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鉴小说轩(15种)
作者:英哲 等10人

引子 舌在便可说天下

  荒芦飞絮,残阳如血。
  瘦骨嶙峋的老牛,拖着一辆破车,吱吱呀呀地,在漳河滩地上向北缓缓行驶。
  破车前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揪住牛鼻绳子在前头引路,另一个年逾而立的汉子,扶着车辕为老牛助力傍行。小童名叫范雎,平时叫他小雎子;中年人姓毕名成,人们常叫他毕先生。他们都是躺在车上的主人的忠实仆人。
  主人张仪,大名鼎鼎。鬼谷仙师得意门生,与孙膑、庞涓以及后来者苏秦为师兄弟。张仪学成下山,四处游说求聘,初成楚国令尹昭阳的下等门客,因被诬窃取和氏璧而受尽侮辱被打得半死。小雎子与毕成将他救出,用破车拉回汾阳老家,彻底离开刻薄傲慢的楚荆之国。
  昏鸦匝树,鸣禽归林。老牛破车沐浴着夕阳余晖,慢慢地溯源而行。
  车上张仪,趴在破锦毯上,浑身上下衣衫破烂,渗满血迹。他仍在昏迷之中,毕成俯下身子轻声叫了几次都不见醒来。毕成知道这是被打惨了,生怕主人从此留下残疾。他忧心忡忡,半抬半扶着破车,想尽量减少车的震动与颠簸。
  而张仪,尽管昏死不醒,但其灵魂似乎还在漂泊游荡。他觉得自己变成云朵甚至空气,轻飘飘地任凭风吹气涌,他在急驰,在飞升。一座名山大川忽现眼前,只见那里青山横云带、绿树含轻烟,紫气缭绕,薄雾弥漫。蒙眬之中,一峨冠博带,宽衣广袖的巨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巨人自称黄帝子少昊,天皇贵胄,张仪的始祖。少昊口授天机,说天将降大任于你,必先饿你体肤,累你筋骨,受尽人间千磨百难,方可成就一段大业。张仪诚恐诚惶,还没来得及拜谢,一阵风吹来,那巨人就化作了河川山脉……
  魂魄依然腾云驾雾,在虚空之中疾行。倏忽之间,来到一个叫作青阳的地方。这里翠竹绿树花繁叶茂,溪水淙淙、禽鸟啾啾。张仪看得入迷,竹林后闪出一个大汉,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背插羽筒、手执弓箭。大汉喝道:“张仪孙儿!吾乃少昊第五子挥也,在此为弓长之职,专门督造弓箭羽矢供人争战之用。因有建树业绩斐然,被黄帝赐姓为张。你现为我张家子孙,当牢记祖训扬我门风,齐家治国平定天下,为黎民百姓鞠躬尽瘁。”张仪听罢,慌忙趴在地上叩谢不止,见声音渐远渐消,忙抬头看时,却见云缠雾卷,绿树青山忽隐忽现……
  破车轻轻晃动,张仪呻吟一声,毕成急忙俯身叫声主人,主人却又昏死过去。毕成叹了一口气,命雎子加快速度。雎子揪紧牛鼻子绳,老牛拖着破车,大步向前走去……
  直到东天亮起曙光,他们才来到汾水边的一个村庄前。这里植满桑树,枝叶茂盛,远远望去,一片新绿,给人爽心悦目的感觉。破车驶进大宅庭院,雎子大叫师母快来。一位少妇应声开门,是张仪的妻子,俗名云倩,乃桑园主的女儿,出嫁后因张仪四处奔走居无定所,故仍住娘家帮父母掌管桑麻,是远近闻名的采桑女。
  雎子来不及说明,就带云倩来到破车前。三人同心协力,将张仪抬进厢房,小心平放于床榻之上。毕成叫夫人拿出石臼,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一把草药,揉成一团放进石臼之中,又要来几匙米饭,用石锤捣烂做成膏药。雎子简单地向师母说明了经过。云倩听罢埋怨几句后就去为丈夫宽衣解带,见张仪浑身尽是棍伤拳伤,不禁又垂泪不止。
  雎子烧来汤水,与师母一同为张仪洗了伤口,又用茶油抹上,拿牛角梳推摩。毕成将做好的膏药敷在张仪的伤口上散瘀去毒,再为张仪换上干净衣裤。云倩又一匙一匙地喂了张仪药汤。张仪飞散的魂魄这才聚拢,剧痛再次把他的意识唤醒,他冷笑几声,醒了过来,面前的影像变得清晰可见,与刻在心中的影像对接,他的记忆完全恢复,轻声叫出范雎、毕成的名字。毕成、雎子都高兴得涕泪交流,而云倩更是抽泣不断。张仪笑问妻子:“快给我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云倩“呸”了他一声,又爱又恨地嗔道:“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有闲工夫说笑,舌头要是没了,方才怎能说话?”
  张仪强忍着疼痛,惨然笑道:“只要舌头还在,将来照样可以游说天下。”
  ………
  张仪在家一面吃药治伤,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派出毕成、范雎到各国转悠,收集各种信息情报。回来后进行综合、对比,选择对象寻找突破口。他听说,苏秦游说了燕国君臣,获得燕文侯的充分信任,当上了燕国上卿,并作为燕王特使前往赵国谏君说人,又得到赵肃侯重用,被强留在赵国当上了丞相。
  这一信息让张仪兴奋不已,他觉得伤痛已愈,便决定去投靠师弟,谋一个职位以实现自己的理想。
  可是,云倩知道后坚决反对。她怕张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灾难刚去又降新祸。她认为还是老老实实守在家中,采桑养蚕种麻织布,日子过得既安稳又滋润。可是张仪不听,还请出岳父做云倩的思想工作。他吩咐毕成、范雎在家等候,一有消息就要赶到他的身边共谋大事。
  张仪备足盘缠,只身前往邯郸,径直来到相府前,呈上名刺欲见丞相。门官见他仪表不俗、相貌堂堂,料定是张仪来到,却说苏丞相不在,请先找个客栈住下,明天再来。张仪住下后心想,定是门官不知自己与苏秦的关系,所以才漫不经心的样子。次日一早,张仪又到相府自报家门,门官听了爱理不理,也不给通报,态度比昨日更加怠慢。张仪心里很气,但又没办法。如此来来去去,持续到第六天,门官才把张仪求见之事通报进去,过了好长时间,出来一个小吏,自称姓贾,名叫舍人。贾舍人传丞相旨令说,相国公务繁忙请张兄明日再来。气得张仪三尸暴跳七窍生烟,骂苏秦如此无情无义,恨不得跑到鬼谷山禀告仙师狠狠治他一把。
  可是气归气,毕竟有求于人,只好忍气吞声。等到翌日早晨,张仪换上新衣早早来到相府等候。只见府邸之外,旌旗飘扬,甲士罗列,好不威风。张仪心里骂道:摆什么臭架子!但仍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子,才见中门关上耳门打开,贾舍人出来带张仪从耳门进去。
  苏秦坐在华堂高座之上,正听着一排大小官员的禀报。张仪正要登上台阶去见苏秦,旁边的官员喝道:“相国公事未完,闲客自应稍候!”
  张仪退了下来,在廊下站了好一阵子,见苏秦接见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就是没人来唤他,心中恨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
  已近午牌时分,堂上传下话来。贾舍人小声嘱咐:“相爷叫你了,好生伺候着。”
  张仪整衣敛容,登着台阶往上走。他指望苏秦会降阶下迎,谁知苏秦仍坐着不动。张仪来到跟前,忍气施了一礼。苏秦略略举了举手,吩咐预备午餐待客。
  贾舍人与两个女仆,奉命在堂下院里摆一张小桌,放上一碗粗米饭和两碟小菜。张仪入座,见苏秦案上,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侍女、丫鬟频频服侍,而自己桌上如此寒酸,不禁心中感叹,顿觉羞恨交加。张仪原想通过老同窗推荐,当上一官半职,没想到却遭此冷遇,心中有气,勉强扒几口饭就丢下筷子。
  苏秦吃饱喝足,丫鬟端水漱口,又送毛巾让他擦脸,然后传张仪上堂说话。张仪到这时候,实在憋不住了,抢前一步,指着苏秦骂道:“苏秦,你我分手时互嘱富贵不相忘,如今我千里来投,你竟在老同窗面前摆起官架子,究竟置朋友情谊于何地?”
  苏秦不紧不慢地说:“我早说过,兄才远胜于弟,想不到你却如此呆瓜,以至于处处受困。我今贵为相国,当然可以荐人为官。只怕兄台志大才疏,好高骛远,不能有所作为,到时候反让我这个推荐者难堪,兄台岂不怪我!”
  张仪骂道:“大丈夫顶天立地,靠的是一身本领,岂赖小人推荐?”
  “既然自夸海口,何必又来见我?”苏秦反唇相讥,“看在同窗学友份上,赐你几镒黄金,你拿去活动活动,或许还会混出一点名堂来。”说罢,命管家取出黄金给张仪。
  张仪不屑一顾,哼的一声拂袖而去。
  回客栈的路上,张仪气愤难忍,心里骂道:“苏秦小子,真够狠毒。早知如此,还不如听夫人之劝,在家种桑养蚕罢了!”
  走进客栈,见店家已将自己榻上铺盖收拾好了,便生气地问:“我尚未退铺,你怎么搬走铺盖行李?”店小二笑道:“小人见先生去见相爷,想相爷必然安排先生到国宾馆去住,用美酒佳肴招待先生。小店如此简陋,如何容得下先生屈居于此?”张仪越听越气,羞恼交集于心,又不愿说出今日遭遇,只好躺在榻上唉声叹气。
  此时,贾舍人闪进门来。贾舍人请张仪不要生气,说他看不惯苏秦势利的派头,已辞了小吏之职,专门来陪先生共创大业。张仪却问:“受尽羞辱之人,如何再闯天下?”贾舍人说:“苏秦得志,靠的是合纵理论,先生一贯倡导连横,何不以此对付他?”张仪一听,跳将起来,说诸侯各国大都软弱无能,只有秦国最强、最有理想,不如去秦国一游,鼓动秦国攻打赵国,抓住苏秦五马分尸,也好解自己心头大恨!贾舍人说愿以万金相助,张仪引贾舍人为知己。两人商定计划,结伴同往秦国。
  来到咸阳,住进豪华客栈,贾舍人搬出大量金银珠宝,供张仪上下打点。一时间,秦王身边的人无不与张仪结成朋友。时任秦国国君的是秦惠文王,他不时听到王公大臣吹说张仪为鬼谷神人、天下奇才,心想,前些年苏秦来秦国游说,不该误听人言辞退不用,结果苏秦怀恨在心,到处宣传合纵抗秦,致使秦国无法得志于山东(崤山之东)。今日张仪来了,寡人再不能重犯驱赶人才的错误。倘若手下有个张仪,可听听他的建议,也可找出办法对抗苏秦。
  如此想罢,便让人请来张仪,拜为客卿,赐给一座府邸。张仪也不孚重望,时常在秦王面前纵论天下大势,出谋划策为秦国伐谋伐交,商讨制定秦之用兵之策,深得秦王信任,成为秦廷红人。
  一天,张仪回府,贾舍人便向他辞行道:“先生今日得志,小的十分高兴,今任务完成,须赶回邯郸交差了。”
  张仪连忙挽留说:“我在困难时,多亏先生帮助,如今又赖先生慷慨解囊,才有今日备受秦王重用,正要报答先生知遇之恩时,为何却要离我而去?”
  贾舍人急忙答道:“小人哪有什么知遇之恩,助你成功者,实乃苏秦也。”
  一提苏秦,张仪就生气:“先生何出此言,是先生出钱资助我西行,与苏秦有何相干!”
  “不,不!”贾舍人把头摇得如拨浪鼓,“实不相瞒,苏相国刚刚约诸侯合纵以抗秦,生怕秦国怒而伐赵,使纵约崩溃瓦解。想到可以掌握秦国大权的人,非你张大人莫属。便造出舆论说苏秦在赵国如何位高权重,目的是吸引大人到邯郸来。又用怠慢之法激怒大人,让大人怒而离开赵国。然后给小人金银珠宝,暗助大人打进秦国。那些高车骏马,全是苏相国拨给的,小人不过是苏相国手下的一个食客,哪能有那么多的金币车马!”
  张仪一听,不禁叹息:“嗟乎,张仪不明,竟坠入苏兄计谋之中而不自知,岂不说明才不如他!我刚刚在秦国站住脚,又怎敢算计赵国?请先生回去替我多谢苏相国,就说苏兄在赵一天,我决不提‘伐赵’二字,以此消弭兵灾战祸,用来报答苏相国至诚美德。”
  ………
  张仪深得秦惠文王的尊崇敬重,一些同僚却妒火中烧。头一个跳出来攻讦的是公孙衍,他一心想谋取相位,见张仪后来居上,大有取而代之的可能,便极尽诬蔑、诽谤之能事,说张仪口能舌辩不学无术,其信任是用金钱买来的。还四处散布谣言,说张仪曾贿赂了魏冉、樗里疾(嬴疾)等朝中重臣,引起魏、樗等人的不满。第二个跟进造谣的是陈轸,他见张仪才华在自己之上,生怕自己上卿的位置会被取代,便说张仪品质恶劣,曾偷盗楚国令尹昭阳的和氏璧,被打得半死后驱逐出境……
  针对公孙衍、陈轸等人的攻击诽谤,张仪略施一计就把这些诬蔑击得粉碎。张仪向秦惠文王进谏,他不提商鞅改革而讲先王变革使秦国国力、军力大大增强,天下才俊都到咸阳集聚又使秦国智力超群。他说,纵观天下,唯秦最强,只有秦国有能力统一分崩离析的天下,山东各国的精英们正是看到了这个大势,才纠集一块以“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对抗秦国统一天下的计划。近日,咸阳的策士、谋略家们就合纵连横争论不休。争论当然有好处,可以通过思想交锋,碰撞出智慧火花。但也易生忌恨,形成内斗而产生内耗。大王不如因势利导顺水推舟,发动谋臣、策士、诸子百家进献策论新说,以定统一天下的策略。
  秦王闻奏龙心大悦,在次日朝会上,便降下谕旨,在半月之内,谁能为寡人献上最好的治国平天下之策略,谁就能担任秦国第一任丞相。臣工客卿一听,劲头大增,纷纷赶回馆舍搜肠刮肚、冥思苦想,争先恐后地献上奏章。秦惠文王夜以继日一一阅览,从中寻找锦章妙文。他拿起陈轸的《合纵难成论》,见上面提出“六国联盟各怀异心”的观点,觉得有点意思,便放到可重阅的一边;又拿起公孙衍的《破合纵论》,一看题目就来了兴趣,再读到“用离间之计使山东各国离心离德”,觉得建议可操作性强,也放到可用的一边;又看到甘龙、杜挚各自作的《诡道辩》和《欺诈说》,觉得是从兵书上东抄西凑来的,一怒之下扔到堂下;又拿起魏冉、樗里疾合写的《伐韩攻周挟天子以令诸侯疏》,心中大喜,忍不住赞扬起魏冉和自己的亲弟弟樗里疾来;又读到张仪的《横策论》,秦惠文王被张仪的崭新观点、极具前瞻性的理论所折服,读完后竟拍案而起,一迭连声地说读到了好文章,决定将“以连横(事一强以攻众弱)破合纵”的主张作为秦国东出峣山平定天下的国策,命文臣武将忠实地贯彻执行。秦惠文王还将《横策论》写在竹简上挂在御座后边日夜诵读,设坛隆重地拜张仪为秦国第一任丞相。
  陈轸、公孙衍败下阵来,觉得很没面子,又见张仪如日中天、光芒四射,而自己却像晓月残星一样黯淡无光,便卷起铺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咸阳。陈轸投到楚国为客卿,公孙衍则以“合纵”之说游说魏王而成为犀首。
  战国时期是彰显智慧才华的时期,又是崇尚建功立业、鄙视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年代。张仪深知时代潮流,他当上丞相不久,就向秦惠文王建议,秦要向东发展,就必须先夺取一个关键地区作为自己的前进基地,而这个关键地区便是魏国。若能鼓动魏、韩与秦连横,再拆散齐、楚联盟并逐一削弱,那么,秦国杀出山东,一统天下就会成为现实。
 

