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演义(蔡东藩中国历代通俗演义丛书,全批全评全绣像版)
作者:[清] 蔡东藩

  第一回  感白光孀姝成孕 劫红颜异儿得妻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无论古今中外,统是这般见解,这般称呼,这也是成败衡人的通例。起语已涵盖一切。惟我中国自黄帝以后,帝有五,王有三,历秦、汉、晋、南北朝及隋、唐、五季、南北宋,虽未尝一姓,毕竟是汉族相传,改姓不改族。其间或有戎狄蛮貊,入寇中原,然亦忽盛忽衰,自来自去,如獯鬻,如狁,如匈奴,不过侵略朔方,没有甚么猖獗。后来五胡契丹、女真铁骑南来,横行腹地,好算得威焰熏天,无人敢当,但终不能统一中国;几疑天限南北,地判华夷,中原全境,只有汉族可为君长,他族不能羼入的。谁知南宋告终,山尽覆,赵氏一块肉,淹入贝宫,赤胆忠心的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或溺死,或被杀,荡荡中原,竟被那蒙古大汗,囊括以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居然做了八十九年的中国皇帝,这真是有史以来的创局!有的说是天命,有的说是人事,小子也莫名其妙,只好就史论史,把蒙古兴亡的事实,演出一部元朝小说来。诸君细阅一周,自能辨明天命人事的关系了!暗中注重人事,为现今国民下一针砭,是有心爱国之谈。

且说蒙古源流,本为唐朝时候的室韦分部,向居中国北方,打猎为生,自成部落。嗣后与邻部构衅,屡战屡败,弄到全军覆没,只剩了男女数人,逃入山中。那山名叫阿儿格乃衮,层峦叠嶂,高可矗天,惟一径可通出入,中有平地一大方,土壤肥美,水草茂盛。不亚桃源。男女数人,遂借此居住,自相配偶,不到几年,生了好几个男女。有一男子名叫乞颜,生得膂力过人,所有毒虫猛兽,遇着了他,无不应手立毙。他的后裔,独称繁盛。有此大力,宜善生殖。土人叫他作乞要特,“乞要”即“乞颜”的变音,特字便是统类的意义。种类既多,转嫌地狭,苦于旧径芜塞,日思开辟。为出山计,辗转觅得铁矿,洞穴深邃,大众伐木炽炭,篝火穴中,又宰了七十二牛,剖革为筒,吹风助火,渐渐的铁石尽熔。前此羊肠曲径,坍的坍,塌的塌,忽变作康庄大道,因此衢路遂辟。不借五丁,竟蚕辟丛,蜀主不能专美于前。

数十传后,出了一个朵奔巴延,《元史》作托奔默尔根,《秘史》作朵奔蔑儿干。尝随乃兄都蛙锁豁儿,出外游牧。一日到了不儿罕山,但见丛林夹道,古木参天,隐隐将大山笼住。都蛙锁豁儿,向朵奔巴延道:“兄弟!你看前面的大山,比咱们居住地,好歹如何?”朵奔巴延道:“这山好得多哩。咱们趁着闲暇,去逛一会子何如?”都蛙锁豁儿称善,遂携手同行,一重一重地走将进去。到了险峻陡峭的地方,不得已援着木,扳着藤,猱升而上,费了好些气力,竟至山巅。兄弟两人,拣了一块平坦的磐石,小坐片刻。四面了望,烟云缭绕,岫屿回环,仿佛别有天地。俯视有两河萦带,支流错杂,映着那山林景色,备觉鲜妍。好一幅画图。

朵奔巴延看了许久,忽跃起道:“阿哥!这座大山的形势,好得很!好得很!咱们不如迁居此地,请阿哥酌夺!”说了数语,未闻回答,朵奔巴延不觉焦躁起来,复叫了数声哥哥,方闻得一语道:“你不要忙!待我看明再说!”

朵奔巴延道:“看什么?”都蛙锁豁儿道:“你不见山下有一群行人么?”朵奔巴延道:“行人不行人,管他做甚!”都蛙锁豁儿道:“那行人里面,有一个好女儿!”朵奔巴延不待说毕,便说道:“哥哥痴了!莫非想那女子做妻室么?”都蛙锁豁儿道:“不是这般说,我已有妻,那女儿若未曾嫁人,我去与她说亲,配你可好?”朵奔巴延道:“远远的恰有几个人影,如何辨别妍媸?”都蛙锁豁儿道:“你若不信,你自去看明!”朵奔巴延少年好色,闻着有美女子,便大着步跑至山下去了。

看官到此,未免有一疑问,都蛙锁豁儿见有好女,何故朵奔巴延独云见得不清?原来都蛙锁豁儿一目独明,能望至数里以外,所以部人叫他一只眼。他能见人所未见,所以命弟探验真实,自己亦慢步下来。

那时朵奔巴延一口气跑到山下,果见前面来了一丛百姓,内有一辆黑车,坐着一位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的美人儿。想是天仙来了。不由得瞅了几眼,那美人似已觉着,也睁着秋波,对朵奔巴延睃了一睃。象煞吊膀子,可想这美人身品。朵奔巴延竟呆呆立住。等到美人已近面前,他尚目不转睛,一味地痴望。忽觉得背后被击一掌,方扭身转看,击掌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亲哥哥都蛙锁豁儿。他也不遑细问,复转身去看着美人,但听得背后朗声道:“你敢是痴么!何不问她来历?”朵奔巴延经这一语,方把痴迷提醒,忙向前问道:“你们这等人,从哪里来的?”有一老者答道:“我等是豁里剌儿台蔑儿干一家。当初便是巴儿忽真地面的主人。”朵奔巴延道:“这年轻女子,是你何人?”那老者道:“是我外孙女儿。”朵奔巴延道:“她叫什么名字?”那老者道:“我名巴尔忽歹篾尔干。只生一个女儿,名巴儿忽真豁呵,嫁与豁里秃马敦的官人。”朵奔巴延听了这语,不觉长叹道:“晦气!晦气!”便转身向都蛙锁豁儿道:“这事不成,咱们回去吧!”活绘出少年性急。

