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
作者:顾汶光 著

第一章叛离

  太平天国癸开十三年三月二十九日癸开十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即清同治二年三月二十五日,1863年5月12日。这年本是癸亥年,太平天国忌讳“亥”字(因“亥”与“害”同音),改“亥”为“开”。拂晓,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渐渐沉寂下来。四川省宁远府冕宁县城外,刺鼻的硝烟伴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山野里弥漫。紧贴城墙的护城街已被摧毁,瓦砾遍地,余烬燃烧,滚滚浓烟直冲天际。草地上、田地里,到处是清兵的尸体和狼藉遍地的皮盔、断矛、军旗、死马……看得出,这里曾经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冕宁城头的旗杆上,清军的绿色旗帜,已被太平天国的杏黄旗代替。
  城里城外,扎着红头巾、蓄着长发的太平圣兵们正忙碌不停,有的扑灭余火,有的打扫战场,有的鸣锣安民,一切显得秩序井然、有条不紊。被战争吓得惶惶不安的老百姓,渐渐安定了。几个大胆的小贩,挎着食物沿街叫卖,遇着太平军也不回避。
  靠近北门的一堵断墙上,许多汉、彝百姓,在围观盖有翼王大印的“安民告示”。
  一位须发斑白的彝族老人,操一口流利的汉话,朗朗地念道:“照得爱民者宁捐躯以救民,必不忍伤民而为己……本主将立志恢复华夏,致意安民……”念着念着,他感慨地对身旁的一位彝族青年说:“阿沙,太平天兵,果真是仁义之师!”
  话没说完,另一青年拉了拉他的袖子,说:“王培淦大爷,看,正给穷人放赈哩。”
  王培淦大爷扭头一看,北门边,一队太平军正给穷苦百姓发放赈粮。他微微一笑,说:“走,阿沙,看看去吧!”
  许多人跟他去了。一个身着道装、风神飘逸、手执卜卦招儿、四十五岁左右的汉子,在人群中扭头盯着王培淦的背影,机敏的眼睛闪烁着熠熠光焰。
  两名太平军将领一边说笑,一边走过来。算命先生朝他们瞥了一眼,连忙低下头,扛起招儿,大踏步往西边走去。布招儿上“神相王”三个红色隶字,分外醒目。
  一位将领突然停步,皱起眉头说:“看,又是他,‘神相王’!”
  另一位浓眉虬髯的将领两手一拍,叫道:“曾宰辅,小弟去将他抓来,如何?”
  曾宰辅点头道:“好,韦丞相。不过,可别吓着他。”
  韦丞相方欲追去,只见那“神相王”走到一片树林边,牵出匹炭黑色的骏马,纵身腾上马背,一溜烟消失在视野之外……

  第三天下午,红日恹恹,悬于天际,山凝树静,没有一丝风,天气闷热,溽暑难熬。四川省清溪县南面的官道上,黄尘弥漫,看不见一个人影。突然,一匹疾驰的快马自南而来,四蹄翻飞,卷起一溜尘土,得得的蹄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快到清溪县城,马蹄声慢了下来。马上身穿道袍的人,朝清溪县界牌看了一眼,收拢缰绳,敏捷地跳下马来。
  这汉子高矮适中,眉眼疏秀,体态清癯,举止文雅,面带倦意,古井般深沉的眼里,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他见四野无人,牵马避到树荫下,从袍袖里掏出块手绢,揩去一脸汗水,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才拈着疏朗的胡须,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对西边天际仔细观察起来。
  西边天际,升起了一块形态怪异的浓云,四周镶着灰白透亮的边。它一忽儿像群马奔驰,一忽儿像雄峰耸峙,瞬息万变,无声无息地向上扩展着、弥漫着。
  汉子皱纹深密的额头渐渐舒展,眉梢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发现的笑意。当这片凶险的乌云迅疾向西斜的太阳涌去,他将右手从胡须上猛地挪开,从心底发出一阵得意的呼喊:“老天助我!老天助我!”
  他习惯性地掸了掸半旧的道袍,从马背上取下一根锃黄油亮的细竹竿,又从宽大的皂色道袍里拿出个布招儿,用竹竿穿上,扛在肩头。布招儿上是“神相王”三个红色隶字。尽管他心里异常激动,脸上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安闲不迫。
  收拾停当,他又向西天睨视了一眼,毫不顾惜地将马弃于官道旁,迈着坚定自信的步子,沿着满是黄尘的路,向清溪县城走去……