第一章巧施连环之计

一、金蝉脱壳的妙用

  四年之后,新王登基。
  都城大梁,张灯结彩。相国府邸,与所有殿宇楼台一样,全都披锦挂绣,壮丽辉煌。更值一提的是,连日来,府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达官显贵,络绎不绝。各国派来的特使,晋见了新王魏嗣之后,大部分都到相国府拜访张仪。
  此时,张仪刚把赵国特使子之相国送上高车,又一辆华丽的车子来到了相府门口。张仪以为又有哪国贵宾来到,忙热情地迎了上去。没想到下车来的,却是魏国上卿田需。
  田需没有像那些使节那样,带来的是问候与厚礼,而是让人听了骤然感到紧张的消息。
  田需将张仪拉到门房,呼吸不匀,神色慌张,他说他刚从大夫李从那里得知,犀首公孙衍辅佐太子魏嗣登上魏国二任国君大位之后,就要襄王魏嗣下诏清除亲秦势力,张仪首当其冲。魏襄王以初登大宝政局未稳,需要大臣团结辅佐为由,拒绝了犀首的建议。但犀首志在必得,他说大王你要想加入合纵,得到南边楚王的信任,就必须首先罢免、驱逐张仪,否则,就会被五国划向西秦一边,永远孤立于山东五国之外。
  “大王答应了没有?”张仪问。
  “不答应不行,犀首要挟着呢。”田需年近花甲,多说几句话就感到气喘。他换过一口气,又说:“犀首还自告奋勇,拟了罢免书驱逐令,要在一两天内,当着五国使臣的面,公开宣布,以示魏国坚决与西秦决裂,彻底倒向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一边。我还听说,如果大王能做到这一点,楚怀王还愿意将六国约长的头衔让给大王,为此大王正高兴得合不拢嘴呢。”
  张仪第一章巧施连环之计张仪望着田需那浮肿、衰老的脸庞,仿佛在判断这个消息的真假似的,若有所思,抿口不语。
  “大人,犀首阴着呢,又是大人你的死对头。”田需劝道,“他想借大王之手除掉你,报当年被迫离秦之仇。大人何不走为上计,避开血腥之灾?若想逃走,现在还来得及,大梁高门(西城门)还有一个时辰才关闭……”
  “不,我不走。”张仪,终于开了口,“感谢田大人的好意,请大人进去喝几盅美酒驱驱寒冷吧……”
  “不,不。”田需拱手谢道,“时间很紧迫了,大人还是赶快打定主意吧。”田需说完就跨出大门,匆匆登车而去。
  张仪送到大门外,迎风伫立在广场上,望着田需的高车消失在天街通衢尽头,突然一种急切与紧迫感袭上心头。他转身,急急走进相府内室,招来三个心腹门客,围炉商讨应变之策。
  这三位心腹乃是冯喜、毕成和雎子。冯喜年逾五旬,学富五车多谋善断,是为张仪的心腹高参。毕成而立之年,善于抵巇飞钳,又好中庸之道,后来成为纵横家苏秦身边的谋士。雎子姓范,年方十二,聪明机智,天赋极高。范家仰慕鬼谷仙师威名,就把雎子送到张仪门下当书童,想跟张仪学习纵横捭阖之术,将来辅佐有为之君,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彻底结束七雄纷争的混乱局面。
  张仪将田需说的话,一句不漏地复述一遍。三门客听后就展开激烈讨论。瘦如灵猴的雎子,一向喜欢抢先发言,他说:“这不可能,大人是先王信赖的重臣,新王刚刚登基,怎敢自残股肱,拿大人开刀?小子想会不会是田需声东击西,设计挤走大人?”
  张仪欣赏雎子的敏捷和坦率,每次见他发言,都认真倾听,这又使得雎子深受鼓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冯喜却不以为然。他经常抓住雎子的话题,提出相反的看法,以此驳倒雎子,显示自己博学多才。
  “不对,不对。雎子论事,往往只触表层不及内里,易得片面结论。”冯喜大摇其头,“诚然,魏嗣才气不足,需要大臣辅佐。但是,犀首挡在那儿,谁也别想插手。犀首很有心计,早在魏嗣当太子时,他就开始投饵钓鱼博取专宠。魏嗣即位成为一国之君,他自然就成了心腹宠臣。犀首野心勃勃,想控制整个魏国,然后以此为基地,合六国之众,与大人相抗衡。而要控制朝政,首先就要排斥异己,眼下正是最好时机,他不会轻易放过的。纵观春秋列国史,哪一个朝代更替不经一场血腥屠杀?因此,说犀首挟襄王要罢免、驱逐大人,是完全有可能的事。至于田需为何要来传送这个消息,不佞已经获悉,田需想当相国已久,可是犀首不让田需上去,犀首想自己兼任。在遇到强大对手时,他想联合大人共同对付犀首,就使出了借力打力灭掉异己的手段。”
  “如此说来,大人在此凶多吉少,不如撤回秦国,马上就走。”雎子被说得沉不住气了,他跳将起来,催促张仪,“主动撤退,可以抢占先机。鬼谷仙师就这么教导我们的,我们不妨一试。”
  “不妥,不妥。”冯喜两眼微合,一副火烧眉毛也不急的样子,“如此撤退太没面子,就是回到秦国,大王不怪罪我们,那些王公大臣也会讥笑我们无能。”
  “可是,让人家赶出魏国,而且当着五国特使的面,岂不更加难堪?”雎子反问。
  冯喜正要辨析,一向爱和稀泥的毕成止住冯喜,笑道:“毕兄所言不差,贤弟说的也有道理。大人是带着使命来魏国当丞相的,现在,连横(连众弱以事一强)未成,合纵又起,而且还兴六国之师攻我秦国。明白的,可说是犀首公孙衍从中捣鬼;不明白的,还以为我们大人有意纠合六国反秦,如此说不明道不白地回到秦国,恐怕日后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听着三人的争论,张仪有点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在三人面前走来走去。
  他表面平静,内心却如倒海翻江般激荡不已。
  四年前,他别出心裁突发奇想,向秦惠文王自荐说,只要将他当作一块“砖”拋到魏国去,就能为秦国引回一块“玉”来。秦惠文王知他所说的“玉”的含义,即让他打入魏国内部去支配魏国的外交,使之纳入有利于秦的“连横”轨道,进而引导中原各国都去仿效魏国事秦,达到和平统一六国之目的。秦惠文王觉得此计可行,先免去他的相国职务,接着又以武力做后盾,送他到魏国当上了掌管外交的丞相。
  可是,入魏四年成效甚微。不但没能为秦国引来“玉”,而且连自己这块“砖”,都将被新任的魏襄王挑出来拋出魏国去。回想起来,真是汗颜。他觉得自己的失误就在于,四年来只把功夫做在老惠王身上而忽视了太子魏嗣。那公孙衍正是利用他的这一疏忽乘虚而入接近了储君。他记得那时经常看见公孙衍跟着太子嗣外出打猎,那种阿谀奉承的可怜相,直到今日想起来都觉得肉麻、可笑。
  可是,当公孙衍被老惠王指定为顾命大臣时,他发现自己笑得太早了。而后来,又从公孙衍辅佐太子魏嗣登上王位那志得意满的神情里,他深深感到自己在魏国为相的日子走到头了。现在,狡猾刁钻的公孙衍就是利用新王对他的信任,重新举起“合纵”的旗帜,纠合起六国抗秦大军,向着西秦也向着首倡“连横”的他发起了猛烈进攻。
  他知道,要是这次不能瓦解“合纵”,有效地扼制公孙衍的疯狂反扑,那么,他不是死在恼羞成怒的秦惠文王手里,就是葬身于两军拼杀的疆场上。
  这是多么可怕的后果啊!
  他为此深深懊悔愤恨不已。
  “大人!”冯喜叫道,“不佞以为,与其等着被魏王罢免、驱逐,不如抢先一步,主动提出辞职。”
  张仪被冯喜的话惊醒,他收回飞驰的思绪,踱到冯喜面前,用赞赏的目光鼓励冯喜说下去。
  “辞职之后,大人立即搬到秦国驻魏国的使节馆舍去住。”冯喜神情兴奋地说,“这样,公孙衍与魏襄王暗中策划的罢免、驱逐之计便可不攻自破。”
  “而且住到使馆里去,大人就是秦国的使臣。”毕成补充道,“公孙衍就是想要捉拿我们,也要考虑考虑我们背后强大的秦国答应不答应。”
  “妙,妙!”雎子兴奋地叫了起来,“二位师兄计高一筹,让小子我又开了一次眼界。”
  张仪想了一想,觉得此计不错,便大步流星地走到几案后边,坐在铺着厚厚锦毡的软席上,卷起广袖,往腕上扎着。冯喜、毕成互看一眼,知道主人采用了他们的主意,便示意雎子。雎子机灵,忙奔过去为师父磨墨铺设帛笺。
  张仪思如泉涌笔走龙蛇,不到片刻工夫,就写好了千言的奏书。
  这实际是给秦惠文王的一封密信。信上写着六国伐秦的动态,秦国应付六国“合纵”的对策,以及他请求继续留在魏国行“拋砖引玉”之计的打算,等等。
  因事关秦之安危,张仪特别谨慎小心,写好之后细细检査一遍,觉得没有疏忽遗漏了,才将帛笺折好,装入一根特制的竹筒中,封好封口。又取出免税启节一枚、通关令牌两面,对冯喜、雎子交代说:“你们二人可扮成来魏国经商的父子,贩运一些熟货赶往高门,争取在闭关前混出大梁,要把此书亲自交与大王,再讨一份任命文书赶回大梁,头尾不得超过三天两个晚上,而且越快越好。”
  冯喜、雎子郑重地接过竹筒、启节和令牌,向张仪深深一揖,转身向客舍内急急走去。
  张仪命毕成去召集管家仆役收拾行装,准备搬家。
  毕成应了一声,拔腿就跑。
  张仪铺开竹简,准备给魏王写奏表。

