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逃跑的席拉
作者:[美]桃莉·海顿 著

 一部
                      1
                                      绑架案主角

  就犯罪案件来说,报纸上的那篇报道实在很小。文中叙述一名六岁大的女孩把一名当地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从他家庭院拐走,将他带到附近一处林地,把他绑在一棵树上放火烧他。受到严重烧伤的小男孩现在躺在医院里。这段内容就刊登在报纸的第六版,连载漫画下方一块空白补白处。我读到这篇报道,十分反感,就翻过那一页,继续看其他页。
  六个星期后,特殊教育主任艾德打电话给我。当时是一月初,我们刚放完圣诞节假期回来。“你班上将会有个新来的女孩。记得十一月放火烧小孩的那个小女孩吗?”
  我教的那个班级在我们那个地区被称为“垃圾班”。那是国会法律引进“主流教学”前的最后一年,它要求所有有特别需求的孩子都要在最没有限制的环境下受教育 ;因此,我们这个地区仍然拥有无数小型的特教班,每个班级对应不同残障学生的需求,有生理残障班、心理障碍班、行为失调班、视障班……只要你说得出来的,我们都有。我班上那八名学生是剩下的,是别人不愿分类的。他们全都有情绪失调的问题,但是大部分也同时有心理或生理上的障碍。我们共有三个女孩和五个男孩,其中有三个不会说话,一个会说话但拒绝说话,而另外一个只会重复别人说的话。其中三个还在包尿布,另外还有两个经常出意外。因为我班上的学生人数已经达到州法律所规定的重度残障儿童班级的满额人数,学期开始时,我分配到一名助理 ;不过他原本不是我所期待已被学校聘雇、聪明又吃苦耐劳的那一类人。他是位墨西哥裔美国移民,名叫安东,是从当地福利事业名单中挑出来的。他没有高中毕业文凭,甚至没有整个冬天都留在北方的经验,当然也不曾帮七岁大的小孩换过尿布。我唯一其他的助力来自惠妮,她是名十四岁的初中生,放弃了自习时间,自愿到我们班上帮忙。
  根据大家的说法,我们是个没有什么希望的团体,而初期,混乱更是众人的笑柄。然而,几个月之后,我们改变了。事后证明安东是个细腻、吃苦耐劳的人,几个星期内,他对孩子们的奉献就变得十分明显。孩子们对于班上有个男人也有不错的反应,他们互相支持。惠妮的青春活力偶尔使她比较像学生而不是教职员,不过她的热诚是有感染力的,让我们能用较轻松的心情把发生的事件看成冒险而不是灾难。孩子们成长并改变了,到了圣诞节时,我们变成一个有凝聚力的小团体。现在,艾德却要把一个六岁大的危险人物送到我班上来。

  她的名字叫席拉。接下来那个星期一,她到了,是被艾德拖进教室的,而校长则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他用手在她后面赶,像是要把她扇进教室一样。她十分娇小,眼神里充满了怒火。她有一头长长的、没有光泽的金发,还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我很讶异她竟然那么小。由于她的恶名昭彰,我原本以为她是力大无穷的。事实上,她大概不会比她绑走的那个三岁男孩大多少。
  绑架?我很谨慎地打量她。
  因为学区的官僚式繁文缛节,席拉的学校档案并没有在她到校之前先送达学校,所以当她第一天去用午餐时,安东和我就趁机到楼下办公室迅速翻看了一下她的档案。即使以我这个班的水平来看,她的档案读起来还是很凄凉。
  我们这个小镇玛丽斯维尔(Marysville)邻近一所大型精神病院和一座州立监狱,而这种情况造成了这里除了移民之外,有相当比例的下层阶级,这些人很多都生活于十分低劣的贫困中。移民营里的建筑物原本是建来当作临时夏季住宅的,里面除了木头和防潮纸之外,实际上一无所有,甚至连基本的设施都付之阙如,可是在冬天时却挤满了那些没有能力负担更好生活的人。席拉和她的父亲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席拉的父亲因为嗑药和酗酒问题,在她小时候的大部分时间里不断地进出监狱。他是个无业游民,目前正处于假释期间,除了上戒酒课外,其他连一点小事都没做过。
    席拉的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和席拉的父亲交往,并怀了孕。席拉是在她母亲十五岁生日前两天出生的。十九个月后,她母亲又生下第二个孩子,这次是个男孩。虽然档案里不难看到毒品、酒精和家庭暴力等字眼,但对她母亲的叙述并不多。不管怎么样,她最后一定是受够了,因为席拉四岁时,她离开了那个家。档案里简短地叙述了她似乎原本打算把两个孩子一起带走的,可是后来有人发现席拉被弃置在小镇南方大约三十里的高速公路上。从此,席拉的母亲和她的弟弟吉米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档案大部分的内容都在描述席拉的行为。在家中,父亲显然一点都没有约束她。一再有人发现她深夜时在移民营附近晃荡。她曾有纵火的记录,还曾因为刑事损害,三度遭到当地警察传唤至法庭——对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来说,这种记录可谓令人叹为观止。席拉在学校里经常拒绝说话,正因为如此,档案里几乎没有资料可以让我了解她曾学了什么或如何学习。她曾经上过幼儿园,之后又在移民营附近的一所小学读一年级,直到发生小男孩的那个意外事件为止,不过档案里没有评估记录。一般测验结果和学习情况摘要栏上是一长串可怕的记录,详述席拉具破坏力而且通常有暴力倾向的行为。
  档案最后是一段关于那件绑架案的简短总结。法官的结论是,席拉要脱离父亲的管教,最好安置在一个安全的机构里,让她的需求得到更充分的满足。就这个情况来说,法官的意思是州立精神病院的儿童部。不巧的是,那个部门还处于听证会的阶段,如此一来,席拉必须等待它的开放。档案里附加了一张最近日期的备忘录,上面详细说明,基于她的年纪和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给她提供某种形式的教育,但没有人费心地表示意见。她的安置属于监管性质,这表示,她必须暂时被安置在学校里,可是我不必觉得有任何义务教她。
  随着席拉的报到,我的教室就成了一所临时监狱。
  青春活力是当时我事业上最大的本钱。由于满脑子理想主义,我强烈觉得没有所谓问题孩子,只有问题社会。不过,一开始我是勉强接下席拉的,那是因为我的教室已人满为患,而且我的资源已经过度延伸,而不是因为孩子本身的问题。因此,一旦我接下她,我就把她当成我的学生,而且我的班级也不是临时监狱!我对人的诚实,以及每个人和我班上每个孩子所拥有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是深深相信的。
嗯,情形几乎是这样。在席拉改变之前,她给了我所有的信念一次很大的震撼,而且是在她到达的第一天就开始了。那天午餐时间,当安东和我坐在前办公室查看席拉的档案时,席拉就在我们的教室里把鱼缸里的金鱼一条一条舀出来,还把金鱼的眼睛戳出来。

