强将!从今以后,你就跟我当兵吧!”
  努尔哈赤连连摇头,不信任地说:“跟你当兵?不行。”
  “为啥?”李永芳蹙着一字眉问。
  “我一不犯法,二不犯罪,把我活活抓来,你办事太不仗义!再说,我的大青马,还在马市上寄放着,你也不闻不问,为此……”
  李游击哈哈大笑,他拍着努尔哈赤的肩膀,说:“真调皮!好好好,大哥给你赔个不是。”说着李游击拱手施礼,又道:“至于大青马,明天我派人骑回来,不就得了嘛!”
  李游击几句话,把努尔哈赤说得咧嘴直乐。笑了半天,努尔哈赤向李游击还了个汉人礼,道:“如此关照,等我能领兵之日,一定不忘李游击的大恩。”二人正说笑着,忽听背后有人笑道:“哈,李游击,您从哪找来这么个漂亮的‘山音阿哥’呀?”
  李游击回头,见三位商人打扮的伙计,各自牵着一匹马,从崎岖的山道上走来。起初,树荫挡住了人身子,他没看清说话的人是谁。等三人走近,李游击连忙对打头的那位商人拱手寒暄道:“佟大哥,发财!发财!”
  努尔哈赤见来人二十多岁,修长的身材,淡淡的眉毛,笑眯眯的细眼,长相十分面善,就转脸朝李永芳递了个眼色。
  李游击马上会意地介绍道:“这位是抚顺城商贾富豪佟养性。”然后转身又对佟养性介绍道:“这是我的神箭手,女真人名叫——”这位习惯于戎马生活,而又不熟悉女真语的李游击,一时竟忘了努尔哈赤的名字,又不好问,就哼哈地打着糊涂语儿说:“佟大哥,你就叫他小家伙吧!”
  佟养性见努尔哈赤长得膀阔腰圆,两眼有神,气宇非凡,心里十分喜爱。他把马拴在一棵老榆树上,笑着问道:“小兄弟,当今你们女真人有几大部?”
  努尔哈赤眨眨眼睛,昂着头,回答道:“大部落有建州部、海西部、东海部、长白部。”
  “每个部都住在啥地方呀?”
  “建州部住在浑河、苏子河、佟佳江一带;海西部住在松花江以西,辽河以东;东海部,世居宁古塔以东,锡霍特山里;长白部,顾名思义,就住在长白山。”
  佟养性见眼前这个小伙子,对答如流,更加喜悦。
  佟养性笑笑说:“只要你说出喝哪条河的水,我就知道你是哪一族的?”
  “真的?”
  佟养性点点头。就听努尔哈赤说:“我家天天喝苏子河的水。”
  佟养性哈哈笑道:“不用再说,我知道你是苏克素护河部,爱新觉罗的后代,住在烟筒山下。”
  努尔哈赤眨着眼睛,不解地盯着佟养性,希望他能说出其中的奥妙。
  佟养性凭着他买卖人出身,善于察言观色的本领,卖起了关子:“怎么样?小老弟,佟某能掐会算,能上算八百年,下算八百年,人称二诸葛。”
  努尔哈赤跟佟养性几个人坐在树荫下歇息,佟养性借机给努尔哈赤讲了几段《三国》里的三顾茅庐、三气周瑜的故事。佟养性正讲得两嘴冒白沫,忽然山北跑来一队人马,他们慌忙站起向山北看去,只见十多个穿着盔甲的明军,正追赶一只二岁左右的小虎崽子。
  努尔哈赤手疾眼快,他大叫一声,弯腰捡起一根一丈多长的木杆子,左抡右挥,把树丛草棵子搅得哗哗乱响。
  小虎崽子跑到离努尔哈赤十多步远的地方,被这突然的嘈杂声惊呆了。这时,努尔哈赤趁虎崽子东张西望之际,纵身一跳,正好骑在虎背上,只见他右手抓住虎崽天灵盖,左手掐住虎脖子,把只小牛犊子似的虎崽子按倒在地。
  明军策马赶来,一个个翻身下马,立刻把虎崽子捆上,装进马背上的笼子里。为首的一个赤红脸子、长着浅白麻子的军士转身拍着努尔哈赤的厚肩膀,嘿嘿笑道:“跟我走吧!”