二、反客为主说魏王

  翌日卯正时分。
  巍峨的王宫大殿,肃穆的明堂内室,到处激荡着钟磬之鸣、琴瑟之声。魏国新任国王魏嗣,在内侍宫娥簇拥之下,徐徐登上丹墀坐入王位。
  魏嗣目光往御案下一扫,见大臣们都匍匐在地,口喊千岁千千岁,那声音整齐、洪亮、虔诚、激昂,和着钟磬之声,烘托出一种庄严与神圣。他顿时感到洋洋得意、飘飘欲仙了。
  “众卿平身。”魏襄王感觉极好,说出的话也特别温文尔雅,“寡人接受先王重托,又得众卿辅佐,今日终成一国之君,寡人万千感慨。然眼下内政外交,尚需整饬,还望众位卿家继续顺从先王的治国之道,与寡人齐心协力,共同治理国家。”
  王公大臣尚未开口,犀首公孙衍就抢先回奏:“大王,臣等深受国恩,又兼顾命大臣,焉敢违背先王遗训自行一套?倒是大王……”
  魏襄王一怔,心想寡人怎么了,难道还会违背先王遗训自行其是么?想起日前与公孙衍就罢免、驱逐张仪争论一事,觉得公孙衍太过霸道,凡事都得由他说了算,为此心里很不高兴,但他善于掩饰,脸上仍带笑容,鼓励说:“爱卿有话,但说无妨。”
  “倒是希望大王你能与臣等一道,遵守先王大法,”公孙衍见魏王瞬间有变,便收敛一些,“重树合纵大旗,率领六国共同讨伐西域强秦。”
  尽管语气软了许多,但在田需、李从等人听来,仍然觉得犀首公孙衍用词犀利、锋芒毕露,大有犀牛横冲直撞之势,给魏襄王太多难堪。而高座上的魏襄王听了,心下一颤,不禁挪了挪座位,用宽厚的笑声掩去了尴尬之色。
  “当然,当然。寡人会与众卿一道,亲善近邻,柔服远客,协和天下,让先王治理之道,放出日月般的光芒。”魏襄王答道,语锋一转,又说,“不过眼下诸事冗杂,寡人日夜繁忙。众卿如无他事要奏,即可退去办理公务,寡人辰时还要到繁台去接受各国特使的晋见。”
  话音刚落,明堂上立即响起议论之声。内侍看看魏王,正要宣布退班,一个清瘦、儒雅的中年人出班奏道:“大王,臣有要事奏。”
  众臣一惊,都把目光聚到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手捧黄色布包,款款走到御案跟前。他不戴乌纱,也没穿官服。头顶挽了个高髻,扎上一根青丝绸带,身上披一袭藏青色的绵纶布衫。如此装扮,反把他那又高又瘦的身材,映衬得愈加挺拔、俊雅。
  他就是魏国丞相张仪。
  田需猛见张仪出班奏事,心念一动,暗想这张仪又奏什么事?若是把他告密之事抖出来,不但自己的目的达不到,而且还会祸及太史令李从。公孙衍一见张仪如此模样,就知道他的对手又要发难了,他稳了稳情绪,心里快速地筹划起应付之策来。
  魏襄王见张仪今日退到众臣之后,不与公孙衍同站一列,已觉诧异,此时又见张仪捧着黄色布包走到御前,更感惊讶。他有点紧张地问:“卿有何事,快快奏来。”
  “大王,微臣近日身体欠安,请求辞去相国之职,现将辞呈、印信一并奉上,望大王网开一面,允微臣回归故里逍遥山林去吧。”张仪奏罢,便把黄色布包呈到案前。内侍接过,转到魏王手中。
  田需松了口气,觉得张仪信守承诺,与犀首争夺相位的计划有望成功了。而公孙衍马上意识到,张仪在行“金蝉脱壳”之计,如果不及时破他,挟持魏王重组“合纵”的整套安排将全部落空。
  “爱卿何故如此?”魏王心里发虚,目光也有点散乱,他急切表白,“寡人还没想要罢免爱卿,爱卿何以舍寡人而去?要是寡人有不敬之处,还请爱卿指出,寡人一定改正。”
  “大王言重了。”张仪拱手答道,“大王一直敬重外臣,先王还将魏国外交全权委托外臣处理,外臣怎敢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实因眼下情势大变,外臣无力扭转乾坤,只好自请辞职,还望大王明察外臣的一片苦心。”
  魏王语塞。大臣们却议论纷纷。有的说,张仪自称“外臣”,说明他想返回西秦,然后再来魏国,重新修补他的“连横”计划。有的认为,辞呈的突然提出,是针对公孙衍的“合纵”计划的,应该踢开这两个人,请孟轲来当相国,从此结束“连横”“合纵”之争,以仁义协和来安定天下,魏国照样立于列国之上。公孙衍则想当场揭露张仪。他跨前一步,正要开口奏事,魏襄王却挥手止住了他。魏襄王听出了张仪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而且还起了疑心,疑心使他决定刨根问底。于是就留住张仪,命王臣内侍宫娥全部退下,不得留在宫中窃听。
  这一突变,让公孙衍大感意外。大王要留张仪说什么?张仪会不会乘机大进谗言?种种不测之虑,使公孙衍焦躁不安,但又不能不走,只好耷拉着头,随散朝的大臣们退出明堂。
  魏王走下王座,携张仪来到内室右房。君臣礼让一番,按尊卑先后坐下。没有美酒,也没有酽茶,只隔案说话而已。
  张仪望了望魏嗣,觉得相貌实在平常。难怪孟轲晋见后说,魏嗣双目斜视,脑后见腮,不像个有为之君,对他难生敬意。老臣田需听到这段著名评论,立马转告张仪,张仪深表同感。魏嗣相貌平平,资质庸庸,若与惠王魏莹相比,的确相差十万八千里。但这不要紧,越无才气就越好控制。张仪看重的是“飞箝”条件,将来能飞而箝之,就能为我所用。
  按照鬼谷仙师“欲闻其声,反默”的训导,张仪一坐下来便沉思默想,故意用沉默让魏嗣着急。等对方沉不住气说话之后,再用“钓语”之术,激对方说出隐藏在心中的意图。
  果然,魏嗣着急地问:“爱卿,你的辞职想法,究竟从何而来?”魏嗣虽然平庸,但再平庸的人,也懂得欺骗,也知道以假话掩饰自己。他不问罢免、驱逐消息从何而来,却问辞职念头为何产生,这就叫作狡猾。
  “犀首告诉我的。”张仪比魏嗣更狡猾,他早就听出了魏嗣的话意,有意将田需说的事,全扣到犀首头上,造成犀首泄密的样子,让魏嗣疑心更重,“犀首说大王你做梦都想当纵约长,若能号召列国诸侯进攻西秦,便可博得有为明君的美名,让天下诸侯都敬重大王,崇拜大王。”
  “胡说,胡说。”魏襄王几乎嚷了起来,“寡人初登大宝,何德何能号召五国?都是犀首整天在寡人耳边聒噪,说寡人要想倒向南边,参加合纵队伍,就必须首先罢免、驱逐爱卿。否则,楚王就将寡人排斥在合纵之外,永远不要想与楚国、齐国亲近。”
  张仪闻言窃喜,觉得“以无声求有声”已收到成效,便进一步探问:“如此说来,此番‘合众弱以攻一强’(合纵)的计划是由南边楚怀王发起的?”
  “也不尽然。”魏襄王摇了摇头,有选择、有保留地透露了一些内幕,“若说发起之人,最早应归犀首,是他说动父王,出去周游列国,鼓动合纵对抗连横。后来,南边怀王动了心思,也派左徒屈平到齐国寻求齐楚联盟。犀首担心约长位置被楚怀王、齐宣王夺去,便怂恿父王出来承担,谁知父王刚刚答应就一病归天。按理说,这约长之位非怀王莫属了,可是犀首不肯,觉得让了出去,就等于把他多年奔走所取得的成果让给了楚怀王,又鼓动寡人出头领衔主持。”
  魏嗣说这话时,脸涨得通红。他狡猾地隐去了自己想当约长,要在列国诸侯前出出风头的念头,为了能自圆其说,便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犀首公孙衍。
  张仪从魏嗣躲躲闪闪的目光里,看出了隐瞒、欺骗的企图。但他知道了也不点破,更不追问。他觉得“钓语”已达目的,现在应该换个话题,给送情报的田需说几句好话。
  “听说犀首竭力提议孟尝君田文担任相国,大王你都坚决反对,可有此事?”张仪故意正话反说,以激怒魏嗣。
  “你何以知道?”魏嗣反问。
  “犀首不满大王做派,到处宣扬大王嫉贤妒能。”张仪轻松地说,两眼盯住魏嗣。
  “胡说八道!”魏嗣怒道,“请田文来当相国,既是爱卿的举荐,又是寡人的主意,他一直阻挠、反对,现在怎么倒过来说呢?”
  “也许犀首想讨好齐国吧。”张仪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其实,以外臣看来,大王用这两个都不妥当。”
  “却是为何?”
  “恕外臣冒昧一问,孟尝君田义对魏国尽力,还是对齐国尽力?”
  “他是齐国人,当然对魏国不如对齐国那样尽心尽力了。”
  “犀首对魏国尽力,还是对韩国尽力?”
  “犀首是韩国女婿,当然对魏国不如对韩国尽心尽力。”
  “所以,外臣以为,犀首当上相国,必定亲近韩国,疏远魏国;田文当上相国,必定亲近齐国、疏远魏国。他们二人都将利用大王的国家在诸侯中图谋事变,招来战争祸害,殃及魏国百姓。”
  “这将如何是好?”魏嗣乱了方寸,急向张仪问计。
  “以外臣之见,大王不如把上卿田需提上来,放在身边。田需是先王的股肱之臣,对大王定会忠心耿耿,让他当相国正好监视、限制犀首。”张仪将早已想好的计谋一一端了出来,“田文因大王的提携,已名声大振,齐宣王害怕他被大王所用,已派出特使,欲召田文回国担任丞相。大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拨给高车,赠送黄金,隆重送他回国。这样,田文必会感激大王的敬重之恩,日后有事,田文也会替魏国说话,岂不两全其美?”
  “好!太好了!”魏嗣击掌赞道,“先生果然多谋善断。犀首追随寡人多年,从未见他为寡人出过一条好计。先生可否听寡人一劝,收回辞呈,寡人即拜先生为相,掌管魏国的内政外交。”
  “大王真诚厚爱,外臣不胜感激。”张仪起身,深深一揖,又说,“但是,外臣早已立下宏愿,欲以毕生精力,辅佐有为明君建功立业,一统天下。外臣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视富贵荣华如粪土。当年,外臣在楚,昭阳显耀他的和氏璧外臣都不动心,而后来到秦国,秦惠文王开秦史之先河,破例拜外臣为秦国的第一任丞相。外臣当了两年,说放弃就放弃。来到魏国,先王又将魏国的外交事务全权委托给外臣。外臣费尽口舌,化干戈为玉帛,给魏国带来了四年的和平与安宁……”
  “后两句寡人不敢苟同。”魏嗣赌气似的,脸上写满了不服与愤懑,“就在这四年中,秦国还攻占我曲沃、平周……”
  “那是因为先王受人蛊惑,背离连横之约引起的。秦惠文王特别恼恨背信弃义,就发动了那场讨伐战。要是先王坚持亲善,会有那次的战争之祸吗?”张仪反问,“而且,四年来只那么一次,这在列国纷争史上,应该说是很罕见的。何况,先王一修正错误,秦惠文王就听从了外臣的劝谏,立即下令将曲沃、平周归还了魏国。这个教训提醒我们,要坚定自己的选择,不要受别人的引诱和利用。否则,就会给自己的国家带来灾难,使老百姓饱受背井离乡之苦。”
  张仪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了入魏四年历史,末尾两句,还暗示魏嗣,现在又到了紧要关头,若重蹈覆辙,恐怕又会吃尽苦头。
  魏襄王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乱极了,一会儿觉得张仪很了不起,一会儿又感到自己好长一段时间都受了犀首的愚弄。他钦服张仪的忠贞不屈,又为犀首的追名逐利感到羞耻。他仿佛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是坚持连横好,还是倒向合纵好……
  正这么惶然无主之际,公孙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也只有这位顾命大臣,才敢这么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张仪、魏嗣都吃了一惊,魏襄王脸上还布满了愠怒之色。犀首公孙衍却涎着笑脸,向魏王行了一个大礼,又横了张仪一眼,语带双关地说:“楚王特使屈左徒、昭鱼大夫,燕国特使太子姬平,韩国大将魏锼,都在繁台上等候多时了。大王不去接见他们,却在这里陪外臣闲聊,难道不怕受人蛊惑而怠慢了这几个大国?”
  魏嗣喜欢率直,恼怒不阴不阳地说话,他怒道:“寡人自有安排,用不着你来饶舌。”转身面对张仪,面色稍霁:“张先生,你先别回汾阳,就在大梁多住几天,等寡人办完俗务琐事,择日再给先生饯行。”
  张仪谢过魏嗣,又行了个大礼,穿过犀首面前,一甩广袖,大摇大摆地走出右房。
  公孙衍鄙夷地瞥了张仪一眼,又将目光移到魏王身上。他见魏王脸色阴沉,知道被谗严重,魏王先入为主了。他不知道都被谗了些什么,心里焦急,正想探问,突然,魏王传旨要摆驾繁台。内侍、宫女闻声拥了出来,侍候大王更衣起驾。公孙衍觉得机会来了,他讨好地上前,殷勤地扶住魏王,就像平时内侍搀着大王走路一样,一同步出右房走进明堂。他找了个话题试探:“大王,截至今日辰时,除了秦国没派使节之外,各国祝贺新王登基的使臣全都来了。”
  “秦国不派使节,该是你大肆宣扬罢免、驱逐张仪造成的吧?”魏王随口说道,连看也不看公孙衍一眼。
  “没有,绝对没有。”公孙衍探到被谗的内容了,他竭力辩解,以洗清自己,“微臣自幼熟读兵书,知道事以密成,谋以泄败。微臣再笨再傻,也不会将大王与微臣商议的事情泄露出去。定是张仪揣摩到什么,有意来个将计就计,以便金蝉脱壳……”
  魏襄王哼了一声,甩掉公孙衍,穿过明堂,走下台阶。
  公孙衍大步追了上去:“大王,大王你听微臣解释。”
  “你还要解释什么?”魏襄王走出宫门,停在大殿檐下,看上去有点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早先,你在秦国倡导连横,率领精兵强将夺走了我西河大片土地。张仪入秦之后,你站不住脚了,就跑到我魏国鼓吹合纵。一个人可以这么随意地改变自己的理想、放弃自己的追求吗?东奔西走,投机取巧,不是为了骗取信任谋取富贵又为了什么?冲你这德性,你就不如张仪。张仪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为了他的秦国、为了他的连横,他从来也没有出卖过他的追求、他的理想。寡人要的就是这样矢志不渝的忠臣勇士,寡人不要那些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势利小人!”
  魏襄王说罢,噔噔噔地走下台阶,向停在广场上的高车驷马走去。
  公孙衍大声叫道:“大王!大王!”
  也许公孙衍的叫声太大,也许魏襄王被犀首的气势所震撼,他转身停住,一脚站在台阶上,另一脚踏在上一个台阶上,望着犀首从高高的台阶上奔下来。
  “大王!”公孙衍奔到魏襄王面前,喘着粗气说,“大王你不要听信张仪之言。张仪是鬼谷仙师的弟子,深谙飞箝忤合之术、纵横捭阖之道。他言而无信,他诡计多端,他总想拆散六国同盟,逼迫东方诸侯都去事奉秦国。他帮助秦国欺此诈彼,不断吞噬我们的土地。他是世上心术最不正、行为最卑鄙的人,大王千万不要受他的蛊惑。特别是现在,五国特使都来了,合纵就要成功了,要是大王突然反悔,五国诸侯将如何看待大王?我们魏国日后还有何脸面立于列国之上?紧要关头,大王三思!”
  魏襄王被犀首的话镇住了,他呆立在台阶上,突然有了骑虎难下的感觉。他呆愣片刻,无可奈何地问:“你说,寡人该怎么办?”
  “立即派兵包围相府,将张仪控制起来,不让他逃回秦国。以免走漏风声,让西秦抢占先机。”公孙衍答道,仿佛胸中早有安排。
  “好吧,你去派兵守住相府,但不许伤害张先生。”魏襄王说罢,大步走向高车。
  公孙衍用一脸的庄重掩住了心中的狂喜。他向魏王深深一揖。他太需要这个诏书了。他恨死了张仪,他的荣华富贵几乎要毁在张仪手里。在秦国如此,到魏国也是如此,张仪简直成了他的克星。他要想保住高官厚禄,就得除掉张仪。
  他知道襄王还不想置张仪于死地,襄王也不想公开宣布和秦国决裂。但这不要紧,他既然请到了诏书就有办法杀掉张仪。要是襄王见到张仪首级而兴师问罪,他也有巧妙的说辞。他可以说张仪拒绝守护,率其门客、家丁突围反抗,双方于混战之中,张仪防卫过当而被杀死。他甚至还可以找一个替死鬼杀掉以蒙混过关。
  公孙衍心里谋定了借刀杀人之计。
  公孙衍挑选了五百精兵,如狼似虎一般扑向相国府。