  席拉穿着过小的连身工作裤和一件褪色的T恤,看起来乱七八糟。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尖叫出来的,她碰到的每样东西都是被弄坏、被打坏、被压扁,或是被弄得支离破碎的,而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全都是“敌人”。至于她的行为,安东把它们形容为“动物模式”,最初那段日子并没有出现太多“儿童模式”。别人的动作只要稍微超出她的预期,她就视之为攻击,眼神会变得阴沉,脸涨红起来,身体变得僵硬,接下来她不是打架,就是惊慌失措地跑掉。当她处于“动物模式”时,我们的方法比较像是驯服而不是教导。
  然而……席拉是独特的。她身上、她的眼神中,甚至在大多数凶悍时刻她行动的敏捷里,存在着某种有电的东西。我无法确切说明那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

  我非常爱我班上的孩子,可事实是,他们并不聪明。大部分的孩子都有情绪上的障碍,由于花了太多的精力在处理这些障碍上,因此没剩多少时间可以学习。此外,其他症状也常常会成为产生心理问题的助因或原因。例如,其中有两个患有胎儿酒精症候群,另外一个有引起中枢神经系统缓慢退化的神经疾病。因此,虽然有几个孩子智力很正常,但所有孩子的活动力都未达到同龄孩子的平均标准。因此,在席拉刚加入我的班级时,发现她的加减法很不错,我感到惊讶,毕竟她只上过三个月的一年级课程而已。
  几天之后,又有一件令我更惊讶的事。我发现她竟然懂得稀有名词的意思,其中之一是“动产”。
  “你究竟在哪里学到像这样的名词?”我终于忍不住好奇而问她。
  个头娇小、浑身脏兮兮,而且味道相当臭的席拉弓着背坐在我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她透过一头乱发向上盯着我看。“《爱的动产》(Chattel of Love)。”她回答,接着用她特有的方言加了一句,“那是我发现的一本书的名字。”
  “书?什么地方?什么书?”
  “我没有偷,”她防卫性地反驳道,“它是在垃圾桶里,我发现的 。”
  “什么地方?”
  “真的是我发现的。”她又说了一遍,她显然认为这是我要的答案。
  “是的,好,”我回答,“可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在巴士站的女生厕所里,可是我没有偷它。”
  我露出微笑 :“对,我确定你没有偷。我只是很想听听关于它的事。”
  她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
  “你对那本书做了什么?”我问。
  席拉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事 :“嗯,我拿来读。”她说,声音中充满了不信任,就像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一样。然而她还是很担心,仍然认为那是一种指责。
  “你读了那本书?它听起来像是大人看的书啊。”
  “嗯,我没有全部读。可是它的封面上印有‘爱的动产’几个字,所以我真的对它很好奇,因为那张图片,因为那个男人对封面上那个女人做的事。”
  “我明白了。”我的回答也不是很确定。
  她耸耸肩 :“可是我在书里找不到什么好东西,所以我又把它丢掉了。”
  我们不久就发现席拉的智商超过一百八,像是充了电似的。事
  实上,她更像核子武器。

  席拉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但这对于改变她的贫困、她受虐的背景、她持续无法无天行径的事实并没有帮助。她有太多需要改善的地方,我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只好从很小的事情,从那些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可以改变的事情开始。
  席拉的卫生状况令人不敢恭维。她实际上只有一套衣服 :一件褪色的棕色条纹T恤和一件穿得很旧的牛仔布连身裤,全都太小了。她穿了一双红白相间的帆布鞋,脚趾处还有破洞。她穿了内衣,但没有穿袜子。就算这些行头曾经清洗过也不太看得出来。
  席拉当然也没有洗澡。她的双手和手肘还有脚踝附近全都是污垢,所以这几个部位的皮肤上都已经出现一条一条黑黑的线。更糟的是,她还会尿床。席拉所到之处都有一股尿骚味。我好奇地问席拉有关她家的清洗设备时,才发现他们没有自来水。
  从这个地方着手似乎最理想不过。靠近席拉令人感到很不舒服,所以大家都离她远远的 ;于是我带来毛巾、肥皂和洗发精,开始在教室后面的大水槽里帮席拉洗澡。
  我在帮她洗澡时第一次注意到她身上的疤痕。那些疤小小的,圆圆的,而且相当多,尤其是她的上臂和下臂内侧。那些都是旧伤疤,而且早已愈合,可是我看得出那是什么疤 :是香烟烫伤皮肤后留下来的。
  “这些是你爸弄的吗?”我问,试着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像对话的样子。
  “我爸,他才不会这样!他不会伤我伤得那么重。”她回答,语中带刺,“他爱我。”我明白她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点点头,把她抱出水槽擦干身子。席拉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扭过身子看着我的眼睛 :“不过,你知道我妈妈做的事吗?”
  “不知道,什么事?”
  她抬起一条腿,把它转过来给我看。那条腿的外侧,就在脚踝上方,有一道大约两寸长的疤 :“我妈妈,她把我推出车外,我跌了下去,因此有块石头割到了我的脚。看到了吗?”
  我弯腰向前检查那道疤。
  “我爸,他爱我,他不会把我丢在马路上。她不应该那样对小孩子的。”
  “是的,是不该。”
  我帮她擦干身子,开始梳理她刚洗好的头发,这期间,我们都没说话。席拉闷闷不乐起来,“我妈妈,她不是那么爱我。”她说。她的声音很认真,但是冷静又实际。她像是在讨论班上一个孩子、一张作业,或是像天气那类的事情 :“我妈妈,她带吉米到加州。吉米,他是我弟弟,他四岁了,只是我妈妈离开时,他只有两岁。”过了一会儿,席拉又看了一下她的疤 :“一开始,我妈妈带了吉米和我,只是她厌倦我了。所以,她就打开车门,把我推出去,有块石头就割到了我的脚。”

