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通识:史学纂要
作者:蒋祖怡 编著 刘晓满 整理
第一章“史”之意义及其范围
历史是过去人类活动之成绩的记录;无论政治、经济、文化,从萌芽一直到成熟,其间经过的过程,都由历史记载下来,给后人以参考的资料。然而历史的事实并不一成不变,时刻有新的发现;每一发现,往往将已成为定论的史实推翻了。以人类的历史与宇宙的历史来比较,那是异常的渺小与短促的。以人类的历史与有史以后能记载在簿籍上的历史来比较,那后者更渺小更短促了。但是现代的人类,却渴于知道一切宇宙的历史与有史以来的历史,同时,又希望能将已有的史实,成为永久的定论,于是历史这一种学问,便成为荒芜待垦的园地;而历史学者的工作,也变成更辛苦更重要的工作了。
“史”字的本义,原不是现今所用“历史”的意思,是古代一种工作者的符号,沿用为官名。按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史”部下说: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但是许慎之说,不十分可靠。清代江永《周礼疑义举要》中解释道:“凡官府簿书谓之‘中’,故诸官言治中受中,小司寇断庶民狱讼之中,皆谓簿书,犹今之案卷也。”清罗振玉氏解释鼎文,所说亦同:“掌文书者谓之史。”可见史乃是一种职司之名了。又古代“史”“使”“事”同字同义,“史”字,召尊鼎及豆闸敦均作“ ”,又古文作“ ”,象手执简立于旗下史臣奉使之义。
“事”字甲骨作“ ”,与“史”字同。总上看来,古代之所谓“史臣”,乃是掌文书而兼使者之人,所以《说文》“事”字下说:“事,职也。”这“史”“事”均无“史乘”“史书”的意思。而英语的History、法语的Histoire、德语的Geschichte,均由“故事”(Story)的意思推衍出来的,亦不过有记事的意义而已。我国古书中,《礼记·曲礼》方有以“史”为正式官名的话:“史载笔,士载言。”注解中说道:“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又《礼记》注:“动则左史记之,言则右史记之。”可见当时已有史官的设置,并且已分化为“记言”与“记动”两种职司。
据说我国之有史官,始于黄帝之世,《世本》中说:黄帝之世,始立史官,苍颉、沮诵居其职,夏、商分置左右。
《玉海》中亦称“昔四史昉于黄帝,五典建于苍籀”。苍颉、沮诵是否为人名,虽则尚有疑问,但传说之中确有史官始于黄帝之一说。至周则史官之分化,更为进步,如《周官》中所说,礼官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又治官有女史。我国既有史官专掌史职,则最初的史书,当成于史官之手。
《尚书》是尧到秦穆之史,《春秋》是东周鲁国之史,《孟子》中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则各国均有史书,也均有史官。但《汉书·艺文志》中没有“史部”,列史书于“六艺·春秋”之后,到《隋书·经籍志》才立经、史、子、集四部,而列“史”之一目。因为后人尊六艺为经,所以隋代经史分而为二。古人有“六经皆史”之说,其说倡于明李卓吾之《焚书》而大著于清章学诚的《文史通义》。章氏谓: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
其他如龚定盦《古史钩沉》所说:“六经者,周史之宗子也。”张采田《史微》中也说:“自孔子以上,其学术政教,一言以蔽之,‘史’而已矣。”马氏《绎史序》中亦有此种说法:“唐虞作史,而综为经,两汉袭经而别为史,盖经即史也。”其实六经中的《尚书》《春秋》,明明是古史,列入经部,颇不妥当;进一步说,“经”的名目,是否妥当,也是有待研究的。
春秋战国之世,正是史学发达的时候,史官的设置,较以前为多。《左传》中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齐崔杼弑庄公,太史书之;晋赵盾、灵公之事,太史董狐书之;郑公孙黑强与盟,使太史书其名。而晋又有太史屠黍,楚有左史倚相,齐有南史,鲁有《外史史记》;秦、赵渑池之会,皆令御史书之;孔子求周史,得百二十国宝书;《史通》引《墨子》:“吾见百国春秋。”这均是那时的史官和史书。
秦有太史令胡毋敬,汉代置太史,以司马谈为之。宣帝以后,修撰之职,以他官领之,因此以后的太史,只知“占候”了。自东汉到唐代,多隶于秘书(详见杜佑《通典》)。至宋代始有正式的史馆。马端临《文献通考》:“宋制,监修国史一人,以宰相为之。修撰、直馆、检讨无常员……凡国史别置院……以藏之,谓之编修院。”这是宋代史馆的制度。《续文献通考》:“辽国史院,设官曰监修国史,曰史馆学士,曰修撰,曰修国史……元以翰林兼国史。”又《渊鉴类函》:“明初设起居注,寻设翰林编检等官,皆充史官。”这是宋以后史馆的大略情形。
我国史馆由国家设置,故官撰的史书很多;同时学者又有私人的著作,所以“史书”这一部分,汗牛充栋。总而论之,长处虽有,短处却也不少。现在依作者的立场来论列他们作史态度的得失,同时也可以知道他们论史的标准。今依类别之,大致可分作七种。
(甲)哲学的历史观。哲学的历史观者,常侧重于精神生活而忽略了物质的生活。同时以为历史的目的在乎“示真”,所以“史”乃是一种准古镜今的哲学。如《老子》中所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班固《汉书·叙传》中也有这一类的见解: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A……故探纂前记B,缀辑所闻,以述《汉书》。他提出“德”和“名”字,来作“史的哲学”之标准;自汉以后,我国史书作者,大抵均有如此主张。又如马端临《文献通考·序》中所说:自班孟坚而后,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至司马温公作《通鉴》,取千三百余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萃为一书,然后学者开卷之余,古今咸在。不过历史之发现,自常能助哲学的证明,或者竟能产生一种新的哲学的。所以《汉书·艺文志》称老子的哲学是出于史的。“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所以哲学的历史观,在许多历史观念之中成为有势力的一派。