三、天下归一大构想

  驷马拉着高车,咯吱咯吱地驶过大街,来到使馆门前。驭者甩出响鞭又吁了一声,驷马小跑几步便停了下来,中间两匹马还喷出两串白色雾气。驭者张禄,翻身跳下驭座,来到车后,放下挡板,铺好脚垫,上去扶住张仪下车。
  张仪跨出车栏,一脚踏着踏板,一脚还在车内。这时,使馆内传出阵阵琴声,琴声悠扬,韵律动人。张仪大喜,心想大概又是哪个国家的特使来拜访了。要不,就是冯喜、雎子带着秦国特使回到大梁了。
  心里高兴,张仪抬起另一条腿,想跨出车斗下到地上。大概过于用力,肋骨挪动了一下,一种钻心疼痛登时传到脑顶。张仪皱了一下眉头,知道内伤又被触动了。这是当年昭阳和他的门客爪牙拳打脚踢留下来的内伤,稍有不慎,就会发作。内伤一直折磨着张仪,但张仪仍然咬紧牙关,为他的连横理想顶风冒雨,走东闯西。
  张禄见主子脸色骤变,额头冒出冷汗,就将张仪的胳膊挎在自己肩上,想搀着走进使馆。张仪轻声谢过,也不让门官进去通报,单命张禄快去卸车喂马。他定了定神,掏出绢帛,往脑门上摁了几摁,左手捂住右肋,迈开步伐,跟正常人一样走进使馆大门。
  因无人通报,张仪来到厅堂边上,里头的人们还不知道主人回来了。张仪抬眼望去,只见堂上正中排着四张几案,案后坐着齐国特使田臣思,流亡在魏的孟尝君田文。门客毕成与相府管家分两边陪坐。左厢乐工,正在击筑弹琴,轻抚漫奏。美妙的乐声,正从那丝弦音匣中送出来。右厢乐女,穿红着绿排成一排,正舒展歌喉,唱着张仪最爱听的魏风《伐檀》。中间舞池,舞女们踏着节拍翩翩起舞,时而散开,如彩蝶环飞;时而聚合,做百花朝阳。这时,乐女们唱到《伐檀》的第二段,让人听了更加动情:

  叮叮当当砍伐檀树(坎坎伐辐兮),
  为做车辐放河边(置之河之侧兮),
  河水清清直且流注哟(河水清且直猗)。
  不下种子不收割(不稼不穑),
  为何三百捆禾要独取啊(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拿弓箭不打猎(不狩不猎),
  为何大兽挂院墙(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那些大人老爷们(彼君子兮),
  不是白白吃干饭(不素食兮)。

  歌声婉转,略带一点愤慨与忧伤,使闻者为之动容。张仪每次听了,都会在眼角溢出晶莹的泪珠。
  坐在锦毡铺席之上的田臣思,忍不住转脸问一旁陪坐的毕成:“毕先生,张仪先生入秦多年,怎么不唱秦风《蒹葭》《无衣》,却还独独欣赏魏风《伐檀》?”
  话问得有点突然,闻者无不为之一震。张仪忙将目光投到毕成脸上,想听听这个门客如何回答。方才他不让通报,就有考验他的门客应变能力之意。他招门客,不单为自己跑腿办事当参谋,更重要的是为了培养、锻炼他们,把自己所学所思传授给他们,让自己的理想、追求将来能在他们身上得到继承、发扬与光大。
  “《伐檀》是流行在魏国汾水西河一带的民歌,内容却是刺贪、抨击不劳而获。”毕成两眼闪烁智慧之光,“我家主人,虽为贵族后裔,但天生同情弱者。他从小与伐工孩子一起长大,对那些不劳而获的大人老爷特别不满。他觉得一个人要立于人世,就要有本领、对社会有益,不能白吃干饭,做寄生虫,因此他特别喜欢《伐檀》。在他看来,伐尽不义,填塞欲壑,才能平息战乱,还清平世界于天下苍生。”
歌女轻轻地唱着,乐工弹奏出的乐声更加优美动听。张仪一边揉着右胸,一边望着堂上,只听孟尝君又问:“我听说,张先生祖籍并非魏国……”
  “张先生乃黄帝之后。”毕成和着音乐侃侃而谈,“黄帝子少昊青阳氏,第五子挥为弓正,被赐姓张。最初封地青阳,后移居南阳,为晋国管辖。楚庄王称霸,兵指中原所向披靡。先生的祖先为避战乱一路北逃,逃到汾水与西河交接处一个名叫汾阳的地方住了下来。
  “这里山环水绕风景秀丽,但它却是个兵家必争之地。自三晋分家以来,一会儿并入韩国版图,一会儿又被赵国夺走。还没安定两天,魏国又发兵抢了回来。不久,西秦崛起,更把这一带看作西出山东的通津要塞,没有一天不想占为己有。魏、韩、赵、秦四家争夺不休,把一条美丽的汾水西河撕扯得血肉模糊、破碎不堪。先生庞大、富裕的家族,就是在这无休无止的迁徙跋涉中被拖得精疲力竭、破败衰落。他的意中之人,那个美若天仙的伐工之女,也死在血与火的争战之中……”
  不知何时,舞女、歌女已悄然退去,乐工们也停了弹奏,堂上静悄悄的,人们都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
  张仪眼角挂着泪花。蒙眬间,觉得有一个少女,挥着头巾从桑园里跑出来。她向他边跑边喊,虽然听不见喊声,但可以感觉到声音的甜润、柔和。她跑出桑园,跑过绿草茵茵的草坪,跑进西河辽阔的水滩。她坐在河边晃动着脚丫,踢飞的水珠,在融融春日的阳光里,化作无数个橘黄、淡紫、湛兰、橙红的光圈,如气球一般在少女周身飘浮、飞升……
  突然,马蹄声、刀剑格斗声铺天盖地而来。美丽的光圈一个个被尖啸怪诞的声音刺破。接着,沙尘翻滚、硝烟迷漫,烟魔云怪吞噬了少女的惨叫声。不知过了多久,沙尘退去,烟雾散开,阴沉的天空下,桑园一片狼藉,草坪残破不堪,少女仰躺在河滩上,衣裳破碎,遍体鳞伤,暗红色的血水,从她身下淌出,融入涓涓细流,弯弯曲曲地流进血浪翻滚的西河……
  这一幅幅可怕的战乱图,一个个揪心的记忆碎片,时常钻进他的心灵,困扰着他,折磨着他,使他陷入痛苦的深渊而自拔无望,欲罢不能。
  “张先生的家乡汾阳,和魏国一样,属四战之地。”毕成的话,又从寂静的明堂上清晰地传来,“百余年来,饱受战乱之苦,闹得谁也无法判明自己属于哪个国家。只有在唱起《伐檀》这首民歌时,我家主人才有找到了家园的感觉。因此,先生的家园意识是很淡薄的。他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十几个春秋,竟然住过七八个国家。如此出入公门上下奔走,不为拜相封侯,只为寻找、选择。寻找一代雄主明君,选择一个能够成长壮大的国家。先生觉得我们已进入讲智力、拼实力的时代,伐谋伐交达不到就要凭实力伐兵攻城。只有彻底挫败对方才能弥兵平乱一统天下。先生遍观环宇,认为西域秦国堪当重任,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而它的英主秦惠文王也慧眼识贤,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我家主人。”
  “我很忧虑,毕成先生。”田臣思皱起眉头,“诚然以战可以止战,然而所有国家都去事奉秦国,那么社稷江山怎么办?国君和我们这些人又该如何安置?”
  “全都拼入秦国版图,再划分几个郡县分治。”毕成代张仪说出了未来整个华夏的走向,“国君们可入秦为臣,你们也可以去各郡县当个郡县长官。”
  “不成,不成。”田臣思眉头蹙成一线,“这天下人都是想当鸡头不做凤尾的,又怎能心甘情愿地去称臣?张先生的主张有悖情理,断难实现。”
  “那就只好凭借实力,来一场生死搏斗了。”毕成冷酷地说,“谁能消灭六国,谁就可夺得天下。”
  田臣思惊恐地望着毕成,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后悔到这里拜访,他害怕被外人知道以后被扣上“与秦亲善”的罪名。他战战兢兢地按住几案想爬起来。田文马上看出了田臣思的意思,急忙过来扶住,小声劝他再坐片刻,无论如何也要等张仪回来以后再走。田臣思半抬起来的肥臀又跌坐在锦毡之上,失去血色的胖脸显得更加苍白。
  眼看堂上气氛发生变化,张仪忙从角落里走出。他穿过右房前的走廊,登上一排台阶,步入明堂。他径直走到田臣思、孟尝君面前,向他们拱手作揖赔礼道歉,慌得田臣思、孟尝君连忙起身频频还礼。他又当着客人的面严厉斥责毕成,大声骂毕成狂妄自大、目无诸侯,小声说方才所言虽合连横本意,但不能不看场合信口开河。毕成明白了“小骂大帮忙”之意,也主动向田臣思、孟尝君请罪。张仪见双方执手言欢重归于好,便吩咐厨下庖丁收起残席再布酒菜,他要与田大夫、孟尝君痛饮以重温旧情。
  于是乐工们击筑鼓瑟,堂上重新荡起悠扬的乐曲。
  歌女们和着音乐,轻轻唱起秦风《无衣》。
  酒宴摆了上来,张仪陪客人举爵畅饮。
  酒过三巡,孟尝君代田臣思向张仪说明来访之意。孟尝君说,先生力荐他为魏相的消息传到齐国后,齐国上下都很恐惧,齐王尤为害怕魏国重用他会对齐国构成威胁,就派田臣思一面使魏参加魏王即位大典,一面请他速回齐国。孟尝君说着,就拿出一张帛笺递与张仪。
  张仪打开帛笺,只见上面写道——