都蛙锁豁儿道:“你听得未曾清楚,为何便说不成?”朵奔巴延道:“他说的名字,什么巴儿豁儿,我恰记不得许多,只他女儿确曾嫁过了。”都蛙锁豁儿道:“瞎说!他说的是他女儿,并不是他外孙女儿!”朵奔巴延想了一想,才觉兄言果确。便道:“阿哥耳目聪明,还是请阿哥问他为是。”于是都蛙锁豁儿前行一步,与老者行了礼,问明底细,方知美人的名字,叫作阿兰郭斡。旧作阿兰果火,《元史》作阿伦果斡,《秘史》作阿兰豁阿。且由老者详述来历。因豁里秃马敦地面,禁捕貂鼠等物,所以投奔至此。都蛙锁豁儿道:“这山已有主人么?”那老者道:“这山的主人,叫作哂赤伯颜。”都蛙锁豁儿道:“这也罢,但不知你外孙女儿曾否字人?”老者答称尚未,都蛙锁豁儿便为弟求亲。老者约略问了姓氏家居,去对那外孙女儿说明。

这时候的朵奔巴延,眼睁睁望着美人儿,只望她立刻允许,谁知这美人偏低头无语。故作反笔,妙。寻由老者说了数语,那美人竟脸泛桃花,越觉娇艳,好一歇,急杀朵奔巴延。方蒙这美人点首。蒙字妙。朵奔巴延喜出望外,不待老者回报,急移步走至老者前,欲向老者行甥舅礼,不意被乃兄伸手拦住。朵奔巴延退了一二步,心中还恨着阿哥。嗣经老者与都蛙锁豁儿说明允意,才由都蛙锁豁儿叫过朵奔巴延,谒过老者。复订明迎婚日期,方分手告别。

朵奔巴延在途次语兄道:“他既肯把好女儿嫁我,为何今日不缴与我们,恰还要挨延日子?”急色儿。都蛙锁豁儿道:“你不是强盗,难道便抢劫不成!”朵奔巴延才噤口无言。

过了数天,都蛙锁豁儿拣出鹿皮二张、豹皮二张、狐皮二张、鼠獭皮数张,装入车中,令朵奔巴延着了喜服,率着车辆仆役,至不儿罕山迎婚。自昼至夕,已将美人儿迎回,对天行过夫妇礼,拥入房帏。这一夜的欢娱,不消细述。嗣后一索得男,再索复得男,长子取名布儿古讷特,次子取名伯古讷特。《元史》作布固合塔台及博克多萨勒,《蒙古源流》作伯勒格特依及伯衮德依。两儿尚未长成,不意乃兄都蛙锁豁儿竟一病身亡。

都蛙锁豁儿生有四子,统是倔强得很,不把那朵奔巴延作亲叔叔般看待。朵奔巴延气愤填胸,带着一妻二子,至兄墓前哭了一场,便往不儿罕山居住。昼逐牲犬,夜对妻孥,倒也快活自由。老天无意做人美,偏偏过了数年,朵奔巴延受了感冒,竟尔卧床不起。临终时,与娇妻爱子,诀了永别,又把那善后事宜,嘱托那襟夫玛哈赉,一声长叹,奄然逝世了。人人有此结果,何苦贪色贪财。

朵奔巴延既死,那阿兰郭斡青年寡偶,寂寂家居,免不得独坐神伤,唏嘘终日。幸亏玛哈赉体心着意,时常来往,所有家事一切,尽由他代为筹办,所以阿兰郭斡尚没有什么苦况,做日和尚撞日钟,也觉得破涕为笑了。寓意于微。

转瞬一年,阿兰郭斡的肚腹,居然膨胀起来,俄而越胀越大,某夕,竟产下一男。说也奇怪,所生男子,尚未断乳,阿兰郭斡腹胀如故,又复产了一男。旁人议论纷纷,那阿兰郭斡毫不在意,以生以养,与从前夫在时无异。偏这肚中又要作怪,膨胀十月,又举一男。临产时,祥光满室,觉有神异,乳儿啼声,亦异常人。阿兰郭斡很是欣慰,头生子名不衮哈搭吉,次生子名不固撤儿只,第三子名孛端察儿。蒙古人种,目睛多作栗黄色,独孛端察儿灰色目睛,甫越周年,即举止不凡,所以阿兰郭斡格外钟爱。

独古讷特两兄弟,年已长成,背地里很是不平,尝私语道:“我母无亲房兄弟,又无丈夫,为何生了这三个儿子?家内独有襟丈往来,莫不是他生的么?”说着时,被阿兰郭斡闻知,便叫二子一同入房,密语道:“你等道我无夫生子,必与他人有私情么?哪里知道三个儿子,是从天所生的!我自你父亡后,并没有什么坏心,惟每夜有黄白色人,从天窗隙处进来,将我腹屡次摩挲,把他的光明,透入我腹,因此怀着了孕,连生三男。看来这三子不是凡人,久后他们做了帝王,你两人才识得是天赐!”欺人乎?欺己乎?

古讷特两兄弟,彼此相觑,不出一词。阿兰郭斡复道:“你以为我捏谎么?我如不耐寡居,何妨再醮,乃作此暧昧情事!你若不信,试伺我数夕,自知真假!”古讷特兄弟应声而出。是夕,果见有白光闪入母寝,至黎明方出。于是古讷特兄弟也有些迷信起来。我却不信。

到了孛端察儿已越十龄,阿兰郭斡烹羊羔,斗酒自劳,一面令五子列坐侍饮。酒半酣,便语五子道:“我已老了,不能与你等时常同饮,但你五人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生的,将来须要和睦度日,幸勿争闹!”语至此,顾着孛端察儿道:“你去携五支箭来!”孛端察儿奉命而往,不一刻即将五支箭呈奉。阿兰郭斡即命余子起立,教他各折一箭,五人应手而断。阿兰郭斡复令把五支箭,束在一处,更叫他们轮流折箭。五人按次轮着,统不能折。阿兰郭斡微笑道:“这就是单者易折,众则难摧的语意。”魏书《吐谷浑传》,其主阿豺曾有此语,不识阿兰郭斡何亦知此。五子拱手听命。

又越数年,阿兰郭斡出外游玩,偶然受了风寒,遂致发寒发热。起初还可勉强支持,过了数日,已是困顿床褥,羸弱不堪。阿兰郭斡自知不起,叫五人齐至床侧,便道:“我也没有什么嘱咐,但折箭的事情,你等须要切记,不可忘怀!”言讫,瞑目而逝。想是神人召去。