  和席拉相处的头几个星期好像搭云霄飞车,有些日子像在爬升。席拉对她所处的这个新环境有种欢喜的敬畏,给她的性格带来些许阳光。她渴望融入团体里,还用她特有的方式努力取悦安东和我。然而其他日子却像下坡,有时候就这么突如其来。尽管席拉一开始进步神速,但她依然会做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行为。
  席拉认为这个世界非常险恶。她生存的信条就是先下手为强,报复的手段尤其激烈。如果有人错怪了席拉或只是对她有点专制,她就极需要精准而痛苦的报复。有一次,她在另一位老师的教室里造成好几百元的损失,以报复那位老师在餐厅里斥责她。
  复杂的校车行程解救了我们。席拉到我班级来的头几个月,她的行为已经让她成为之前两班校车的拒绝往来户,现在她唯一能搭的是高中的校车。不幸的是,这班校车在我们班下课后两个小时才会开。因此,席拉必须和安东还有我留在学校里,直到车来的时候才走。
  我刚得知这件事时好担心,因为放学后那两个小时是我的计划和准备时间,而且我无法想象,我在做这些事的同时,还要照顾一个像席拉这样反复无常的孩子。然而,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开始,我让她玩教室里的玩具,而我则坐在桌子旁忙我自己的工作。不过她自己玩了约十五分钟后,一定会走到正在工作的我旁边。她总是有一大堆问题。那是什么?这是做什么用的?你为什么要做那个?这个怎么会是这样?那个东西你是要做什么用的?没完没了。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谈话,才明白自己有多喜欢和她谈话。
  她喜欢看书,而且我认为任何我拿给她的书她都能读。她的困难并不是看不懂书上的字,而是如何把书上的字转换为有意义的东西。席拉的生活太过贫乏,因此对于很多她读到的东西都没有感觉。因此,我开始和她一起看书。
  和席拉共看一本书是有点强迫性的事。当我准备大声念书给她听时,我们会一起依偎在阅读角落里,而因为她是那么急于想听那本书,整个身子兴奋得紧绷起来。小熊维尼(Winnie the Pooh)、独脚海盗(Long John Silver,《金银岛》一书中的人物)和彼得潘(Peter Pan)的魅力确实胜过《爱的动产》。然而,所有的书当中,席拉最喜欢的是圣埃克苏佩里(Saint-Exupery)的《小王子》(The Little Prince)。她对这个困惑又复杂的小主角深深着迷,完全能了解他的差异性。小王子时而成熟,时而不成熟,时而具有深度,时而器量狭小,而且总是置身事外,与席拉深刻对话。那本书我们读了好多遍,以致她都能默背出长长的一段。不看书时,我们就谈话。席拉会靠在桌上看着我工作,或是在我们看到书中某个点时停下来让我来解释一个观念,接着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再也没有回到书上的故事。
  一点一滴地,我了解了更多关于席拉在移民营里的生活,关于她父亲和那些在深夜和他一起回家的女性朋友们的事。席拉跟我说,她把他的啤酒藏在沙发后面,不让他喝太多,还有,在他睡着后,她会起床把他的香烟熄掉。我听到更多有关她母亲、她弟弟和她被遗弃的事,听到席拉另一所学校和其他老师的事,还有她没和我们在一起时如何打发白天和夜晚的时间。为了回馈她,我告诉她我的世界和我的希望,那同样也可以是她的世界和希望。
  那两个小时是天赐良机。席拉短短几年的人生都被忽略和否定,而且经常公然遭人排斥。她很少和成熟、有爱心的成人相处,她的环境也很少安定过,而现在,她发现了成熟、有爱心的成人和安定的环境,于是急于拥有这些。上课时,教室里的忙碌气氛不允许我分心照料单独一个学生,自然也就无法弥补席拉所缺少的关爱。但是在我们单独相处的宁静午后时光,她已经尝试按照我教给她的行为方式开始新的生活。


                        2
                                   被母亲遗弃的阴影

  席拉真正的问题,在于她和她母亲两年前在那条漆黑的高速公路上所发生的事。她高于常人的智商把那件事描述得相当清楚,非常明确地表达了她的痛苦。
  被遗弃这件事和席拉的行为障碍之间的关系,在学校的作业上变得最为明显。尽管席拉天资聪颖,但她就是不愿意做任何书写的作业。一开始我并没有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我原本认为她攻击性的不良行为是任性,之后我才明白那是她避免拿着笔坐在桌子前的手段。强迫她坐在桌子前是一大奋战,而即使她坐到桌子前,也拒绝写作业。当她终于开始接受书面作业时,她还是会揉掉两三张不完美的作业,最后才交出一张完整的。
  有一次,席拉在上课时很不平静,放学后独自和我留在教室里。我办公桌上的纸用完了,她和我下楼一起去取,这时,她在垃圾桶里发现一张五年级的数学测验卷原稿。席拉很喜欢数学,这是她最拿手的科目,找到这张测验卷让她好开心。测验卷上是分数的乘法和除法,都是我还未教席拉的部分,可是她浏览过那张测验卷之后,就确定自己会做。回到教室后,她坐到我桌子的对面,开始将答案写在纸上——这是席拉少有的反应。她做完那张测验卷后,很得意地把卷子拿给我看,还问她答得对不对。乘法部分完全正确,但可惜的是,除法的部分她并没有把分数倒过来,所以全都答错了。我把那张测验卷翻过来,在上面画了一个圆,把那个圆分成几部分,解释为什么必须把分数倒过来。我还未开口说明,席拉就发觉她的答案错了。她迅速从我的铅笔下抽出那张卷子,把它揉成一小团,用力往桌上一敲,然后啪嗒一声坐下来,把头埋在双臂之中。
  “你不懂,亲爱的。没有人教过你这个啊。”
  “我想让你知道,就算没有人帮忙,我也会做。”
  “席拉,那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你做得很棒。你试过了,那是最重要的部分。下次你就能做对了。”
  我说什么都安慰不了她,她用手遮住脸,坐在那里好一会儿。后来,她慢慢把手拿开,摊开那张纸,在桌面上把它压平 :“我打赌,如果我可以答对数学题目,我妈妈,她就不会把我留在高速公路上,像她之前那样。如果我会做五年级的数学题目,她就会以我为荣。”
  “席拉,我不认为数学题目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走了,因为她不再爱我了。你不会把你爱的孩子留在高速公路上的,像她对我做的那样。而且我还割伤了腿,看到了吗?”她第一百次展示那道小小的白色疤痕,“如果我好一点,她就不会那么做了。”
  “席拉,我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认为你妈妈有她自己的问题要处理。”
  “可是她带了吉米。为什么她能带着吉米,却遗弃了我?”
  “我不知道,亲爱的。”
  席拉坐在桌子对面看着我,眼神中充满困惑和伤痛 :“桃莉,为什么会那样呢?为什么她带走他,却把我留下来呢?我为什么会那么坏?”她眼中噙着泪,不过,一如往常,她的泪水还是没有掉下来。
  “哦,亲爱的,这跟你没有关系。相信我。那不是你的错。她不是因为你不乖才离开你的。她只是自己有太多问题,那不是你的错。”
  “我爸,他是那么说的。他说,如果我乖一点,她就不会那样做了。”
  我的心往下沉。没有什么好争的,赢的机会太少了。

