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摘
谁是美诺?
(节选自本书第一章)
谁是美诺?这一问题的初步答案是,答案只能在对话本身中找,因为在对话中有言辞和行动的美诺是角色之一,而且,我们感兴趣的正是这角色。
对话写出来不是为了满足我们在历史方面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放在别处也许适当。然而,对话中的美诺与“历史的”美诺之间经常发生的混淆,不应仅仅归因于坏学术习惯或者轻率。
在对话开始之前,“美诺”这个名字——正如柏拉图对话中的多数名字——就已经为对话的听者或者读者的脑海带来一个或多或少活生生的形象。与柏拉图同时代的人们,至少那些或许对柏拉图对话有兴趣的人们,已经从闲话、毁谤、率直的叙述、可靠的信息甚或直接接触中,“大约”了解过诸篇对话中的大多数角色。
就我们而言,我们能够从任何在我们看来可靠的消息来源出发,在某种程度上重构出那些角色的形象,而且我们也可以合理地认定,下述两方面之间有一定的关联:一方面是成文信息来源的明显性,另一方面是某些名字在其自己的时代所具备的内涵的生动性。正是这一点,而非其他任何东西,证明了这种做法——借助关于那些角色的既定“历史”记述——的合理性。
就美诺的情况而言,我们的主要信息来源是色诺芬(Xenophon)。通过普鲁塔克(Plutarch)和弗修斯(Photius),克特西阿斯(Ctesias)的一些见证亦流传至今。克特西阿斯曾作为医生侍奉阿尔塔薛西斯二世(Artaxerxes II),亲眼见过一些在亚细亚发生的与美诺有关的事件。第三个信息来源是狄奥多洛斯·西库鲁斯(Diodorus Siculus,公元前1世纪),他因循艾弗鲁斯(Ephorus,公元前四世纪)的说法,而艾弗鲁斯看来则是因循色诺芬和克特西阿斯的说法。这些信息来源对美诺的性格的讲法相当一致,不一致——或者说看似不一致——之处仅在于美诺的死亡问题。
色诺芬描绘美诺时,将美诺与希腊军队的其他两位将领进行对比,即克利尔库斯(Clearchus)和普洛克塞努斯(Proxenus)。克利尔库斯是一位杰出的军人和好战者,严厉而粗暴,善于命令,却明显不爱服从,通常很聪明,但关键时刻不够狡黠;普洛克塞努斯在政治上很有雄心,是高尔吉亚的学生,禀赋正义感和高贵感,渴望统治和命令却并不精通此道。按照色诺芬的讲法,二者远远难与居鲁士(Cyrus)匹敌。但是,比起美诺,他们可谓德高一筹。美诺显得完全肆无忌惮,极为渴望积聚财富,并使其他一切都服务于这一目的,执意罔顾公认的行为规范、惯例,背信弃义,反复无常,又完全相信以其才智能使一切服务于自己的利益。
当柏拉图写作《美诺》时,他是否读过色诺芬、忒米斯托格尼斯(Themistogenes,色诺芬在别处提到过此人,他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色诺芬本人)的描述,或者克特西阿斯的描述,看来无关紧要。关于卷入波斯大王(The Great King)兄弟阋墙战事中的希腊雇佣兵及其将领,尤其美诺,流传着各种轶事,这些轶事不可能不变得众所皆知。在公元前4世纪,美诺当然是一位著名的公众人物,用周伊特(Jowett)的话讲,就是一位“帖撒利的阿尔喀比亚德”(Thessalian Alcibiades)。名声,无论美名、骂名,总是不胫而走,无须借助成文文字——尤其在希腊当时。在柏拉图同时代人的脑海中,美诺的形象肯定是个坏蛋,这几乎毫无疑问,无论这一形象是否符合对“真正的”美诺的公正评价。而我们对美诺的认识几乎不可能摆脱色诺芬对这位天赋异禀之人的描述的影响。
谈论柏拉图和色诺芬之间的“嫉妒”(zêlotypia),是一项古代的传统,该传统的焦点看来集中于巴比伦人希罗狄库斯(Herodikus the Babylonian,公元前2世纪)。关于二者之间的竞争与不和,用来引证的例子之一,正是所谓《远征记》与《美诺》中关于美诺性格的不同刻画。色诺芬据说敌对美诺(他当然如此!),而柏拉图被认为赞扬美诺。此处引迪尔林(Düring)的说法:
整个嫉妒故事是典型的文学加工,该加工基于错误的解读和半真半假的陈述,围绕在真理的精髓的周围,由一系列不相关联的引证所支持,而这些引证往往经过润色,从而显得更有说服力。
至于美诺,即便我们将他在柏拉图对话中的形象当作“历史”肖像,我们也找到一些显明的说法(如78c4-d3,86d6以下),这些说法表明,柏拉图和色诺芬对这位贤人(gentleman)的评价相当一致。
尽管如此,为了解谁是对话中的美诺,了解我们所预想的美诺形象在对话中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我们不得不细看这部戏剧。谁是这位美诺,在我们理解这篇对话过程中,这一问题很可能是一个核心问题。我们不应忽视苏格拉底在对话初期就举出的“例子”,苏格拉底以相当轻松的方式举出这个例子,尽管他显然是在提出一个更为重要、更为全面的问题:
……或者,难道在你看来,某人完全(to parapan)不知道谁是美诺,却有可能知道美诺是美、是富、是出身高贵,还是恰恰相反(t’anantia)(71b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