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涅克塞诺斯》（Menexenus）被称为“柏拉图的葬礼演说”，在所有的柏拉图对话当中，它或许是一篇最不具备柏拉图对话特点的短篇作品。

        首先，显而易见，这篇作品几乎不是“对话”。《默涅克塞诺斯》文本结构独特，只在开头和结尾部分是苏格拉底与雅典贵族青年默涅克塞诺斯的插科打诨式简短对话，中间主体部分则是苏格拉底讲述的一篇公共葬礼演说。

        对于该演说辞，苏格拉底声称并非由其本人所作，而是出自雅典城邦最为著名的交际花阿斯帕西娅。鉴于阿斯帕西娅具有非凡的修辞才能，苏格拉底称其为自己的演说术老师，而她更为知名的身份则是雅典著名民主政治领袖伯里克勒斯的情妇。

        其次，这是一篇“问题”对话。《默涅克塞诺斯》中存在多处令学界深感困扰的事实扭曲和年代错置问题。例如，苏格拉底“转述”的这篇葬礼演说，回顾了自“希波战争”以来的雅典百年战争历史，最后以公元前386年的“大王和约”作结，而实际上，苏格拉底早在公元前399年就已被雅典城邦判处并执行死刑。

        除了上述表面问题，该对话内在方面也问题重重。一方面，该对话呈现的苏格拉底形象非同寻常。柏拉图一改其他对话侧重呈现苏格拉底哲人面相的常规，让他“转述”了一篇意在面向同时代雅典人的颇有政治家风范的公共葬礼演说，罕见地赋予了他“修辞家”身份。

        另一方面，《默涅克塞诺斯》处理明显具有政治色彩的公共葬礼演说问题时，同样采用了看似非柏拉图的方式。一般来说，柏拉图对政治问题的处理通常会从哲学角度着手，让苏格拉底通过与不同的对话者对谈，辩证地审查道德或政治问题；在该篇对话中，苏格拉底却并未对该如何更好地发表公共葬礼演说这一问题进行分析探究，其主体部分仅仅是一篇独白式的公共葬礼演说辞。

        面对上述种种基本史实错误和非同寻常之处，西方自近代以来的不少研究者往往倾向于简单认为，《默涅克塞诺斯》是柏拉图的一篇戏仿作品，甚至是一篇伪作。不过，我们不能忽略一个自古就有的观点，即这篇对话之所以又被称为柏拉图的“葬礼演说”，其矛头所指的是伯里克勒斯那篇广为人知的葬礼演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意在回应史家修昔底德《伯罗奔半岛战争志》中呈现的伯里克勒斯葬礼演说。这一观点不乏明确的文本证据：在《默涅克塞诺斯》中，苏格拉底不仅把他要口述的葬礼演说辞归于伯里克勒斯的情妇，还声称该演说辞至少部分是由伯里克勒斯“葬礼演说”的“片段”构成，而伯里克勒斯那篇葬礼演说辞同样是由阿斯帕西娅所作。

        众所周知，柏拉图出生时伯里克勒斯已然去世，两人生平并无交集，他对伯里克勒斯那篇著名的葬礼演说的了解，除了听人言说，还有一个或许更直接的途径，那便是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半岛战争志》中根据历史上伯里克勒斯演说的大意，重新创作了“伯里克勒斯葬礼演说”。正因如此，有观点主张将《默涅克塞诺斯》这篇对话，“作为柏拉图针对修昔底德的伯里克勒斯演说而作的苏格拉底式演说”。

        然而，在对话作品中广泛省察智识学人的柏拉图，据说在视修昔底德为对手的同时，却从来对之避而不提。如此一来，如果《默涅克塞诺斯》这篇对话确在暗中回应修昔底德，那么柏拉图的锋芒究竟意在何指？或者说，柏拉图选择借助葬礼演说辞的形式重述雅典百年来的战争史，是否暗示修昔底德政治史学与苏格拉底政治哲学之间，在对待城邦事务和传统以及在理解人世政治上存在某种深刻的思想分歧？无论如何，《默涅克塞诺斯》独特的葬礼演说文体和苏格拉底不多见的长篇雅典战争史论述，都使得这篇对话的意旨谜一般扑朔迷离。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术》中将修辞演说分为三类：公民大会、议事会等议政场合旨在劝说或劝阻的商议式演说，法庭上诉讼双方或是控告或是辩护的诉讼式演说，以及节日庆典等民众集会上或是赞颂或是谴责的炫耀式演说。这三类演说分别对应不同的时间：商议式演说涉及未来之事，诉讼式演说涉及过去之事，而炫耀式演说则最主要涉及当下之事，“因为所有的赞颂或谴责都是针对既存的人或事，虽然演说者也时常附带采用回忆过去或预见将来的做法”。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这一划分，《默涅克塞诺斯》中的苏格拉底葬礼演说辞无疑属于炫耀式演说，是面向当下的一类言说，尽管根据施特劳斯《修辞术》讲疏中的看法，苏格拉底在演说辞中对德性的劝导并不完全符合亚里士多德对炫耀式演说的界定。问题在于，这篇看似洋溢着热情赞颂的葬礼演说，是否同时还暗中包含苏格拉底或者说柏拉图对雅典城邦当时的内政外交和城邦风气的批评与反思？

        本稿依据伯内特（John Burnet）校勘的古希腊语文本移译，并参考库珀（J. M. Cooper）主编的《柏拉图全集》、凯利（H. Cary）主编的《柏拉图作品集》英译本，以及艾伦（R. E. Allen）、贝里（R. G. Bury）、乔伊特（B. Jowett）、格里菲特（T. Griffith）、赫尔曼（J. Herrman）、柯林斯和斯托弗（S. D. Collins & D. Stauffer）等人的英译本，以及戴子钦中译本。相关注释，除了间采上述译本注释外，还较多参考了帕帕斯和策尔瑟的《柏拉图〈默涅克塞诺斯〉中的政治和哲学》（N. Pappas & M. Zelcer，Politics and Philosophy in Plato’s Menexen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