  “噢!马林老兄!”佟养性看见那麻子军士,赶忙走过来,拱手施礼,笑脸相迎。
  马林军士点了点头,绷着脸儿,说:“佟老弟,马某军务在身,恕俺少陪!”马林手里握着马鞭子,招着手,道:“回去代俺禀报一下李游击,就说这位捉虎少年,总兵府有赏!”说罢,翻身上马。
  努尔哈赤突然被两个汉子架上一匹大白马,随着明军的马队,信马由缰。努尔哈赤蹙着眉,一时不知是祸是福。

第三章 初奔广宁 遭人暗算

  第二天,日落医巫闾山时,努尔哈赤骑在大白马上,跟随着马林,便来到广宁城东南的一座山丘上。他举目远眺暮霭中的古城,只见城墙高耸,角楼威严,那一道道堞口,立着一个个披甲执枪的明军,犹如庙宇里的罗汉,好不威风!
  广宁城是辽东重镇,街市建筑自然比抚顺更阔气。努尔哈赤骑在马上,欣赏着青砖灰瓦、飞檐起拱的城楼,城内一字儿排开的店铺厅堂,出出进进的华服丽人、翩翩少年,顿觉繁华富丽。
  走着,走着,忽听远处传来鼓瑟笙箫之音。他正直身远望,突然背后的一个明军高声叫道:“李府到!”
  话音刚落,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纱灯耀眼的阔绰府第出现在眼前。
  此处,正是辽东总兵、赫赫有名的明将李成梁的官府。
  李成梁,字汝契,铁岭人。此人英勇善战,才智过人,但因家贫,到了四十岁,还是不得重用的军士。后来巡按御史发现他有大将之才,让他做了铁岭卫指挥佥事。以后在与女真人交战中,屡立战功,李成梁被晋升为辽东险山参将。隆庆二年(1568),在辽东永平之战中,赴援有功,又晋为辽阳副总兵。以后深得皇上宠爱,直至做了辽东总兵,驻守广宁。李成梁官运亨通,居功自傲,日益骄横,随之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三妻四妾,连娶了五个小老婆。为了讨好妻妾,显示虎威,他特意在城西北修了个老虎圈子,养了几只东北猛虎,每年找来几个大力士,举行斗虎表演,拿人命讨妻妾欢心。为此,他专门组成以马林为首的捕虎队,四处捕虎,寻找斗虎的勇士。
  鼓乐之声盈耳。努尔哈赤被眼前的高门大院、雕梁画栋的建筑吸引住了。他走到大门口,看见两尊张嘴眯眼的石狮子,自己也乐得咧开憨厚的嘴唇,快跑了两步,走到大门右侧的石狮子旁,去抚摸那蹲伏着的石狮子的脊背,轻捋它脖子上的绒毛。
  跨进高高的门槛,绕过影壁墙,只见前院梨花满枝,罂粟遍地,东西厢房门前,悬灯结彩,就连房脊上的石狮石虎也抿嘴直乐,弄得努尔哈赤一时眼花缭乱。此刻,李成梁五儿子的满月酒刚刚结束,好友亲朋陆续被送走。李成梁既高兴又疲倦。他刚回到正房,斜躺在斑竹椅上,吸了几口银制的水烟袋,喷出香雾。这时,家人进屋来报:“总兵大人,马大麻子从抚顺捕来一只虎崽子,还带来一个捉虎的少年!”
  “快去叫来!”李成梁把水烟袋往桌上一蹾,连忙立身站起,整了整月白色的便服,端坐在太师椅上等候。
  不一会儿,马林带着努尔哈赤走到李成梁跟前,撩起衣襟,跪拜道:“禀报总兵大人,卑职从高尔山弄来这个逮虎的小勇士!”
  “免礼。”李成梁瞟了一眼马林身后的努尔哈赤,对马林和气地说。
  马林迈着小碎步,凑到李成梁耳边悄悄地把怎样遇到猛虎,怎样率兵追撵虎崽子,怎样把努尔哈赤抬上马,急忙说了一遍。
  李成梁听罢,脸上有些不悦地道:“李游击乃是我的近亲。只要我说声跟他要人,他不乖乖地给我把人送来?”说完,瞟了努尔哈赤一眼,道:“此次,让这位小‘布特哈’受惊了!”
  站在一旁的一位家仆,见努尔哈赤不懂大明的礼节,就对努尔哈赤挤了挤眼,小声道:“总兵大人都向你道歉了,还不快快还礼致谢?”