  ……寡人不明,听信谗言,得罪于您,使您流亡在外不得回归。今受神灵降下的灾祸的惩罚,寡人反省,悔恨从前,特命田臣思带上寡人亲笔信一封向您道歉,愿您顾念先王宗庙,速随田卿回国助寡人治理国家……

  “敝国寡君还命臣思随带万两黄金,四辆豪华高车,一把佩剑,送与孟尝君。”田臣思补充道。
  “好,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张仪连声赞道,“今日早朝,张仪已说动魏王同意孟尝君回国为相,魏王还赏赐高车两辆、黄金千两以示敬重。”
  “先生,田文愿将齐王、魏王的赏赐全部送与先生,以表田文与田上卿对先生的一片心意。”孟尝君激动地说,起身深深一揖。
  “不敢不敢。”张仪辞谢,乘机将话锋一转,“要是犀首阴谋得逞,恐怕此事还不能成功呢。”
  “犀首公孙衍从中作梗?”孟尝君急问。
  “是啊。”张仪说,“他非但不让先生出任魏相,而且还想将先生控制起来,永远羁留魏国老死他乡。”
  “犀首为何要这样做呢?”田臣思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犀首怕我坏他的合纵之计。”孟尝君愤恨地说,“去年春,犀首到我齐国鼓吹合纵,恰好南边的楚王也派遣左徒屈平来缔结齐楚联盟之约。我曾对大王谏说,须防犀首和楚国联合谋我齐国。他们便乘机恶我,诬我网罗天下亡命之徒,有图谋不轨之嫌,大王听信了他们,就将我逐出国门。”
  田臣思频频点头,作同情怜悯之状,心里却后悔方才多话,不该引发孟尝君的愤懑。若传回齐国,齐王还以为他与孟尝君关系密切呢。他是个保守平安、持中庸之道的人,不想招惹丁点的麻烦去影响自己那静如平湖一般的生活。
  张仪的想法却与田臣思相反,他嫌犀首与孟尝君相残得还不够。如果能让他们势如水火,那么犀首鼓吹的合纵就将失去齐国的强大支持。要是再设法说动燕国或者赵国从合纵中分离出来,他的扼制六国伐秦的计划就将大功告成。
  因此,他顺着孟尝君的话题,推波助澜地发挥一番。他说犀首野心勃勃,控制了魏国还嫌不够,还要指挥东方五国为他包打天下。他的话果然激怒了孟尝君,孟尝君说只要他在齐国,犀首就休想动齐国的一兵一卒。张仪赞扬孟尝君最有骨气,是齐国顶天立地的好汉。孟尝君大受鼓舞,正要谈他回国后的打算,突然,门官疾如星火地奔了进来。门官忘了礼节,冲着张仪报说,犀首带兵包围了使馆,扬言要捉拿逃犯。
  田臣思闻报大惊失色,催促孟尝君赶快离开。孟尝君以为犀首将他当作“逃犯”捉拿,立即跳将起来,召集随从们拿起刀剑准备抵抗。
  张仪安慰大家不要惊慌,这里是秦国使节的住所,犀首再横行霸道也不敢得罪秦国。他请贵宾们放心喝酒,又命毕成继续作陪,然后随同门官匆匆离开大厅。
这时,犀首带来的兵卒已包围了整座使馆,所有进出通道都被切断。犀首亲自带着十几个壮汉,操刀执剑冲进大门。他们击败门卫推翻仆役,正要穿过天井奔上台阶,冷不防被站在厅堂口上的一人挡住去路。犀首抬头一看,却是文弱书生张仪,不禁收住脚步,与众壮汉一道愣在天井里。
  张仪彬彬有礼拱手揖道:“不知犀首驾到,有失远迎还请见谅。”犀首一反应过来就想先声夺人:“张先生到底是个明白人,能主动出来自首,免了弟兄们搜查之劳,小弟不胜感激。高车就在外头,请张先生跟小弟走一趟吧。”
  “犀首喝醉酒了吧?”张仪微笑着提醒道,“这里是秦国使节住所,不是魏国相府,犀首你可别摸错了门啊!”
  “可这里只有逃犯没有秦国使节呀。”犀首嘲笑道,“本犀首奉大王之命捉拿逃犯归案,张先生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张仪我堂堂正正做人,何需像犀首当年那样,为了逃避秦惠文王的斩杀而连夜逃到魏国藏身?”张仪笑着揭露,“我想定是魏王怕我重返秦国,命你前来请我回去。而你却乘机篡改诏令加害于我,然后谎报实情欺骗大王,你说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犀首矢口否认,但那棱角分明的脸却涨得通红,“你辞职得罪大王与我何干?我不过奉命行事,如有得罪,只好说声对不起了。”
张仪盯住犀首的脸,心想遇到死对头了,犀首绝不会放过他了。当年,他发现犀首不忠不诚,身在秦国心在韩魏,曾向秦惠文王大谈为臣者必须具备的效忠观。那篇策论,引起了秦惠文王的极大兴趣,竟命人抄在内室墙上日夜诵读、揣摩,对照实际清除贰臣。犀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秦惠文王怀疑、疏远了。犀首在秦国失宠,便归罪于他。逃到魏国后,犀首仍处处与他作对,多次通过太子嬴荡及身边人谋害他。就是后来犀首到了魏国,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好转。现在,犀首诏令在手,岂肯放弃机会?派往秦国求助的冯喜、雎子又未赶到,他要想躲过眼前之灾,唯有闯关历险见机行事了。
  “既然如此,那就劳驾犀首带我去见大王!”张仪镇定自若地做出了决定。
  “痛快!”犀首心想,只要你跟着我走,以后的事就由不得你了,“张先生请吧!”
  张仪向门官低语了几句,整了整衣冠,径直向大门外走去。犀首一挥大手,众兵卒跟着他,横刀挺枪地押着张仪拥出大门。
  突然,一团黄尘夹带着急促的马蹄声席卷而来。
  尘埃落定,现出三辆高车。车上跳下几个武士。为首的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头戴铁盔,身着甲衣,腰悬宝剑,足登虎靴,大步流星走上前来。他的后面跟着几名武士,其中就有穿上甲衣的冯喜、雎子。
汉子大喝道:“张仪听诏!”
  张仪又喜又惊。喜的是冯喜、雎子到底赶回来了,惊的是为首的却是秦惠文王的同父异母弟樗里疾,一时间祸福难辨,只好硬着头皮,应声跪地接诏。
  犀首暗自高兴,因为在秦之时,樗里疾与他友善,却与张仪不和,只要与樗里疾紧密配合,必能置张仪于死地。
  樗里疾展开布帛念道:“寡人准卿所奏,特命卿为秦国正使,樗里疾为副使,出使魏国祝贺新王登基,礼毕即回秦国。秦惠文王七年十月初九日。”
  “大王千岁千千岁。”张仪喊道,伸手接过诏书,起身有点得意地对犀首说,“对不起,现在我不能随你去见魏王了。”
  眼看到手的锦鸡要飞走,犀首很不甘愿,他向樗里疾小声求道:“看在往日交情份上,侯爷你就先让我带他回去,交完差再送回来还你。”
  “不行!秦国使者岂容你又抓又放的?”樗里疾阴阳怪气地说,“尤其是他,现在是大王最需要的人,你却在他头上打主意,岂非自取祸殃?”
  犀首看看樗里疾又看看张仪,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站在一旁的冯喜趁机插上一句:“大王一直惦记着你,说日后要是在魏国混不下去了,可以再去秦国。条件是只要不把事情做绝,大王和我们都照样欢迎你。”
  张仪、樗里疾与众武士哈哈大笑着,从犀首面前走过。
  犀首孤零零地立在广场上,一种被羞辱、被遗弃的感觉袭上心来。
  他打了个寒噤,突然对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士兵嚎道:“饭桶,都待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套车送我回去!”