五子备办丧礼,将母尸敛葬毕,长子布儿古讷特,创议分析,把所有家资,作四股均派,只将孛端察儿一人搁起,分毫不给。孛端察儿道:“我也是母亲所生的,如何四兄统有家产,我独向隅!”布儿古讷特道:“你年尚少,没有分授家产的资格。家中有一匹秃尾马,给你就是!你的饮食,由我四家担任。何如?”孛端察儿尚欲争论,偏那诸兄齐声赞同,料知彼众我寡,争亦无益。

勉强同住了数月,见哥嫂等都甚冷淡,不由得懊恼道:“我这里长住做什么?我不如自去寻生,死也可,活也可!”颇有丈夫气。遂把秃尾马牵出,腾身上马,负着弓矢,挟着刀剑,顺了斡难河流,扬长而去。

到了巴尔图鄂拉,鄂拉,蒙古语,山也。望见草木畅茂,山环水绕,倒也是个幽静的地方。他便下了骑,将秃尾马拴在树旁。探怀取刀,顺手斩除草木,用木作架,披草作瓦,费了一昼夜工夫,竟筑起一间草舍。腰间幸带有乾粮,随便充饥。次日出外瞭望,遥见有一只黄鹰,攫着野鹜,任情吞噬。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拔了几根马尾,结成一条绳子,随手作圈,静悄悄地蹑至黄鹰背后;巧值黄鹰昂起头来,他顺手放绳,把鹰头圈住,牵至手中,捧住黄鹰道:“我孑身无依,得了你,好与我做个伙伴,我取些野物养你,你也取些野物养我,可好么?”黄鹰似解他语言,垂首听命。孛端察儿遂携鹰归来,见山麓有一狼,含住野物,踉跄奔趋。他就从背后取出短箭,拈弓搭着,飕的一声,将狼射倒。随取了死狼,并由狼吃残的野物,一并挟着,返至草舍。一面用薪煨狼,聊当粮食;一面将狼残野物,豢给黄鹰。这黄鹰儿恰也驯顺,一豢数日,竟与孛端察儿相依如友。有时飞至野外,搏取食物,即啣给孛端察儿。孛端察儿欣慰非常,与黄鹰生熟分食。

转瞬间已过残冬。到了春间,野鹜齐来,多被黄鹰搏住,每日可数十翼,吃不胜吃,往往挂在树上,由他干腊。只有时思饮马乳,一时无从置办。孛端察儿登高遥望,见山后有一丛民居,差不多有数十家,便徒步前行,径造该处乞奶浆。该处的人民,起初不肯,嗣经孛端察儿与他熟商,愿以野物相易,因得邀他应允。自是无日不至该地,只两造名姓,彼此未悉。

适同母兄不衮哈搭吉忆念幼弟,前来寻觅。先至该地探问,居民说有此人,惜未识姓氏住址。不衮哈搭吉尚在盘诘,不期有一伟少年,臂着鹰,跨着马,得得而至。那居民哗然道:“来了,来了!”不衮哈搭吉回首一望,那少年不是别人,便是幼弟孛端察儿。当下两人大喜,握手相见,各叙别后情形。不衮哈搭吉劝弟回家,孛端察儿先辞后允,遂与不衮哈搭吉返至草舍,约略收拾,即日起行。自此该地无孛端察儿踪迹。

谁知过了数日,该地有一怀妊妇人正在河中汲水,忽见孛端察儿带了壮士数名,急行而来,妇人阻住道:“你莫非又来吃马奶么?”孛端察儿道:“不是,我邀你到我家去。”妇人道:“邀我去做什么?”正诘问间,不防孛端察儿伸出两手,竟将她抱了过去,那时连忙叫喊,已是不及。奇兀得很。小子尝吟成一诗道:

天道非真善者昌,胡儿得志便猖狂;

强权世界由来久,盗贼居然育帝王!

未知这妇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为全书弁冕,叙述蒙古源流,为有元之所自始。按《元史·大祖本纪》,载阿抡果斡(即阿兰郭斡)事,谓其夫亡寡居,夜寝帐中,梦白光自天窗入,化为金色神人,来趋卧榻,惊觉遂有娠。产一子名孛端察儿。《源流》谓梦一伟男与之共寝,久之生三子。《秘史》谓黄白色人,将肚皮摩挲。是姑勿论,惟史家于帝王肇兴,必述其祖宗之瑞应。姜嫄履敏,刘媪梦神,真耶幻耶?未足尽信。本书即人论人,就事叙事,言外寓意,不即不离,至描摹朵奔巴延,暨孛端察儿处,尤觉得一片天真,口吻俱肖。庸庸者多厚福,意者其或然欤!末后一结,兔起鹘落,益令人匪夷所思。

 

 

第二回  拥众称尊创始立国 班师奏凯复庆生男

 

却说孛端察儿抱住该妇,疾行而归。该地居民,闻有暴客,竞来趋视,不意强人蜂拥到来,各执着明晃晃的刀杖,大声呐喊,动者斩,不动者免死。居民见这情形,都错愕不知所为。有几个眼快脚长,转身逃走,被那强人大步赶上,刀剑齐下,统变作身首两分。大众格外恟惧,只好遵令不动。强人遂把他们一一反剪,复将该民家产牲畜,劫掠殆尽,方带了人物,一概回寨。

看官到此,几不辨强徒何来,待小子一一交代。原来孛端察儿随兄归去时,途次语兄道:“人身有头,衣裳有领,无头不成人,无领不成衣。”奇语。不衮哈搭吉茫然莫辨,待孛端察儿念了好几遍,方诘问道:“你念什么咒语?”孛端察儿答道:“我说的不是咒语,乃是目前的好计。”不衮哈搭吉续问底细,孛端察儿道:“哥哥你到过的地方,虽有一丛百姓,恰无头领管束。若把他子女财产,统去掳来,那时有妻妾,有奴隶,有财宝,岂不是快活一生么!”确是盗贼思想。不衮哈搭吉道:“你说亦是,待回去与弟兄商量。”