  清溪县城里一片凄凉,充满了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听到石达开部“发逆”即将过大渡河、北取成都的消息后,城里的士绅富户,或举家远避,或龟缩乡间,几乎藏匿一空了。特别是有女儿的人家,受谣言的影响,更是阖家惶惶,唯恐受“发逆”污辱。只有穷苦农家,既无力远涉,又没有财产被劫之虞,留在城里,听天由命。
  今日有要员莅临,净了街。凄凉的街道上,时不时有一队全副武装的清兵手执“回避”牌,驱赶过往的行人。
  县署衙门前,棨戟高立,岗哨密布。卫士们持刀荷矛,腰别火枪,脸绷得像拉紧的弓弦,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谁敢讲一句话。
  县衙内的议事堂里,聚集着十余名接到四川总督骆秉章的手令,赶来这里参加一次极其重要的军事会议的文武官员。
  高踞堂上主持会议的,是颇负盛名的湘军“儒将”、四川布政使刘蓉。
  刘蓉字孟容,号霞仙,湖南湘乡人氏,四十七岁。他少年时折节读书,熟通经史,与同乡曾国藩、罗泽南等交游讲学,关系极深,是湘军的创始人之一。他曾在曾国藩营中担任过机要幕僚,后又隶罗泽南部,自领一军,屡立战功。最近,因石达开率部入川,湘军悍将、四川总督骆秉章知其文武全才,特奏请朝廷,将他调任四川布政使。
  刘蓉蕴藉倜傥,一举一动间,自有儒雅的风度在。白净面皮,蓄着八字胡须,素有洁癖,衣着干净整洁,浑身上下一尘不染。虽有大事萦心,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冷静。
  “诸君。”为了表示特殊的敬重,他对同是湘军出身的提督胡中和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随即收敛笑容,用刀锋般幽冷凌厉的目光扫视堂下众将,严肃地说,“石逆此次入川,声势与去岁大不相同。其先  遣中旂赖裕新为先锋,张翼王旗帜,出冕宁,渡涐江涐江:大渡河的古称。,攻邛州,逼成都,以诱我出兵堵截,复派其宰辅李复猷部骚扰川南、黔北一带,亦打出翼王旗号,以为疑兵,引诱我分军狙击,然后,自率主力乘间蹈隙,从巧家渡过金沙江,陷河西,出宁远,先锋已达冕宁。石逆用兵之狡,实为久历戎行者所少见。”他停下来,潇洒地略拱双手,做了个自谦之态,继续说道:“学生虽才疏学浅、缺谋少智,然受朝廷之命、骆中堂之托,亲至前敌督师;愿与诸君同心协力,荡污涤腥,灭此巨寇,上以抒圣虑,下以振民心。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学生自省城来,下车伊始,对石逆近况尚有未能了然之处;不如诸君朝夕与贼周旋,洞悉其底蕴。还望诸君将近日石逆情形、各军布防情况一一告知,然后,共商围剿之策。”
  胡中和地位最高,又与刘蓉同乡同里,平日稔熟。诸文武官员都将目光投向他,等他先说话,以避僭越之嫌。他对此感到满意,抱拳对众人一一示意,然后,做出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霞翁说得不错,石逆善布疑兵,声东击西,狡诈异常。以进逼冕宁一股发逆而论,是否石逆亲自率领,元政尚有不明之处。”
  “哦?”刘蓉暗吃一惊,心想,进攻冕宁的太平军,即石达开的主力,这是大家公认的,也是无数谍报所证实了的。而胡中和却提出异议,不能不使人感到意外。
  重庆镇总兵唐友耕近两年常与石达开交手,自以为知情,对胡中和所说的话很不以为然。他挪了挪魁伟的身体,抢着问道:“军门大人,石逆正向冕宁疾进,无数谍报,确凿可据。难道还有第二个石达开不成?!”
  这唐友耕原是声势浩大的李永和、蓝大顺义军中的一名小头目。三年前,率两百余人背叛李、蓝,投降了清军。因其狡悍勇猛,屡立战功,很得清廷赏识,扶摇直上。三年内,升到二品总兵的高位,镇守重庆,雄踞一方。因此,威风张扬,桀骜不驯。
  胡中和瞧不起这位赳赳武夫、贼中降将,颇不高兴地扫他一眼,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不屑地对他耸了耸鼻子,转脸对刘蓉说:“霞翁,此战事关大局,极为重要,切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元政绝非夸大其词,危言耸听。设若石逆果在彼而不在此,误中其奸计,则必将危及全局,不堪收拾!”
  唐友耕受了他的白眼,心里很不高兴,又碍于他是顶头上司,不敢当面顶撞,亦不甘受人轻视,便对他一拱手,暗含讥讽地问:“这石达开第二究竟在何处?还望军门大人点拨明白,以便刘藩台调度全局。”
  刘蓉意在调和,对唐友耕摆摆手,示意他住口,又对胡中和点点头,专注地倾听。
  “前日,一支万余人的发逆,大张石逆旗号,攻陷了打箭炉厅的八角楼。”
  刘蓉的眉毛一扬,暗想道,赖裕新已在白沙沟被土司的滚木檑石压死,余部由唐日荣率领,攻入川北;李复猷尚在遵义、桐梓一带徘徊,哪来的这一支奇兵呢?为何又张“石”字旗?石逆本人在哪里?倒真叫人颇费猜疑。
  大家议论开了。有主张仍旧防守大渡河一线的,有主张集中兵力进攻八角楼的,有主张平均分配兵力、两头兼顾的。大家正在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时,一名幕友进堂禀报:“越隽厅参将杨应刚部在冕宁城外被石逆击溃,杨本人正在堂外候见。”
  刘蓉脸色一变,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说:“叫他进来。”
  一名三十来岁的武将被召进堂内,在刘蓉面前跪下,伏地顿首道:“罪将杨应刚叩见藩台大人。”
  “起来,坐下。”刘蓉宽容地说,不住地打量他。杨应刚那副精明强干的神气,倒使刘蓉喜欢。“胜败兵家常事,何况你兵单力弱,原非石逆对手,不能怪罪于你。你既与之对阵,可知石达开本人究竟在军中么?”
  “这?”杨应刚一时弄不明白,刘蓉为何要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想了片刻,才说:“这股发逆异常强悍,定是石逆主力。但交锋时,末将未见翼王的黄盖、旗帜。石逆本人是否在其中,末将实不敢臆断。”
  这又是一个不解之谜。这支太平军主力没有翼王旗帜,而另一支神秘的队伍,却大张“石”字帅旗。满座文武第二次吃惊了。
  而恰恰这一个疑窦,帮助刘蓉澄清了心中的迷雾。他笑了笑,继续问:“冕宁一战之后,石逆有何动静?”
  “仅在冕宁驻扎一日,即往西北而去。”
  刘蓉不再多问,下巴一点,左右幕僚立即将一幅四川地图在他面前展开。他并不就方才争论的问题表示意见,指着地图说:“大渡河山高岸陡,水深流急,号称天险。沿岸数百里,仅泸定一桥沟通南北。石逆所部均系陆师,无舟可济,只需守住泸定桥,使其不能过河,再集中全省精锐之师攻之,何愁狂寇不灭。诸君以为如何?”
  文武官员们“唰”一声立起,等待命令。刘蓉抚着疏朗的胡须,正要调兵遣将,布下天罗地网,一位皂隶进堂跪禀:“有一卖卦先生不顾阻拦,硬闯到衙门前,声称有机密大事,要见藩台大人。”
  “军机要地,岂容下九流胡闹?抓起来!”唐友耕勃然大怒,粗声大气地叫道。
  “是。”皂隶恭谨地答应着,却不起身,斜眼看着刘蓉,等候吩咐。
  “且慢。”刘蓉沉吟片刻,皱起眉头,问道,“这人是谁?欲见本藩司何事?”
  “回大人话,这位先生自称‘神相王’,说是专卜军机大事,百无一误。”
  听得“神相王”三个字,刘蓉心中一动,向胡中和投去征询的眼光。
  胡中和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军机要务,岂可问于巫卜?”
  “不然。”刘蓉正色说,“此人来头不小,学生留意多时矣。今日不期而至,必定有机密大事相告。如果系石逆奸细再治罪不迟。左右,请‘神相王’进堂!诸君暂且入座。”
  “神相王”手持招儿,昂然而入,旁若无人地拉把椅子坐下,对刘蓉拈须微笑,似乎压根儿就不知道这是布政使大人的议事堂。
  他的镇静使满座皆惊。刘蓉半晌无语,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个仔细,这才问道:“先生求见本司,何事赐教?”
  “神相王”把招儿往地上轻轻一顿,说:“特来为诸君吊丧。”
  “为何出此狂言?”胡中和咄咄逼人地问。
  “翼王兵出冕宁,渡河只在旦夕。而诸君尚在此高谈阔论,只怕大祸将临头了。”
  听得“翼王”二字,唐友耕甚觉刺耳,霍地站起,怒形于色,喝问:“你是谁?竟敢称石逆为翼王!”
  “常言说,父虽不仁,子不得直呼其讳;君纵不义,臣不得以‘逆’相称。”“神相王”转向唐友耕,从容不迫地回答。
  “那么,你真是石逆手下之贼了?”越隽厅同知周歧源冷冷一笑,问道。
  “正是。”他坦然地说,“小将乃昔日翼王殿下之元宰张遂谋!”
  胡中和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从椅子上猛地跳起来,指着他问道:“哦,你就是石逆的军师么?”
  “正是。小将正是曾助翼王纵横半个天下、朝廷严旨捉拿的‘逆首’张遂谋。今日,自投大人之手,听凭发落。”说完,他抚须一笑,安详地闭上眼睛。
  满座文武始而目瞪口呆,继而哄然大哗,一个个瞠目结舌,紧盯住刘蓉。
  刘蓉仰首发出一阵大笑:“自古对敌国之来使尚待之以礼,何况张先生大驾光临,更当以礼相待。诸君何以如此不能容人耶?左右,还不看茶来!”
  张遂谋从皂隶手中接过茶盏,浅浅呷了一口,对刘蓉欠欠身,问道:“小将来得突兀,大人不疑么?”
  刘蓉收敛笑容,离座下阶,走到张遂谋的面前,执着他的手,谦抑而恳切地说:“吾知先生两年前即与石逆分道扬镳、恩断义绝,何疑之有?实不相瞒,学生等待先生来归,已整整两载了。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大人?!”众文武无不惊愕。
  “大人?!”张遂谋也愕然了。
  刘蓉冷静的目光扫过众将的面孔,落在张遂谋脸上,话语间充满自信:“先生才兼文武,志向高远,岂能白白老死蓬蒿间?既离开石逆,必定不会自甘淡泊,浪迹江湖。故学生无日不引颈相望啊!”
  张遂谋很受感动,放下茶盏,长叹道:“大丈夫不能建丰功伟业,无颜立于世间!小将见翼王雄才大略,欲效诸葛、张良,助其夺取天下。谁知他溺于愚忠,不愿废天王以自代,一误再误,使王霸之业,付诸东流。屡谏不从,知其已无所作为,能不改弦更张,以遂平生之志么?”