四、把兵灾战祸移给楚国

  繁台东头的一座宫殿内,楚王特使屈平正与襄王魏嗣举行会晤。寒暄过后,副使楚大夫昭鱼直截了当地问魏嗣:“阁下,代表五国君王的特使全都来了,眼下又值初冬时节,田园收成已毕,溪涧河沟开始封冻,正是发兵征战的大好时期,不知阁下何时筑坛盟誓,率领六国共伐西秦?”
  “盟坛即将筑成,地点选在西郊郊外。歃血盟誓的方坎牺牲也都备齐,寡人拟定后日申正登坛盟誓,然后择日发兵攻打秦国,左徒先生以为如何?”魏嗣信心十足地说。
  “后天正是黄道吉日。”左徒屈平掐指一算,点头说道,“只是我又听说,阁下表面上与秦绝交,暗地里又私放张仪归秦通风报信,可有此事?”
  魏嗣一惊,忙问:“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屈平看了看昭鱼一眼,那目光的意思是:消息从你处来,你就代我回答吧。
  昭鱼望着魏嗣笑而不答。他与张仪亲善,来到大梁的当天晚上,就去相府拜访张仪,不料却扑了个空,后辗转找到秦国使馆。张仪设宴接待了他,并向他诉说了近日的突变与遭遇,最后张仪郑重其事地叮嘱他要小心谨慎,不要被魏国利用。张仪说,想合六国之力攻打秦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秦国太强大,六国不是秦国的对手。要是真的打起来,很可能被秦国所败,不但损兵折将,还要耗费大量物力财力,最后闹得国力衰退一蹶不振。
  张仪说这话的意图,显然在于离间魏楚关系,阻止六国伐秦。可是昭鱼却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对“六国不是秦国对手”特别感兴趣。他觉得只要鼓动左徒屈平、令尹昭阳参加合纵,最好还要让楚怀王当上纵约长,就可以利用秦国的力量,击败六国,拆散合纵。楚国一旦受挫,怀王必定震怒,到时候除掉左徒、令尹并取而代之就易如反掌了。
  昭鱼没有将这个设想透露给屈平,他只说魏王私下改变近来答应的驱逐张仪的承诺,似乎与秦国有过某种交易,要屈平留意魏国是否另有图谋。屈平崇尚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最恨说一套做又一套。因此会晤一开始,就直逼魏嗣,要魏嗣说明改变原因,彻底清除埋藏在合纵内部的隐患。
  堂上出现暂时的沉默,昭鱼又怕屈平心直口快说明消息来源,便干咳两声,打破了难忍的寂静:“谋而不密,则失机而害成。左徒大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阁下你说是吧?”
  “寡人根本就没有改变计划的打算。”魏嗣心无城府,被人一激,藏在心中的话就全都倒了出来,“张仪自请辞职欲回老家汾阳,寡人怕他逃回秦国,还命犀首派兵围住相府,不让张仪随意进出,怎能说寡人与西秦私订协议另有图谋?”
  “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听信谣言了。”屈平略带抱歉的口吻说,“既然张仪自请辞职,对外又未公开,阁下就当作没有收到他的辞呈的样子,在后天六国盟誓之前,阁下照例宣布罢免、驱逐张仪,公开表示与虎狼之国决裂,必能得到五国的赞赏和支持。”
  魏嗣脸上现出为难之色,他抿着厚厚的嘴唇,沉默不语。
  “要是不能做到这一点,阁下就没有资格当六国纵约长。”昭鱼看出魏嗣的犹豫,便有意威胁一句。
  魏嗣那浑浊的眼珠子,嵌在厚厚的眼皮眶里紧张地转动着,仿佛在寻找办法。他实在舍不得纵约长这个位置,他觉得能登上这个位置号召六国共同对付西秦,乃是一项十分光荣的使命。他的父王临终时就一再嘱咐他,要他继承先王未竟的事业,一定要在他的手里重振魏国雄风。而能不能当上纵约长,就是能不能在列国面前重新确立魏国霸主地位的一种证明。
  更为重要的是,父王留下的十几二十个兄弟都不服他当太子登王位。在楚国当过人质的公子鸣,就曾经起劲地攻击他,说他无才无德不堪为王。好在当时父王病重来不及废除,加上犀首强有力地辅佐,他扶柩登基完成了即位大典。
  但是,他的兄弟们仍然不服他,瞧不起他的议论随处可闻。在这种情形下,他最迫切的是做成一两件大事以镇服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最为紧要的就是建功立业以证明他是个英明有为、有远见卓识的君王。至于他有无先王那样的才气与魄力,手下有无吴起、庞涓那样威镇列国的大将军,他都置之不理了。
  他就这么乱糟糟地想着,未加更多考虑,就满口答应了屈平、昭鱼的条件。
  屈平、昭鱼满意地谢过魏王,退出王宫。与此同时,犀首急如星火般闯进宫来。
  犀首行过大礼,开口就劝魏嗣赶快收回承诺,放弃争当纵约长的念头,免得招惹祸殃,给魏国带来灾难。
  就像外出狩猎突然遇到变色龙一样,魏嗣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用惊疑的目光一直盯住公孙衍,结结巴巴地问:“出、出了何事,为何要收回承诺,改变既定安排?”
  犀首说张仪的行动太迅疾了,事事都抢到了我们的前头。秦惠文王对我们的计划了如指掌,他发来诏书任命张仪为秦国正使,还派樗里疾将军做张仪的助手,表面上说是来庆贺大王登基,实际上是利用特使身份打进魏国瓦解合纵……
  魏嗣重重舒了一口气,说:“这有什么可怕的?秦国再做准备,也就只有一国之力,而我们则是联盟的六国,地盘占天下的十之六七,兵力更是秦国的几倍,就是打起仗来,秦国单打独斗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不,不。”犀首竭力说服魏嗣,“秦国太强大了,它的将士更是凶如虎狼势不可摧。而我们六国之军就像几群绵羊一样凑合在一起,缺乏严格训练,又各怀异心,一旦接仗必溃无疑,绝对捞不到半点好处。”
  魏嗣一愕,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犀首,仿佛遇到了猛禽怪兽似的。他感到犀首变得太快了,简直让他都跟不上了。昨日他还在鼓动自己力争当上纵约长,今天就翻转过来变得畏秦如畏虎了。他实在猜不透犀首为何有此一变,他觉得犀首好像在恐吓他,想从他手中夺走指挥六国的权力。他心里升起一种被愚弄、被欺骗的羞辱感。因此,他虎起脸来很郑重地警告犀首不要出尔反尔,商定的事不能说改就改。犀首你可以不顾自己的脸面但我却不想带给楚人反复无常的印象。可是犀首却不管魏嗣的训斥与责备,他从樗里疾宣读诏书那一刻起,就意识到伐秦一事害多利少时期尽失。秦惠文王早已得到张仪的密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这时候还去攻击人家就等于自投罗网。
  当然,更重要的是,冯喜那句话深深打动了他,让他觉得现在自己虽然官居犀首又兼顾命大臣,但是魏嗣的无能决定他不能全拋一片忠心,万一懦弱的大王受人挑拨离间,自己就得像当年吴起那样连夜出逃。如果没有预留一条后路,到时候他将逃向何方?给自己留条后路,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最为明智的,而秦国不失为将来的一个栖身之所。
  想到这里他又加大劝谏力度。他说楚左徒屈平擅自与各国商定,凡参与伐秦的国家都要出十万大军。魏国和秦国接壤,苦秦已久,各国出兵实际上是为魏国打仗。因此,屈左徒认为魏国必须多出力,除了要动十万精兵外,还要为远道而来的楚、齐、燕三国筹足三十万人的粮草。如此强加于人,不如一推了之,将徒有虚名的纵约长头衔让给楚怀王,把楚国推到前面去打头阵,利用楚和其他四国的力量去牵制秦国。要是秦国败了,魏国就从后方掩杀过去,乘机夺回西河失地;要是楚和四国败了,魏国就说,合纵实为楚王纠集,我们魏国不过是迫于无奈,跟着他们摇旗呐喊而已。这样既保住了与秦的友好关系,又不消耗魏国国力,两全其美岂非上算?
  魏王心念一动,立即意识到犀首此计的精妙之处。他想起魏国的现状,心里充满了忧虑。魏国在桂陵、马陵两个战役中损失惨重,太子魏申被杀,大将庞涓死于万箭之下,二十万军队全部毁在齐人手里,时过二十余年国力仍未恢复,要在短时期内出动十几万大军、筹足四十万人的粮草,不但不可能,而且还会掏空整个国家。而犀首此计,以智取胜,不仅省力,还可能捞到最大好处。
  但是,答应犀首这个请求,就意味着要让出纵约长的位置,放弃指挥六国伐秦的权力。楚王自然不会说什么,而左徒屈平还有五国特使,将会怎样议论他呢?说他无能?笑他懦弱?还有,那些不服他为王的兄弟,会不会乘机兴风作浪呢?
  种种忧烦充塞胸中,如同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魏王痛苦极了。
  犀首正为魏王的痛苦而暗暗高兴,心想趁热打铁再劝几句。这时,内侍匆匆进来禀报,说秦国特使张仪、樗里疾携带厚礼来到繁台,要求晋见。
  魏王猛醒过来,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望着犀首想讨个主意。犀首教他不要害怕,尽管大胆接见好了,对方无非说些不要进攻秦国的话而已,不会玩出什么新的把戏。犀首还说他刚从秦国使馆过来,不便在此与张仪、樗里疾相遇,就匆匆交代几句,转到后堂回避去了。
  一切都像犀首所估计的那样,张仪、樗里疾呈罢贺表,献毕厚礼,说完礼节性的客套话之后,就开门见山地劝起魏王来。张仪说六国各怀异心,合纵必败无疑。秦国与魏国乃婚姻之国,大王的胞妹魏嫭还是秦太子荡的正室夫人呢,何苦要撕破脸皮大动干戈?
  魏王唯唯诺诺,不知所云。
  樗里疾心急性躁,素喜直来直去,最恼婆婆妈妈,这也是他不喜欢张仪一类人物的一个原因。他见张仪苦口婆心地劝导魏王,心里早就不耐烦了,不等张仪说完,就抢过话头,大声说道:“秦之强盛天下无双,贵国胆敢纠集五国伐我,我将发兵百万,南出武关,东出函谷关,分四路包抄过去,将六国之军统统消灭在雄关之前。然后整军南下,直捣大梁,夺取整个魏国。”
  粗猛、峻厉的喝声,形成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向着坐在几案后面的魏嗣劈头盖脸地压去。魏嗣往后一仰,脸色登时大变,他惊恐地望着眼前豪健彪悍的嬴疾将军,想起方才犀首的话,不禁心底发毛、浑身颤抖。他发现自己之前量敌太轻,自以为只要发动六国大军便可陷秦国于灭顶之灾。他害怕招来兵祸,使刚刚接手的国家又从自己手中失去。他恳请樗里疾息怒,又求张仪出面帮忙,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忧愁。
张仪心生怜悯,就教他退出合纵,辞去约长职务,坚持亲秦遗策,嬴疾将军保证不会伤害魏国一根毫毛。魏嗣连连点头称是,不敢说半个不字。
  樗里疾见魏王吓成这样,反而大为愕然。他觉得刚才没说什么,“发兵百万”,“分四路包抄”不过信口开河而已,大王尚未决定抵抗,他到哪里去要这么多的兵力?可是魏王却全然当真,如此胆怯怎能守住国家?他压低嗓门问张仪,张仪也悄声告诉他:魏嗣不谙兵法,与死去的太子魏申比简直天差地别,他甚至比不上他的二哥公子鸣。魏申曾向大将庞涓学过兵法,亲自监军打过几场漂亮仗;魏鸣也曾随军师孙膑出入于战场之上。这两个王子要是当上国王,我们就不好对付了,可老魏王偏偏选了魏嗣继位,这个国家的未来前途可想而知了。
  嬴疾频频点头。张仪乘机开导他,为将不可忽视伐谋,看准对方性格心理,可决定用武还是用谋。一般而言,动武开销太大,双方都会有损失,百姓更是遭殃,而用谋不过费些口舌之工,不动一兵一卒,也能逼使对方屈服投降。方才将军几句大话,不是吓得魏王屁滚尿流?这就叫作化干戈为玉帛。包括今日在内,我们已经成功地说动了两个国家的高层人物,一为魏国,一为齐国,如果再设法拉拢一两个国家,那么,所谓的“六国伐秦”也就土崩瓦解了。
  樗里疾大喜。他赞扬张仪的说法,脸上尽是钦佩之情,当即表示,返回秦国时,取道韩国,争取说动他的舅舅韩王退出合纵,这样一来,六国就只剩一半了。
  张仪大加赞赏,转身又与魏王说了一会儿话,就领了回赠的礼品,与嬴疾一道返回使馆去了。
  张仪、嬴疾刚走,犀首就像幽灵一样飘到魏王面前,悄声问:“大王,微臣所献的计谋如何?”
  魏嗣怔过之后张口就说:“好,好,就按爱卿方才说的办,先去找屈平、昭鱼,就说寡人病了,不能担任六国之首,请他们率领五国特使前往楚国盟誓。然后,爱卿就代表寡人随同他们一道南下,但不可乱出风头,就让楚王当纵约长好了。”
  “大王英明!”犀首赞道,“还要放出消息,就说这次合纵,尽是屈平挑起的,如此就把兵灾战祸全都移到楚国去了。”
  魏王如释重负,犀首得意洋洋,寂静的殿堂上,骤然响起欢笑之声。

