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负与神恩(西蒙娜·薇依作品)
作者:[法]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
中译本导言(节选)
 
        有人把薇依的《重负与神恩》与帕斯卡尔的《思想录》相提并论,并称薇依为“当代的帕斯卡尔”。这位法国20世纪杰出的宗教思想家,因循的是帕斯卡尔的神秘主义信仰之路:信仰不是拿来炫耀之物,而是艰难的、绝非轻松的重负。《重负与神恩》(和《思想录》一样)不是系统的专门论著,是薇依的朋友、著名宗教学家梯蓬在薇依身后从她大量手稿、言谈纪录中整理成书的。这些闪烁着精神之光的篇章渗透着薇依的深邃思考,显示了薇依的伟大心灵和崇高的信仰,是20世纪基督神秘主义思想史上一部不容忽视的著作。
 
        一
 
        薇依(Simone Weil)1909年生于法国巴黎一个文化教养很高的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我们可将她的思想、著述经历分为四个阶段:
 
        1926年到1931年,薇依进入巴黎高师从事哲学学习、研究。这个阶段深深刻印着她在亨利第四中学高师预备班的老师、著名哲学家阿兰(Alain,1868—1951)的影响。薇依在1928年进入巴黎高师后,继续为阿兰写一些文章,比较重要的发表在《自由言论》(Libres propos)。受阿兰的启迪,薇依对古希腊思想、笛卡儿哲学、康德哲学等都有深入广泛的研究。薇依早期的一篇名为《美与善》的文章表现了她一些独特观点:薇依认为善是“为摆脱物进行的精神运动”,这种摆脱则成为感知美的条件。在高师学习期间,马克思主义与工团主义对薇依的影响也很大,她对社会问题、对劳苦工农及受压迫的底层人民的苦难有着天生的深切感受。
        1931年到1934年,薇依先后在外省的几所中学任哲学教师。她积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对社会问题进行思考。她在希特勒上台后发表长篇调查,深入分析德国形势。1934年,薇依完成题为《关于自由与压迫之原因的思考》的论文。论文第一部分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反思。薇依认为,马克思提出的革命目标是发展生产力,是人类解放自然而然地实现,而实际上,技术与劳动组织的进步既不能使生产不断增长,也不能削减人的力量。论文的第二部分分析了压迫,薇依指出,在反压迫的斗争中,被压迫者的反抗若没有同时被粉碎,就只能导致压迫集团的更换和压迫形式的变化。论文的第三、第四部分,致力于对于自由的条件、对日常生活和劳动中人的思想获得解放的方法的研究。薇依对马克思主义的思考是冷静的,也是非常尖锐的。
        1934年到1940年,薇依开始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与感受出发思考她的时代问题:贫困、不平等、弱者所受的屈辱、专制权力与官僚制度对精神的摧残。为对世上的苦难有切实的体验,1935年她到阿尔斯通、雷诺等工厂像真正的工人那样从事重体力劳动。这段经历使薇依体味到自己就是受苦大众中的一个,而基督教就是受苦人的宗教。
        正是出于对卑贱者的爱,薇依趋向基督教。她感到必须超越政治才能真正得以自救。1937年春,薇依在阿西兹(Assise)第一次跪在十字架下,感受到了上帝的恩惠。1938年在索莱斯姆修道院,她听到基督经受尘世的痛苦直至喊出:“上帝,你为何遗弃我?”从此,宗教在薇依的思想中占据了最重要的地位,她意识到宗教的文字不论是做礼拜用的还是《圣经》中的记载,都是为着认识与表达人世间的不幸,这也是唯一能称得上美的文字。
        从1940年到1943年,这是薇依著述最多也最为重要的几年。薇依对以往的劳动、战斗、政治参与、社会活动的经历进行理论总结。在马赛、纽约,最后到伦敦,她写了一本又一本的笔记,内容涉及哲学、宗教、历史、政治……直至1943年因饥饿、重病死于伦敦郊区的修道院……
 