(乙)道德的历史观。史所以记载过去的事实,有许多作者,因此认为史正足以作“殷鉴”的东西。所以司马光的《通鉴》,称为“资治通鉴”,是帝王们所专用的以道德为标准的历史教科书。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有《史德》篇,提出了“史德”这个名词,以为作史者个人的德行心术,亦有关于所作之史:(史)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矣。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
又说:
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毗于阳矣。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人之情虚置无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则流,情失则溺,情失则偏,毗于阴矣。阴阳复沴之患A,乘于血气而入于心知B,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发为文辞,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他以为史的可贵,即在乎畜德明礼、定善恶、明道德、作后人的殷鉴的。这一类主张,在章氏以前已有很多的人说过了。如《易·系传》:“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为德。”《尚书·无逸》:“嗣王其监于兹。”《酒诰》:“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即《孟子》中亦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太史公自序》:“《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希腊史家也有“史乃政治家及将领之领导”之说。史的价值,并非全在道德之训练,也未必古者即可取胜于今。而我国史学界上此派却占有重大的势力。
(丙)宗教的历史观。我国史书中常插入多量神明的事迹,而“天命”之说,到现代还盛行于民间。封禅、祥符之说,又向为历史家所不肯割爱的材料。《尧典》首称“钦若昊天”,舜亦肆类禋望,乃即帝位。皋陶之人代天工,太甲之顾禔天命,均以“天”为无上威权者。至《汉书》而其说更盛。《汉书·叙传C》引班彪《王命论》称刘氏承帝祚,及其祥符,而斥时俗曰:“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又说:“慎修所志,守尔天符,委命共己A。味道之腴,神之听之,名其舍诸。”《晋史》立《鬼神传》,专记鬼神之说,《史通》中也有“幽明感应,祸福萌兆,则书之”的话。其他如《左传》中所载彭生豕见以及卜筮等的神验。每代帝王及有名人物的传记中也有很多的神奇故事,如汉高祖之斩蛇等。又如《明史·李自成传》:自成谓真得天命,金星率贼众三表劝进,乃从之。令撰登极仪,诹吉日。及自成升御座,忽见白衣人长数丈,手剑怒视,座下龙爪鬣俱动。自成恐,亟下。铸金玺及永昌钱皆不就。大概汉高祖命中注定可以做帝,于是天赐蛇来给他斩;李自成命中无称帝之福,于是天意不准登位。又同书《黄绂传》:官至四川左参政,按部崇庆。旋风起舆前,不得行。绂曰:“此必有冤,吾当为理。”风遂散。至州,祷城隍神,梦若有言州西寺者,寺去州四十里,倚山为巢,后临巨塘,僧夜杀人沉之塘下,分其赀,且多藏妇女于窟中。绂发兵围之,穷诘其状,诛僧,毁其寺。
这与民间传说包龙图断狱的故事差不多。但这一类记载,每一代的正史中,都容易发现到。因为我国社会中一向充满着神的神秘,所以作史者也视为异珍地将这些动人的材料记载到史书中去,而评史者又往往以果报为论史的根据。
(丁)文学的历史观。我国历史作者,他们对于著作上的用心,不但对于史实加以注意,并且极留心于文章,使它有文学的美质。同时作者作史的目的,也竟有欲以文采传后世的。《史记》是我国最伟大的一部史书,作者司马迁在《自序》中称作史的本旨道:
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又在《与任少卿书》中,称作史之目的是: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足见他的作品是有意于文学上的价值的,因此《史记》一变而为一部文学的历史作品。当然以史书而专重文学技巧,往往有不明白或者不翔实的弊病。所以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中批评道:
《史记》意在行文,不在记事。
这批评实在是很公允的,也指出了《史记》一书的重大缺陷。班固的《汉书》,也有和司马氏同样的倾向,《汉书·叙传》称:“仆亦不任厕技于彼列,故密尔自娱于斯文。”则以史的著述为自娱的东西了,所以傅玄讥它“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也是偏重于文学的缘故。以《史》《汉》两书来作比较,《汉书》较少文学的价值。但以史学的立场看来,《汉书》比较是纯粹的史书。所以魏禧序《十国春秋》中说:“迁仅工于文,班固则密于体。”
反对以文学方法来作史的很多很多。以为工文则害事实,刘知幾《史通·疑古》篇:加以古文载事,其词简约,推者难详。
《文史通义·史德》篇,反对重文的史书道:溺于文辞,以为观美之具焉A,而不知其不可也B。文学与史学自有其关系,但不能偏重文学技巧,而歪曲了史实,忽略了事实的真相。如果能在保持历史之真实性以外,而更有文学的趣味,那么决无“溺于文辞”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