  这件事影响了她所有的事 :她的功课、她的行为、她对其他小孩和大人的态度。几个星期后,尤其经过我们在放学后时间里的大量亲密接触后,我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我是第一个有机会花那么多时间固定和席拉相处同时教导她的女性,而她则拼命想抓住这层关系。
  该让她这样吗?这个问题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所受的训练,不论在教育上还是在心理学上,都严格提醒我不要过于投入,而我也努力要抓住适当的平衡点。可是,我也反对完全不投入。我个人的哲理基础是承诺。我认为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明确承诺,是我对那些孩子的承诺,那会促成明确的改变。真诚的承诺怎么能够不投入呢?那是名词上的矛盾。
  直觉上,我认为席拉必须有这层关系,少了这层关系,她永远无法进步。她唯有知道别人关心她、看重她、能对她许下承诺,才会获得她需要的尊重。席拉需要知道,她母亲无法提供这种承诺并不表示席拉不值得她这么做。然而在理智上,我知道自己正在走钢索。
  危险在二月出现了,就在席拉加入我的班级七周之后。我必须参加一场其他州举行的会议,那意味着我必须离开这个班级两天。为了有充分的预警,我尽力为我的缺席和代课老师做课程准备,也事先告诉席拉他们的事。席拉的反应仍然是愤怒。
  “我永远、永远不再喜欢你了!我永远不再做你要求我做的事了。你要离开我,这一点都不公平!难道你不知道你不应该那么做吗?我妈妈就是那样做的,那样对小孩子并不是一件好事。抛弃小孩是会被抓去关起来的。我爸,他说的。”
  她一再严词攻击,不论我说什么,多努力解释自己只离开两天,都无法平息席拉的怒气。我不在时,她又恢复所有的恶劣行径。她和其他小孩打架,打得流鼻血,还抓破皮肤。唱机被毁,门上的小窗子也破了。尽管安东努力盯着席拉,她还是破坏了教室,代课老师则每天都带着眼泪回家。
  我原本期待席拉会有较好的表现,看到她那么不合作,我的愤怒不亚于她。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两天有多长。我已经尽力解释我要去的地方、要去做的事,还有回来的时间。她是知道的。为什么我不能信任她会在这两天管好自己呢?
  说得更明白一点,我觉得自己遭人背叛了。我知道自己允许她渐渐依赖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此我需要直接证明我的做法没有错,证明她的依赖是自然的,是健康的,不会太严重的。最多再过三个半月,学年结束时,我终究还是要离开她的,如果州立医院的儿童部开放,可能还会更快。为了求心安,我需要确定自己是在帮助她,而不是伤害她——我假定自己是诚实的——我期待她会证明给我看。我已经对她付出那么多,在我内心深处,我相信她多少会回馈我一点。当她没有达到我的期望时,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
  委婉地说,我们那一天很不好,就连放学后我们独处时,两人之间还是存在着很不自然的沉默。我主动提议要做我们一直很喜欢做的事 :大声念书给她听,让她协助我改作业,和我一起到楼下的教师休息室喝一杯饮料。可是她只是摇摇头,自己一个人躲在教室远远的一个角落里玩玩具车。放学后的第一个小时过去了。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后来当我抬起头时,她人还在那里,不过却转过身子来看着我。
  “你为什么回来?”她轻声问道。
  “我只是去演讲而已。我从未打算要离开。这是我的工作,在这里和你们这些孩子在一起。”
  “可是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说过我会回来。我喜欢这里,我属于这里。”
  她慢慢走近我工作的桌子。她已经放下防卫的姿态,但眼神中的痛苦清晰可见。
  “你不相信我会回来,对不对?”
  她摇摇头 :“不相信。”


                      3
                                       留住席拉

  由于我的缺席而引起的争执并未产生任何持续效应。事实上,情况正好相反。席拉变得很想讨论那件事 :我曾经离开过 ;我回来了。她很生气,很不友善 ;我也很生气,很不友善。每个细节她都想一遍又一遍地讨论,直到那件事对她来说慢慢变得合乎逻辑为止。当然,我回来的事实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但我愤怒的程度也一样。或许她认为她已经见过我最坏的样子,她可以完全信任我了。我不知道。有趣的是,这件事情之后,席拉摧毁性的行为几乎消失了。对于难以接受的规矩,她还是会生气,不过突如其来的狂暴行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席拉像水仙花一样,尽管是寒冷的冬天,依然美丽绽放。在她环境的限制下,她现在已算相当干净,更棒的是,她知道什么是干净,还会自行清理肮脏的地方。她渐渐以友善和适当的方式与班上其他小孩互动,还到班上其中一名女孩的家玩了几次,享受一般学校小女生之间的友谊。在课业上的学习也十分顺利,我拿任何东西给她,她几乎都十分兴奋。我们还得面对她对书面作业的恐惧,不过三月过后,她在这方面也有了进步。她几乎都是在试过两三次之后才会把书面作业交给我看。不论我用多么轻柔的口气指出她的错误,她对我改正她的作业仍然十分敏感,还是会很生气 ;情绪不稳定时,她会绝望地把头埋在手臂之中,不过我们都应付得过来。

  放学后,席拉和我再次回到《小王子》的故事。我们两个人依偎在阅读角落的枕头上,开始念那本书。我念到小王子要求作者画一只羊给他那一段。

  “一只羊,如果它吃矮树丛,那它也会吃花吗?”
  “羊,”我回答,“会吃所有它够得着的东西。”
  “连有刺的花也吃吗?”
  “没错,连有刺的花也吃。”
  “刺,是做什么用的……?”
  王子一旦提出一个问题,就一定要得到答案。对我而言,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会让我很烦。而我总是回答最先想到的答案 :
  “刺一点用也没有。花有刺只是为了泄恨!”
  “哦!”
  之后有好一会儿的完全沉默。然后小王子突然很生气地对我说 :“我不相信你!花是柔弱的生物,它们很单纯……”

  席拉把手横放在那一页上 :“我有事要问你。‘单纯’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做事方法很简单的人。他们没有太多和世人打交道的经验。”我回答。
  “我单纯吗?”她抬头问我。
  “不,我不会那么说。以你的年纪来说不会。”
  她的视线又回到书上 :“小花认为她有经验。”
  我点点头。
  “可是王子认为她没有,”她露出微笑,“我真的很喜欢这一段。我喜欢这朵花。”
  我们继续念下去。

  所以她很快也开始用她的自负来折磨他,如果要说实话,那还真有点难应付。例如,有一天,当她说到她那四根刺时,她对小王子说 :
  “让老虎带着它们的爪子过来!”
  “我的星球上没有老虎,”小王子反对,“再说,老虎也不吃杂草。”
  “我不是杂草。”小花温柔地回答。
  “请原谅我……”
  “我一点也不怕老虎……”

  教室的门开了,秘书探头进来 :“抱歉,打扰了,桃莉,办公室有你的电话。”
  我把书交给席拉,起身下楼去接电话。
  那是一通我害怕的电话。电话另一端是特教部门的主任 :州立医院的儿童部已经有空缺了,席拉在我班上的时间结束了。
  说我很震惊并不足以形容我对那个消息所产生的强烈情绪。不论席拉的障碍是什么,她都不属于精神病院。她聪明、有创意、敏感、理解力强,她属于我们这一群,而最后还要回到一般学校的正规班。
  我难过,我恳求,最后我还发了脾气。主任专心听我说话。以前他和我相处得很好,我一直认为他在这个地区里和我是同一国的,我把他当成可以依靠的良师,正因为这样,他的来电更令人难以接受。
  “这件事早在我们还没有介入以前就决定了,桃莉,”他说,“这一点你很清楚。我们没有其他办法。”
  我心想,可怜的小花,对她凶狠的刺那么自豪,但是当老虎真的来到时,那些刺却一点保护作用都没有。