五、屈平(原)统一六国的主张

  三天后。
  屈平、昭鱼邀请包括魏襄王在内的五国特使及其随从,乘坐三百辆高车,飘着各色旗帜,裹着一路黄尘,浩浩荡荡地来到楚国郢都。
  楚王芈槐,率领太子芈横、令尹昭阳,大夫靳尚、上官,将军屈丐、唐昧(子椒)、客卿陈轸等一班文臣武将,北出棘门,亲临郊外,隆重热烈地将五国特使及其随从接到了豪华无比的章华台中。
  怀王芈槐登上王座,开始接受五国特使的晋见。王公大臣们分立两旁,等候接待各国贵宾。
  魏嗣率随从上前行个大礼:“魏国囯君魏嗣率犀首公孙衍、将军魏错拜见大王千岁。”
  “阁下免礼。”怀王对出尔反尔、变幻无常的魏嗣很瞧不起,但念其国丧期间,尚能南下参与合纵,心里仍有好感,“惊悉惠王殡天,寡人不胜悲痛,还望襄王阁下节哀、保重。”
  “大王关怀,魏嗣感激不尽。”魏王又行一个大礼。
  魏错、公孙衍上前搀住魏嗣,在客卿陈轸引领下离开明堂,穿过右房前往宴会厅。
  韩惠文王与将军魏艘、申差上前深深一揖:“韩国国君率随从魏艘、申差将军一同叩见楚王陛下。”
  “罢了。”怀王还礼,“寡人一直担心阁下还记着前年夺地之仇呢。今日能来共商大计,寡人十分高兴。上官卿,请接他们到宴会厅待茶。”
  上官大夫上前将韩惠文王、魏艘、申差接走。
  屈平领着一老一少来到怀王面前:“大王,这是赵武灵王幼子赵何殿下和他的肥义老将军。”
  赵何、肥义往锦毡上一跪,口喊:“赵何、肥义叩见大王。”
  “平身。”怀王对赵何的谦逊很是感动,起身上前,双手扶起赵何、肥义,“寡人听说,殿下的父亲一直想把王位让给殿下,好让殿下得到实际锻炼,可有此事?”
  “是的。”赵何答道,“可我不才,一直难有长进,故一直不敢接位处理国家大事。”
  “好,好。这次能来参与合纵,就是一个学习机会。”怀王转身向立在旁边的令尹昭阳说:“请接待寡人的贵客。”
  昭阳会意,伸手一让,说了声请,赵何、肥义便随昭阳而去。
  燕国丞相子之扶着衰老不堪的国王姬哙上前鞠躬,简单地说了一句:“燕国姬哙、相国子之见过大王。”便由子椒领着走进右房。
  最后上前的是齐国国君齐宣王田辟疆和他的随从匡章。齐国自恃东方第一强国,对南面第一大国不大看得起,齐宣王常常在大庭广众下与楚怀王拉手拍肩、称兄道弟,这次因怀王坐在王位之上,不好随便,于是上前拱手揖道:“槐兄别来无恙?”
  “很好,很好。”怀王对田辟疆的不恭很反感,说话口气也变得不冷不热,“寡人能吃能睡,经常在细腰宫听歌赏舞通宵通达,有时还去云梦泽打猎烧烤一醉方休。”
  “如此甚好,等下在宴会上咱哥俩开怀畅饮一比高低。”齐宣王仍然打着哈哈,忽见立在旁边的芈横,便拍拍太子的肩膀说,“贤侄,带路宴会厅。”
  太子得到怀王的许可,与将军屈丐领着齐宣王和匡章边说笑边往宴会厅走去。
  “这个田辟疆,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怀王嘀咕道。
  “他一心仿效他的父亲齐威王。”屈平说,“总想当上六国之首,号召天下都去事奉他的国家。”
  “可能吗?”怀王不屑地说,“他过颐,脑后见腮不可往来;加上豕视,与人交谈老是跟猪一样偷看两边的东西,整个儿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人。”
  屈平看了怀王一眼没有回话。他清醒地意识到怀王的骄狂与浮躁,只看到别人的短处而看不到自己的危机。他还强烈地感觉到这几年楚国在倒退,楚人养尊处优日夜都在消耗大量财富。楚国自吴起之后可以说没有练兵,没有打过一次胜仗。要是再不与齐国联盟,一旦秦国从西北往东南进攻,郢都首当其冲朝夕可下。
  一想到这些,屈平就觉得焦虑万分。他决定找个时间,与怀王好好地谈一谈。
  屈平取出魏王回赠的礼物清单呈给怀王,又命随从将三车礼品抬了进来。怀王一看回礼如此丰厚甚为高兴,即令大夫靳尚代为清点、收藏。
  “大王,臣在南下的路上,写了一份奏书,有关出使魏国的情形,都写在上面,敬请大王抽空御览。”
  屈平作风严谨,办事认真。每次出访前,都要与怀王独对内室。回来时,还要递交一份总结报告。此时,屈平拿出一卷竹简,双手呈给怀王。
  “好,好。”怀王接过竹简,转给旁边的侍从,“方才来章华台路上,昭卿都跟寡人说了。”
  “昭鱼?”屈平眉头一皱,心想昭鱼为何抢先汇报?莫非想僭越不成?便问,“昭鱼大夫都说了些什么?”
  怀王知道,屈平极其敏感,且与昭鱼不和,便笑着解释:“说你这次使魏,舌战群儒,力排众议,镇服了魏王,终于促成了合纵大计。”
  “不,不。昭鱼大夫也费了不少工夫。”屈平谦逊地说:“本来,昭鱼大夫向来反对合纵,主张倾向连横。这次能如此配合,积极运筹,微臣都感到有点不可理解。”
  “这有何奇怪?”怀王得意地说,“我楚国日益强盛,在列国间威望大增,担任六国约长,实为众望所归。昭卿乃聪明之人,不会看不到这个趋势。”
  屈平正想再谈谈他藏在心中的疑虑,昭阳匆匆过来,禀道:“大王,贵宾们均已入席,单等大王过去开宴。”
  怀王下旨:“排驾宴会厅。”
  于是,宫女、侍从、仆役、卫士都行动起来,他们前呼后拥着怀王穿过朝云馆,向宴会厅进发。
  屈平与昭阳随后跟着,他们边走边小声说着话,好像又有什么动向使得他们必须警惕似的。
  昭阳很欣赏屈平的才华,尤其是辞赋诗文。那《桔颂》一辞,就使昭阳赞叹不已,因此一当上令尹(相当于列国丞相),就提拔屈平为左徒,掌管政令、外交。屈平也不孚重望,他先说服昭阳放弃争夺泗上之地的主张,接着又提出“与齐结盟,经营南方,增强国力,共同对付秦、魏、韩三国”的战略构想。屈平认为,魏韩两国,经常屈服于强秦,成为秦之附庸后,不是东向攻齐,就是南向掠楚,楚国不能不防他们。昭阳接受了屈平的建议,两人一内一外,齐心致力于富国强兵,为楚国撑起了半壁江山。
  此刻昭阳告诉屈平,这阵子楚宫内风平浪静,议论高度一致,连一贯反对联齐的靳尚、上官、唐昧和公子兰,都赞成起合纵抗秦的主张来。
  屈平低头走了几步路,突然对昭阳说太一致反而危险。狡猾的对手,往往用附和的办法来蒙蔽人,让我们都陶醉在高度一致中而失去警惕。这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那短暂的、令人可怕的寂静一样。因此,必须注意对方的动静,以防不测。
  两人亲密说话的时候,昭鱼却受到公子兰的猛烈抨击。
  公子兰是在听了昭鱼大谈他出使魏国震慑魏王的故事后,按捺不住心中怒火而爆发的。围着昭鱼听讲的上官大夫、唐昧将军等几位大臣,都仰着笑脸接受公子兰的质问与指责。
只有公子兰才有资格和权力对朝廷重臣颐指气使,因为他是怀王宠妃郑袖生的儿子,年近弱冠长得挺拔俊秀一表人才。怀王十分疼爱这个儿子,有几回曾被郑袖说动了心,打算废去芈横的太子之位重新册立公子兰,但都因受到昭阳、屈平等几位朝廷大臣竭力抵制而搁浅。
  但是,公子兰并不灰心,他的母亲郑袖也不死心。母子俩分析失败原因后达成一个共识,就是要想实现这个目标,就要积极参与朝政。通过参与朝政可以锻炼本领,增长才干,提高知名度,进而慢慢影响朝臣,最终取代他的哥哥太子横,因此,朝廷每做一事,他都要过问。以往昭鱼、上官、子椒等人,都会主动找他通气、禀报,可这回出使魏国却成了例外,公子兰和他的母亲一点儿也不知道出使的任务与目的。这使公子兰感到恼火又无处发作,被人轻视、冷落、甚至拋弃的感觉如毒虫一般时刻在啃噬他的心。
  公子兰不等昭鱼说完,就闯进圈内大声质问:“昭大人本来就持亲秦主张,你们几位大臣也都和张仪友好,为何一夜之间都变了脸?加入合纵也就罢了,还要争夺人家的纵约长之职,这不是有意招惹是非,激怒秦国转而进攻我楚国吗?”
  “公子轻声,公子轻声。”昭鱼紧张地转动着精明的小眼睛,左右看看,生怕公子兰的话让旁边六国国君及随从听见,“这都是令尹、左徒和太子殿下说动大王之后决定的,我一个小臣,如何改变大王的意志?两年前,微臣就因说了几句与联齐抗秦政策的不同之见,就被夺去了令尹之职,如今他们又得大王专宠,我等还敢妄议内政外交么?”
  上官、子椒等都齐声附和:“是啊,是啊,令尹、左徒炙手可热,我等只有缄默噤声夹着尾巴做人的份了。”
  “还有,公子的师傅左徒大人公开宣称,要是谁敢再提亲秦二字,就以出卖楚国论处谁。”昭鱼带点挑拨意味说,“公子,我等几位胆子都小,谁也不愿背上卖国罪名啊!”
  “胡说八道,”公子兰张口就骂,“楚秦亲善,两国相安无事不算爱国,硬把我父王推到前面去招引战争就算爱国了?我看你们一定背着我在图大谋。”
  昭鱼与上官、子椒互望一眼,不知公子兰是在有意试探还是真的为楚国未来的命运担忧,他们一时都无法判断,因而谁也不敢向公子兰说心里话。
  有一点却被公子兰说中,这就是,在离楚使魏之前,昭鱼曾召集上官、靳尚、子椒等几个人密谋,制定了“行小忍而图大谋”的策略,即尽可能地迁就、附和昭阳、屈平他们,帮助他们夺得约长头衔,等伐秦失败之后,再乘隙弹劾昭阳、屈平一伙,将令尹、左徒等职都夺回来。
  这些决定,本可告与公子兰知晓,只因公子兰突然拜屈平为师,屈平好像也没怎么犹豫就接受了公子傅这个职务,双方到底做了哪些交易,师生情谊到何等深度,昭鱼他们都不清楚,通过靳尚也没能从后宫中打听出个所以然来。昭鱼接受失宠降职的教训,就密嘱他的同僚不要走漏风声,平时要多说些拥护合纵支持伐秦的话,这就给公子兰造成了误会,而在楚宫内室又形成了表面平静的假象,蒙蔽了包括昭阳、陈轸在内的一些朝廷大臣。
  公子兰见昭鱼、上官等人都答不上话来,以为被他问住了,脸上显出几许得意之色,还想再申斥几句出一出胸中闷气,突然传来一句“大王驾到”,紧接着,钟鸣磬响,琴奏笙和,由各种乐器发出的辉煌壮丽的楚乐,像一股春风飘荡过来。
  公子兰与昭鱼他们为之一振,忙站起身来,翘首向东头望去,只见日月扇下,灿烂朝服丛中,拥出身材魁梧的楚王芈槐来。分坐两旁几案后面的各国国君和他们的相国、将军纷纷起立,公子兰和昭鱼、子椒等人也慌忙回到指定的席位上,恭迎怀王和他的重臣。
  公子兰一见那同父异母兄芈横,心里就腾起一串妒火,他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利用这次六国伐秦之机,将太子之位夺到手。
  楚王登上西面王座,朝向东面而立,太子芈横、靳尚于左,昭阳、屈平于右,上官、屈丐等依次即位。楚王先致欢迎辞,接着端起巨觞,要与远道而来的贵宾、本朝文武大臣共饮几盅。五国国君和他的将相们,纷纷举起酒爵热烈响应,互相祝贺。刹那间,觥筹交错欢声四起,偌大的宴会厅内,到处都洋溢着欢乐气氛。