  作为清军重要头目,长期搜集敌情,与太平军对抗,刘蓉对天国内部的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自然无不知晓。无论其他将领如何想,在他看来,张遂谋的来归,虽然有不少可疑之点,只要有所防范,无论如何,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早在九年前(太平天国甲寅四年),曾国藩的机要幕僚们大力搜集敌情,编成了《贼情汇纂》一书。根据天国诸王之间日益出现的矛盾,做出了东王杨秀清与北王韦昌辉“不久必有并吞之事”的判断。
  果然不出所料,事隔两年,内讧真的发生了,太平天国由此而转入衰败。
  那时,曾国藩的湘军初起,锐不可当,肃清湖南之后,出湖北,陷武昌,攻半壁山,大败太平军于田家镇。接着,水陆并进,顺江东下,逼九江,窥湖口,节节胜利,凶焰狂炽,满以为可以直捣天京。为了挽救危局,石达开受命于败军之际,率部西征,一败曾国藩于湖口,再败之于九江。不久,又第三次大败湘军于樟树镇,将曾国藩围困于南昌城内,呼救不应,终宵惊惧。石达开传檄远近,江西八府五十余州县,望风归附。接着,石部太平军三克武昌,又会同秦日纲部大破包围天京数年的清军江南大营,逼得钦差大臣向荣上吊自杀,从而解除了清军对天京的威胁。
  这是石达开在军事上的辉煌时期,张遂谋也发挥了最大的才智,运筹帷幄,亲临前敌,攻要塞,破名城,劳苦功高,誉满西征战场。
  西征战事反败为胜,清兵、湘军土崩瓦解,一触即溃。太平天国的军事形势,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夺取全国胜利的希望越来越大了。可是,功高权重、不知自忌的杨秀清以为天下太平了,越发威风张扬。本来对杨秀清的威逼逆来顺受的洪秀全,也以为天下指日可定,决定除掉杨秀清。洪、杨矛盾日渐尖锐,一触即发。一直怨恨杨秀清、暗藏祸心的韦昌辉,乘机要求天王诛杀杨秀清;而天王洪秀全胸有成竹,反而封东王杨秀清为“万岁”,以激怒北王韦昌辉。韦昌辉得到消息,暴跳如雷,传檄燕王秦日纲秘密带兵回京,在洪秀全的默许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杨秀清及其妻儿眷属。为了达到擅权的目的,韦、秦在天京城内大肆搜杀“东杨余党”,历时两月,被杀戮的“东党”达两万余人。
  正在武昌洪山与胡林翼的楚军血战的石达开,得到消息,带着爱将张遂谋、曾锦谦,马不停蹄地驰回天京,陛见了洪秀全,并当面怒斥韦昌辉:“东孽罪当诛,部属何罪,岂可尽皆杀戮?如此自相残杀,倘官军得知,乘我之危,将何以御之?”韦昌辉反责石达开:“你也是东孽余党,要为杨秀清报仇么?”
石  达开见韦昌辉暗藏杀机,洪秀全亦有加害之意,知事不可为,与张遂谋连夜从小南门缒城逃出天京。曾锦谦留在城中,惨遭毒手。韦昌辉杀石达开不成,将他的母亲、妻妾、儿子及眷属百余口尽皆杀害,并派秦日纲领兵追出天京。洪秀全也下诏悬重赏购石达开首级。
  石达开逃至安庆,即举兵靖难,讨伐韦昌辉,并上奏天王,要求诛韦以谢天下。韦昌辉也调兵遣将,负隅顽抗。同室操戈,豆萁相煎,对石达开歼灭湘军的计划,是功亏一篑,对曾国藩来说,则是绝处逢生了。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清兵利用天国内讧之机,发动了全面反攻,名城重镇,相继沦陷。咸丰皇帝降旨,要曾国藩相机招降石达开。经过全面的分析后,曾国藩上奏清廷:“如洪、韦胜,投降乃意中之事,若不胜,则该逆挟诡诈以驭众,假仁义以要民,方且飞扬自恣,未必遽有投诚之心。”他希望石达开在内乱中被杀掉,除去一个心腹大患。
  但事情的发展和结局,使他们大大地失望了。当石达开率兵东下以清君侧时,正值陈玉成部在宁国府战败。他权衡了利害得失,为了大局,暂弃私怨,移兵宁国府与清兵作战。同时,由于石达开大兵压境,天朝内外一致反韦,加上韦昌辉兵围天王府,欲加害天王,洪秀全才不得不斩韦、秦等人,传首宁国,召石达开回京辅政。石达开总理朝纲之初,军民敬服,气象一新。曾国藩乘天国内乱时取得的战果,大部分又被太平军夺回了。
  石达开的威望越高,洪秀全的猜忌越甚,剥夺了他的军事指挥权,留在城中不使出,事实上等于把他软禁起来。同时,加封昏庸愚昧、于军政大事毫无知识的洪仁发为安王,洪仁达为福王,主持军务,以牵制石达开。
  石达开第一章叛离石达开满腹雄才,无用武之地;一腔忠诚,无报效之门,如骏马之不能奋蹄、苍鹰之不能展翅,终日彷徨、苦闷,而又无可奈何。同时,洪秀全由猜忌生出杀心,连安、福二王也企图谋害。眼看矛盾越演越烈,第二次内讧悲剧在所难免了。
  天京臣民忧心忡忡,石达开的部属更深为不满。一天,石达开朝见天王归来,满腹悲愤无可排遣,猛地想起诸葛亮《前出师表》中的几句话,深有感触,提笔疾书:“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
  正写着,张遂谋来了,看见这几行极有气势的狂草,心中已明白了大半,说:“大丈夫如遇明主,自当肝脑涂地,效命疆场;不遇,则当以天下为己任,做一代开国明君……”
  石达开心中波翻浪滚,默默无言。天京缺粮,军民饥馑,他自皖南调进数千石粮食,却被安、福二王截去。今日,上殿见天王,请求发还粮食,以饱军民。谁知安王、福王反诬他“动用圣库银钱,囤积粮草,收买军民之心,居心叵测”。他据理力争,天王竟勃然作色,不听他申辩,拂袖退朝!但是,要他“做一代开国明君”,他不敢这么想、这么做。
  他写下诸葛亮《后出师表》中的几句话,以回答张遂谋:“……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张遂谋把话挑得明白,说:“如无玄武门之变,李世民能有贞观之治?”
  “以你之见?”石达开严厉地问。
  张遂谋索性把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大胆计划,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
  “废天王于深宫,诛洪姓诸王,然后,请旨上帝,南面称制。集大权于一身,凭翼王之才,统兵北伐,光复神州,成此伟业,易如反掌耳。”
  一生以忠义自诩的石达开,断然回答道:“余只知效忠天王,守其臣节,不敢行不义之事。”
  张遂谋一针见血地指出:“伴君若伴虎,自古皆然。翼王,你身挟震主之威,体兼高人之德,而势在人臣之位。虽欲效股肱之力,竭忠贞之节,岂可得乎?君不闻子胥伏剑、韩信被诛?前车之鉴,又岂可忘乎?”
  石达开哑然了。
  张遂谋见他既不愿取天王而代之,又不能效愚忠以自全,再献一策,说:“翼王深得军心,何必受制于他人?中原一时图之不易,不若挥军入川,效刘玄德创鼎足之业。”
  王娘潘珏也点头说道:“此话有理。佞臣当道,蒙蔽圣聪。欲明哲保身,断不可得。为了避免内讧悲剧重演,不若暂离天京,再图良策。”
  篡既不愿,忠又不能,留给石达开的,只有避祸离京这一条路了。
  离开天京之后,石达开部先后转战安徽、江西、浙江、福建,西入湖南,连克郴州、桂阳、嘉禾;北攻祁阳,进围宝庆府,拟由此入四川。双方调集了数十万军队,展开了历时两个多月的大血战。结果,石达开以一篑之差,会战失利,被迫退回广西,攻克庆远府庆远府:今广西宜山县。,改庆远为“龙兴”,以期从此有所作为。
  虽然入川受阻,张遂谋并未气馁,一心攀龙附凤,辅佐翼王成其大业。他们联络天地会诸雄,分兵攻占广大城乡,确实显示了一派兴旺气象。
  可惜,天地会义军诸首领,并不真心与太平军合作。不久,骁将石镇吉兵败牺牲,另一勇将陶金汤被天地会张高友暗杀,“石门四虎”(赖裕新、李复猷、石镇吉、陶金汤)已去其二,因而势力大减。加之粮饷缺乏,石达开无奈,只得退回家乡贵县,招兵买马,并攻占南宁府,作为根本,以图再举。正巧这时,他得知洪秀全的堂弟洪仁玕自香港辗转到达天京,被封“开朝精忠军师顶天扶朝纲干王”,总理朝政,便差人专程送去贺表。信差回到广西,带来安庆被围、天国危急的消息,军心开始浮动。将士们有的因安庆被围,要回天京保卫天国;有的因局面艰难,要离广西另谋出路;有的暗地勾结清军,准备投降。于是,右一旂大军略彭大顺、精忠大柱国朱衣点为首,串联了六十余名将领、二十余万战士,打算离开翼王,万里回朝,匡扶天国。连石达开也动了心,安庆是他一手经营的根据地啊!他呕心沥血,惨淡经营数载,才把它建成雄踞上游、屏障天京的重镇。如今,让清军轻易地占领,他岂能甘心!但张遂谋坚决反对返京勤王,与彭大顺等势同水火。诸将意见不合,使石达开一时难决进退。
  一天晚上,天清气朗,银汉耿耿,一弯眉月,把竹影投到翼王寝宫的窗纸上。石达开坐在案边,在龙凤烛下面玩着一把铁伞,心事重重,不时抚伞长叹。数易寒暑,几换星霜,回首往事,怎不感慨万千,倍觉凄凉!
  在太平天国定都天京的当年,他受命经营安徽。一个不满二十三岁的青年,肩负起节制整个西征战争的重任,需要何等的魄力和才干啊!然而,他没有辜负天王和东王的重托,驰奔安庆,设营筑垒,巩固城防,使之成为天京的屏障。同时,他分兵攻取皖南、皖北,在集贤关击毙清团练大臣吕贤基,攻克庐州庐州:今安徽合肥市。,迫使曾在蓑衣渡杀害南王冯云山的清军名将、安徽巡抚江忠源投水自杀。他在全省巡察,抑豪强,舒民气,奖耕织,利商贾,开科取士,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居然大治。百姓感激他,成铸此伞,以表颂德之意。
  少年意气,雄姿英发,已成往事。而现在,却困居南宁、贵县一隅,大有进退失据之势。他虽然与往常一样庄重、矜持,但内心深处,亦常常为贸然离开天京自怨自悔。
  他的妻子马王娘、刘王娘均征战在外,另一妻子潘王娘,此刻正在烛下攻读史书,听见他颓然自叹,丢下书,在床头拿了件短衣,轻轻地走上前来,披在他的肩头,关注地问道:“究竟回不回天京,定夺了么?”
  “诸将意见不合,尚未定夺。”石达开摇了摇头,反问道,“夫人,依你之见呢?”
  潘王娘莞尔一笑,没有回答,指指窗外皎洁的月光,深情地说:“月白风清,良夜难得。翼王,且暂抛烦愁,为我抚一曲吧,我用歌儿伴你。”
  她取下七弦琴,置于丈夫面前,又燃起一炷香,袅袅香烟,在他面前缭绕。
  这话正中达开之意,何不借此排解心中的忧愁?他试了试弦,一笑,说:“夫唱妇随,人生一大乐事。戎马倥偬之际,更为难得。唱吧,夫人,我用琴伴你。”
  他挥指拨弦,滚出一阵沉闷的琴声。他一抬头,见潘王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省悟音调太悲沉了,连忙轻揉慢剔,但旋律始终带着一种压抑的情调。琴为心声,这是他真情的流露,潘王娘很了解这一点,不再勉强,点点头,倚着窗子,如怨如诉地唱道:

  月冷雁孤栖不定,
  哪堪露重秋深。
  一曲哀歌北斗横,
  黄芦疏影里,
  归思和泪倾。

  歌声中,一种深切的故国之思,打动了石达开的心。应念江南繁华地,
  也染狐兔膻腥。
  故国旧情须记省……石达开满腔热血沸腾了,运指如飞,似惊雷疾雨,穿梁绕柱,声裂金石。
  潘王娘顿了顿,昂首继续唱道:

  乘风好归去,
  振羽奋万旌。

  正好这时,张遂谋来见翼王,听见歌声,知潘王娘在劝翼王返京,想进去劝阻,只听得翼王的义女桂姝大声禀报:“彭大军略求见!”他连忙闪在暗处,让彭大顺先进屋,自己才接踵而进。二人犹有余怨,互相侧目。
  “莫不是又来打官司么?”石达开笑问。
  彭大顺性子急,抢先说道:“三军思归,志不可夺。还望翼王早定大计,万里回朝,救安庆,卫天京,匡扶天王。”受妻子歌声感染,石达开也想回师勤王。张遂谋成竹在胸,并不与彭大顺争执,从袖中抽出一轴画卷,递给翼王,默然不语。潘王娘接过画卷,置于古琴旁。
  石达开怕二人争吵,说道:“你二人都回去吧!何去何从,我会定夺。”
  张、彭走后,潘王娘剔亮红烛,将画轴凑到丈夫面前,徐徐展开。
  石达开一愣,情不自禁地浑身战栗。画面上,一个绰约多姿、艳丽绝色的女人回眸凝望,眉峰聚仇,眼波含恨,哀怨欲绝,楚楚动人。
  这正是被韦昌辉所杀害的、翼王的结发妻子黄倩文的画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石达开面对画像失声叹道:“倩文啊,为了天国的大业,我们付出的牺牲太惨重了!”
  潘王娘触景生情,泪如串珠,手一垂,画轴落了下来
  几乎同时,桂姝一声尖叫:“义母,你死得好惨啊!”跪下去,拾起黄倩文的画像,号啕恸哭……
  潘王娘和桂姝都是倩文遇害的目睹者。她们亲眼看见丧失了人性的韦昌辉,怎样杀死倩文,怎样刺死翼王的长子,又怎样将翼王次子摔死在墙下……
  想起血腥的往事,桂姝身颤心悸,大汗浸淫,大声地哭喊道:“父王,我不走了——女儿原打算和大顺一起走的。我不能离开你,不离开你们……”
  石达开像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可是,一摊摊殷红的碧血老在眼前闪烁:爱妻的血、儿子的血、家人的血、部属的血……
  “翼王,你要保重。一切都成往事了,多想无益,多忧伤身。”话虽如此,潘王娘也哽咽了。
  纱帐里几声婴儿的啼哭,潘王娘抱出帐中两个孩子——石定基、石定忠,递给达开。儿子在他怀里天真地咯咯笑着。突然,定基、定忠的脸在他眼中变为被韦昌辉杀害的两个儿子的脸。石达开定一定神,眼前仍是潘氏和定基、定忠,转瞬间,复又变成满身血污的倩文和惨死的两个儿子。
  他一咬牙,猛地站起,将定基、定忠塞在妻子怀里,坚决地说:“为了你,为了他们,为了不重演这样的惨剧,我不能回去,不能!”
  次日,桂姝到未婚夫彭大顺军营去,想劝他留下,辅佐翼王。彭大顺正整军待发,志不可夺。桂姝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独自来到都江边闷坐。她的生父——石达开的马夫悄悄地来到她身旁坐下,意味深长地说:“韦昌辉早已伏诛,黄王娘冤仇已雪。天国虽还有嬖臣当道,毕竟不比当年了。”
  “阿爸,你的意思是……?”
  “应该回天京,大顺是对的。”老马夫说。
  桂姝豁然开朗,破涕为笑:“和我们一起回天京吧,阿爸。”
  “离开玉狮,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就跟定翼王啦!”老马夫长叹一声,趔趔趄趄地走了。桂姝下了决心,飞也似的去见彭大顺。跑了几步,她又站住了:翼王、王娘待她恩重如山,岂能不辞而别?要走,也得光明磊落地走!她决定回去向义父、义母辞行。谁知刚到翼王寝宫前,就听见张遂谋的声音:“蛇无头不能行,杀了彭大顺,没有领头的人,余众自然会听翼王之命。”
  桂姝双脚像钉在地上,挪不动了。
  “他跟我多年,怎能杀他?”石达开说。
  “不杀彭大顺,还有一计:立即办他和翼金按太平天国礼制,某王之女,称某金,故翼王之女称翼金。的婚事,将他的心拴住,别人也未必敢再出头。”
  桂姝脸色铁青,闯进门,愤恨地扫了张遂谋一眼,跪在义父、义母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石达开吃了一惊。
  “特来向父王、王娘辞行。”
  “哦,你也要离我们而去么?”潘王娘感伤地问。
  桂姝心一横:“王娘,我不能不走。”
  “为了彭大顺?”张遂谋横插一句。
  “不,为了天国。”桂姝庄重地回答。
  “倘若彭大顺不走呢?”张遂谋又问。
  “他不走,我也要回天京!”
  “为什么?”石达开不解地望着她,问道。
  “我们这几年的路走错了,父王。”
  石达开默然低下头。
  张遂谋咬紧牙,说:“我能叫你们都走不了。”
  “你可以杀我,可以杀彭大顺,但三军决心已定,如箭在弦,不发不止。张元宰,难道你能将二十余万兄弟斩尽杀绝么?”桂姝傲然说道。
  张遂谋不理她,转脸对石达开说:“且委屈翼金数日,将彭大顺拖住。查出为首哗变者,杀以儆众,这事便可慢慢平息。”
  “这不是光明正大之举。”石达开踱了几步,说,“夫人,将那副南珠钿子拿给我。”
  潘王娘恍然明白,取出钿子交给丈夫。翼王亲自给桂姝戴上,说:“好女儿,匆忙之间,来不及准备妆奁,这钿子,权作给你的陪嫁吧!”
  桂姝摸着钿子,感动得珠滚泪流:“不,父王,这是黄王娘留下的遗物啊!”
  石达开尽力抑制悲痛,将她扶起,吩咐道:“左右,将黄再忠、韦普成请来。”
  张遂谋心里一惊,焦急地问:“翼王真要让彭大顺等离去么?”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也无益。”
  “留虽无益,纵更有害!”
  “仁义重于山!”
  “义气与伟业孰轻孰重,还望翼王三思!”张遂谋痛心疾首地说,“为了开创大业,多少人流血送命。岂能为了义气,将一切断送?!”
  这话像惊雷般震动了石达开,他双肩一抖,蓦地回首盯住桂姝,眼里迸射出严酷的寒光。
  “翼王!”桂姝一惊,重新跪下。
  张遂谋也跪下:“翼王!”
  正在这时,亲兵来报:彭大顺前来辞行。石达开不自觉地握住剑柄……
  张遂谋不失时机,膝行一步,激动地说:“翼王,大业成败,在此一举!逮住彭大顺,立即挥师出桂,三军必会乐从。若听任他们离去,翼王一生事业,从此休矣。”
  张遂谋说的是实话,放任二十余万久经战阵的大军离去,石达开的大业将从此一蹶不振。
  事实上,石达开面临这样的抉择:要么采取强硬手段,杀掉或拘押彭大顺、朱衣点,以压服军心,争取事业成功;要么以仁义之心对人,哪怕自己的事业要受到损失,甚至彻底失败,也在所不惜。
  而今,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翼王却没有明确的态度,张遂谋非常担心。他太了解石达开了。古往今来,凡创大业的人,在事业和仁义不能两全的情况下,几乎毫无例外地为了事业的成功,置仁义于不顾,甚至不惜采用极端的手段。唐太宗唯其能当机立断,诛兄灭弟,方能成千古英主,创贞观之治;楚霸王则昧于仁义,鸿门宴上不能听范增之谋,除掉刘邦,才落得垓下别姬、乌江自刎……石达开所缺乏的,正是曹操“宁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的魄力。这是他的可敬之处,也正是他的可悲之处。
  果然,石达开的面色虽然冷若冰霜,握剑的手却慢慢松开了,对刚进来的黄、韦吩咐道:“韦普成,去告诉彭大顺,我不要见他。是走是留,任其自决。黄再忠,烦你代我送翼金出嫁。桂姝,回到天京,要彭大顺上禀天王,石达开对天国一片忠诚,至死不变。去吧!”
  “桂姝,去吧!愿你们夫妻和睦,白头偕老。”潘王娘说到这里,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父王、王娘……”桂姝毕竟有一颗女儿心,感动的泪泉水一般夺眶涌出,膝行到翼王面前,摘下钿子,双手捧上,“女儿不……”
  “为天国效力,亦属正当。大顺既然要走,你也断无留下之理。”石达开亲自将她扶起。
  桂姝含泪拜别义父义母,哽咽道:“父王、王娘保重。任凭山遥水远,父王一旦有急难,女儿一呼即至。”
  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张遂谋绝望至极,爬起来,狠狠地一顿足,痛心疾首地大哭出门:“半生心血,弃于今日,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惜哉!翼王……翼王啊!千错万错,铜浇铁铸,必将遗百代之恨。总有一天,你会为此后悔啊!”
  每一个字,都像千钧重锤,击在石达开心上,他何尝不感到痛心?一阵悲凉,袭上心头,他凝视遂谋、桂姝远去的背影,叹道:“夫人,我真想永离人间是非,与你一道归隐林泉,享田园山水之乐。忙时披星戴月、荷锄晚归,闲时焚香抚琴、秉烛夜读……”
  “不!”潘王娘动情地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功未成,业未就,你不会做林泉之隐,世外之人。翼王!我的丈夫,天王在盼你,天国在召唤你,天下百姓在期待你。你不愿返天京,我不勉强你。杀出贵县,冲出广西,海阔天空!我会像倩文一样,成为你的好帮手,为天国大业尽微薄之力。”
  石达开执着她的手,百感交集地说:“时乱见忠贞。夫人,只有你和遂谋,才是忠于我的,才是我的知音啊!”
  谁知次日,张遂谋竟不辞而别,逃离贵县。石达开愤怒异常,亲自与黄再忠、韦普成纵马追赶。
  远远地看见了张遂谋,石达开脸色冷酷,拔出剑,猛抽一鞭,跃马追去。
  听得蹄声,张遂谋回过头,知道断难逃出石达开之手,索性下马跪在路旁。
  三匹马驰到他的面前。黄再忠首先下马,厌恶地扯掉张遂谋头上的假辫,大骂:“天国的骨气都叫你丧尽了,叛贼!”
  “翼王,宰掉他!”韦普成浓眉环眼,虬髯欲飞,喊一声,竟如晴空霹雳。
  石达开没有说话,跳下马来,仗剑一步步向张遂谋逼近,脸色青苍可怖。因为太愤怒,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翼王,能让小将临死前讲一句话么?”张遂谋两眼盯着他手中宝剑说。
  “讲!”石达开举在半空的剑闪着寒光。
  “小将随翼王出生入死十余载,一片忠心,可鉴天日。只是……”他加重了语气,“只是,翼王听不进小将忠言,铸成大错。”
  “哦!”
  张遂谋心一横,豁了出来,振振有词地说:“翼王当初不听小将之谏,囚禁天王,南面称制,坐失良机,是不明;听任彭大顺等率众离去,而不绳之以法,致使元气丧尽,是不智。十余年来,小将呕心沥血,为翼王营三窟,原指望翼王创大业、取天下,而翼王却不纳忠言,一误再误。小将十余年的血白流了,心白操了,能不心灰意冷么?”
  石达开的脸由红变白,手中剑慢慢垂下。
  张遂谋以头触地,顿首泣血:“翼王负小将,小将未负冀王。今日生死,任凭翼王发落。或放一条生路,隐居林泉,了此残生;或伏尸翼王剑下,死而无憾。”说完,张遂谋膝行两步,引颈待戮。
  石达开满腔怒气全消了,只剩下自怨自责,长叹一声,纵身上马。
  “翼王!”再忠、普成不服地喊道。
  石达开一扬鞭,头也不回地说:“是我不明不智,铸成今日大错。己之失,焉能责人?不必多说了,快上马!”