孛端察儿非常高兴,与阿哥急趋到家。既入门,见了布儿古讷特等人,不但忘却前仇,便提议抢劫的事情。布儿古讷特素性嗜利,连忙称善。顿时兴起家甲,命孛端察儿做头哨,不衮哈搭吉及不固撤儿只做二哨,自己与同父弟伯古讷特做后哨,陆续前进。孛端察儿趋入该地,先将一孕妇抢劫归来;至不衮哈搭吉兄弟,暨布儿古讷特兄弟扫尽民居,返入寨中。检点手下从人,不缺一名,只少了孛端察儿。当下问明妻女,方知孛端察儿早已驰归,与抱住的妇人,入帐取乐去了。

布儿古讷特道:“且暂由他,现在是发落该民要紧。”当下命家役牵入俘虏,问他愿充仆役否。该民被他威吓,统已神疲骨软,只好唯唯听命。布儿古讷特便命放绑,令他散住帐外,静候号令。该民含泪趋出。复将抢来的家产牲畜,安置停当。

是时孛端察儿方慢慢地踱将出来。大约是疲倦了。布儿古讷特道:“你好!你好!青天白日,便做那鸳鸯勾当!”孛端察儿道:“哥哥等都有嫂子,难道为弟的不能纳妇?”布儿古讷特正思回答,忽见一妇人徐步至前,红颜半晕,绿鬓微松,只腹间稍稍隆起,未免有些困顿情状。布儿古讷特道:“好一个妇人,不愧做我弟妇!”言下便问她名氏,那妇人便喘吁吁地答道:喘吁吁三字,摹绘最佳。“我叫作勃端哈屯,是札儿赤兀人氏。”说着时,已由孛端察儿叫她拜见诸兄,妇人勉强行过了礼,即返入后帐。

布儿古讷特道:“你有这个美妇,我等没有,奈何!”孛端察儿道:“俘虏中也有几个好妇女,何不叫她入侍?”布儿古讷特道:“不错!”便与兄弟四人,出了帐,拣了几名美人儿,带回侍寝。几个妇女,本没有什么名节,况经他威胁势迫,哪里还敢抗拒,只好由他拥抱寻欢。可见世人不能独立,做了他族的奴隶,男为人役,女为人妾,是万万不能逃避的!暮鼓晨钟,请大众听着。

这且休表。且说孛端察儿的妻室,怀孕满月,生下一子,名札只剌歹。《源流》作斡齐尔台。旋由孛端察儿所产,再生一男,名巴阿里歹。两男生后,那妇人华色已衰,孛端察儿又从他处娶了一妇,复把那陪嫁来的女佣,据为己妾。任情纵欲,有何道德。后妻生子合必赤,妾生子沾兀列歹,合必赤子名土敦迈宁。《秘史》作篾年土敦。土敦迈宁生子甚多,约有八九人。《元史》谓八子,《译文证补》谓九子。嗣是滋生日蕃,氏族愈众。五传至哈不勒,拓土开疆,威势颇盛,各族推他为蒙古部长,称名哈不勒汗。

是时金邦全盛,并有辽地,复兴兵南下,据三镇,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入两河,直捣宋都,掳徽、钦二帝,且追宋高宗至杭州,一意前进,不暇后顾。哈不勒汗乘这机会,拥众称尊,隐隐有雄长朔方的意思。金主晟闻他英名,遣使宣召,命他入朝。哈不勒汗遂带着壮士数名,乘了骏马,趋入金京。谒见毕,金主晟见他状貌魁梧,颇加敬礼。每赐宴,饬臣下殷勤款待。哈不勒汗恐饮食中毒,尝托词沐浴,离席至他处,呕吐食物,乃复入席。因此百觥不醉,八簋无余。金人多豪饮善啖,非常诧异。

一日在殿上筵宴。哈不勒汗连飞数十觞,遂有醉意,不觉酒兴大发,手舞足蹈起来。舞蹈才罢,复大着步直至帝座,捋金主须。不脱野蛮旧习。那时廷臣都欲来杀哈不勒汗的呼叱声、剑佩声,杂沓一堂。亏得金主度量过人,和颜悦色道:“你且去入席,不要上来!”哈不勒汗方才知过,惶恐谢罪。金主复谕道:“这是小小失仪,不足为罪。”当下赐他帛数端,马数匹,令即返辔。哈不勒汗称谢而出,便扬鞭就道,直回故寨。无如金邦的大臣,统说哈不勒汗怀有歹意,此时不除,必为后患。金主初欲怀柔远人,厚赠遣归,嗣被廷臣怂恿,众口一辞,也未免有些怀疑,遂遣将士兼程前进,追还哈不勒汗。哪知哈不勒汗已有戒心,早风驰电掣地回到寨中。待至金使到来,他却抗颜对使道:“你国是堂堂的大国,你主是堂堂的君长,昨日遣我归,今又令我去,出尔反尔,是何道理!这等叫作乱命,我不便依从!”这言颇有至理。金将见他辞意强横,只好怏怏而归。

不数日,金使又到,适值哈不勒汗出猎未返,他妇翁吉拉特氏,率众欢迎,把自居的新帐,让金使暂住。至哈不勒汗归来,闻着这事,便语他妻室及部众道:“金使到此,定是又来召我,欲除我以绝后患,我与他不能两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为今日计,不如将他杀却,先泄我忿!”部众不答,哈不勒汗道:“你等莫非怀有异心么?你等若不助我杀金使,我当先杀你等!”言毕,怒发直竖,须眉戟张,部众忙称遵命。哈不勒汗遂一马当先,驰入帐中,手起刀落,把金使砍为两段。金使的侍从,出来抗拒,被部众一同赶上,杀得一个不留。先下手为强。