  我不能没有争取就接受事实。席拉一月来到我班级时,她是我所遇到的最没有希望的个案,如果他们那个时候把她带走,我或许会接受。可是现在……想到像席拉这样一个有才能的孩子在六岁时就被收容到精神病院里,真叫我心寒。
  那天晚上在家里,当我心不在焉地和我的男友查德一起看电视时,我想到了一个计划。我有那么多证据可以证明席拉的聪明和进步,我在想或许有机会改变这件事。事情必须以正式、明确的方式进行,而且要迅速着手。我看了一眼查德,他是城里一家法律事务所的新合伙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担任那些雇不起法律顾问的人的法庭指定律师,所以他知道窍门。
  “有没有一个合法的方式可以用来对抗他们处理席拉的方法?”我谨慎地问道。
  “你想对抗?”他回答,他感觉到我话里的意思。
  “总得有人去做。我很确定学校方面会支持我。学校的心理医生做过智力测验,他有席拉是天才的证据,而艾德也知道。”
  一阵停顿。我喃喃自语了一下。我是那种查德所描述的“不受约束的人”,所以我认为他猜得到我对将要发生的事的关心。
  “你愿意为我接下这个案子吗?”我问。
  “我?”
  没错,就是他。
  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得到学校方面的全力支持,他们甚至还支付了查德的律师服务费。我把我所制作的有关席拉在班上上课情形的录像带、她的作业、心理医生的评估,以及我能够找到用来证明席拉稳定进步的其他东西都整理在一起。这里面最弱的一环就是席拉的父亲,他本身就多次进出医院,而且他似乎不认为帮自己的女儿追求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有什么重要。他非常怀疑我们所做的事。我可以感觉到,在他粗野的行为之下,他真的很爱席拉,但我们花了好几个晚上与喝得醉醺醺的他沟通,才说服他接受我们的做法是对的。
  听证会在三月的最后一天举行,那是个阴暗、有风的日子,水仙必然再次被雪压弯。席拉必须过来,她还是穿着那件T恤和那件过小的连身牛仔裤,衣裤都很干净,而且我已经让她父亲接受教会捐献箱拿来的袜子和手套,可那已经是我的能力极限。她和一位接待员坐在法庭外面,以备我们需要叫她进去。
  我在法庭里见到了遭到席拉诱拐和放火烧伤的那个男孩的父母亲。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到那一刻为止,对我来说,让她被安置到我班上的那个事件似乎很遥远。事实上,我想我之所以在心里与它保持距离,是试着让那样一个预谋的残酷行为变得不真实。席拉当然做过一些残暴的事,而且她也当着我的面做过许多那样的事,所以我总认为我对真实的她已经很了解,但这是我第一次必须面对另一个观点。要不是我极力想感觉自己所做的事百分之百正确,这会让我很难过的。报复并不会让他们的儿子蒙受的伤害恢复,却会毁了席拉的一生。对这个女孩来说,这是唯一正确的路。然而,听证会却让我再次认识到她的罪行有多重大。
法官做出的裁决对席拉有利。她仍旧由社会服务部门监管,但拘留在儿童部门的命令被撤销了。法院大厅里传来一阵欢呼声,之后,查德和我带席拉外出庆祝。
  那是个奇妙的夜晚,是体验大于事情总和的那些时光之一。带着对于成功的高涨情绪,我们到查德和我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吃比萨,那里面充满了烟雾、爵士乐和说意大利语的人。席拉从未吃过比萨,这新的体验让她很兴奋。事实上,她喜欢查德,而他同样也喜欢她。他很快就和我一样被她所吸引。
  他们两个人开始一项愚蠢的比赛。你最喜欢的是什么?吃虫虫圣代或是用蜘蛛牙刷刷牙?等等之类的事。后来查德很正经地问她,全世界她真正最喜欢的东西。答案是一件洋装,一件可以穿的漂亮东西。查德坚持要扮演圣诞老人,他立刻带我们到购物中心去。尽管席拉害怕她父亲不会让她接受一件洋装,但查德要她安心,还帮她找出她最喜欢的一件。
席拉在回移民营的路上睡着了。
  “好了,灰姑娘。”查德说,绕过车子走到我这一侧,把车门打开。他伸手把她抱起来,“舞会结束了。”
  她面带睡意,微笑地看着他。
  “来吧,我来带你进去,告诉你爸爸我们去做了什么事。”
  她把头埋在我的头发里 :“我不想走。”她小声说。
  “今天晚上很棒,对不对?”我说。
  她点点头,紧紧地靠着我 :“我可以亲你吗?”
  “我想可以。”我紧紧地抱着她,先亲了她一下。

                    9
                                 阅读自己的故事

  “我的天,真的是这样吗?”席拉问,她的语气既好奇又惊讶。这是接下来那个周六,我们在她的卧房里。她盘腿坐着,那堆手稿摊在她身旁。
  我微笑地点点头。
  “哇,如果我那时真的像书中所说的这样,你要带我,真的很勇敢。”
  “当时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我自己也觉得是有那么一点儿。”
  “那不是你的选择,不是吗?他们只是说你一定要收下我。”她低头看着那一堆手稿,“我想我现在记得安东了。那天我们在‘乳品皇后’时你提到他,我并不记得,可是看这本书又让我想起他。”
  “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我问,“他现在正在修特教学位。他带的是心智残障的儿童,而且已经有自己的班级三年了。”
  席拉抬起头来 :“哦,你真的以他为荣,对不对?我从你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来。”
  “我想他的成就令人惊讶,那得十分努力。他这一路走来真是不容易,还要养一个小家庭,而且过去他身边一直都是移民营的劳工 。”
  席拉注视着那些打字稿,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 :“我所记得的就是这位个子很高的墨西哥人。对当时的我来说,他似乎有七尺那么高,可是我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事。”
  “你记得惠妮吗?”我问。
  “不记得。可是我真的想起了兔子大便的事,我记得在那些小球上面上颜色。我的天,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你想想看,我事实上是用手拿大便,”她大笑,“好恶心的小孩。”
  我也放声大笑。
  “奇怪的是,当时你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恶心,”席拉接着说,“我记得我给那些东西上色时是很认真的。”
  “查德呢?”我问,“我的男朋友,在听证会上为你辩护的那个人?你记得他吗?”我问,可是她还没回答,我又开始露齿而笑了,“猜猜发生什么事?他现在已经结婚,而且还有三个孩子。再猜猜看他为他大女儿取了什么名字?”
  她一脸茫然的表情 :“我猜不到。”
  “席拉。”
  “以我的名字取的?”她讶异地问。
  “没错,就是以你的名字取的。我的意思是,他想到你的世界。听证会后那天晚上我们有一段美好的时光。”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席拉又低头看着手上那一叠稿子,显然是在读最上面那一页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这真的好奇怪,我看不下去了。”
  “什么地方奇怪?”
  “我不知道。看到我的名字在里面,在这里面的是别人,真的,可是也是我。”
  “你认为我写得不好?”我问。
  “哦,不,不是那样,或许那只是把自己看作书中的一个角色……我的意思是,超奇怪的。”她又停了一会儿,“你似乎是够真实的,就像我记忆中的你一样。读这份稿子时,让我觉得像是自己坐了下来,和你有一番美好的对话,可是……那个班级真的是这样吗?”
  “你记得的是什么样子?”我问。
  “大部分我都不记得了。就像我上周说的。”
  我们又陷入沉默。
  这时我心里想到的是席拉在我班上那段时间所遭遇的一些可怕的事情。把这本书带到这里来让她确认,我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她可能要强迫自己把那些事从记忆中挖出来。在我看来,那样的反应似乎一点都不像席拉,而且我原先并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现在,我突然害怕自己所做的事。那是个乐观的故事,不过那是以我的角度来看。
  席拉转头凝视着她床边窗户外的景色。窗外不过就是邻居的房子,斑驳的灰色油漆,窗子上歪歪斜斜挂着一道活动百叶窗。她似乎在研究那道百叶窗。
  而我则是在研究她那头长长的、散乱的橘色头发,她那件破牛仔裤下消瘦未发育的身体,还有相当奇怪的贴身灰色上衣,它看起来像我祖父的内衣。这种瘦长而难看的流行朋克女郎模样和我原先想的不一样,我得克制自己失望的情绪。
  “我记得的是颜色,”她的声音好轻柔,是自我反省的语调,“好像我的人生一直都是黑白的,而当我踏进那间教室……亮丽的颜色。”她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我一直认为它们是费雪(Fisher Price,美国一家知名的玩具大厂)的颜色,你知道吗?那些玩具?费雪的红色、蓝色和白色。那些原色。记得那个可以坐上去、用脚推着它走动的玩具马吗?我就记得那个,记得它上面的每一种颜色。我该做事时会坐在桌子上,看着它的颜色。它上面印有‘费雪’的字样。我的天,我好想要那匹马。我以前会梦见那匹马,梦见它是我的,你让我把它带回家,你让我拥有它。”
  如果她曾说过那匹马对她来说那么重要,我或许会这么做,可是她从未提过。
  “还有那座停车场,”她说,“你记得附有会走下坡道的小车和那些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的小人吗?他们只是有脸的塑料衣夹,真的。记得我怎么偷他们吗?我那时好想拥有他们。我习惯把他们排在我睡觉的地板旁,排成一排,这一整排,戴黑帽子的人,戴牛仔帽的人,印第安酋长——你记得我拿走他们吗?”
  多年来,我有过那么多教室,那么多玩具。我是记得停车场玩具和可以骑的玩具马,不过它们可能是我所有玩具当中的一个。
  “你从来都不会因为那件事而生我的气,”她转过来看着我,她在微笑,“我一直把他们偷走,而你从来不生我的气。”
  事实上,在那个班级那么混乱的情况下,我可能不曾注意到她偷了那些东西。
  “那是我觉得这本书奇怪的地方,桃莉,你说得像是我们一直在吵架。在书中,你似乎每一页都在生我的气。但我不记得你曾经生气过。”
  我惊讶地看着她。
  这时她皱起鼻子,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只是加油添醋对不对?那样他们才会想出版,对不对?”
  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我的意思是,我完全不介意。这是个非常棒的故事。而且,嗯,想到我自己是一本书中的角色真的很棒。”
  “可是,席拉,我们真的吵架了。我们一直都有争执。你来到我班上时,你……”
  她又转头看着窗外,随之而来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你还能想起什么事?”最后我问她。
  “就像我说的……”她没继续说下去。她还是盯着窗外看,那些话就这样渐渐消失。又过了一两分钟。
  “我们真的争吵了,”我轻声地说,“大家都会争吵,不论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过这可能也有好处,否则就不会是有关系了,因为两个不同的人在一起,摩擦是很自然的。”
  她没有回答。
  “再说,”我笑了一下,“我是个老师。你期待什么呢?”
  “是啊,”她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

