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的进化
作者:赵实
        当我们观察今日世界所处的阶段时,就会看到由种族、政治、经济、科技、战争和生态这些因素所构成的复杂局面和全球性挑战,它们让整个世界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处在极度的不确定当中。这一现状使许多个人和组织感到需要尽快采取行动,进行广泛而深刻的系统性变革。但是,我们需要从哪里入手、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和方法来推动这个巨大且复杂的系统发生转变呢?
        这便是本书想探讨的话题。但这个话题过于宏大,想在一本书中对以上问题给出完整的回答,就如同画出一棵参天大树的同时,还需要将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也清晰地画出来。我能做的,只是沿着“教 育”这根枝条,试着做一些梳理,找到一些行动的方向和方法,激励更 多人一起探索和行动。“教育”作为社会系统的核心组成部分之一,与 社会变革关系密切,二者相互影响,彼此调适。纳尔逊·曼德拉认为 “教育是你可以用来改变世界的最有力的武器”。约翰·杜威也有类似的观点,即“教育是社会进步和改革的根本途径”。几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地的领导人、思想家和改革者也都运用教育促进社会变革。我相信, 对教育这根枝条的探索是有实践意义的。
        那么,教育究竟如何促进社会变革?它在社会变革中扮演何种角色?面对今日世界之状况,教育需要从哪里发力?我们在序言中先对这些问题做一些概要性梳理,更为细致的分析将放在后续的章节里。
        首先,教育与社会发展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线性关系。教育既有推动社会变革的作用,又发挥着维持社会现状的功能。换句话说,教育扮演着“保守”和“激进”的双重角色。一方面,教育保存了既有知识、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并将它们传递给下一代,让社会发展保持稳定。另一方面,教育提升了社会的文明程度,改变了人们的生存状态、健康水平,以及人们对社会问题的传统观念,为新的社会变革提供了思想基础。
        教育在社会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如同任何一个复杂的生命系统, 都有两大基本目标:存续与发展。所谓存续,就是让当前的系统保持稳定,能够尽可能地持久存在;所谓发展,就是通过持续地创造,实现突破、跃迁、升级或蜕变,进入更高层次的生命状态,让生命系统具有新的特征和适应能力。这两股力量此消彼长、交替掌控着复杂的生命系统,就如同阴阳两股力量,它们相互依赖,又相互对抗。教育系统正是如此。
        教育的两种角色会随着社会发展的进程交替出现。在社会变革的初期,教育往往扮演着心智启蒙和促进变革的作用,随着新思想、新观 念、新方法逐步融入教学内容、教学方法、教师培养、教育政策等新的 教育体系当中,教育系统所支持的新的社会结构会得到进一步的巩固。这个过程往往需要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时间。逐渐地,教育的角色从“激进”转变为“维持社会发展”,人们的固有观念慢慢形成,固有观念会让人们在行为上更加趋向于符合既定的社会规范,并以此作为个人价 值的衡量标准。此时,既有的教育系统就对新的社会变革的发生产生了 阻碍。社会变革之所以都会非常艰难,原因就在于人们需要破除自己固 有的观念、假设、价值观,即在数十年高度一致的教育体系下塑造出的坚固心智。
        当下的教育范式源于工业时代,深深隐藏在其背后的基本假设是万物皆可通过理解局部来掌控整体,即机械宇宙观和还原论。我们的教育模式也是以解析式的思想进行设计的,例如分学科、分年级、分专业, 这样就造成头脑、情感与身体的分离。学校教育的范式是:学校是一条生产线,以最高效的方式培养符合未来工作需要的标准化人才。这个范式背后的假设是:成长的过程是固定的、标准的、可规范的,因此人的培养是一种可预测的、稳定的、机械化的结果。它是一种结果倒推式的人才培养模式,核心是满足工作的需要。在这种范式下的教师不需要去创造,而更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人,维护流程运转即可。
        这种模式之所以能够持续数百年,是因为还存在一个隐藏更深的假设:社会对工作岗位的需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不变,即使有变化,也是随着社会发展在大周期内做出相应的调整。这种假设在工业革命以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都是适用的。我们可以回溯三次工业革命的时间和标志。第一次工业革命发生在 18 世纪 60 年代,以纺纱机、改良蒸汽机的出现为标志,人类进入蒸汽时代;第二次工业革命发生在 19 世纪 70 年代,人类进入电气时代;第三次工业革命发生在 20 世纪 40 年代,以计算机的广泛使用为标志,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三次工业革命之间分别间隔了 110 年和 70 年。尽管每一次工业革命对人才的能力要求都有较大的变化,但以 25~30 年为一代人来看,这样的变化仍然是缓慢的。