这消息传达金廷,金主大怒,遣万户胡沙虎率兵往讨。胡沙虎本是个没用的家伙,一入蒙古境内,不谙道里,不知兵法,只是一味地乱撞。那哈不勒汗很是能耐,率部众避伏山中,坚壁不出。胡沙虎往来蒙地,不见一人,日久粮尽,只好勒兵回国。不意出了蒙境,那蒙兵却漫山遍野地追来。看官,你想这时的胡沙虎还有心恋战么?当时你逃我窜,被蒙古兵大杀一阵。可怜血流山谷,尸积道涂,胡沙虎勒马先逃,还算保全首领。金人出手就是献丑,已为金亡元兴张本。哈不勒汗得此大胜,遂仇视金邦,益发秣马厉兵,专待金兵再到,与他厮杀。会金主晟谢世,从孙亶嗣位,因从叔挞懒专权,与叔父兀术密谋,诱杀挞懒。挞懒遗族逃往漠北,至哈不勒汗处乞师复仇。哈不勒汗有隙可乘,自然应允。嗣是连寇金边,把西平、河北二十七团寨,陆续攻取。金主亶闻边疆被侵,遂与南宋议和,催归将士,专顾北防。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已在其后。其时金邦的百战能臣,要算皇叔兀术。自南归国,奉了主命,出征蒙古,满望马到成功,谁知大小数十战,迁移一二年,犹是胜负未分,相持莫决。语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者,兀术是已。兀术恐师老财匮,致蹈胡沙虎覆辙,遂决计议和;把西平、河北二十七团寨,尽行割与,又每岁给他牛羊若干头,米豆若干斛,并册哈不勒为蒙兀国王,方得罢兵修好。这是宋高宗绍兴十七年间的事情。有史可考,乃编年以清眉目。

哈不勒汗生有七子,到年老病危时,偏叫他从弟俺巴该进来,奉承国统,又嘱诸子敬奉从叔,不得违命。诸子一律遵嘱,哈不勒汗才瞑目去世了。

俺巴该嗣立后,国势如旧。会哈不勒汗的妻弟,名叫赛因特斤,偶罹疾病,往邻近塔塔儿部,聘一巫者疗治,日久无效,竟至殁世。家众因巫者无灵,将他斩首。塔塔儿人不肯干休,遂兴兵复仇。哈不勒汗七子,闻母族被兵,立率部众往援。两下酣斗起来,哈不勒汗第六子合丹,《秘史》作合答安。骁健善战,手持长枪一杆,所向无敌。塔塔儿酋木秃儿不及防备,竟被合丹刺于马下,幸部众奋力抢救,方得暂保性命。医治一载,才得痊愈,再发兵进攻,鏖战两次,丝毫不能取胜。到着末的一战,塔塔儿部大败,木秃儿仍死于合丹手下。

塔塔儿人阴图雪愤,阳为乞和,一味甘言重币,来哄这俺巴该。俺巴该信以为真,竟与塔塔儿结亲,愿将爱女嫁与该部嗣酋,仇人之子,招为女夫,俺巴该也太不小心。自己送女成礼,到了塔塔儿部,不防伏兵四起,将父女一概掳去。哈不勒汗长子斡勤巴儿哈合,闻俺巴该被抢,忙至塔塔儿部索还,并责他无礼。塔塔儿部不由分说,复将斡勤巴儿哈合拘住,一并送与金邦。

金人正怀宿忿,将俺巴该钉住木驴背上,令他辗转惨毙。俺巴该令从人布勒格赤,告金主道:“你不能以武力获我,徒借他人手下置我死地;又用这般惨刑,我死,我的子侄很多,必来复仇。”金主大怒,把斡勤巴儿哈合亦加死刑,并纵布勒格赤使还,令他归告族众,速即倾国前来,决一雌雄。

布勒格赤归国,会议复仇,立哈不勒第四子忽都剌哈为汗,合寨齐起,攻入金界。金人杀他不过,高垒固守。忽都剌哈汗屡攻不克,方大掠而归。蒙俗以尚武为本旨,忽都剌哈汗勇武绝伦,力能折人为两截,每食能尽一羊,声大如洪钟,每唱蒙兀歌,隔七岭犹闻彼声,因此嗣位数年,威名益振。他于子侄辈中,独爱也速该,《元史》作伊苏克依。尝谓此儿英武,不亚自己,遂有传统的意思。

也速该父名把儿坛把阿秃儿,系哈不勒汗次子,忽都剌哈汗仲兄。把儿坛生四男,长名蒙格秃乞颜,次名捏坤太石,三子即也速该,最幼的名答里台斡勒赤斤。也速该少有膂力,善骑射,能弯七石弓,也是个杀人不翻眼的魔星。他平时尝在斡滩河畔游猎,所得禽兽,比他人为多。到年将弱冠时,想得个美貌妇女作为配偶,无如部落中少有丽姝,所以因循迁延。

一日,又往斡滩河放鹰,遇着一男骑马,一妇乘车,从河曲行来。那妇人生得秋水为眉,芙蓉为骨,映入也速该眼中,确是生平罕见。冶容诲淫。他即迎上前道:“你等是何方的人民?来此做甚?”那男子道:“我是蔑里吉部人,《元史》称蔑里吉为默尔奇斯。名叫客赤列都。”也速该复指着妇人道:“这是你何人?”那男子道:“这是我的妻室。”也速该怀着鬼胎,便撒谎道:“我有话与你细说,你且少待,我去去就来。”那男子正要问他缘故,他已三脚两步似飞的去了。

不一刻,遥见也速该率着壮士两人,疾奔而来。那男子不觉心慌,忙语妇人道:“他有三人同来,未知吉凶若何?”妇人远远一瞧,也觉得着急起来,便道:“我看那三人的颜色,好生不善,恐要害你性命。你快走去!你若有性命呵,似我这般妇女很多哩,将来再娶一个,就唤作我的名字便是。”说罢,就脱下衣衫,与男子做个纪念。那男子方才接着。也速该三人已到,男子拨马就走。也速该令弟守着妇人,自与仲兄捏坤太石赶这男子,跑过七个山头,那男子已去远了。

也速该偕兄同返,牵住妇人的乘车,令兄先行,饬弟后随。那妇人带哭带语道:“我的丈夫向来家居,不曾受着什么惊慌。如今被你等逐走,扒山过岭,何等艰难。你等良心上如何过得去!”也速该笑道:“我的良心是最好的,逐去你的丈夫,再还你的好丈夫!”调侃得趣。那妇人越加号啕,几乎把河内的川流,山边的林木,都振动了。答里台斡勒赤斤道:“你丈夫岭过得多了,水也渡得多了,你哭呵,他也不回头寻你,就使来寻,也是不得见了。你住声,休要哭!咱们总不亏待你!”妇人方渐渐止啼。