  努尔哈赤双手垂立,眼望着眼前这位白净脸、立剑眉、杏核眼、神逸潇洒的总兵大人,连忙打千。他的右手刚伸到右腿一侧,又想起对明官应施汉人礼节,于是又屈膝跪在地上大拜。李成梁见了十分赏识地捋着额下三绺胡子笑了。
  当晚,李府对努尔哈赤以勇士相待,视如宾客。以后一连数天也都酒肉招待。努尔哈赤住在李府,除了早晚练拳习棒,有时陪李成梁出游狩猎之外,无事可做。这样悠悠闲闲地过了些日子,不知不觉到了乞巧节。
  乞巧节是汉人的民族节日,到了这一天,按照民俗,姑娘、媳妇们,都要整天忙着准备瓜果,到晚上摆在院子里供桌上,仰望着织女星,顶礼膜拜,乞求织女赐教,使自己能有一双巧手,织出如霞似锦的布匹,绣出世上最美的花朵。
  这天,李成梁特别高兴,一则小儿子长得白胖可爱,二则克扣盐课又得巨款。尽管乞巧节是妇道人家的节日,他还是答应女儿、媳妇们,拜过织女星,请城里的名流艺人,进府唱唱小曲,全家在一起乐和乐和。
  中午,李成梁用过饭后,就派李府总管韩老七到城里查访,看看城里是否又进来名艺丽人。韩老七凭借总管的权势,耳目甚多,他虽为李府用人,出门却也狐假虎威地骑上栗色高头大马,从东关串到西关,又从南关查到北关。他查遍了戏楼、戏院,都没访到合适的艺人。最后,韩总管在一条小巷里找来了卖艺的梨花。

  梨花耳听总兵府邀她父女进府唱戏,心中暗喜。多少天来,不就是盼着能有此良机吗?梨花自从在抚顺城马市,被努尔哈赤见义勇为救了之后,她就一直想找到努尔哈赤道谢。当时,他们父女见努尔哈赤无辜被抓,心中十分焦急,连夜逢人便问,匆匆赶到抚顺城里,四处打听努尔哈赤的下落。等王老汉打听到努尔哈赤的消息时,努尔哈赤已被李成梁的人马驮回广宁。于是,他们又日夜兼程,顺着浑河向西走,经沈阳直奔广宁。所以,梨花一听进总兵府,能有机会见到曾经搭救过自己的小恩人,就赶忙收摊,装起锣鼓琴弦,准备赶往李府。
  李总兵府坐落在城内十字街东头路北。小梨花随着李府的一个小厮,绕过十字街口,不一会儿来到坐北朝南、门楼高耸、一进二出的总兵府大院。她抬头看去,只见清一色的砖瓦门楼、黑漆大门,显得十分威严。她刚踏近半尺高的门槛,黑漆大门就“吱扭”一声开了。小厮把她让进门里。绕过影壁墙,她举目仰望,顿觉天地开阔。她从前院走到后院,越过东院墙的月亮门,不一会儿,登上假山,步入小亭。
  小梨花把义父肩上的褡裢接下,放在亭子右侧的长凳上,拭了拭汗,站在这全城的最高处,环顾四野,顿觉心胸开阔。她俯视城南一家挨一家的店铺商号,遥望城北高耸的双塔寺,远眺西山的北镇古庙,便情不自禁地吟咏起先辈范仲淹的名句:“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
  晚饭过后,李家的姑娘媳妇们,在院子里摆上高桌,供上瓜果,就赶忙来到假山花园,听小梨花唱《天河配》。
  琴弦铮铮,曲音回环。努尔哈赤傍晚陪李成梁在校场练了一阵女真弓法。吃过晚饭后,耳听后花园热闹非凡,就口唱小曲溜进去,站在回廊一处,听艺人唱戏。他远远朝戏台看去,觉得唱戏艺人似曾相识;再侧耳细听,吐字唱腔,格外耳熟。听声,见人,他暗问自己:她莫不就是抚顺马市上那个卖唱的?