六、歃血盟誓中的交锋

  翌日辰时,怀王率四国国君和赵国太子及其随从乘坐车驾,西出城门,来到西北郊外。
  车轮滚滚,马蹄嘚嘚。怀王立在高车上举目望去,但见平地上托起一座土筑巨坛。一条黄土甬道,由东向西,直达坛前。甬道两旁,站着两排执戟提斧的楚军将士,看过去齐刷刷的无比威武雄壮。怀王精神一振,便与四国国君、赵国太子一起下车,然后踏上甬道向盟坛走去。两边的将士们举戟欢呼,气氛隆重热烈。
  三天前,怀王曾命太子芈横,率精壮士卒五千余人在这里挖坎筑坛。太子按照屈平早已拟定的诸侯歃血规矩,筑坛底九丈见方,坛高三丈,四面设台阶共二十七级,到达坛顶尚有六丈见方的平台。坛东置香案、礼器,一只铜质巨鼎置于案前。坛的两边,各摆十二张几案,南北相向,显然是六国国君、太子及其相国的座位。位后南竖巨型木架,上挂大小编钟六十四个。北列甬钟、石磬、琴瑟、排箫等乐器三十六种。坛下西向还挖有方坎一穴,供杀牲取血之用。坛的四周树满六国旌旗,五颜六色迎风飘拂。数万楚军将士,陈列在坛下南北两边,看过去声势浩大好不威风。
  担任司仪的屈平,今天一早就来到盟坛主持坛务。他头戴切云高冠,身着广袖长袍,腰系丝绦博带。不佩陆离宝剑的他,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愈加显示出他的英俊潇洒。他命乐工率先登坛预演一遍,又让八名壮汉牵来牛豕,备齐珠盘玉敦以待杀牲取血,还将萧艾、盟书等物放于香案上。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四周,觉得一切准备就绪,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时,欢呼声浪滚滚而来。屈平循声向东望了一眼,急忙立于香案一侧,等怀王与四国国君、赵国太子、随从快要走到坛底时,高声叫道:“怀王及五国国君、太子登坛——!”
  话音刚落,钟磬鼓乐骤然响起。在雄伟壮美的楚乐中,怀王和四国国君、赵国太子登上台阶。随后跟着的五国随从和楚国王公大臣也拾级而上。他们来到坛顶。屈平和迟到的上官大夫一起上前请五王一太子和他们的相国各就各位,随行的将军、犀首、大司马等也各自立于国君、太子背后。
  屈平宣布盟誓开始。
  鼓乐钟声戛然而止。
  盟坛四周只听得见万杆旌旗迎风飘动之声。
  立于香案右首的楚怀王跨前一步,开始以历代君王发誓出征的口吻说话。这些说辞是屈平昨晚拟定的,怀王连夜诵读几遍,现在说起来既流畅又充满气势——

  尊贵的五国国君、太子阁下,尊敬的各国将军、犀首、大司马,现在请听我对你们说,嬴氏野蛮,秦国无道,近百年来攻城略地不断,给天下百姓带来无穷灾难。嬴氏祖先曾经助纣为虐,周灭商后被当作罪人迁徙到西域边陲。但是,嬴氏不思悔改,继续作恶多端,建立秦国后做梦都想着重返中原。他采取东西连横策略,日夜蚕食邻国土地。我们的魏国、韩国还有赵国因与秦国接壤,就经常受到强秦的掠夺与欺凌……

  怀王的话刚刚开头,就激起了魏、韩、赵等国国君、太子对秦国的极大仇恨。魏襄王嗣忘了自己说过的“不出风头”的话,不顾背后公孙衍的劝阻,第一个跳出来历数秦的侵略罪行。
  “秦最可恶,实乃天下虎狼之国也。”魏嗣口沫四溅地说,“周显王十五年秋,秦趁我魏国正与赵国打仗之机,偷袭魏之元里,击败我三万守军,还夺走我水河之西少梁。周显王十七年春,秦派大将公孙鞅,率十万大军攻我魏国,占领了固阳邑。次年,秦军又在彤邑与我打了一战。周显王二十九年冬天,秦国诱捕魏公子昂,逼我献出西河之地。西河即失,水河之险为两国共有,首府安邑完全暴露,只好被迫迁都大梁。周显王三十六年秋天……”
  站在背后的公孙衍一惊,慌忙附在魏嗣耳边低语几句,但魏嗣正说到激愤处,肚子里的话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了出来:“秦又派大良造公孙衍攻我魏国,虏我大将龙贾,占我雕阳城邑,还扬言要东进攻打赵国……”
  公孙衍急忙声明:“那次进攻完全是秦惠文王与客卿陈轸策划的……”
  刚好陈轸也在盟坛上,他立即反驳:“犀首大人不要忘了,那时你刚刚当上秦之大良造,总想获得秦王专宠,正挖空心思讨好秦惠文王呢。”
  犀首面红耳赤,一时无言以对。
  五国国君面面相觑,坛上出现暂时的宁静。
  太子赵何却挺身而出,他那带点童声的话音在盟坛上空回响:“我想纠正一下,方才魏王阁下说我赵国与贵国打仗,结果秦国乘虚而入,魏国吃亏。其实,阁下说反了,应该是魏国派兵围我邯郸,想要灭我赵国。后多亏齐王出兵干预,以‘围魏救赵’之计,在桂陵大破魏国十万大军。”
  齐宣王田辟疆大为得意,正要接口大谈他的父王救赵的丰功伟绩,却被楚怀王截住。怀王说:“辟疆贤弟,魏赵所说的都是过往旧事,此时重提,就有纠缠老账之嫌了,还是按照寡人方才说的话题,继续控诉秦之暴行如何?”
  齐宣王被泼了冷水,兴头大减,但仍不甘愿地说:“槐兄所言不差,老话重提实无意义。可我齐国东临渤海,西与水河为界,还有泰山阻隔,堪称易守难攻的四塞之地。秦国根本打不到我那儿,而我齐国也从来不去招惹秦国,因此,我们也就不好说秦国的不是了。”
  燕国国君姬哙不愿得罪秦国,便接着齐宣王的话说,他们与秦国相距甚远,中间隔着中山国、赵国,还有魏国,秦国根本威胁不到他的燕国,因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是魏嗣言犹未尽,他接着说:“周显王三十九年,秦又攻我魏国,围住焦城、曲沃,迫使我把少梁、西河割给秦国。第二年,秦又渡过黄河,占我汾阳、皮氏,攻陷焦城……”
  “阁下且慢!”韩国国君宣惠王毫不客气地打断魏嗣的话,纠正道,“方才阁下提到西河被占一事,本王不敢苟同。那一年春天,阁下父亲魏惠王派大将庞涓、监军太子申,率十万大军攻我首府新郑,眼看我韩国危在顷刻,又是盟国齐威王派大将田忌、军师孙膑,以‘减灶退兵’之计,将贵国军队引入马陵道。结果,庞涓被万箭穿心,太子申被捕自杀,十万精兵全军覆没。我韩国得救,魏国国内空虚,秦国瞧准机会乘虚而入,西河一带大片土地,就是这样被秦国夺走的。倘若魏国不贪邻国之土地,不四面树敌到处攻略,会被秦人诱骗、暗算、利用和掠夺吗?”
  魏嗣语塞,白胖的圆脸涨得如同猪肝。
  犀首想为魏王挽回面子,立即出击说:“今日六国到此盟会,旨在合纵弱以抗一强。韩王阁下不以大局为重,反而翻出陈年老账妄论是非。这到底是为了宣泄私愤,还是为了再造间隙给西域强秦送上一个可乘之机呢?”
  “犀首休要胡言!”韩国大将申差指着犀首怒道,“我大王拥有江山社稷,不必像某些人那样,为了求得荣华富贵而到处挑拨离间、摇尾乞怜。”
  这话刺痛了犀首的心,他厉声喝道:“申差小儿休要血口喷人!”怀王生怕韩魏翻脸搅了今日盟会,便赶紧出面劝解疏导,命各王尽量围绕原来的话题,继续揭露暴秦狰狞面目,不要说着说着就互相攻讦起来。
  于是,魏王接着诉说暴秦的侵略:周显王四十一年,秦公子华率军攻打魏国蒲阳后又归还,却换走了上郡十五县的土地。周显王四十五年夏天,秦再攻魏,占领陕城。周显王四十七年,魏国不愿臣服秦国,秦国又发动武装攻占曲沃、平周两大城邑……
  魏王还没说完,韩王就接过话头。他控诉秦军的残忍,周显王三十四年秋秦攻占韩之宜阳,斩杀守军万余人。周慎靓王二年,秦又攻占鄢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赵将肥义则揭露秦国用诈术驱使齐、魏两国攻打赵国,企图破坏合纵,幸亏赵王英明,决河水灌入齐魏联军驻地,终于保住了赵国。肥义把三国混战的起因归罪于秦的挑唆,比较含蓄、委婉,因而齐、魏两国国君都感到满意。
  屈平向怀王递了个眼色,怀王知道这是适可而止的暗示。列国争战既繁又杂,打来打去都是为了争夺土地与人口,根本说不上是非之辨正义非正义之分。如果任凭这些国君诉说下去,只怕说着说着,又会忘了主要仇敌而互相攻讦起来。因此,屈平事先教怀王掌握场面见好就收。
  怀王清了清嗓子慷慨激昂地说:“秦国犯下滔天罪行,给邻国带来极大灾难。尽管我们没有受到秦国的欺辱,但是,韩、魏、赵若被秦国吞并,楚、齐、燕三国就唇亡齿寒危在旦夕了。寡人不忍心看到如此悲惨的结局,因此,寡人奉上天之命,在此主持盟会。凡我友好盟邦,定当不计前怨,团结一心,扶助弱小,共击强秦!”
  怀王的话调动了坛上所有人的激情。五国国君、储君太子、相国、将军们和坛下的士卒一起欢呼。屈平神情激动地宣布歃血开始,偏偏这时又有一句“且慢”传来。屈平一愣,看见韩将申差大步闯到怀王面前,  怒气冲冲地质问:“韩国不断被侵,常常腹背受敌,大王既然倡导扶弱抑强,为何独独欺我韩国?”
  屈平喝问:“申将军此话从何说起?”
  申差怒道:“前年我韩国与强秦交战,曾向贵国求援,你们楚国非但没有及时出兵,还等我韩国被秦削弱、疲惫之时,乘机攻占了南端两座城邑!”
  “原来如此!”屈平转脸对楚王奏道,“为保盟会成功,那两座小小边城就……”
  怀王点了点头,勉强同意将那两座小城归还韩国。
  可是此例一开,跟者接踵而来。魏国将军魏错站出来,公开讨地:“大王,还有我睢秽间地,在马陵战役时,曾被贵国先王占去,现在应该归还我们。”
  怀王睨了屈平一眼,目光里有埋怨之意,但嘴上还是答应了魏错的要求。
  接着齐国匡章也要求归还淮东之地。
  怀王脸色阴沉,不哼一声。
  屈平知道怀王视土地如生命,一时要归还这么多边边角角,恐怕适得其反,便劝匡章先退一边,等歃血结盟之后再议此事。
  匡章回到齐王身边。
  齐宣王觉得怀王不给面子,沉着脸坐在席座上生闷气。
  屈平把这些不悦之色都看在眼里。他耐着性子启告五王一太子:“六国系山东之大国,位皆王爵,地广人众,实力雄厚。多年来之所以受强秦欺凌,原因在于六国异心,常贪疆场尺寸之地,各自战其所亲而忘其所仇。面对强秦咄咄逼人之势,如果诸君还不想团结起来合纵摈秦,将来就只有被各个击破而以北面之礼去事奉秦国了。”
  五王一太子异口同声:“我们都不愿事秦,愿奉约长明教。”
  屈平叫声好,就宣布歃血开始。
  咚!咚!咚!三声鼓响,钟磬齐鸣。五王一太子,各国丞相、将军、随从一起拥到坛前,往下望去。
  方坎边,八个大力士扳倒一只大牛牯,将牛头悬于坎沿。一个袒胸露臂的壮汉,抽出一把锋利的牛刀,刺进牛的脖子,牛牯惨叫一声,一股殷红鲜血喷了出来。另一个壮汉端着玉敦过去接盛,可那鲜血如注,都喷洒在方坎之内。持刀的那个壮汉又一挥,已割下牛的左耳,放在第三个壮汉手中的珠盘上。
  端着玉敦、珠盘的两个壮汉快速奔上盟坛。屈平率五王一太子来到玉敦前,各自伸出食指蘸了鲜血抹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向着香案上的左牛耳一起跪下。屈平拿出盟书一一分给五王一太子,大家跟着屈平一起诵读:

  周慎靓王三年,岁在癸卯。楚怀王芈槐率齐宣王田辟疆、魏襄王嗣、赵太子何、燕国王姬哙、韩宣惠王一起来到西郊,刑牲歃血,誓于神明:六国结为盟国,务期患难相恤,择日发兵百万,共讨牧马贼夫。一国惧退,五国共击,若违此盟,皇天不佑!

  六君同诵,声震云天。诵罢又跪拜了各自的祖宗,然后起身,按屈平吩咐,收好手中所拿的盟书,作为永久凭证。屈平则另取六份,与萧艾一起点燃,投入鼎中,以上达神明。
  至此盟誓结束,坛上坛下欢呼雀跃。呐喊声、呼啸声汇成巨大的声浪,如同波纹一样向四周荡漾开去。那举起落下的万杆枪戟、就像砍去枝叶的树枝一样起伏澎湃。
  望着这壮观的热烈场面,怀王激动不已。他忘记了方才的不快,他觉得这场盟会主持对了,他感激屈平为他争来了约长的头衔。从今天起,他就是六国军队的统帅了,他将率领百万大军攻灭强秦,他还要利用凯旋机会顺手牵羊吃掉韩魏赵等国。他要以楚国统一天下,他相信自己能在华夏统一史上留下最重、最辉煌的一笔。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托着怀王的想象翅膀越飞越高。
  怀王自我感觉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