到了帐中,也速该便去禀知忽都剌哈汗。忽都剌哈汗道:“好!好!就给你为妻罢。”那妇人又哭将起来,忽都剌哈汗道:“我是此处国王,他是我的爱侄,将来我死后,他便接我的位置,你给他为妻,岂不是现成的夫人么!”妇人闻着夫人两字,心中也转悲为喜,眼中的珠泪,立刻停止。到底水性杨花。当下忽都剌哈汗,令该妇入后帐整妆,安排与也速该成婚。也速该喜不自禁,至与该妇交拜后,挽入洞房,灯下细瞧,比初见时更为美艳。那时迫不及待,便拥该妇同寝。欢会后问妇姓名,方知叫作诃额仑。《元史》作谔楞,《源流》作乌格楞。自此朝欢暮乐,几度春风,竟由诃额仑结下珠胎,生出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来。迤逦写来,与朵奔巴延暨孛端察儿得妇时,又另是一种笔墨。

忽都剌哈汗因伐金无功,复思往讨塔塔幅部。也速该愿为前锋,当即点齐部众,浩浩荡荡地杀奔塔塔儿部。塔塔儿部恰也预防,闻报也速该到来,忙令帖木真兀格及库鲁不花两头目率众抵御。也速该怒马直前,无人敢当。帖木真出来阻拦,与也速该战了数合,一声吆喝,已被也速该只手擒来。库鲁不花急忙趋救,也速该故意奔还,等到库鲁不花追至马后,他却扭转身来,将手中握定的长枪,刺入库鲁不花的马腹,那马受伤坠地,眼见得库鲁不花也随扑地下。蒙古部众,霎时齐集,将库鲁不花活擒了去。那时塔塔儿部大加恟惧,忙选了两员健将,前来抵敌。一个名叫阔湍巴剌合,一个名叫扎里不花,两将颇有智勇,料知也速该艺力过人,不可小觑,便用了坚壁清野的法子,来困也速该。的是好计。也速该无计可施,愤急得了不得,会后队兵到,又会同进攻,也是没效。俄闻忽都剌哈汗罹疾,只得奏凯班师。

到了迭里温盘陀山,见他阿弟到来向也速该贺喜。也速该道:“出师多日,只拿住敌酋两名,不能报我大仇,有何足贺!”阿弟道:“擒住敌人,已是可喜,还有一桩绝大的喜事,我的嫂子,已产下一个麟儿了!”也速该道:“果真么?”小子又有一诗道:

天生英物正堪夸,铁血只凭赤手拿。

古有名言今益信,深山大泽出龙蛇。

欲知也速该得子情形,且由下回交代。

 

抢掠劫夺,是他们惯技,如孛端察儿以下,何一不作如是观!唯哈不勒汗粗豪阔达,颇有英雄气象,所以蒙兀得以建国。也速该劫妇怀胎,偏产出一大人物,岂朔方果为王气所钟耶?本回夹叙夹写,斐然成章,而命意则全为成吉思汗蓄势,如看山然,下有要穴,则上必有层峦叠嶂;如观水然,后有洪波,则前必有曲涧重溪。大笔淋漓,不落小家气象。

 

 

 

   第三回  女丈夫执旗招叛众 小英雄逃难遇救星

 

却说也速该班师回国,也速该的兄弟及妻室诃额仑,统远道出迎。至迭里温盘陀山前,诃额仑忽然腹痛,料将生产,遂就山脚边暂憩。不多时,即行分娩,产了一个头角峥嵘的婴儿,大众都目为英物。还有一种怪异,这婴孩初出母胎,他右手却握得甚紧,由旁人启视,乃是一握赤血,其色如肝,其坚如石,大家莫识由来,只说他是吉祥预兆。分明是个杀星。是儿生后,巧值也速该到来。由他阿弟详报,也速该似信非信,忙即过视诃额仑母子。诃额仑虽觉疲倦,犹幸丰姿如旧,及瞧这婴儿形状,果然奇伟异常,双目且炯炯有光。也速该不禁大喜,便道:“我此番出征,第一仗便擒住帖木真,是我生平第一快事。今得此儿,也不妨取名帖木真,亦作铁木真,《元史》作特种津。留作后来纪念。”大众很是赞成。

当下挈眷同归,省视忽都剌哈汗疾病,已觉危急万分,也速该不觉泪下。就是喜极生悲的影子。忽都剌哈汗执也速该手,凄然道:“我与你要永诀了!国事待你做主,你不要畏缩,也不要莽撞,方好哩!”也速该应允了,复将俘敌及产子情状,略略陈明,忽都剌哈汗也觉心慰。也速该暂行退出,忽都剌哈汗即于是夕死了。

丧葬已毕,也速该统辖各族,远近都惮他威武,不敢妨命。因此也速该逍遥自在,闲着时,尝左拥娇妻,右抱雏儿,享这人间幸福。诃额仑此时,想只有笑无哭了。陆续生下三男,一名合撤儿,一名合赤温,一名帖木格。后复生了一女,取名帖木仑。也速该自合撤儿生后,曾别纳一妇,生一男子,名别勒古台,因此也速该共有五儿。

至帖木真九岁时,也速该引他出游,拟往诃额仑母家,拣一个好女郎,与帖木真订婚。行至扯克撤儿山及赤忽儿古山间,遇着弘吉剌族人德薛禅,《源流》作岱彻辰。两下攀谈,颇觉投契。也速该便将择妇的意思与他表明。德薛禅道:“我昨夜得了一梦,煞是奇异,莫非应在你的郎君!”语甚突兀。也速该问是何梦,德薛禅道:“我梦见一官人,两手擎着日月,飞至我手上立住。”愈语愈奇。也速该道:“这官人将日月擎来,料是畀汝,汝的后福不浅哩。”德薛禅道:“我的后福,要全仗你的郎君。”也速该惊异起来,德薛禅道:“你不要怪我说谎,我梦中所见的官人,状貌与郎君相似。如蒙不弃,我有爱女孛儿帖,愿为郎君妇。他日我家子孙,再生好女,更世世献与你皇帝家,怕不做后妃不成!”说得也速该笑容可掬,便欲至他家内,亲视彼女。