  戏场里纱灯高悬,明如白昼。正当努尔哈赤抓耳挠腮沉思默想之际,早被站在台上的小梨花发现。她边唱,边借机向努尔哈赤瞟了两眼,可惜他一次也没发觉。
  晚上散了戏,按照旧习,李家都要吃顿夜宵。可是,今晚韩总管叫丫鬟端着一碗荷包面,送给李成梁,他却碗筷没动,只是一边抽烟,一边对韩老七夸小梨花长得俊,唱得好,并告诉韩老七打听清楚小梨花的门第籍贯。韩总管一向是李成梁的心腹,已跟随他多年,他对主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李成梁一举一动,他都能凭着善于察言观色的本事,猜透主子心里的奥秘。李成梁今晚在戏场超常规的举动,眼下关切周详的问语,他立刻明白:李成梁要讨小梨花做小妾。
  韩总管对主子的眼神,心领神会。于是,当晚把小梨花父女安排在李府住下,以礼相待。小梨花父女流落江湖几年,从没有哪家官府如此厚待,视为上宾,他们一时未免受宠若惊,惴惴不安。王老汉生怕福尽祸来,几次同义女商量,应早早离开李府,向府内提了几次,可李成梁都摇头不允,婉言劝留。
  其实,李成梁也有难言之隐。他喜欢小梨花,爱她的娇媚,爱她的绝艺,有心想留小梨花为侍妾,天天在跟前侍奉自己。但,转念一想,一则,小梨花出身贫寒,门不当,户不对,若成门亲事,恐怕叫人耻笑。二则,自己已白霜染鬓,与小梨花相配,犹如爷爷与孙女,又怕妻室儿女不依。想来想去,纳小梨花为妾,实难张口。
  韩总管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于是就替主子暗生一计:以总兵大人好艺学唱为名,先收留小梨花父女住下,然后再从长计议。这样,李成梁就可以天天与小梨花在一起,跟她学学戏,唱唱曲,甚至学起弹三弦。朝夕相处,同室同坐,李成梁免不了对小梨花动手动脚。
  可是,小梨花心灵眼快,从不上当。她知道,落到这样有权有势人家手里,很难逃出罗网。再说,来到李府虽多日,还未曾见到自己的小恩人,怎好施计脱身。于是她对李成梁的邪念,都泰然处之。只盼找个机会见到努尔哈赤,再作商议。
  李成梁家的住室分前后两层院。走进大门后,圆圆的月亮门,把院子隔成前院、后院。前院东西厢房住的是衙役、仆人、护兵;后院,住着李氏家族的妻儿老小。努尔哈赤住在前院,小梨花给安排在后院左侧的一间耳房里。平时李家家法森严,没有主人之命,谁也不许越出院门一步。高高的院墙,把人隔得各自一方。
  八月初一那天,李成梁带兵去沈阳处理军务,清早全府出动,欢送总兵官到东城门外。回府的路上,小梨花借进店买行头的机会,离开李家妻室婢女,慢慢地跟在男差壮夫之后。她眼望着努尔哈赤的背影,既高兴,又焦急。高兴的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了小恩人;焦急的是,两人都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应该趁机会,叙谈叙谈。可是努尔哈赤只知道傻走,连头也不回。这样下去,如果人都跨进李府大门,岂不失去良机?
  小梨花边走边琢磨计策。当男差快要走进李府院门洞时,突然一条大黄狗从葡萄园里蹿出来,小梨花见狗,急忙想出一计,猫腰捡起一个小石头子儿,赶忙朝黄狗打去,正巧石头子打在狗耳朵上,疼得它嗷嗷直叫。男差们听到狗的嚎叫,都回头查看。有狩猎经验的努尔哈赤不仅听狗叫,看狗跑,还四处搜寻狗跑的起因。他根据黄狗来去方向,从一棵大榆树后边,发现了隐藏在树后露出半张粉脸儿的小梨花。
小梨花朝努尔哈赤摆了摆手,于是努尔哈赤装系鞋带儿,落在众人之后。等大伙相继入院,他便悄悄地奔大榆树走来。
  小梨花机灵多智,她为掩人耳目,就轻轻地溜进葡萄园,找到一株枝繁叶茂的葡萄架,停下脚步。她怦怦乱跳的心,则平静下来。努尔哈赤赶到了她跟前。小梨花平时唱戏,人山人海都不怕,可此刻,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前竟发起窘来,她红着脸,从袖筒里抽出一幅画卷儿,“哧拉”一声展开,然后鞠了一躬说:“多谢阿哥搭救之恩!”
  努尔哈赤望着小梨花的粉脸蛋儿,一时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摇头,憨笑着。
  “小阿哥如此仗义,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努尔哈赤警觉地四处看了看,然后说,“我叫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噢,听哥哥的名字,一定是女真人喽!”