        现代文明发展的主流假设观念让我们分离地看待世界,但这种认知上的局限无法阻碍世界的整体性和连接性,它们随着科技和文明的进步而逐步显现出来。进入 2000 年后,这种彼此连接、相互依赖的状态让人类社会的发展进入动态而复杂的格局。而人类的身心分离与客观存在的各种层次的复杂连接,让这个社会变得极为撕扯、荒诞、动荡。我们已经没有办法用固定的流程、标准化的方法和过去的经验来解决当下的难题。此刻,我们不得不承认,过去曾经有效的两个教育假设——标准与稳定——都已经失灵。过去的教育范式在新的时代已经不再适用,虽然教育系统的车轮依然陷在工业时代的车辙里,但我相信大转变会随着大众心智的成熟和社会矛盾的激化而发生。
        新的教育范式已经慢慢浮现出来。一些学校尝试着放下生产线般的控制模式,把生命成长作为教育的核心目标,让孩子们在教育生活中不仅有机会提升智识,还能够认识自己,探索自身天赋,寻找生而为人的使命。这样一来,学校教育将不再是以教师的工作为导向,而是以学生的成长和生命为导向。在新的范式下,孩子们有机会个性化地成长,他们越是基于自己的天赋去成长,就越能够清晰地知道自己此生为何而来。有了这样的明确和坚定,他们也就更有韧性和自信去面对复杂多元的变化。虽然建立在新范式下的学校大多是小众、偏远、非正统、规模偏小的,但正如同系统变革的开端常常发轫于系统的边缘一样,这反而是一种令人兴奋的信号。因为能望见点点星光,我们才有动力去了解浩瀚宇宙。
        教育范式的转变,是必然的过程,也是痛苦的过程。任何新事物、新思想、新观念的产生都必然伴随着波动、不确定和模糊。在最初,这些东西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不被喜欢的,人们习惯于循着可以预见的道路前行,即使早就知道最终的结果并不理想,也会因为害怕不确定性而走在老路上。因此,总是需要有人率先为教育走出新的道路,让人们看到可能性,也帮助更多人敢于面对不确定性。
        我想,在这个时代,每一位热爱生命、致力于终身成长的教育工作者都有可能为教育走出这条新的道路。毕竟,这是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时代。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通过大规模的教育,让全球范围内的普通大众的智识得到极大的提升;同时,全球化和科技发展让人类文明第一次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充分碰撞、交融,人类命运更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这也是人类个体第一次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网络媒体影响数百万人甚至千万人。上述三个方面,让人类心智的成长有机会在短时期内发生同频共振。那么,重要的是,教育工作者自己是否敢于率先向着未来迈出一步呢?
        这一步,的确是艰难的一步。它不是在教学技术和方法层面的改变,而是深入我们的内心,打破对世界、对教育、对生命、对自我的固有观念;它不是一种在十字路口向左或向右的选择,而是超越二元的局限,向着更高维度的跃迁;它不是一种局部的、线性的优化,而是在更广阔的空间里探索和创造生命的可能性,实现复杂生命系统的整体升级,这便是我心中的“进化”。本书要做的就是帮助教育工作者们,尤其是教师们看清楚当下的局面,帮助他们了解心智转变的必要性,并给出突破自我、转变心智、实现跃迁的方法,帮助他们更有力量地迈出这一步。本书的结构也将以此为主线。第一章讲述教师的心智转变对于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Why);第二章到第六章详细阐述了教师需要完成的五项心智转变(What);在书的最后一章,结合自己多年探索心智成长的经验,我试着给出关于个人如何实现心智转变的一些建议,并从五行的视角理解五种心智(How)。
        我并非学富五车、积累深厚之人,但仍然希望将自己对当下的观察、思考和实践探索写下来,这源于多年前在我心中种下的一粒种子。
        2015 年,因为在北京师范大学高级管理者发展中心工作,我有幸邀请到学习型组织之父彼得·圣吉(Peter Senge)先生作为首席专家,指导北京师范大学“2030 中国未来乡村学校计划”,共同探索教育创新之路。
        在很多次交流中,他所展现出来的对人类命运的关切非常触动我。记得有一次他讲起年轻时去非洲的经历,他告诉我们,在那里,他看到了很多古老物种的化石,它们在地球上存在了上亿年;他也看到了非洲古人类的化石,只有区区 200 万年。面对当今世界的诸多系统性问题,他感慨道,人类这个物种不应该只有这么短的历史,我们需要做一些事情, 而从教育入手是最有希望推动世界发生转变的。
        正是这段故事的分享,在我的内心种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我想唤醒更多的教师,助力他们成为完整而真实的个体。这样,教师们就有能力去帮助孩子们发现与自己、与伙伴、与这个世界之间丰富而深远的连接,从而让孩子们有能力超越自我的局限,创造出可持续发展的人类未来。让我们共同开启这段旅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