当由德薛禅引路,导入家中。德薛禅即命爱女出见,娇小年华,已饶丰韵。也速该大喜,即问她年龄,比帖木真只大一岁。当命留下从马,作为聘礼。叙帖木真聘妇事,笔法又是一变。便欲率子告辞,德薛禅苦苦留住,宿了一宵。

翌日,也速该启行,欲挈他爱女同去。德薛禅道:“我只有一二子女,现时不忍分离,闻亲家多福多男,何不将郎君暂留这里,伴我寂寥?亲家若不忍别子,我亦何忍别女哩!”也速该被他一激,便道:“我儿留在你家,亦属何妨!只年轻胆小,事事须要照管哩。”德薛禅道:“你的儿,我的女婿,还要什么客气。”

也速该留下帖木真,上马即行。回到扯克撤山附近,见有塔塔儿部人,设帐陈筵,颇觉丰盛。正在瞧着,已有塔塔儿人遮住马头,邀他入席。也速该生性粗豪,且因途中饥渴,遂不管什么好歹,竟下马入宴,酒酣起谢,跨马而去。途次觉隐隐腹痛,还道是偶感风寒,谁知到了帐中,腹中更搅痛得了不得。一连三日,医药无效。可为贪食者戒。不觉猛悟道:“我中毒了!”至此才知中毒,可谓有勇无智。忙叫族人蒙力克进内,与他说道:“你父察剌哈老人,很是忠诚,你也当似父一般。我儿子帖木真,在弘吉剌家做了女婿,我送子回来,途中被塔塔儿人毒害。你去领回我儿,快去!快快去!”

蒙力克三脚两步地去召帖木真,至帖木真回来,可怜也速该已早登鬼篆,只剩遗骸!史称帖木真十三岁遭父丧,此本《秘史》叙述。当下号啕大哭。他母亲诃额仑,本哭个不休,又要哭了,毕竟红颜命薄。至此转来劝住帖木真。殓葬后,嫠妇孤儿,空帏相吊,好不伤心!各族人且欺她孤寡,多半不去理会;只有蒙力克父子,仍遵也速该遗言,留心照拂。诃额仑以下,很是感激。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是时俺巴该派下,族类蕃滋,自成部落,叫作泰赤乌部。《元史》作泰楚特,《秘史》泰亦赤兀惕姓氏。也速该在时,尚服管辖,祭祀一切,彼此皆跻堂称觥,不分畛域。也速该殁后一年,适遇春祭,诃额仑去得落后,就被他屏斥回来,连胙肉亦不给予。诃额仑愤着道:“也速该原是死了,我的儿子怕不长大么?为甚把胙肉一份子也不给我?”这语传到泰赤乌部,俺巴该尚有两个妻妾,竟向着部众道:“诃额仑太不成人!我等祭祀,难道定要请她!自今以后,我族休要睬她母子,看她母子怎生对待!”活肖妇女口吻。嗣是与诃额仑母子绝对不和,并且笼络也速该族人,叫他弃此就彼。各族统趋附泰赤乌部,也速该部下,也未免受他羁縻。

时有哈不勒汗少子脱朵延,《元史》作托多呼尔察。系帖木真叔祖行,向为也速该所信任,至此亦叛归泰赤乌部。帖木真苦留不从,察剌哈老人,亦竭力挽留。脱朵延道:“水已干了,石已碎了,我留此做甚?”察剌哈尚揽祛苦劝,恼动了脱朵延,竟取了一柄长枪,向察剌哈乱戳。察剌哈急忙避开,背上已中了一枪,负痛归家。脱朵延率众自去。

帖木真闻察剌哈受伤,忙至彼家探视。察剌哈忍着痛,对帖木真道:“你父去世未久,各亲族多半叛离。我劝脱朵延休去,被他枪伤。我死不足惜,奈你母子孤栖,如何过得下去!”说着,不禁垂泪。伤心语,我亦不忍闻。

帖木真大哭而出,禀告母亲诃额仑。诃额仑竖起柳眉,睁开凤目,勃然道:“彼等欺我太甚!我老娘虽是妇女,难道真一些儿没用么!”便携着帖木真,出召族众,尚有数十人,勉以忠义,令他追还叛人。

诃额仑亲自上马,手持旄纛一大杆,在后压队,并叫从人携了长枪,准备厮杀。说时迟那时快,脱朵延带去的族众,已被诃额仑追着。诃额仑大呼道:“叛众听者!”其声喤喤。脱朵延等闻声转来,见诃额仑面带杀气,妩媚中现出英武形状,想是从也速该处学来。不由得惊愕起来,诃额仑遥指脱朵延道:“你是我家的尊长,为什么舍我他去?我先夫也速该不曾薄待你,我母子且要仗你扶持!别人可去,你也这般,如何对我先人于地下!”脱朵延无言可答,只管拨马自走,那族众也思随往。诃额仑愈加性起,叫从人递过了枪,自己加鞭驰上,冲入叛众队间,横着枪杆,将叛众拦住一半,好一个姽嫿将军,所谓一夫拼命,万夫莫当者是也,妇女且然,况乎男子汉。喝声道:“休走!老娘来与你拼命!”那叛众不曾见诃额仑有此胆力,还道她藏着不用,此次方出来显技,几吓得面面相觑。诃额仑见他有些疑惧,又略霁怒颜道:“倘你等叔伯子弟们尚有忠心,不愿向我还手,我深是感念你们!你休与脱朵延同一般见识,须知瓦片尚有翻身日子,你不记念先夫也速该情谊,也须怜我母子数人,效力数年,待我儿郎们有日长成,或者也与先夫一般武艺,知恩必报,衔仇必复。你叔伯子弟们,试一细想,来去任便!”说罢,令帖木真下马,跪在地上,向众哭拜。临之以威,动之以情,不怕叛众不入彀中。叛众睹这情状,不由得心软神移,也答拜道:“愿效死力!”于是前行的已经过去,后行的统同随回。

到家后,闻察哈剌老人已死,母子统去吊丧,大哭一场。族众见她推诚置腹,方渐渐有些归心诃额仑。怎奈泰赤乌部聚众日多,仇视诃额仑母子,亦日益加甚。诃额仑恐遭毒手,每教她五子协力同心,缓缓儿的复仇雪恨。她尝操着蒙语道:“除影儿外无伴党,除尾子外无鞭子。”两语意义,是譬如影不离形,尾不离身,要她五子不可拆开。因此帖木真兄弟,时常忆着,很是和睦,同居数年,内外无事。