  我没办法接受席拉已经忘掉那么多事的事实。那天晚上开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回家时,我心里反复想着这件事。她怎么能忘了安东和惠妮呢?她怎么能只记得她所喜欢的彩色塑料玩具而把其他所有的事全忘了呢?这一点让我很伤心。对我而言,那段经历意义非凡,而且我原本认为,对她来说也一样。事实上,我原以为对她来说可能更有意义。没有我,没有那个班级,没有那五个月,席拉现在很有可能身在某家州立医院后面的病房里。是我改变了这种情况。至少我一直都是这样告诉我自己的。当我发现自己对臆测的事抱持那么傲慢自大的态度时,即使当时是在我自己的车内,我的脸颊也开始发烫。那五个月可能对我比对她要重要,明白这一点,使我更加自卑。
  她那个时候年纪还很小,要她记得那么多事,我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当时她能够相当有条理地表达对事物的看法,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比我所真正了解的她还要成熟,可是我一直习惯于把语言表达能力和良好的记忆联想在一起。
  车子在黑夜中加速前进的同时,我试着回想六岁时的自己。我能够想起我一年级班上一些小朋友的名字,但我能想到的大部分都是事情,还有许多小片断 :排队等着下课,一位同学在垃圾桶里呕吐,在秋千架那里打架,因为自己画的树很棒而感到很骄傲。那些都不是很完整的回忆,不过如果我试着去回想,我可以说出地点、名字和每个相关的人的样子,但那些记忆还是不会像我长大成人之后的记忆那么清楚。我期待她记得更多事情可能真的是太不切实际了。
  然而,这件事还是不断困扰着我。席拉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孩子,她相当有天分,那年学校的心理医生帮她做的每一份智力测验她都拿到很高的分数。席拉多项杰出的特质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惊人的记忆力。她的记忆力就像水晶球一样,对我们每一个人说话时,无论是表达爱、恨或拒绝,都是那么扣人心弦,让人深深感动。
  爱、恨和拒绝。我原本期待她应该记得更多事情也不尽然是傲慢自大。她健忘的表现似乎不像她原来的作风,不过也不难想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虽然我并不了解席拉离开我的班级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知道这几年她也不怎么好过。她多次进出寄养家庭,上过多所学校,还要适应她父亲的不稳定性。如果她这几年的情况只有她到我班级来时那种糟糕状况一半的程度,她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忘掉。她以前是个勇敢的小斗士,我不愿去想她已经屈服于沉重的负荷之下,可是我心里已经开始接受了。然而,她为什么把我们班忘得那么彻底?一个有希望的地方,一个她曾经喜欢而且在那里曾受到相当关注的天堂。她为什么忘了我们?