        薇依在世时只发表过文章,其中大部分刊登在《南方手册》《社会评论》《自由言论》《无产阶级革命》等杂志上。薇依死后,她的大量未发表过的手稿被搜集整理成书:《重负与神恩》(1947)、《超自然认识》(1949)、《在期待之中》(1950)、《工人的生存条件》(1951)、《札记》(三卷本,1950—1956)、《古希腊之源》(1953)、《伦敦文稿和最后的信》(1957)、《历史和政治文稿》(1960)、《关于爱神的散乱思考》(1962)、《论科学》(1966)、《诗歌》(1968)等。薇依的《作品全集》已由伽利玛出版社于1997年勘校出齐,共分七集:1.早年哲学文摘;2.历史政治文稿;3.诗歌、戏剧(未出);4.马赛文摘,其中收入了薇依有关哲学、宗教、科学及其与希腊、印度文明等关系的论述;5.纽约、伦敦文稿;6.笔记记;7.书信(未出)。历经十几年艰苦工作而编辑成功的全集结束了薇依法文版著作较为零乱、无序的状况,为了解、研究薇依的思想提供了可靠的根据。
 
        二
 
        薇依的基督信仰思想是从她深刻的人生与社会的体验中得出的。特别是战争对欧洲文明的摧残使她感到:欧洲人从1914年以来就受到“内病”的侵蚀。欧洲病的发生原因就是取消了宗教问题——人应该永远直面的善恶之选择的问题。多少年来,人们运用两种方法来解决这个矛盾:一种方法是宗教的方法,即否认善恶对立,以“一切都平等”的原则把人与作为“定向努力”的人的“本质本身”脱离开来,使人陷于烦乱。另一种方法是偶像崇拜,实际上是在对伪装成神明的社会现实的绝对崇拜的意义上讲的宗教方法。这种方法意在划定善与恶这两个对立面“无权进入”的围墙,使人产生这样的幻觉:可以在监护人的围墙之外免除任何伦理责任。这两种方法都使欧洲走向失败:前者使欧洲分崩离析,后者造成专制的恶果。
 
        薇依探寻的是第三种方法:神秘主义。薇依的神秘主义“超出善与恶对立的范围之外,而这是通过灵魂和绝对的善的统一实现的”。薇依的神秘主义信仰的神秘合一的对象是耶稣基督的上帝。这是真实的爱的结合,灵魂在这之后“总是变成他者”。灵魂为了这种变化应该赞同上帝。薇依的神秘主义在基督信仰的神秘主义思想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薇依始终坚持理智精神指引下的基督信仰,她把基督信仰与宗教信仰区别开来,也就是说基督精神不等同于基督宗教。虽然她一直拒绝受洗和参与圣事,置身于教会、基督团体之外,但她的实践和思考却证明她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基督徒。
        薇依的唯基督论与泛基督论会合于她的基督信仰之中。她认信上帝,认为唯有基督的上帝才是真实的上帝。这种信仰的确立是经过较长时间的激烈甚至痛苦的思考。最初,薇依对上帝还只是感情上的认同,在理智上还有抵触:“我仍有一半在拒绝,这不是我的爱,而是我的理智……一个人绝不会纯粹为了理智去虔心祈祷上帝。”理智的深厚根底和科学知识的较高素养使薇依怀疑超自然的存在。但是,她通过理智上的努力,找到了理智与上帝接触的点,这就是理智的注意力(allention)。感情与上帝的接触方式是祈祷,而理智与上帝接触的方式是注意力。这种注意力并不是要证明上帝,推论上帝是否存在,而是把自身的注意力引向上帝,使心智趋向和接受上帝成为可能,而不能相遇的上帝永远在我的期待之中。薇依对上帝的这种感悟,令人想到法国伟大的犹太宗教哲学家勒维纳斯(E.Levinas,1906—1995)的“来到观念之中的上帝”( De Dieu qui vient à l'idee),希伯来《圣经》证明的上帝意味着上帝的超越,把存在与神秘联系在一起的超越。上帝的在场与不在场、可见与不可见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超越者通过人神状态超越本质以期待“未被存在染指的上帝”。其实,柏拉图是最早为这种期待精神咏唱颂歌的人,他区分了两种真理,通过判断得出的真理、抽象的真理,即存在的表象;还有人通过静思、体验得出的真理。而静思是注意力活动的最终形式,具有神性本质,犹如马勒伯朗士(Malebranche)的祈祷形式,神恩对之予以回答。也就是说,被认识的对象和认识的主体,即爱与知之间的对立被超越了。身在不完美的尘世中的人只有在对完美存在的期待之中获得信仰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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