  因张遂谋长期追随石达开,他的来投,才更使刘蓉兴奋,欣然说道:“张先生果有经天纬地之才,惜石逆不能用,此天欲亡石逆也。先生欲建功立业,正得其时。此番来投,有何良策教我?”
  张遂谋淡淡一笑,反问:“翼王正兼程入川,想大人和诸位将军早有降龙伏虎之策?”
  军机要务,不当事者尚不得与闻,何况张遂谋曾为死敌?刘蓉素谨慎,沉吟着不愿说出口。
  张遂谋将“神相王”的招儿掷于地上,拂袖而起,仰天叹道:“知人难,欲为人知更难。耿耿此心,既不能为大人所鉴,小将就此告辞。”
  刘蓉见他真要走,不得不以实话相告:“先生请坐。下官将飞檄人马,坚守泸定桥。石逆纵有双翼,岂能飞越大渡河?”
  张遂谋又是一阵大笑:“哈哈!果然如此,真当为诸君吊丧了。”
  刘蓉与满座文武愕然相顾,默不作声。
  “翼王主力已从冕宁寻小路至紫打地(后改名“安顺场”),造筏渡河。”张遂谋一字一顿地说。
  这消息无异晴空霹雳,刘蓉完全失去镇静,颓然倒在椅上,绝望地说:“石逆用兵,果然神出鬼没。紫打地北岸无一兵一卒,石逆乘隙偷渡,后果不堪设想!”
  越隽厅同知周歧源忙献策道:“藩台大人休虑,卑职倒有一策。松林地与紫打地仅隔一条松林小河,当地土千户王应元与歧源颇有交情。王应元勇猛无敌,拥有彝丁,卑职愿亲自前往,使其拖住石逆……”
  张遂谋冷不丁地打断他的话:“翼王于冕宁打败杨将军后,即遣使至松林地,馈王应元以重金,约定两家互不为敌。”
  周歧源语塞了。胡中和不以为然地说:“石逆不过以利动其心。我以十倍之利,还怕王应元不为我效劳么?”
  “纵然能收买王应元,若无大军作其后盾,王应元兵力单薄,岂非驱羊扑虎么?”
  杨应刚挽起袖子,朗声应道:“末将愿就近率越隽兵马,开赴松林地,协助王应元拖住石逆,以赎丧师耗兵之罪。”
  “只怕无济于事了。”张遂谋伸出一个指头,向上一指,“翼王之浮桥已搭就,大军渡河,最迟在明晨。”
  刘蓉顿足长叹:“苍天,苍天!此时,纵有百万大军可调,也是枉然。误了大事,我愧对圣上,愧对骆中堂,愧对蜀中父老。”
  满座文武官员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张遂谋成功地把握住时机,拈须笑道:“不过,依小将看来,翼王此举乃自蹈绝境。”
  “啊——”众将无不惊讶地失声叹道。
  张遂谋坐下来,慢慢说道:“大人,可立即派重兵到紫打地北面,沿河设防,再遣精锐星夜到铁宰宰、筲箕湾等险要处,断其归路,然后,以重金买通土司岭承恩、王应元,则翼王便成大人槛中困兽了。”
  “就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刘蓉摇头道,心中暗想:这一系列安排,不都是众人早已提及的么?怎能阻止石逆明晨渡河?
  张遂谋环视众人,高深莫测地说:“天有不测风云。”
  “难道张先生能呼风唤雨?”唐友耕拧起浓黑的眉毛,不满地反诘道。
  张遂谋冷笑一声,话语间充满自负:“为将者不能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岂可言战!小将料定今夜必有暴雨,山洪一涨,翼王岂能得渡?待水势渐退,大人早已布防完毕,翼王岂能逃脱天罗地网?”
  刘蓉恍然大悟,面露笑容,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柳暗花明”的图画。他惊叹地问:“张先生乃粤西人,为何对蜀中天象、地理,了若指掌?”
  张遂谋重重地吁一口气,感慨万千:“为了今日,小将追踪翼王已三年了!”
  张遂谋没有说假话,为了自己的“伟业”,他追踪了石达开整整三年!
  离开石达开后,张遂谋并没有真做田园隐士。他痛感“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十余年呕心沥血所做的努力,都被石达开葬送了。于是,他将对翼王的一片忠心,变成了不共戴天的切齿之恨。既弃旧巢,自当另拣新枝。他决定,把消灭石达开部作为自己新的起点。
  张遂谋并没有立即降清,因为这样做是愚蠢的。立即叛降,可能会得到一官半职,然后被清军驱使去与翼王对垒,戴罪立功。他知道,若论玩弄权谋,施用心术,石达开不如己;但摆起阵势,擂响战鼓,两军相对,角力角智,则自己远不如石达开。必须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才能成功。
  他了解石达开一贯的战略思想:先图蜀,然后出关中,进取中原;加上蜀中义军如云,判断翼王必将入川。他乔装成算命先生,亮起“神相王”的招儿,进入四川。从天国庚申十年(1860)到癸开十三年(1863),两年多来,他走遍了川南的每一个穷乡僻壤,考察山川地形,结交土司乡绅,了解气候特点,为完成歼灭石达开的大业,做了坚实的准备。
  这期间,石达开曾三次入川,均未成功。每一次他都跟随在翼王大军的附近,像毒蛇一般阴险窥视,等待着最有利的时机,给对手致命的一击。但终因无隙可乘,一直不露声色地潜伏着。
  这一次,机会总算被他等到了。他毫不犹豫地抓住时机,赶来向刘蓉献擒旧主之策。
  刘蓉也经常得到密报,每当大战开始时,这位“神相王”,总是神出鬼没地活动于战场附近。今天,真相终于大白了。
  “张先生真有心人也!若石逆就擒,先生功高日月。”刘蓉赞道。
  “谈何容易!”张遂谋摇摇头说,“翼王能攻善守,深得军民之心,故十余年来,官军莫敢撄其锋。虽将其困于紫打地,亦未必能稳操胜券。”
  刘蓉颇有礼贤下士之量,恭敬地一揖:“先生跟随石逆十余载,可谓洞悉其底蕴。既虑及此,必有良策教我。”
  张遂谋眨了眨古井般深沉的眼睛,做了个很坚决的手势,一字一顿地说:“坚壁清野!焚毁附近一切村寨,驱走每一个百姓,不给翼王留下一粒可食之粮、一个可用之民。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如此,不需半月,翼王大军自然土崩瓦解。”
  “妙计,妙计!”刘蓉频频点头,“就请张先生与杨应刚将军立即驰赴冕宁,妥善布置一切机宜。杨将军,你需唯先生之命是听。”
  张遂谋与杨应刚去后,众将窃窃议论。提督胡中和犹有余虑地说:“霞翁,张遂谋久为贼中谋主,狡狯素著,只怕是诱兵之计,望霞翁三思而后行。”
  刘蓉高深莫测地一笑,然后站起,坚决地说:“当年曹操不疑许攸,用其谋而获官渡大捷。诸君不必多疑,听我将令!”
  诸将唯唯,只有胡中和领悟了弦外之音:兔死狗烹,许攸正是死在曹孟德手中的。
  调兵遣将毕,刘蓉带着越隽同知周歧源奔赴富林镇,就近指挥这次大战。回想起胡中和的话,他有些心动,对周歧源授以密计,让他去监视张遂谋。
  由于心情激动,刘蓉虽十分困倦,仍无睡意。读一阵书,也无法静心,索性步出大营。
  满天星斗,顷刻间,全被乌云遮没,“刘”字大纛翻飞卷拂,起风了。
  “好!好!”他兴奋地仰望着天空。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道道明亮的闪电划破夜空,接着一声霹雳,震得地动山摇。
  刘蓉心中大喜,步入庭中,任凭雨滴打在身上……
  云涌风啸,电闪雷鸣。狂风卷来,竟将庭中一株古松折断。他这才退回檐下,抚着下颌,兴奋地想:“涤帅曾国藩(1810—1872),字涤生,湖南湘乡人。涤帅是对他的敬称。立志剿灭石逆,没有成功,左季高左宗棠(1812—1885),字季高,湖南湘阴人。以剿灭石逆为己任,亦告失败。难道生擒石达开的丰功伟绩,上天竟交付于我刘蓉么?”
  他终于耐不住了,冒着风雨,趁水势未涨,悄悄渡过大渡河,布置机宜去了。

第二章 庆嗣第二章庆嗣

  近三年来,这已是石达开第四次入川了。前三次,清军凭着长江天堑,持险力拒,太平军才未能进入四川腹地。
  鉴于三次入川未果的教训,石达开决定避开水阔流急的长江和清军的主力,从上游用兵。为此,他做了周密的部署。去年底,“石门四虎将”之首——中旂天台左宰辅赖裕新,从贵州郎岱出兵,打翼王旗号,大举入川,引诱敌兵追击。今年正月,又派另一虎将掀天燕李复猷率一万余人马,自云南昭通出发,下贵州,入川东,诱敌分兵,掩护主力。接着,石达开亲率主力四万人马由巧家厅渡金沙江,进入四川境内。一路顺利,进军极为神速。绕会理,下德昌,克宁远河西司,败清越隽参将杨应刚部于冕宁城外。然后,接受彝族“苏易”苏易:彝语,意即为大家办事的自然领袖。王培淦老汉的建议,迅速西上,做出进攻泸定,夺取铁索桥过河的姿态,却突然调头折而往北,避实就虚,沿山僻小路经铁宰宰、水扒岩、滥泥坪、铜厂,向新场疾进。四月初一晨,到达了大渡河南岸的小镇紫打地。
  紫打地是彝族土司王应元的辖地,地形极其险恶。它北临大渡河,西靠松林小河,南依老鸦漩,三面临水,河深流急,舟楫不便;南面是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陡壑拔,只有一条羊肠曲径可以出入,是兵家所谓的“死地”。
  民为兵之本,这是个简单而实在的真理,故石达开素重民心,融洽与百姓的关系。当他从彝民口中,得知王应元手下千余由“呷西”呷西,彝语“呷西呷西”的简称,意即主子锅庄旁边的手足,最底层的奴隶。组成的彝丁,骁勇无比,便先遣王应元的族叔“苏易”王培淦老汉持重金到松林地,与之讲和买路,得到应允,方才放心地挥师入险。
  大军来到紫打地,镇上汉、彝各族百姓在王培淦老汉的率领下,酾酒锥牛,箪食壶浆,到镇外欢迎义军。他们在路边摆了几张木案,案上各放一面镜子,一碗清水。青年男女吹着“卡笛菊尔”和“嗬火”卡笛菊尔,即彝箫。嗬火,即口弦,一种用竹片或薄黄铜片制成的乐器。,载歌载舞,情绪热烈,对“天兵”一片真情,令人感动。
  他们唱的什么,石达开听不懂,案头的镜子和水,寓意是明白的:歌颂他明如镜,清似水。当一群男女彝民围着他唱歌时,他饶有兴趣地问王培淦老汉:“他们唱的什么?”
  王老汉翻译道:

  早饭过后盼雨来,
  晚饭过后盼客来,
  呷西和阿加阿加,彝语“阿图阿加”的简称,意为主子寨旁的奴隶,汉语称为“安家娃子”,为奴隶主从事田间劳动的奴隶。,
  盼望翼王天兵来。