                    18
                                    糟糕的野餐

  回到旅馆,吃过晚餐后,我们就到游泳池游泳。雨已经完全停了,形成一个无云的夜,星星在小镇的灯光下虽然朦胧,但依稀可见。
  席拉依然情绪抑郁。她的安静有一种沉重、几近沮丧的感觉。她头一次把我经常感觉到的那种压抑的怒气压制在表面下。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虚。
  运动让我感觉很好。游泳池的水非常凉,让我不得不奋力地去游,它挡去了所有的东西,只是剩下水冲击到身上的感觉,直到最后我累了、放松了而浮出水面。席拉的泳技不怎么好。我猜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只靠多年来的摸索而抓到诀窍,可是她游得和我几乎一样久,之后我们去了温暖的按摩浴池。
  回到旅馆房间,她站在镜子前面用毛巾擦干头发。她边擦边看着镜中的自己。
  “你喜欢我吗?”她问。
  我冲过澡,也换上睡衣,正躺在我的床上看电视节目表。她冷不防地问了我这个问题。“喜欢,我当然喜欢。”我答道。
  “我知道我看起来很蠢,”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我知道你认为我很蠢。”
  “不会。”
  “会,”她说,“你会,每个人都会,我也会。”她用手指梳头发,把头发往下顺平,“你知道,我就是不想看起来像自己,这就是我这么做的原因。如果有机会让我可以变成别人,我可以忍受看起来很蠢。”
  她一躺到她的床上,我就把灯关掉。时间并不是很晚,才刚过十一点,不过因为游泳,再加上那一天情绪上的折磨,我觉得很疲惫。我准备要睡了,而且几乎立刻就昏昏欲睡。
  席拉不停地在床上翻来翻去。房间很暗,所以我只听得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可是她翻来翻去的声音一直干扰着我。
  “桃莉?你睡了吗?”
  “没有,还没完全睡着。”
  她没说话。
  “你想说什么吗?”我问。
  她还是没说话,又翻身一次。“改变好多。”她平静地说。
  “哪一方面?”
  “移民营里,和我记忆里的差别很大。”
  我没回答。
  “我真的记得它,并没有忘掉一切。”她停了一会儿,“我的记忆就像瑞士奶酪,里面有好大的洞。可是其他的事……我今天看到营地,它还是以往的样子,就像……嗯,就像我从来没离开过一样。我可以记得好清楚。”
  接下来她又没话讲了,沉默的时间长到让我又昏昏欲睡了。
  “你知道我们住在营地时,我晚上都在做什么吗?”席拉问。
  “做什么?”
  “我爸都会外出喝酒,”她说,“他会把我留下来,几乎每个晚上都会。他会给我,哦,一袋玉米片或某样东西,要我上床睡觉,然后他就出去了。他一走,我就会起来,出去到营地里到处晃。天好暗,哦,已经是晚上,很晚了,我会寻找有灯光的地方。那时我们没有电,只有一盏煤油灯和一支手电筒。我会找这些有灯光的地方,然后往他们的窗子里偷看。随时随地,每个晚上。”
  “为什么?是因为孤单,或是灯光的关系?”我问。
  “是,我想要灯光,我记得是那样。但大半都只是看看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很多人和我们差不多,可是我就是想看。”
  她停了一会儿。
  “我因为这样惹上麻烦。要是我爸逮到我,我就会挨打。”
  逮到,这两个字用的是现在式,这是席拉童年时的说话模式。我们以前从未发现她为什么那样说话,而且自从我们重逢开始,她都是使用青少年那种无可挑剔的文法。躺在黑暗中听着这种很久以前的说话和用词方式,真的很怪异。
  “我被警察逮过一次。我想,不止一次。大家以为我在偷东西,但我不是。我只是在看。”
  “我可以了解,”我轻声说,“那时候你还那么小,而且经常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寂寞。”
  “是啊。”她的声音平静,像是脱离肉体,穿过黑暗,“没错。”
  接下来我们两个人又沉默了很久。那时我已经完全醒了,眼睛瞪着上面躺着。窗帘很厚重,可挡住旅馆的安全灯,但偶尔汽车转进停车场时会透出一丝亮光,使得灰泥天花板突然变得明显。
  “我可以跟你说小时候发生的事吗?”她问。
  “这里?你小时候?”
  “是啊。我们住在移民营的时候,我在你班级的时候。”
  “可以,当然可以。”我说。
  “我在地板上有张床垫,那是我睡觉的地方。我爸则睡在沙发上,不过他会到外面喝酒,而且回家时通常都有人跟他回来。通常是女人。他们会在沙发上做那件事。”
  “是啊,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一次,”我说。
  “可是有时候……”她没继续讲下去。
  我专心听着黑暗中的声音。她的呼吸很浅,她在隔壁床上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嗯,他嗑药。那件事你也知道,对不对?”她问。
  “对。”
  “大半是海洛因,是那些家伙帮他弄到的。他们有两个人,有时候他们会和他一起回来。有时候是其中一个,有时候两个人都来,可是他一直都没有足够的钱付给他们。我记得我躺在那里听他哀求他们,求他们给他那个东西,告诉他们他要怎么弄到钱还他们。有时候他还会哭,我记得我曾听过他哭。”
  我看着在黑暗中闪着的图案,还有越过天花板的汽车黄色大灯。
  “嗯,跟父亲一起来的那个男人,他经常能给我爸便宜货,如果……他喜欢我和他躺在一起……他并没有对我做那件事或其他事,只是他喜欢小女孩,喜欢摸遍她们全身。而且,如果我吸他那个东西,我爸就可以便宜买到他的货。”
  我的血像冰一样冻住了 :“为什么以前你没告诉我?”
  “当你才六岁,你要怎么说那件事?再说,那是我的生活,我习惯了。”
  席拉睡着之后,我躺在那里好久都睡不着。我想起以前的事,那段时间的往事一件又一件回到我的脑海里。她那时的处境那么糟糕,那么穷苦,那么受人忽略,做任何事都和她的意愿相违,做任何事都摆脱不了伤害。我当时就已经知道,而且也一次一件小事地帮她解决。我自认为已经将她从最悲惨的状态中解救出来。现在知道她在我班级时仍然受着苦让我很难过,而我从未察觉她的真实状况令我更加难受。我一再思考自己当时应该再做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席拉已经恢复她平常那个颇为不寻常的自我。她花了好久的时间在浴室里弄她的头发,但是结果并没有比她刚起床时要整齐多少,而她那身打扮,一件可爱的小衣服搭配膝盖以下剪掉的破烂牛仔裤,还有一件闪闪发亮的绿色上衣——那比较适合在拉斯维加斯的夜总会歌舞表演上穿——得亲眼见了才会相信。
  那天是七月四日,我们的行程包括和查德还有他的家人一起野餐,我很期待。查德和我已经从男女朋友转变为柏拉图式的关系,而且最近这几年,我们的关系已升华为真正的友谊。我们现在经常联络,会互相写信打气,还会讲很久的电话,但我从未见过他的妻子,也没有看过他那三个小女儿。这次带着席拉一起过来,是期望有一个愉快的重逢。
  我们三点时开车到查德家。他的家位于小镇最外围一条安静、没有铺设柏油的小路上,房子好漂亮,又新又大,还有一座可停三辆车的车库和一座网球场。当我看到那栋房子,知道它本来有可能是我的时,我必须坦承我心里升起一阵懊悔的难过,或许是嫉妒。并不是我特别喜欢那种房子或是想要那种生活方式,况且我根本不打网球,但要装成对他的成功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
  “哇。”我们把车开进车道时席拉小声说,而且光那个字就涵盖了所有的意思。
  我们还没下车,查德就出现在门口,把门开得大大的 :“欢迎!”他说,孩子们冲出来围在他身边。
  他的妻子莉萨出现在他身边。因为拉丁血统的关系,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漂亮眼睛。她也是位律师,而且我早已听说她是法庭杀手,然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她却和我原先想象的大不相同。她的长相甜美,个头娇小,颇像神话故事中的女主角。
  “这个,”查德边说边把一个小女孩拉到他前面,“这个就是我的席拉。”
  他的席拉和我的席拉互相注视着对方。查德的女儿像她的母亲,漂亮中带点稚气。她的头发是黑色且带自然卷,蓬松的长卷发垂在肩上。她身上的绿色品牌上衣,衬托出她发色的丰厚。
  “席拉今年五岁,”查德说,爱怜地把她抱在他侧边。她面带微笑,抬头看着他,“而这几个……女孩们,过来,站好。这个是碧姬,四岁。还有这个是梅姬。梅姬,你几岁?”
  梅姬努力举起两根手指头。
  “答对了,聪明的女孩!梅姬上周六刚刚过完生日。”
  碧姬和梅姬就和她们的姐姐一样有深色的卷发和带着笑意的眼睛,都穿着实用但昂贵的衣服,相当吸引人。三个小女生很友善,很开朗,轻松自在地和席拉及我闲谈,还邀请我们到后院看野餐桌和那一箱烟火。
  我们在房子后面发现有一座很大的红木露台,精巧地摆放着包括靠近阳台门的一座沙盒,以及远处的一座大型木头秋千组和攀爬架,另一边还有大型造景花园,花园最外围有一道篱笆可俯视开阔的田野。
  “快来看我们的马,”查德的席拉开心地说,她跑在我们前面的草地上,“席拉,你想不想骑马?你想不想骑我的马?我带你去。”
  “谢谢你,”席拉回答,声音带点犹豫,“谢谢你,可是不是现在,可以吗?或许晚一点。”
  “那么,我们去看它们。妈?妈咪,给我们一些苹果。”她跑回
  红木露台那里。她拉起席拉的手,“走吧,我们去拿一些苹果再过去。我想带你去看。”
  查德和我坐在露台上的椅子里,看着那两个女孩走下通往远处篱笆的草坪。
  “有些事是我以为我永远不会看到的。”他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
  我们停了好久都没说话,“她变了,对不对?”他说。
  我不是很清楚该怎么回答。那也是我的第一印象,但我渐渐了解到,没有,席拉事实上没变多少。
  “我的意思是,那头发,”我没答话时他又接着说,“还有那身衣服!她会把那些马给吓坏的。”他大笑 :“我想应该只是青春期的关系,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她向来都像个务实的小东西。”
  “那段时间她并没有太多选择。”
  “她过得怎么样?”查德问。
  我坐在折叠椅上,看着她和小席拉拿苹果喂那两匹马。“我不知道,”我回答,“我还没有弄得很清楚。”