  “是的,是的。”
  “女真人是人,汉人也是人,怕他们干什么?”小梨花把胸脯一挺,秀美的眉毛一挑,又说,“人活在世上,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做人!”
  “哥哥也是如此想法。”
  “那你为啥不离开这害人坑,”小梨花指了指李府,跺着脚道,“受那帮老爷差使?”
  努尔哈赤怕小梨花误解,就略把自己的家世,包括继母如何虐待、父亲如何粗暴、尼堪外兰如何欺负他家,都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小梨花听了既同情他的遭遇,又痛恨当今世道,她愤世嫉俗地骂道:“当今大明朝奸臣当道,腐败无能,民不聊生。想不到,世居深山的女真各族,也有恶狗败类!”
  努尔哈赤被小梨花凛然的正气感染了,他立刻想起这几天听汉人兄弟讲的花木兰、穆桂英以及《水浒》《三国》里的女中豪杰,眼前的小梨花,不正是和那些可敬的巾帼英豪一样吗?想到这里,他便仔仔细细地盘问起小梨花的身世及个人遭遇。努尔哈赤听了既感叹,又遗憾地说:“相见恨晚!我也想不到你有那么多不幸,你真是个刚强的女子!”
  “当!当!当!”城北双塔寺的钟声响了。每当这钟声响起,李府里接来送往、迎亲待客就开始了。于是家仆、听差、衙役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活计。小梨花、努尔哈赤听到了钟声,再不敢多留。于是小梨花从左手指上,摘下一枚翠玉戒子,放到努尔哈赤的手里,海誓山盟:“阿哥,等我们逃出虎口,小妹愿……”
  努尔哈赤接过戒子,还想听小梨花喃喃细语,可惜,收拾葡萄园的园丁,手拎着长把剪刀,已走进篱笆门,他们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分手,各自悄悄地溜回总兵府。

  广宁城热得像座火炉,街道两旁的大叶杨纹丝不动,耷拉着叶子,路旁的小草蔫蔫巴巴,像遭受了一场严霜,躲在树荫下的小狗儿,热得趴在地上,伸长舌头,急促地喘着气。中午,李成梁带着一伙人马从沈阳卫赶回广宁城,热得前胸后背的袍子都湿透了。他回府刚洗漱完毕,换上缎子面天蓝色圆领绸褂,坐在客厅里吸烟,忽听门口传来高声呼喊:“建州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求见大人!”
  李成梁急忙放下水烟袋,再整衣装,迎到客厅门口。
  这时,尼堪外兰一行十多人,已相继脚蹬下马石下鞍。李家仆人将十件大礼接过,抬进大门。李成梁透过两道月亮门,只见礼架礼盒后面,紧跟着一个倭瓜脸、耗子眼、五短身材、凉帽绸袍的胖汉子。他越过小花池,忽然仆人送上一份礼单,红纸上工工整整写着:人参二袋、貂皮十张、鹿茸两架、野鸡十对、猴头五筐、大鲤鱼八条、活兔五对、活狍子二只、核桃二包、鲜山果两筐。如此厚礼,顿时乐坏了李成梁。李成梁从月亮门刚露出身影,尼堪外兰的高嗓门就放开了:“总兵大人,您好!很久就想来孝敬您老,可惜事多,总脱不开身。”
  李成梁连连点头,打着哈哈,笑吟吟地将尼堪外兰迎进穿堂客厅。
  李成梁与尼堪外兰寒暄了一阵子,这时酒宴已备齐。
  李府的客厅分里外五间,西两间会见客人,东间一间专藏古玩书画,另一间是宴请客人的宴会厅。开宴时,中间放一张水曲柳八仙桌,四周摆着几案靠椅。家仆到西间与李成梁耳语了几句,李成梁就客气地对尼堪外兰说:“薄酒粗菜,请你这远道的客人吃个便饭。”
  尼堪外兰步出门槛,只见对面八仙桌上,已摆好四个冷盘:白鸡、酱鸭、闽生果、无锡脆鳝;檀香木条几上,放着杏花村“竹叶青”酒。等尼堪外兰、李成梁与陪客分宾主坐好后,家人又马上端来一道道名菜:芙蓉蛋、白汁鲳鱼、茄汁虾仁、红焖牛肉、糖醋里脊、南煎猪肝、软熘肉片、宫保鸡丁。随着每一道菜上来,宴厅里不断飘散出味道各异的菜肴香味。侍女为宾主斟完了酒,大厅里顿时响起碰杯之声。美酒、佳肴令人贪杯。李成梁一口口“竹叶青”酒落肚,脸也红了,话也多了。他同尼堪外兰一连干了半两装的三瓷盅,禁不住吟咏起古人盛赞“竹叶青”的诗句:

  三杯“竹叶”穿胸过,
  两朵桃花飞上来。

  李成梁摇头晃脑吟罢,又讲起“竹叶青”酒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他从得天独厚的“古井亭”,讲到清澈、幽雅、绵甜“三绝”的“竹叶青”酒。
  尼堪外兰见主人如此兴奋、健谈,一时受宠若惊,连连起立致谢,说起一套套恭维话。李成梁越喝越高兴,最后命侍女将小梨花找来陪酒。不一会儿,梨花翩翩走来,她一边斟酒,一边唱着小曲,使李成梁顿时飘飘若仙,自己仿佛成了仙人。于是他以居高临下的架势,向尼堪外兰问道:“尼堪外兰城主,此次远道而来,不知卑职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李成梁的客气,更叫尼堪外兰坐立不安。于是他欠起屁股,摇着滚圆的脑袋说:“我建州女真,地域广大,如今已分左卫、右卫,各卫又设都指挥使,而战……”
  “你又不笨不傻,怎么不从觉昌安、王杲之手夺回指挥使的敕书?”
  “大人,您有所不知。如今王杲与觉昌安拧成一股绳,实难下手呀!十几年来,为掰开他们,我都弄成了满鬓白发,大人……”李成梁未等尼堪外兰说完,就理解了这位远方客人的来意。他想起正统七年(1442),女真人董山与凡察争夺建州左卫指挥使官职的历史,就笑着说:“好说,好说,有左、有右,还缺中吗?”
  尼堪外兰似懂非懂,似笑非笑地说:“不过,觉昌安这东西,容不得我呀!”他自斟了一盅,一饮而尽,又说:“如今他又添了个百步穿杨的大孙子,听说这小子左脚心上生了七颗红痦子,恐怕将来……”

  “什么?”李成梁霍地站起来,自语道,“我左脚心上生了三颗黑痦子,就当了总兵这么大个官儿。他生了七颗红痦子,恐怕将来要比我官大得多呀!”
  “这正是小人来意之一。”尼堪外兰见李成梁上钩,就从中调唆说,“如果这小子一旦做官发迹,您这个总兵往哪儿摆呀?”
  “以你之见呢?”李成梁忧心忡忡地问道。
  尼堪外兰没有说话,只是咬着牙,用手做个砍头的手势。
  “那么,生痦子的小子现在在哪里?”李成梁追问了一句。
  “正在您府上。”
  “是那个女真神箭手?”
  尼堪外兰奸笑着,像啄木鸟似的点着头。
  李成梁额上渗出汗珠,他惴惴不安地刚坐下,忽然辽东巡抚差人送来一道圣上密旨。他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拆封速阅黄绢密旨。只见上面写道:“近日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辽东地面升起真龙天子的祥云。朕,为此夜不能寐,限镇守辽东文官武将七日内缉捕钦犯,押解进京。”
  李成梁放下密旨,顿觉浑身发冷。天哪,偌大个辽东,关卫罗列,人海茫茫,何处去寻钦犯?七天,七天若拿住钦犯,当然可以官升三级,赐世袭王位,可逾期不获,岂不招来杀身之祸,满门抄斩?
  屋外树上的知了,焦躁地叫着。李成梁一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地在客厅里倒背着双手,踱来踱去。
  尼堪外兰见总兵大人如此惶惶不安,就好奇地偷看了一眼密旨,然后小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嘻嘻一笑:“总兵大人,莫发愁!小人知道那钦犯是谁。”
  李成梁像老鹰抓住了兔子,一把提住尼堪外兰的胳膊,瞪大眼睛问:“谁?”
  “就是那个脚踏七颗红痦子的,有帝王之命的小崽子。”
  “努尔哈赤?”
  尼堪外兰得意地奸笑着:“这不就叫古人所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嘛!”
  “好!”李成梁高兴地指着八仙桌子,“传令快做囚车,明日将努尔哈赤押解进京,问罪斩首。图伦城主,以后卑职若封王晋爵,大帅定保你高升。来,干!”
  随后,得意的碰杯声,疯狂的摔杯声,传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