  石达开心中高兴,命全军在镇外休息造饭,不许擅自入镇,更不许对百姓有秋毫之犯。他又与一位父老商量,在镇边租了一间草屋,给临产的妻子马王娘休息。安排妥当,他带着刘王娘、潘王娘、宰辅曾仕和、中丞黄再忠、丞相韦普成等,气也未歇,并辔来到大渡河边。
  早在十余年前就已威震天下的翼王石达开,这时才三十三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了。过度的操劳和频繁的战斗,他的额际、眼角上,皱纹过早地出现了,漆黑油亮的长发里,也偶然可见几根银丝。但是,尽管心力交瘁,略显清瘦,其勃勃英姿,丝毫不减当年。
  他在马上举起了“千里镜”,向大渡河彼岸瞭望。这天,对河安庆坝正逢场,透过“千里镜”可以看见,在通往场坝的山路上,赶场的人们来来往往,背背篼的、挑担子的、坐滑竿的、骑马的,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看不出有驻扎兵马的迹象。
  “贼过如篦,兵过如洗。”这是四川百姓对兵灾的深切感受。土匪盗贼,不过抢点财物,掠饱即去;而驻了清兵,则抢杀掳掠,十室九空,绝不会有这样的太平景象。石达开放心了,将“千里镜”放下,露出自信的笑容。
  “翼王。”长得唇红齿白,文质彬彬的宰辅曾仕和问,“何时开始渡河?”
  他抬头看看天空,并不立即回答。天空异常晴朗,连一片云彩也看不见,气候闷热,没有一丝风,河边的桑树、杨柳、青桐、竹子,纹丝不动,除了大渡河水泛着粼粼金光,上下百十里,就像一幅静止的图画。对大渡河一带的气候特点,他不了解,把眉头轻轻往上一挑,说:“军机瞬息万变,立即开始搭浮桥,今日必须渡过河去……”
  话没说完,一位女兵满脸含笑,边跑边叫:“翼王,大喜!马王娘生了一位嗣君千岁太平天国制:诸王生子曰“嗣君千岁”,生女称“金”,并在前面冠以本王封号。,母子皆平安。王娘命小妹请翼王前去看看。”
  “好,快回复马王娘,说我就去。”石达开脸上,绽出了个难得的笑容。只要渡过大渡河,便进入了四川腹地,直取成都,再没有什么险隘了。加之又生贵子,可说是双喜同临,他怎能不倍感兴奋呢?
  刘、潘二位王娘及三员大将都兴高采烈地向石达开贺喜。曾仕和说:“翼王得嗣君千岁,万千之喜,不可不贺。何不休息一日,大排喜筵,让三军庆喜呢?料一夜之间,清军未必能赶到彼岸设防。”
  如此大喜,值得三军庆贺。曾仕和的建议,颇得达开之心。不过,究竟军务为重,三进三出,今日方得遂愿,他不敢轻易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想了想,说:“今夜渡河,明日在彼岸大摆喜筵,三军共乐。黄将军,只好辛苦你了,代我到镇上征集船只,搭好浮桥。记住,租借船只需给租金,不可亏了百姓。”
  对于老成持重的黄再忠,他完全放心。说罢,与二位王娘骑马进入紫打地街上,去看望马王娘和新生的嗣子。
  开了午饭,黄再忠已征集到数十只小船,又向附近百姓买来数百匹土布,率千余兄弟在河里搭起浮桥来。他们以船代墩,以布代桥身,这是太平军惯用的方法。当年天王、东王挥师出广西,北上武汉时,即搭起这样的浮桥飞渡长江,攻克武昌。
  大渡河上风平浪静,波光粼粼。黄再忠脱去黄色绸袍,着短衣,挽裤腿,跳到船上与兄弟们一道干起来。忽然,一阵咿呀橹声,江边划出艘舢板,直冲对岸而去。舢板上立着位道人,峨冠博带,丰神飘逸,肩头荷着“神相王”的招儿。
  黄再忠吃了一惊,这位神秘的“神相王”,竟从冕宁一直跟到这里!一种不祥的感觉掠过心头,他猛地想起那桩往事来:去年四月,翼王亲率大军第二次入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了叙永城。这时,与翼王有联兵反清、共定四川之约的义军首领李永和、蓝大顺等闻讯来会,正与胡中和部清军遭遇于叙州府八角寨。因兵力悬殊,屡战不利,形势危急,忙修书遣使到叙永厅告急,会见了太平军先锋瑞天豫傅廷佐。当时,石达开尚未到叙永厅,傅廷佐复了信,命李、蓝坚守待命,一面飞报翼王。石达开得信,急命黄再忠前往八角寨联络。黄再忠化装疾行,途经长宁县城,忽见一人与他交臂而过,他觉得面熟,忙回脸细看,那人已混入人流中,只能看清他肩头招儿上“神相王”三字。因有事在身,他无暇细究,匆匆赶到八角寨时,李、蓝义军已不知为何撤走了。这以后,细心的黄再忠发现,那位神秘的“神相王”,屡次出现在大军周围,行踪诡秘,令人费解。
  翼王这次入川,本是声东击西,蒙蔽了清军耳目,而他——“神相王”却不早不迟,偏偏在这里出现。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如此面熟?必须搞个水落石出!他连忙跳上船去,两手卷成筒形,放在嘴前喊道:“喂,喂,先生,快回来,给我相个面,相得准时,重重有赏!”
  那舢板并不停下,一名道童拼命摇桨。“神相王”含笑对他挥挥手,回答道:“贫道有急事,恕不遵命,后会有期。”
  黄再忠更觉此人太可疑了,忙命手下兄弟划船追赶。但那舢板轻捷,舟行如飞,须臾之间,已至对岸,追之不及了……
  究竟人多力大,不过两个时辰,浮桥已经搭好。黄再忠亲自在浮桥上走了一遍,十分满意。即命搭桥兄弟就地休息,准备自去镇里,请翼王亲临视察,以决定何时过河。
  上了岸,他换了身干衣服,正欲迈步,偶然向西边天际看去,忽见一片凶险的乌云,从天边迅速向上涌来。他知道,这是暴风雨的先兆,便加快步伐,直奔紫打地镇上。
  待石达开偕王培淦老汉到达河边时,乌云已经遮没了半个天空,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河里陡地涌起一排排浊浪。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临,要在雨前全军过渡,已不可能了。必须尽最大努力,设法渡过一半人马,在北岸扎稳,夹江为营,才能保证雨住水退后,全军安全过渡。
  他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命令曾仕和、韦普成迅速集合人马,开始渡河。
  狂风一刻猛似一刻,带着尖厉的呼啸掠过林梢,直扑河面,激起汹涌澎湃的狂涛。浮桥被巨浪冲击,颠簸摇晃,寸步难行。
  这是非常关键的时刻,石达开心中像烈火烧灼,他接过亲兵捧着的饰着天使圣像的时钟一看,时针指着“7”字,可渡过河的仅千余人。至于战马,根本无法从浮桥上过河。
  战士们继续在白布绷成的桥身上艰难地爬行。暮色更浓更沉,大渡河彼岸在风沙中只剩下一抹暗影,惊心动魄的暴雨迫在眼前了。
  “神相王”的影子一直困扰着黄再忠,无论他是什么人,都不能不提防。
  “依小将之意,在暴雨来临前继续过渡,多过一人算一人。”黄再忠语气坚决,“否则,万一洪水数日不退,清军侦得我军行踪,赶到对河布防,我军便进退维谷了。”
  “俗话说,麻雀飞过都有个影儿,何况我四万大军!”曾仕和看了石达开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声东击西之计,只能瞒过一时,不久清军必然得知,赶来狙击。普成与千余渡过的兄弟,便成孤军,岂不危险?”
  石达开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争论,眉头紧皱,下意识地屈着手指,发出脆响。
  “普成勇冠三军,纵然清兵来犯,三五日是能支撑的。”黄再忠说。
  “万一三五日水仍不退呢?”曾仕和反问。
  黄再忠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重重地吁出一口闷气。
  王培淦老汉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天际,在一片云隙中,太阳昏沉沉的,片刻后,又被乌云吞没。天地苍黄,色调凄凉。一群乌鸦,惊惶地顺风飞去,嘎嘎惨啼,使人产生不祥之感。
  “日晕雨三日,月晕风一天,乌鸦顺风去,数日雨不住。”彝民们积千百年的经验,总结出大渡河两岸的气候特点。王培淦把眼光从天际收回,很有把握地说:“必有数日滂沱大雨,近期内绝不能渡河了。”
  黄再忠的心紧缩了,但仍然坚持己见:“紫打地易进难退,既已入险,只有长驱直入了。小将愿即刻过江,与普成共守北岸,倘若有失,甘当军法。方才搭浮桥时,‘神相王’从下游十数丈远处,飞棹过河,追之未及。小将实担心……”
  “啊!又是‘神相王’?”石达开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突然明朗了。
  作为一位久历戎行,具有丰富战斗经验的统帅,石达开对面临的处境是看得十分清楚的。他必须当机立断,做出一个既能脱险,又能向川中挺进的决策。
  尽管风云陡变,在他冷静的心里,仍然条分缕析,丝毫不乱。“神相王”的出现,使形势一下子变得更加复杂,清军主力很可能会在雨住前开往北岸。把韦普成部留在彼岸,的确是一着险棋,平生用兵谨慎的石达开,自然不肯出此一策,将千余兄弟留在虎口里。
  他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中旂赖裕新部已于两个月前渡过了大渡河。他们现在哪里活动?知不知道主力来到紫打地的消息?石达开虽对中旂寄予很大的希望,但又不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如赖部就在附近,而敌人在对岸设防,一定能得到消息,狠狠地猛扑敌军,接应主力顺利渡河。万一中旂已经失败,或因路途遥远,消息闭塞,不能迅速赶来援救的话,他也有了个妥善的应急计划。这个应急计划,需要取得王培淦的支持。于是,石达开把眼光落在他的身上。
  王培淦似乎了解他的心思,抚髯问道:“翼王,何必为这事犯愁?如果三五日内清军不来,河水退后,便可渡河。万一清军真的来了,老汉亲到松林地找我侄儿,让翼王大军从松林小河过渡,乘虚夺取泸定桥。”
  话没说完,一道耀眼的闪电劈开苍茫的夜色,接着,一声揭地掀天的霹雳,从头顶轰隆隆滚过,震得地动山摇。狂风夹着豆大的雨滴,很有气势地泼下来。大渡河两岸的群山、村舍被黑暗吞没了……
  在石达开的脑海里,奔涌变幻着另一番风云,它比眼前的闪电惊雷更惊心动魄。他对王老汉报以赞赏的一笑,将披在肩上的斗篷戴在头顶,斩钉截铁地说:“黄中丞,火速将普成等人召回。曾宰辅,传我的命令:三军在镇边安营扎寨!”
  “翼王……”黄再忠还想苦谏。
  石达开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掉转马头,一边驱马往紫打地走,一边不容违抗地说:“本主将自有妙算,不必多虑。阿弼(这是他的亲兵头目),请伙夫营连夜准备筵席。既然三两日内不能渡河,何妨就此庆贺孤得贵子,让三军同乐。”
  平生用兵谨慎的石达开,因为过于谨慎,却犯了致命的错误。