一日,兄弟妹六人,同往山中游猎,不料遇着泰亦乌部的伴当,如黄鹰捕雀一般,来拿帖木真。别勒古台望见了,连忙将弟妹藏在壑内,自与两兄弯弓射斗。泰赤乌人欺他年幼,哪里放在心上,不防弦声一响,为首的被他射倒,余众望将过去,这放箭的不是别人,就是别勒古台。写别勒古台智勇,为后文立功张本。众人都向他摇手,大声叫着:“我不来掳你,只将你哥哥帖木真来!”帖木真闻他指名追索,不禁心慌,忙上马窜去。

泰赤乌人舍了别勒古台等,只望帖木真后追。帖木真逃至帖儿古捏山,钻入丛林,泰赤乌人不敢进蹑,只是四围守着。帖木真一住三日,只寻些果实充饥。当下耐不住饥渴,牵马出来,忽听得扑通一声,马鞍坠地。帖木真自叹道:“这是天父止我,叫我不要前行!”可见蒙人迷信宗教。复回去住了三日。又想出来,行了数步,蓦见一大石挡住去路,又踌躇莫决道:“莫非老天还叫我休出么?”又回去住了三日。实饥渴得了不得,遂硬着心肠道:“去也死,留也死,不如出去!”遂牵马径出,将堵住的大石,用力拨开,徐步下山。猛听得一声胡哨,顿时手忙脚乱,连人带马跌入陷坑,两边垂下铙钩,把他人马扎起,待帖木真张目旁顾,已是身子被缚,左右都是泰赤乌人。一险。捕一孩童如搏虎一般,并非泰赤乌人没用,实为帖木真隐留声价。

帖木真叹了口气,束手待毙。可巧时当首夏,泰赤乌部依着故例,在斡难河畔筵宴,无暇把帖木真处死,只将他枷住营中,令一弱卒守着。帖木真默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两手捧着了枷,突至弱卒身前,将枷撞去。弱卒不及预防,被他打倒,就脱身逃走。绝处逢生。一口气奔了数里,身子疲乏不堪,便在树林内小坐。嗣怕泰赤乌人追至,想了一计,躲在河水内溜道中,只把面目露出,暂且休息。正倦寐间,忽有人叫道:“帖木真,你为何蹲在水内?”帖木真觉着,把双眼一擦,启目视之,乃是一个泰赤乌部家人,名叫锁儿罕失剌,不由得失声道:“哟呵!”二险。还是锁儿罕失剌道:“你不要慌!你出来便是。”帖木真方才动身,拖泥带水的走至岸上。锁儿罕失剌愀然道:“看你这童儿,煞是可怜,我不忍将你加害。你快去!自寻你母亲兄弟,若见着别人,休说与我相见!”言讫自去。

帖木真暗想:自己已困惫异常,不能急奔,倘或再遇泰赤乌人,恐没有第二个锁儿罕,不如静悄悄地跟着了他,到他家里,求他设法救我。主见已定,便蹑迹前行。锁儿罕才入家门,帖木真也已赶到。锁儿罕见了帖木真,大惊道:“你为何不听我言,无故到此?”帖木真垂泪道:“我肚已饿极了,口已渴极了,马儿又没有了,哪里还能远行!只求你老人家救我!”

锁儿罕尚在迟疑,室内走出了两个少年,便问道:“这就是帖木真吗?雀被鹯逐,树儿草儿,尚能把它藏匿,难道我等父子,反不如草木!阿爹须救他为是。”锁儿罕点着了头,忙唤帖木真入内,给他马奶麦饵等物。帖木真饱餐一顿,竭诚拜谢。问了两少年名字,长的名沈白,次的名赤老温。《源流》作齐拉滚,即后文四杰之一。帖木真道:“我若有得志的日子,定当报答老丈鸿恩,及两位哥哥的大德。”志不在小,的是奇童。

言未已,忽又有一少女来前,由锁儿罕命她相见。帖木真见她娇小可人,颇生爱慕。只听锁儿罕道:“这是我的小女儿,叫作合答安,你在此恐人察觉,不如暂匿在羊毛车中,叫我小女看着。如有饥渴事情,可与我女说明。”又转向女子道:“他如要饮食,你可取来给他。”女子遵嘱,导帖木真至羊毛车旁,开了车门,先搬出无数羊毛,方令帖木真入匿,再将羊毛搬入,把他掩住。这时天气方暑,帖木真连声呼热。女子恰娇声嘱道:“休叫,休叫!你要保全性命,还须忍耐方好!”帖木真闻言,才不敢出声。

到了夜间,女子取进饮食,将羊毛拨开,俾他充腹,那时彼此问答,很觉投机。帖木真忽叹道:“可惜!可惜!”女子道:“你说甚么?”帖木真道:“可惜我聘过了妻!”言下有垂涎意,暗为后文伏线。那女子听了,垂着脸道:“你不要乱想!今夜想无人来此,便可卧在羊毛上面,我与你车门开着,小觉凉快。”帖木真应着,看那女子徐步而去;辗转凝思,几难成寐,未曾脱险,遂思少艾,可见胡儿好色。后勉抑情肠,方矇揹睡去。约莫睡了三四个时辰,猛听鸡声报晓,未免吃了一惊,静候了好一刻,忽见那女子踉跄奔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有人来捉你了!快快将羊毛掩住!”三险。小子述此,曾有一诗咏帖木真云:

不经患难不成才,劳饿始邀大任来;

试忆羊毛车上苦,少年蹉跌莫心灰。

未知帖木真果被捉住否,且至下回说明。

 

  是回为寡妇孤儿合传,见得孤寡之伦,易受人欺,可为世态炎凉,作一榜样。惟寡妇孤儿之卒被人欺者,虽由人情之叵测,亦缘一己之庸愚。试看诃额仑之临危思奋,居然截住逃亡;帖木真之情急智生,到底得离险难。人贵自立,如寻常儿女之哭泣穷途,自经沟渎而莫之知者,果何补耶!读此应为之一叹,复为之一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