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更迭与普遍历史——兰克的政治史学
作者:刘小枫 编
导言(节选)
 
刘小枫 
 
一 兰克《世界史》的结构和意图
 
        85岁那年(1880),兰克出版了《世界史》第一卷(英译本出版于1884年)。按计划将出版九卷,至1885年已经出版六卷,但兰克口授到第七卷前半部分(十二世纪的奥托一世时期)就去世了(1886)。兰克的两位弟子依据他“在世时出版的大量著述中评述近代历史的那些内容”编辑了后三卷,至1888年出齐(《秘密》,编者“引言”,页27)。
 
        通览一下九卷本《世界史》的目录就会看到,兰克的这部临终之作与“世界史”之名并不相符,实际内容仅仅是现代之前的欧洲史。我们不妨看看兰克如何给他的《世界史》安排篇章结构,同时注意观察其中的线索,即看它是否也包含一种与黑格尔的“世界历史逻辑”相类似的逻辑。
 
《世界史》各卷概览
 
        第一卷题为“最古老的族群(die lteste Vlkergruppe)和希腊人”。兰克从古埃及人和希伯来人讲起,接下来是以色列十二支派、亚述、波斯帝国,然后讲到古希腊人。这一卷共十二章,对古希腊史的描述(至亚历山大帝国)占了七章(《世界史》上册,页101-320》)。在黑格尔的《世界史哲学》中,“最古老的族群”是中国和印度,而在兰克笔下,远东“最古老的族群”根本不值一提——他仅在讲到亚历山大远征亚洲腹地时附带提到南亚的印度。
 
        第二卷进入了“罗马共和国及其世界统治(Weltherrschaft)”时期,或者说罗马人也被兰克算作“最古老的族群”之一。记叙罗马人的篇幅相当长,要到第四卷“日耳曼民族对罗马帝国西部的彻底占领”才结束(《世界史》中册,页519-566)。在这一部分,讲述罗马共和国向地中海周边扩张用了一卷(第二卷,含6章),讲述共和国晚期的内战到改为帝制也用了一卷,但篇幅相差悬殊(第三卷,含14章)。第四卷篇幅最长(共36章),分别讲第一罗马帝国(15章)、第二罗马帝国(14章)和日耳曼人占领罗马帝国西部并建立王国(7章)。
 
        总起来看,兰克仅用了200多页篇幅讲述古希腊史,而讲述整个罗马史则用了差不多800页篇幅。
 
        第五卷讲述阿拉伯帝国和查理帝国(共4章),将两者如此并置于同一框架,看起来像是要挑明阿拉伯帝国与拉丁基督教帝国同时崛起的历史格局,其实不然。兰克呈现的是阿拉伯帝国与东罗马帝国和查理帝国三足鼎立,篇幅仅60余页,给阿拉伯帝国的篇幅不到10页(《世界史》下册,页17-24)。接下来的第六卷就进入了德意志帝国(das deutsche Reich)或神圣罗马帝国的历史,直到第九卷结束(共600余页)。
 
        据说,兰克打算写到1453年为止(《秘密》,编者“导言”,页27)。这个年份标志着年逾千祀的罗马帝国被来自东方的突厥人征服,而西欧的日耳曼人也从此开始了自己的世界性崛起。第九卷虽然以“土耳其人征服君士坦丁堡”结束,标题却是“向现代世界过渡的时代”(Zeiten des bergangs zur modernen Welt)。兰克一生中的“大量著述”无不与“现代世界”相关,由此看来,他晚年的这部《世界史》其实是古代世界史,更准确地说,是“世界”走向“现代世界”的前奏。
 
        1935年,德国正在经历一场政变之时,有两位史学家推出了兰克《世界史》的新编本,足有十四卷之多(七册,每册含两卷),无论“总序”(Allgemeine Einleitung)还是编者“引言”(Einführung),无不带有那个历史时刻的气息。原来的九卷本变成了十四卷本,首先因为两位编者将原来的后五卷重新划分结构,编为九卷(第五卷至第十三卷),德意志帝国错综复杂的历史脉络变得更为清晰。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编者将兰克在60岁出头时写下的《瓦伦斯坦传》(Geschichte Wallensteins,1869)纳入《世界史》并置于末尾,全书收尾不再是“土耳其人征服君士坦丁堡”,而是十七世纪“德意志三十年战争”中哈布斯堡王朝的杰出军事家华伦斯坦(1583—1634)功败垂成。我们不能说,这两位史学家改变了兰克世界史的意图,毋宁说,他们更好地彰显了其意图。兰克的学生布克哈特说过,“三十年战争”时期,德意志曾有两次绝好的机会实现民族共同体的政治统一,但都失之交臂:1629年的瓦伦斯坦和1631年的古斯塔夫二世(Gustav Ⅱ Adolf,1594—1632)。由于他们机运不佳,德意志的统一推迟了足足240年。没谁能够否认,德意志的统一是兰克史学的根本关怀所在。
 
欧洲与世界
 
        若给兰克的《世界史》扣上“欧洲中心论”的帽子,不会冤枉他。兰克的《世界史》不仅轻慢古老的中国和印度,也轻慢其他古老民族。但我们与其简单地给兰克扣上这顶帽子,不如花点儿心思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写“[古代]世界史”。人们固然可以说,兰克写的是具有“民族主义风格”的古代世界史,但问题恰恰并不这么简单。事实上,对任何一位史学家来说,要讲清楚“民族主义”是什么,尤其在历史上是怎么回事,都绝非易事。
 
        兰克史书讲究凭可靠的档案文献来建构历史,可以设想,他并不掌握古代中国的历史文献,因此他不会像黑格尔那样,仅凭传教士的耳闻目睹或道听途说就自信地大谈古代中国政制。可是,兰克也并不掌握古埃及和古希腊的档案文献(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文献),遑论阿拉伯帝国崛起时的档案文献。既然他的《[古代]世界史》能够就古埃及或亚历山大帝国扯上几句,那么,为了符合“世界史”这个概念,他也总该用一个小节对古中国扯上几句。一个世纪之前,伏尔泰的《论普遍历史》已经论及中国,兰克何以竟至于不让古代中国在他的《世界史》中现身一下呢?缺了中国这个对欧洲来说地处远东的文明大国,兰克的《世界史》何以算得上“世界史”?
 
        当我们看到卷九的标题,这个问题似乎就迎刃而解了。这卷的标题直接就是“世界历史”(Weltgeschichte),它表明兰克仅仅把“现代世界”的历史视为“世界历史”。此前的历史唯当与这个“现代世界”有直接或间接关联时,才会被纳入他的“世界史”框架。兰克的《世界史》没有提到中国,乃因为古老的中国与“现代世界”连间接关联也没有。
 
        然而,问题真还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如果“世界”一词具有地域和文明的含义,那么,兰克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将中国排除在他的古代世界史之外。现代世界与古代世界相对,而无论“现代”还是“古代”都是时间概念,问题显然在于:何谓兰克所理解的Welt[世界]?