  一夜倾盆大雨,天明后,势头仍然丝毫没有减弱。浑浊的大渡河像一条愤怒的蛟龙,滔滔西来。河水陡涨了数丈,千山万壑间,山洪挟着流沙,冲击崖岸,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狂风卷着铅块般沉重的乌云,狼奔豕突,翻腾飞驰,天地间,一片混沌。昨日搭好的浮桥,被一泻千里的洪峰冲得无踪无影了。波峰浪谷间,浮沉着古树、棺木、屋梁和野兽、耕牛、山羊、人的尸体……
  庆祝翼嗣君千岁诞生的筵席已经摆好。因为大雨,众将士不能聚于一堂,为翼王庆贺,只能在各自的军营里吆五喝六,开怀畅饮。石达开按照军中官兵同乐的惯例,披着斗篷,冒雨到一个个帐篷里,接受将士们的祝贺。
  镇中父老见如此义师,十分高兴,准备了贺礼、酒筵,将石达开和几位重要将领,邀到一间临河的茅屋里,饮酒畅谈。
  新入伍的阿抄抱来一个石罐,醇洌的酒香,从罐口草塞子中飘溢出来,清香扑鼻。案上刳木酒杯,黑漆为底,外以黄漆绘上云纹、水纹图案,给人一种朴素的美感。这穷乡僻壤,自然谈不上山珍海味、燕窝鱼翅,鲜鱼、羊肉倒也不缺,盛在精美的彝家膝胎木碗里,颇能勾起人的食欲,别具风味。
  石达开在父老、将领们的一片喜气洋洋的庆贺声中周旋,倍觉豪情似海。佳肴一摆上,他即吩咐亲兵头目:“阿弼,斟酒。”
  一位三十岁上下年纪的魁伟汉子走进屋,笑吟吟地对父老们一一打招呼。然后,将刳木酒具尽数收起,从怀中掏出一根芦管,插在罐内,再将石罐捧起,放在王培淦老汉面前,说:“王老伯,请先饮。”
尽管王培淦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看着芦管和阿弼,不敢饮酒。
  阿沙惊诧地指着阿弼问:“翼王,这位将军可是你的兄弟?”
  虬髯环眼、韦陀菩萨似的韦普成抢先答道:“正是翼王兄弟,你不知道翼王的兄弟可多哩。”
  “怪不得长得与翼王一模脱样。”阿沙惊叹道,“身材、眉眼,没有一处不相像。要不是穿的衣服不同,硬是分不清哪一位是翼王哪。”
  阿弼长得与石达开十分相像,不但身材、眉眼,连举止也因长期模仿,与翼王酷肖。若非石达开胸中多了万卷诗书,显得含蓄、深沉,那真难以辨认了。
  一位读过几天私塾的老人接着问:“请教翼王昆仲几人?”
  阿弼笑弯了腰,捧着肚子说:“翼王常说,天下男人,老的是他叔伯,壮的是他兄弟,幼的是他子侄;天下女人,老的是他婶子,少的是他姐妹。大爷,你说,翼王该有多少兄弟、多少姐妹呢?”
  “难道……”王培淦老汉惊问。
  “我并非翼王亲兄弟,只是他救活的一个苗家人。”阿弼说道,“去年,我率苗民造反,战败被擒,绑赴刑场问斩。正巧翼王义军路过贵州大定,将我救下,我才率数百苗民投了太平天军。”
  “是啊,翼王驱邪扶正,打富济贫,老朽早有所闻。”识字的老人接嘴道,“听说去岁翼王大军经过巴县一品场时,场上正演川戏,竟不知天兵过境,真是秋毫无犯。又听说越隽青龙嘴耿姓为迎翼王,摆了十桌酒席。席散,翼王在每张席上放白银一锭,以示酬谢。百姓怀念翼王,如今,已将一品场更名‘仁义场’。翼王天兵真不愧是真正的仁义之师!四川百姓盼翼王,正如大旱之年盼甘露啊!”
  石达开含蓄地一笑,对王培淦说:“王老伯,闲话慢讲,请先饮酒,请!”
  王培淦老汉抚着白胡须,围着石酒罐转一圈,仍不知如何饮法,急得直摇头。
  一向庄重的黄再忠,也忍不住了,笑骂:“好一个阿弼,倒捉弄起人来了,该打!王老伯,你莫见怪,黔省大定一带苗家旧俗,饮酒不用酒杯,以芦管轮流吮吸,倒别有风趣。翼王喜添嗣君,阿弼心中高兴,以乡俗凑趣添兴,不能怪他的一番美意,父老们不妨一乐。”
  “我们彝家有句老话:‘兹的知识千千万,莫的知识百百万,毕的知识数不尽,卓兹、莫,合称兹莫,是彝族最高统治阶级;毕,毕摩,彝族的男性巫师;卓,普通百姓和奴隶。的知识会耕牧。’老汉我身为‘苏易’,也有没见过的事。”王培淦感叹一番,又笑道,“翼王大喜。理当尽兴,理当尽兴!”拿起芦管来,吮了一大口,双手递与翼王。父老们及众将一一吮过,最后将芦管递给阿弼。阿弼吸罢,抹抹嘴巴,兴致勃勃地说:“翼王在大定将我救下,为表心意,用苗家风俗请翼王饮酒。翼王高兴,即席赋诗一首。若众位父老有兴,诵来侑酒,如何?”
  识字的老人首先附和,鼓掌道:“好!好!久闻翼王武比关圣,谋如诸葛,文武全才,必定锦心绣口、妙语连珠。阿弼,念吧,老朽洗耳恭听。”

  千颗明珠一瓮收,
  君王到此也低头。
  五岳抱住擎天柱,
  吸尽黄河水倒流。

  阿弼诵声刚住,那老人立即竖起大拇指叫道:“好诗,真是好诗!好一个‘君王到此也低头’!好一个‘吸尽黄河水倒流’!诗如其人,此言不假。非翼王不能有如此气魄,非翼王不能有如此胸怀。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方是英雄本色。有如此佳句,老夫当浮一大白。”说完,他抱起酒坛,咕噜噜喝了数口。筵席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峥嵘往事,勾起了石达开的无限豪情。他略带自信地一笑,把眼睛移到窗外。窗外,浊浪滔天,檐水如柱,千山迷漾,万壑奔流。这雄伟壮观的境界,使他诗兴勃发。
  熟悉翼王性格的曾仕和不失时机地提议:“翼王神机妙算,出奇兵于此,料越大渡河,取成都,定全川,指顾间耳。又兼千岁降世,军民同贺,岂可无诗乎?”
  王培淦老汉连连点头道:“官家诬翼王为大盗。自古以来,有翼王这样的大盗么?请翼王作诗一首,以回敬那些刮尽民脂民膏的龟儿子。”
  石达开抚着剑柄,走到窗前,面对大渡河的洪峰激浪,发出一阵自豪、爽朗的笑声:“哈哈,大盗!”磅礴如涛之情自胸间涌起,不吐不快。他猛地回过身来,须眉飞动,吐气如虹,声震瓦屋,字字铿锵:

  大盗亦有道,
  诗书所不屑。
  黄金如粪土,
  肝胆硬如铁。此诗见于贵县县志,原题《入川题壁》。疑为后人伪托。
  策马渡悬崖,
  弯弓射明月。
  人头作酒杯,
  饮尽仇雠血!
  诸将中,曾仕和地位最高,也颇能写几句诗词,当仁不让地笑道:“翼王锦心绣口,字字珠玑,实不可及。小将不揣冒昧,和诗一首,请翼王指教。”说罢,拈须吟道:

  定蜀武侯志,
  吾道不足屑。
  恨遗五丈原,
  憾铸九州铁。
  再整旧乾坤,
  重光新日月。
  一箭定黄龙,
  痛饮虏酋血。

  众人赞不绝口。黄再忠说:“君臣同乐,小将勉其难而作之,就教于翼王并诸君:

  贵如万户侯,
  不顾亦不屑。
  诗成泣鬼神,
  剑起碎金铁。
  投鞭断天河,
  跃马追明月。
  为创太平日,
  沙场洒碧血。

  曾仕和叹道:“中丞之诗,好是好,只是最后两句,不免颓丧。韦丞相也吟一首,如何?”
  韦普成识字不多,更不会吟诗,憋得满脸通红,见大家催促得紧,只好说:“出生入死,沙场喋血,我老韦算是一把好手。若论作诗——唉,有了,只怕不押韵。”
  “作诗词,原为明志,只要顺口就行,不必许多清规戒律。”石达开笑道。

  千里鼓雄风,
  丈夫意气烈。
  怒驱五明骥,
  醉舞三尺铁。

  韦普成吟了四句,黄再忠首先赞道:“有意思,谁说普成只挽三石弓,不识一个字?”
  韦普成想了片刻,又念道:

  天王是太阳,
  翼王是明月。
  为了拯百姓,
  甘抛头和血。

  后面四句,虽然粗一点,倒说得明白,众人一片叫好。
  石达开心中感慨油然而生,对窗外莽莽苍苍的长河峻岭指点道:“韦丞相之诗,细细品来,粗虽粗,味却醇浓。本主将起兵十四年来,未尝一日解甲、一日离鞍。纵横驰骋半个天下,立志匡扶真主,推翻清廷,重整华夏。今若能飞越大渡河,联络全川义士豪杰,将汇成激天飞流、万丈洪峰,势不可当。不但夺取成都如探囊取物,定巴蜀亦易如反掌。骆秉章、刘蓉之辈,其奈我何!众父老,众将军,今日且尽兴畅饮,明日再议渡河良策。”

  入夜,石达开回到卧室,那种投鞭断流的气概和兴奋之情,犹未稍减。马王娘已甜蜜地入睡了,刘王娘与女兵姐妹欢宴,留在女营。潘王娘正挑灯补衣,等待丈夫归来。新生的儿子定信,睡在她身旁。她见达开进屋,连忙放下针线,倒上一杯浓茶,双手恭敬地递上,说:“翼王,喝一口浓茶解酒。乐了一日,请早些安歇,明日还要商量渡河之事哩。”
  石达开喝了茶,却丝毫没有睡意,轻轻地将幼子抱起,在烛光下看了一阵,又轻轻放下,脸上挂着微笑,双手推开北面的窗户。一阵狂风夹着雨滴扑进来,洒在脸上,他伸手抹去,出神地看着宛如银河倒泻、从天而降的汹涌波涛,自觉整个身心都沸腾了。这疾风暴雨,似席间喷落的诗句,狂澜惊涛,像昔日沙场上的金钲鼙鼓……
  又一阵冷风刮进屋里,石达开念及产妇及婴儿,忙将窗子关上。方才转过身,忽听得风雨呼号中,夹杂着几声三弦的叮咚声。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风吹树枝、浪拍岩岸发出的声响。接着,又是一声高昂的琴音,连潘王娘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石达开竖起耳朵聆听,仿佛整个身心都陶醉在诗一般美妙的琴韵里。
这三弦的旋律是那么熟悉,悠缓的节奏,压抑的情怀,欲吐不尽,欲止还抒,就像宁静的海面下奔腾着汹涌的暗流。在风声、雨声、树声、涛声中,显得格外的深沉。石达开觉得这深沉的琴声里,包孕着令人振奋的、向上的巨大力量。他苦苦追索,这奇妙的三弦声分明在哪里听过,一时又记不真切了。
  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唱了起来:

  巴山高,蜀水长,
  巴蜀儿女恨茫茫,
  日日盼翼王。

  穿无衣,食无粮,
  愁思更比长江长,
  含泪盼翼王。
  ……

  “是她!”石达开情不自禁地叫道。
  “是,是她——杜鹃!”潘王娘听得分明,兴奋地一跃而起,拍手叫道,“翼王,我去将杜鹃请来,如何?她一定知道许多消息。”
  “不,我们一同去见她,整整等她三年了啊!”石达开拦住准备冒雨冲出去的潘王娘。
  潘王娘点点头,嫣然一笑,在墙上取下两件斗篷,替丈夫披戴好,自己也披上一件,一起出门。循声走了一程,他们停住了,辨别声源,却出自镇上一间破烂的山神庙里。
  山神庙内,油灯如豆。他们蹑手蹑脚来到庙门前,只见一位二十来岁、面容姣好的姑娘,手捧三弦,继续弹着。摇曳的烛光下,只见她眼里滚动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悲哀的泪光。她眉心的那颗黄豆大的美人痣,便是她的身份的最好明证。只是,她比三年前瘦了、苍白了。三年前的那一幕,又闪现在石达开的记忆中……
  释放了私逃的张遂谋之后,石达开闷闷不乐,回到贵县城里。彭大顺率二十余万人马回天京去了,张遂谋也离开了他。这时,手下人马不足三万,下一步何去何从?他骑在马上,一边想,一边回翼王府去。突然,几声深情的三弦迸响,伴着琴声,一个清脆的女高音传来:

  巴山高,蜀水长,
  巴蜀儿女恨茫茫,
  日日盼翼王。

  穿无衣,食无粮,
  愁思更比长江长,
  含泪盼翼王。
  无活路,抡刀枪,
  跟随李、蓝把清反,
  开门迎翼王。

  歌声、琴声打动了他,举眼看去,一座商号前,许多人围着卖唱的父女俩。老艺人苍颜鹤发,目光睒闪,正注视着他。女孩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眉心有一颗豆大的美人痣。她挑逗地看了石达开一眼,歌声变得高亢激昂:

  巴山是铜关,
  蜀水是天堑。
  不是雄鹰莫展翅,
  展翅筋骨断。

  有志得天下,
  无志寸步难。
  飞越天堑斩铜关,
  翼王敢不敢?

