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错觉
作者:[英]鲁珀特· 谢尔德雷克
走出物质主义世界观
无神论者道金斯有一本畅销书《上帝的错觉》,他在其中提出了反驳上帝存在的种种证据,罗列了宗教带来的种种危害,扛起无神论的大旗。《科学的错觉》与其形成了一种互文。道金斯用科学来批判宗教,谢尔德雷克则用科学来批判科学本身。谢尔德雷克认为他是根据真正的科学精神来批判当前科学研究的局限。作为一名生物学家,谢尔德雷克研究植物发育和细胞衰老,曾担任剑桥大学克莱尔学院生物化学和细胞生物研究室主任,1974年在《自然》杂志发表“细胞的衰落、成长与死亡”,开拓了“细胞死亡”这一重要研究领域,可谓成就卓著。
在长期研究中,他发现科学研究的局限,转入了“非主流”的研究,对心灵感应等现象产生兴趣。本书正是作者从科学研究中抽身出来,反思科学的一部作品。
在作者看来,当代科学最大的问题是违背了科学精神,坚持了一种狭隘的科学主义立场,这种科学主义立场的具体主张就是物质主义,认为天地之间唯有物质真实存在。但是,根据这种物质主义观点发展出来的科学无法解释世界中的真实现象。历史上,物质主义并非主流,在古希腊有德谟克利特和卢克莱修,在近代有霍布斯,几位都是屈指可数的物质主义者。从1860年代开始,物质主义登上历史的舞台。到了20世纪,物质主义观念蔚然成风。哲学家塞尔说“物质主义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世界观”。
不难想见,自近代以来,科学尤其是物理学取得了巨大成功。这种成功导致了技术的进步、人类生活的改善。在这种巨大的影响下,人们认为这种科学解释世界的模式是最为可靠的。从伽利略、牛顿到爱因斯坦,物理学的进步就是世界观的进步。因此物质主义也有另外一个称号——“物理主义”。其主张相当彻底:一切都是物理的,一切都可以用物理科学来描述和解释。物理主义、物质主义遂成为科学主义的代名词。物理主义与非物理主义之争成为科学与人文之争的底层逻辑之争。
作者从科学家的角度反思物质主义的根本局限,批判物质主义的十大教条。在他看来,自然不是机械的、自然有其目的性、能量不一定守恒、自然法则可能发生变化、意识不是物质、心智不是大脑。这些立场都和物质主义的基本主张相冲突。因此,需要反思物质主义的局限,让科学实践从物质主义的形而上学预设走出来、从科学主义走出来。让科学家具有科学精神,而不是科学主义。大致来说,我同意作者的基本立场。实际上,作者在书中提出的很多讨论,为越来越多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所接受。作者早期研究生物发育,后来转向心灵探究,自有其内在逻辑。接下来,我尝试从心灵哲学的角度来为作者的立场做一个共情的理解。
如果说物理主义是20世纪心灵哲学中主流的立场,那么这种立场被批判、被弱化则是近几十年的一个趋势。20世纪三四十年代,行为主义者认为,心灵没有本体论地位,不要谈论心灵,要谈论行为,所有的活动都可以用刺激反应行为模式来解释。20世纪50年代,哲学家提出心脑同一论,认为意识活动就是大脑状态,将意识活动还原为大脑活动。该观点遇到理论困难,于是从还原论转向非还原论,主张意识活动不是大脑活动,但意识活动依赖大脑活动。1995年,大卫·查尔莫斯提出意识的难题,认为物理科学无法解释人类独特的感受经验,为二元论在心灵地图上争得一席之地。2006年,盖伦·斯特劳森提出泛心论,认为事物在根本上都具有意识经验,这相当于从二元论再往前跨了一步。斯特劳森甚至认为真实的物理主义必然蕴含泛心论。从物理主义框架下的行为主义、还原论、非还原论到非物理主义框架下的二元论、泛心论,近100年的心灵哲学从拒斥心灵的存在到承认心灵的存在,可谓风水轮流转。
1992年,李学勤先生在北大做了一个“走出‘疑故时代’”的讲座,同年在《中国文化》上发表了《走出“疑故时代”》这一名文,引起古史学界的热烈争论。李先生认为信故和疑故已经成为过去,要将考古材料和传世文献结合起来,重新解释古代文明。考古研究发现,相当一部分的“伪书”不伪,具有真实的史料价值。关于意识的问题,也面临是否要走出物质主义世界观的问题,从怀疑、否认意识的存在到承认并解释意识的存在。意识是人的意识,只有从人的角度去研究才能承认意识的存在。问题的关键在于,物理科学所研究的对象不是人,而是物理对象,粒子、磁场、力等。从物理科学的立场来看,人是不存在的,意识也是不存在的,这几乎成了物理科学的预设。