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游戏:西汉开国及君臣博弈
作者:孙家洲
序 章
秦汉鼎革, 是一场威武雄壮的历史重头戏。司马迁在《史记·秦楚之际月表序》中曾经以“五年之间,号令三嬗”加以概括。向天下发号施令的最高统治实体,在五年之内变化了三次:秦、楚、汉。这在整个中国古代史上,都堪称变革最为剧烈的时期。秦失其鹿,群雄蜂起,楚汉相争,惊心动魄。五年的波诡云谲,最后以楚霸王项羽败亡、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而告结束。这段历史,令后世读史、论史者心驰神往!
纵览秦汉之际的历史巨变,对三个问题的关注和研究,对后人有极大的吸引力:貌似强大的秦王朝为何急速垮台?楚亡汉兴的过程如何、原因何在?汉高祖刘邦“处置”其功臣的对策该如何评判?
这本小书,力图针对以上三个问题,提供一种解读,并愿意与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延续对这三个问题的讨论。
视角之一:“土崩瓦解”:汉人论秦亡
秦王朝的短祚而亡及其原因,自汉初以来,就成为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讨论的重要话题。《过秦论》是西汉前期的著名政论家贾谊的代表作之一,其主旨在于讨论秦朝的过失,以期解决貌似强大的秦王朝何以“二世而亡”的历史迷案。历代学者对这篇“政论文”兼“史论文”都十分重视。西汉时期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的正文之后,就曾经加以大段征引,并且加有按语“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以表示赞同与欣赏之意。《过秦论》为汉代雄文之冠,历代传诵不息,遂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似乎“过秦” 之论,为贾谊的“专利”。实则不然。在秦末汉初,讨论亡秦过失, 并以之作为新王朝统治的历史借鉴,是前后相承的政治文化议题, 甚至称之为一种社会思潮亦不为过。清代的考据学家赵翼在其《廿二史劄记》中,列有“《过秦论》三处引用”的条目,列举了《史记》和《汉书》有三处引用了它的部分文字。由此可见《过秦论》在当时社会上的影响之巨大。关于秦朝“短命而亡”的原因分析, 从贾谊到司马迁的基本观点,笔者都高度认同。
当代学者对秦朝速亡问题多有论述,为研治秦汉史者所熟知, 此处恕不详述。以下所论,是围绕着“土崩瓦解”之说,展开笔者的一得之见。
一、“土崩瓦解”:汉人论秦亡的妙喻
谈及秦朝的短命而亡,汉代人有一个比喻之说,很有想象力和影响力,这就是“土崩瓦解”。最为人熟知的说法即“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史记·秦始皇本纪》)。其实,内涵相通的评论和判断,还有不少。
汉文帝时期的名臣张释之,论秦朝灭亡的原因:“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于二世,天下土崩。”(《史记·张释之列传》)这里所指的具体内容是:秦朝由于实施酷刻统治,以高压政治钳制天下人之口,统治者也就听不到指正其错误的声音,所以到了秦二世的时代,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走向了灭亡。
汉武帝时期以善于分析政治利害而著名于世的主父偃,更是对“土崩”和“瓦解”的内涵,结合秦汉时期的政治变乱而做了分别的论述。他说:“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墨、曾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有大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吴、楚、齐、赵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也,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史记·主父列传》)
稍作疏解如下。主父偃认为,对于朝廷而言,天下最大的祸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至于什么是“土崩”,他认为秦朝末年的陈胜,没有社会地位和政治资源为凭借,从基层民间起兵,引来天下人纷纷响应,国家随即陷入大乱,这就是“土崩”之势。而什么是“瓦解”?主父偃认为汉景帝时期所发生的“吴楚七国之乱”,表面上声势浩大,起兵叛乱的刘氏宗亲诸侯王是高级贵族,“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但是,他们对朝廷却构不成根本性的威胁,只能算是“瓦解”之势。朝廷应对得力,就可以遏制危机,不至于不可收拾。
其实,要准确地理解汉代人对国家大局溃败不可收拾的比喻之说“土崩瓦解”,应该从古代大西北地区特有的一种建筑形式说起。汉代的智者,是以先秦至秦汉时期关中等地的一种高级建筑形式——高台建筑作为立说的实体依据的。高台建筑的特点是:在地面上以层层夯筑的方式打筑起土质高台,在高台之上再开挖地基建成木构房屋。高台建筑是以高大的夯土台为基础而建成的,它可以使建筑物显得高大宏伟,可以避免雨季积水成灾,采光条件也得天独厚,最适宜宫殿和宗庙等高等级建筑物使用。有了这个特定的认识,就可以明白汉代人所说的“土崩瓦解”的含义了。所谓“土崩”,是指建筑物的根基(夯土形成的高台)崩塌,从而导致立足于其上的整个建筑物毁坏,这是完全无法救治的崩塌。联系到国家政权的消亡,是指从基层开始的崩塌,是任何补救措施都无从施展的。汉代人更多的是把基层百姓造反类比为“土崩”的。而所谓“瓦解”,是指立足于高台之上的屋面表层遭到破坏,瓦面出现退落和解体。如果问题不能及时得到解决,也可以导致整个建筑物的毁坏。与“土崩”相比,“瓦解”不是根本性的轰然倒塌,而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如果以有效的手段加以救治,是可以度过危难而复归常态的。在汉代人心目中,统治集团高层的内争,可类比为“瓦解”。
由此看来,汉代人说秦朝亡于“土崩瓦解”,就是说,秦朝的统治危机是在上下两个层面同时呈现的。被统治者的群起反抗,与统治集团内部因矛盾失控而自相残杀,两个层面的矛盾同时激化, 导致任何政治措施都无法施救,只能眼看着表面强大的政府轰然倒台。
我们以俯瞰的视角,回溯导致秦朝统治迅速覆亡的政治力量: 首先是以陈胜、吴广为代表的基层农民,他们最早揭竿而起,成为反秦的首倡力量;二是以项梁、项羽、田儋、田横、魏豹、张良等为代表的六国贵族势力,他们的社会影响力远大于一般农民,事实上也成为推翻秦王朝统治的最核心力量;三是以刘邦、萧何、曹参、樊哙、陈平、韩信等为代表的底层官吏和市井游民,他们可以和前两种势力互相声援,也有较大的社会能量,后来成为“汉初布衣君臣”的主要构成部分。这三种社会力量都参与到反秦运动中来,就使得“反秦义军”具备了广泛的群众基础,可以称之为“全民反暴政”。西汉的学人只把陈胜、吴广起兵视为“土崩”,自有其倡导统治者关注底层民众疾苦的政治深意在其中,如果从社会分层的视角而言,其实上述三种社会力量,都是秦朝统治者的“基础”或“基层”。他们不约而同投身于反秦运动,共同构成了秦朝统治的“土崩”之态。
那么,秦朝的“瓦解”,表现在哪里?那就是统治集团内部矛盾不可控制,在不断的自相残杀中,削弱了政府的统治力量,导致人心四散。
秦朝末年的统治者互相残杀,我们可以开列出一份超长的名单。他们中有:秦始皇的长子扶苏、秦始皇的其他子女、统兵雄踞北部边疆的大将蒙恬、秦始皇所倚重的文胆蒙毅、当朝丞相李斯、将相重臣冯去疾和冯劫兄弟、秦二世本人、权相赵高。另外,还有一位秦末最有军事指挥才干的大将章邯,曾经屡立战功,后来一败于项羽,就受到赵高的猜忌和排斥,致使他为了保全性命而不得不归降项羽,秦王朝的最后的军事支柱也就不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