  我一开始就感觉到有问题。席拉几乎从一开始就不想参与大家的活动。几个小女孩试着鼓励她参加各种活动,从骑马到烤热狗,但席拉大半都拒绝她们的邀请。起初,她并没有不高兴,只是表现得很冷淡。然而,到了下午接近晚上时,她渐渐远离大家。长时间在院子周围晃,或是无精打采地坐在一个秋千上荡着。
  我觉得自己对她有责任,于是试着去掩饰她的行为,尤其是对莉萨,她自己走出去试着拉拢席拉。我认为,如果莉萨不管她,让她按自己的步调来加入大家,或许效果会比较好,可是这似乎和莉萨本来对待孩子的方式相抵触。一开始就看得出来,莉萨是个行动派和交游广阔的人。她希望看到梅姬、碧姬和席拉获得足够的刺激并且适应社会,于是为女儿排满了课程和校外活动,以致她们可能得维护自己的备忘录。同样地,这场野餐是经过精心计划的,目的是要带给大家一段美好的时光。席拉拒绝加入就表示她并没有享受美好的时光,而这一点让莉萨困扰不已。
  席拉是故意造成这种情况的。她看得出来她可以轻易激怒莉萨,到了晚上,她开始全心致力于此。她的厌烦愈加明显。当小女孩们靠近她时,便激怒了她,使她邪恶地皱着眉头看她们,最糟的是,她转身背对着烟火。查德点燃一根烟火,烟火就往上蹿。咻!砰!然后所有人都发出赞叹,但是与此同时,席拉却无聊地靠着露台栏杆,盯着阳台门内查德家的餐桌看。
  接着,轮到我也陷进去。受到席拉粗鲁行为的羞辱,我最先是试着编造借口,接着就把她拉到浴室,私下要她说几句话。但她没有要谈的意思,一点也没有。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压低声音说。
  “生气的人是你。”她用一种合情合理的语气回答。
  “我们重聚的这段讨厌的时间里,你一直都在生我的气。你表现得就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嗯,不是吗?”她回答。
  我不知道在查德家最后那一个小时我们是怎么度过的。我在生气。就我个人而言,那个晚上完全被毁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查德的妻子和他的女儿们,也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和查德见面,而这件愉快的事最后竟然演变成这个样子。我很想把席拉丢在最近的巴士站,帮她买一张回百乐汇的单程车票。
  回旅馆那十分钟的车程静得可怕。席拉暗自窃喜,至少我是那么想的。把我们弄得满身大汗,她却显得气定神闲,甚至还有点占上风。我清楚地感觉到她认为自己占了上风。我愈来愈生气。
  “今天晚上真是糟透了。”我们在旅馆下车时我生气地说。摸索出钥匙后,我打开房门。
  “你真是个控制狂,你知道吗?”席拉说,“我的天,你什么都要管。”
  “我没有。”
  “你以为你拥有我的人生,你认为你创造了我,你认为我只是你书中的一个角色。”
  “我没有!”我反驳。
  “你有。我并没有说我今天晚上想到那里去。安排去那里的人是你,而且你并没有问我的意见。我为什么想到那里去?我甚至不认识那些人。”
  “你认识。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那是查德。”
  席拉傲慢地耸耸肩 :“我不认识他。据我所知,在那里的可能是任何人和他愚蠢的孩子。”
  “那是查德,是他让你不用被送进州立医院的,是没有人帮你辩护时为你辩护的人。他所做的……”
  她的手臂用力往下一挥,就像一把剑一样,打断了我的话。“那我就应该要感激,对不对?”她提高音调,“那就是你想要的。我就应该要他妈的感激你们这些人为我所做的事。就是这样,对不对?那就是你想要的。”
  “不是。”
  “就是。别再愚弄我了,桃莉。那就是你想要的,让你变成一个好人。那就是你回来的唯一理由。”
  “不是!”我大叫。
  看着她的脸,我知道她就像一头被放出来的野兽。她的脸从粉红色变成红色,又变成深红色,太阳穴的血管突起。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一脸狰狞相。我心里的警钟响起,提醒我要注意自身的安全。
  “你认为你让我的人生变得更好了,对不对?”她大叫,她的话一个字比一个字要大声,“你认为你让事情安定下来了?才不是。你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比之前更糟一百万倍!”
  “停,停,停!”我说。
  “不!”她激动地大叫,“需要停下来的是你。你是个不能停止管闲事的人。你别再管我的人生了!”
  我注视着她。
  “你陷害了我,桃莉。你带我进到那间教室,让我玩那些玩具、看那些书,让我觉得好像很富有,然后你做了什么?你留下来了吗?你在一旦拥有我之后照顾我了吗?”她的嘴唇往下瘪,我以为她就要哭了,接着她颤抖地吸了一大口气,“你陷害了我,你一直都知道你要离开的。”
  “我不是故意……”我开始要解释。
  “你是!你对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故意的,桃莉。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有多糟,后来你来了,突然间世界变得不一样了。你是故意那么做的。你控制所有的事,让毫无价值的我改变了,让我以为自己像花朵一样香。”
  “席拉……”
  “你让我以为你爱我。”
  “我是爱你,席拉,现在还是。”
  “哦,狗屎,别跟我说那种话。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离开了我。”
  “席拉……”
  “你的力量好大,桃莉。我好爱好爱你,而你做了什么好事?把我推出那道门,然后离开我。”
  “席拉,拜托。”
  “可是你再也不能这么做!”她大叫,在我搞清楚发生什么事之前,她就打开旅馆的门,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