作为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立场的物理主义,自然会在面对意识经验的时候,采取拒绝的态度。为什么物理科学不能回答意识经验的难题呢?另外一位泛心论者(也是斯特劳森曾经的学生)菲利普·高夫在《伽利略的错误》中指出,从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到近代物理学发生了一个巨大转变,物理学不研究定性的、主观的特征,而是研究定量的、客观的特征。物理学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了巨大的进展。也因此,对心灵、意识经验采取了一种取消、否定的态度。
作者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出“科学的错觉”,科学错误地认为自己可以解释一切,其实存在巨大的缺陷,例如科学不能解释意识经验。2024年,天体物理学家亚当·弗兰克(Adam Frank)、理论物理学家马塞洛·格莱泽(Marcelo Gleiser)和哲学家埃文·汤普森(Evan Thompson)合作出版了一部新书《盲点》(The Blind Spot),其副标题就是为什么科学不能忽视意识经验。没有人类的意识经验就没有科学,但科学无法解释意识经验。本书并不仅仅局限于心灵或意识经验,而是把对物理主义的批判从心灵扩充到了世界。物质主义科学也无法解释自然世界的种种现象。如果说哲学的根本问题是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那么作者认为,物质主义错误地认识了心灵,也错误地认识了世界,还把这种错误认识当作唯一正确的认识。作者想叫醒那些沉睡在物质主义世界观的人,放弃教条主义,回归科学精神。
从科学主义回到科学精神,何其难。作者从主流的生物学研究转到了非主流的心灵感应研究,不免让人想到牛顿晚年痴迷炼金术,他也曾被主流学界指责为从事伪科学研究。在新近的研究中,作者关注小狗如何预知主人的行为、走在大街上的人是否发现被他人凝视,日常生活中不乏此类谈论,但这些现象过于零散偶然,无法展开系统研究。作者从具有特殊能力的人那里获得一些灵感。拿凝视做个案,在接受培训时,特勤人员被教导从敌人背后实施抓捕时,不要盯着敌人的后背,因为那样会被敌人发现。在森林里,经验丰富的猎人在追捕猎物时,不会盯着猎物,而是用眼睛的余光,否则猎物会感受到猎人的目光。这些现象很难在实验室进行重复,但在人类漫长的生活中屡见不鲜。
一旦从实验室走向田野,从物质走向心灵,一切就变得不可捉摸,甚至有些神秘,很多结论也变得极具争议。作者的相关研究,也在正统的科学家那里变得可疑起来。但是,物质主义的世界观正在面临巨大的挑战。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太多未知的现象。一个物质主义可以回应说这些现象并非神秘,最终都是可以通过具体事物之间的因果作用得到理解的。但对于作者来说,这些现象同样不是神秘的,可以通过科学来解释。只是,我们不必局限于物质主义的科学,而是可以从更为广阔的科学来进行解释。在我看来,“更广阔的科学”指没有本体论预设的科学方法,科学家无论从事何种科学研究,都要接受假说、实验、反驳等基本研究方法。作者挑战了科学主义的世界观,并没有放弃科学方法论。要想深入研究未知,也只有通过科学方法。补充一句,人类对生活经验的总结归纳,也可以算做这种科学方法的一种近似。也正是敏锐关注到人类对生活经验的观察,谢尔德雷克才大胆进入人类生活的实验室。
作者从主流跳到非主流的研究,转向心灵探究。他对物质主义的科学观做了系统的反思和批判,值得科学的从业者或爱好者深思,我们需要从物质主义的观点中抽身,重新审视我们对心灵和世界的认识。毋庸讳言,他的心灵研究,处在主流科学之外。也许是因为他早年在哈佛大学攻读过科学史的缘故,所以有跳出传统范式的胆识。但,也不得不说,这种跳出是面临极大风险的,很有可能他所得出的结论都是错误的。但科学的发展,不就是要在大量的错误中找到正确的方向吗?
无论如何,谢尔德雷克并非探究心灵的“孤勇者”,走出物质主义的世界观,回归科学的理性精神,乃大势所趋。
——梅剑华(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山西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022—2023年北京大学博古睿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