  石达开的勃勃雄心,被少女的歌声重新点燃,毅然吩咐黄再忠、韦普成将艺人父女请进翼王府。老艺人含笑说:“我女儿杜鹃几首山歌,果然打动了你这只志在天下的雄鹰啦!”
  “惭愧,几乎成为燕雀啦!”石达开回答。
  杜鹃落落大方地说:“走了二十万人,也值得心灰意冷么?入了川,我担保殿下登高一呼,百万英杰齐集帐下,翼王。”
  老艺人解开发辫,取出一粒蜡丸递给他:“这可是真的。蜀中豪杰四起,只可惜群龙无首。李永和、蓝大顺二帅特命我父女前来请翼王入川,蜀中百姓无日不盼翼王。”
  石达开捏破蜡壳,取出密信观看,神往地说:“十余年前,天国初创时,我即有意入川。四川号称天府之国,是诸葛孔明助刘备创业之地啊!”
  杜鹃接着说:“是呀。四川北有剑阁之险,东有夔门之雄,西接万年雪山,南毗怒、岷两江。物产富饶,不愁军饷;民心奋发,何虑兵源?退可资百年之守,进可以出关中,下荆襄,图中原……”
石达开振奋挥臂,说:“好,老伯,我一定入川,与李、蓝二帅共定巴蜀。”
  为了熟悉蜀中山川地形、义军的情况,石达开将杜鹃父女留下,详谈了数日。他发现杜鹃不但武艺好,容貌美,性格亢爽侠义,而且机灵多智,颇有见识,在女子中实为难得之人才,心里非常喜欢她。
  一切商量妥当,杜鹃父女告别翼王,回川复命。临行前,石达开问老艺人:“杜鹃可有了婆家?”
  “兵荒马乱,她妈又过早去世,哪有什么婆家啊!”老艺人摇头回答。
  石达开高兴地拉着老艺人的手说:“既如此,我可要做冰人啦!老伯,普成为人义气,坦率耿直,至今中馈犹虚。如老伯不嫌他粗愚,还求俯允。”
  老艺人既不首肯,又不推辞,笑道:“论韦将军,自然是极好的;翼王又亲做冰人,老朽敢不从命,料杜鹃亦必乐意。但大事未定,小女即将回川,只怕日后鸳飞鸯散,各自东西,白白耽误了韦将军的青春。三年内,杜鹃绝不许人,只待翼王入川时,如韦将军仍未娶妻,老朽一定亲送小女前来完婚。翼王以为如何?”
  ……
  想起往事,石达开不胜惆怅,潘王娘也有无限感触,情不自禁地长叹。杜鹃像听见了什么,放下三弦,见翼王夫妇并立门外,又惊又喜地扑过来,抱住潘王娘,呜呜抽泣不止。
  潘王娘抚着她的头,问道:“杜鹃,你为何单身至此,你爹呢?”
  “唉,一言难尽啊!”杜鹃美丽的丹凤眼里,充满泪水。她将翼王夫妇让进庙内坐下,叙述道:“三年前贵县别后,爹和我即到李、蓝二帅处交令。二帅大喜,无日不盼翼王早日驾临。前年,闻翼王兵临涪州,二帅即挥师至鹤游坪,可惜长江水阻,未能会师。去年,知翼王再次入川,攻克叙永,二帅又至叙府八角寨,以期与翼王汇合。胡中和得知后,率清妖军猛攻,二帅得傅廷佐将军书信,坚守待援,以后,忽接翼王亲笔训谕……”
  “我的训渝?”石达开惊诧地问。
  “难道翼王没给二帅训谕?”见翼王愕然之色,杜鹃迷惑了。
  “啊——杜鹃,你说下去。”石达开并不做任何解释。
  “二帅奉翼王之命从八角寨突围,到叙府会师。谁知人马一动,清军乘乱猛攻,全军大溃……”
  “李、蓝二帅呢?”石达开关怀地问。
  “二帅失败,李永和退至犍为,兵败被俘,英勇就义;蓝大顺孤掌难鸣,退入陕西。川中各路义军,大多失败了。”杜鹃默然低下了头。
  尽管石达开脸上异常平静,心中却受到猛烈的震动。形势的变化,远比他估计得严重得多。李、蓝二人失败,他入川后便是一支孤军,独立抗击敌人,那是非常艰难的。不过,唯其艰难,才更使人振奋,他毕竟有十几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历程。
  “我的训谕是谁送去的?你亲眼见过吗?”他问。
  “是一位化装成道士、扛着‘神相王’招儿的人送去的。李帅唯恐有诈,叫我父女辨认。训谕上有翼王大印,字迹亦与翼王无二,故深信不疑。谁知……”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大印?字迹也相似?”潘王娘看着丈夫,问,“难道竟会是他么?”
  一片阴云从石达开眼前飘过,他的猜测和妻子完全一致。难道张遂谋竟无耻地降了清妖?若果真如此,对于石达开倒真是一件颇费思量的事。张遂谋诡诈多谋,他是知道的,又了解自己的底细。一个狡诈的叛徒,比十个凶悍的敌人更可恶、更可怕。
  他希望这个神秘的“神相王”不是张遂谋。可是,除了他,谁能仿刻翼王大印,谁能模仿他的字迹,达到可以乱真的程度?这一次,“神相王”又出现在附近,会给他偷越大渡河的行动带来多大的危害?这是不能低估的。
  听着轰隆隆的涛声,他感到头顶罩上了一层不祥的阴云。石达开估计:“神相王”如真是张遂谋(至少也是清军的密探),那么,至迟后天,清军主力便会到大渡河北岸设防。正面抢渡,将是十分困难的。他决定,按第二个方案行事:趁清军主力往大渡河北岸集结,避实就虚,出其不意地从松林河过铁索桥,直趋泸定,飞越大渡河。于是,他转过话题,问道:“杜鹃,你阿爸呢?怎么单身一人至此?”
  杜鹃垂下眼睑,凤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往下掉。
  原来李、蓝二人受“神相王”之骗,率兵自八角寨突围,胡中和开始毫无准备,被义军冲阵而出,还折损了些人马。后见义军纷沓南奔,阵容大乱,立即率部疾追,将义军击溃,杜鹃父女亦在混战中失散。后来,杜鹃听说父亲随李永和退至犍为,忙跟踪前去。谁知赶到犍为,义军已全军覆没,李永和被擒遇害,父亲仍无下落。
  “小妹无所归依,四处漂泊寻父。后来,听说翼王大军至冕宁,忙去相投。谁知并非翼王亲率,而是赖裕新将军的部队。他命小妹留在冕宁一带,等候翼王大驾。自率大军向北疾进,准备强渡大渡河。不幸行至白沙沟,被土司彝兵用滚木檑石砸死。余众由固天豫唐日荣将军率领,搭浮桥过了大渡河。今晨,小妹听说翼王兵屯紫打地,冒雨前来,因夜已深,只得在庙中歇一夜,谁知惊动了翼王和王娘。”
  杜鹃带来的,竟是一系列噩讯!最使石达开震动的,是赖裕新之死。金田起义时,赖裕新便跟随他,十余年来,身经百战,妻子儿女,先后殉国。他号称石达开手下四大虎将第一名。战安徽,定江西,攻湖北,无役不从,转战千里,威震敌胆。石达开倚之若股肱。一世雄豪,竟惨死在区区土司的滚木檑石之下,怎不令人叹惜!
  潘王娘理解丈夫此刻的心情,安慰说:“赖将军殉难,固是不幸,好在唐日荣活着,大军亦未损失,会师之势仍在,翼王不必过分悲伤。杜鹃与普成都未婚嫁,既来了,请翼王做主,为他们完姻吧!”
  石达开破颜一笑,点头道:“说得对。杜鹃,待大军渡过大渡河,我亲与你们主婚。”
  听得个“婚”字,杜鹃忙埋下头,两片红云蓦地从双颊升起,心中狂跳不已,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
  虽说女大当嫁,但每一个少女临嫁前都有一种半喜半惧、娇羞不安的情绪,杜鹃,自然也不例外。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勇敢的姑娘。几年来,无论是随军转战南北、冲锋陷阵,还是单身一人千里闯险,刺探敌情,她都绝不会胆怯心跳。但是,对于男女婚嫁之事,她却是一个地道的“白痴”。她从小失去母亲,父亲的性格又豪爽,并没有教会她作为一个少女,在什么场合下应该表示害羞,在什么场合下应该避嫌。在紧张的战斗中,一切礼仪都是多余的。渴了同饮一罐水,饿了同舀一锅饭,困了和衣就地一滚,男女之别,哪讲究得那么多!她与男战士们朝夕相处,从未感到什么不自在。当然,义军中难免鱼龙混杂,有时个别心术不正的人,言语相逗,甚至做些下流动作,她总是态度严肃、庄重,使他们不敢轻犯。
  自从三年前翼王提起她和韦普成的婚事后,她才开始懂得,应该为将来作为她丈夫的这个男人,而回避别的一切男人。三年来,她暗暗地盼望这一天,又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她想念他,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凭着直觉,她觉得韦普成虽然粗鲁些,但却是真正值得她想念的人。
  三年磨难,三年分离,这一天终于到了。她高兴,又伤心。父亲,你在哪里?女儿大喜之日,你会不会奇迹般地来为女儿祝贺呢?
  她终于克服了羞涩不安,抬起头,对潘王娘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